《芙蓉》2022年第5期|周缶工:老屋衣馬
朝向老屋。粉墻斑駁幾截壁畫/陽光在后背鋪陳,讀深褐羊毛衫上/間隔純白拉丁字母?;芈曂高^明瓦/照亮堂屋梁下的燕窩。望過去/扇扇窗戶似黑洞。在自己影子里/看書剛好,黑鉛字拉出綠投影/一丘秧苗搖曳。紫尾巴公雞/奮力追白蘆花母雞。車窗覆太陽膜/長咖啡色絨毛。塵粒溫柔/收起的翅膀撲棱棱,靜候起飛/小孩用手指,移植老墻上舊作/畫三葉草,七瓣花和小人手拉手/尿片滿衣架,潔白齊整的燙米粉皮/哇!新生兒哭聲讓眾人手腳忙亂
——《老屋前曬民國的太陽》
那日在堂弟的新宅前小憩,看書,伏在木椅上曬太陽,恍惚間老屋海市蜃樓般出現(xiàn)。神思縹緲中寫下這首詩作,舊日光景與當時情境交織,心中感慨不已。老屋建于民國十五年(1926年),已拆除十余年,堂弟的新宅就建在其故址處。多年身在異鄉(xiāng),在夢中我常會回到老屋,彼時人事一一重現(xiàn),交合糅雜,像是連續(xù)劇集。里面情節(jié)、對白、衣物、車馬,鮮活生動,我總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是去日還是如今。
伢妹子 圍衣 竹馬
伢妹子是老家人對小孩的稱呼,伢子稱男孩,妹子呼女孩,伢妹子自然指代小孩。我做伢妹子時,懂事不是一般早,至今能記起兩三歲時的事來。我在祖屋后邊的西廂房里出生,先天不足,十月懷胎時母親身上幾次見紅,好在最后還是呱呱墜地,沒什么大礙。祖母說,生我那天午后她和幾個女人家坐一起喝茴香茶,父親正在伙房里紡棉紗,母親未時發(fā)作,申時分娩。剛降生缺少乳汁,母親分外著急,到處托人買奶糕,那年頭物資短缺,難得到手。正束手無策時,也是天意,父親用自行車馱著母親到鄰鄉(xiāng)去碰運氣,沒承想路途中有貨車掉落物品,上前一看,竟是成捆的奶糕,由此解燃眉之急。那時,整個大家族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降生過伢妹子了,看我自然是金貴,眾多姑媽叔伯,上學做工之余都把我捧在手掌心。我才一兩個月大時,每到晚上,眾人就用煤油燈盞逗我追看光亮,一個勁兒夸,這個伢子必定聰慧,眉目清秀,眼神透亮。
到我兩歲時,家人就給我穿上了圍衣,胸前系上口水褂,胳膊上別著保命符。所謂圍衣,就是扣子從后面扣攏的小孩衣物,比較寬松長大,里面可以穿布衫棉襖,關風保暖,也便于收拾。伢妹子穿上圍衣時,就差不多能下地行走了,一直可以穿到四五歲。依稀記得,我穿著圍衣摸著墻壁,從大人往日抱我經(jīng)過的祖屋堂屋后門進去,覺得里面漆黑一團,分外怕人,不敢再踏足往前,站住大聲啼哭。母親從后面趕來,往地下吐口水,罵,雷火燒你的,別嚇著我家伢子!將我抱離。平時父母長輩抱我經(jīng)過那間老堂屋時,都會將我窩在懷里,不任由我張望。過段時日的一個午后,我終于邁步從后門進入祖屋,站立后,發(fā)現(xiàn)有光亮從頭頂照射下來。往上張望,原來是屋頂安著明瓦,陽光照見懸著的匾額旁,有黑色的飛物在盤旋。多年后,我和堂叔還在爭執(zhí),那飛出鬼魅行跡的黑物,究竟是燕子還是蝙蝠。
自此,我的膽子一天比一天大,小步子邁得越來越開,獨自一人走得也越來越遠。到了開春的時節(jié),我發(fā)現(xiàn)像變戲法一樣,老堂屋里、土臺階上放著許多拌禾桶,里面不知藏有什么物品,上面覆蓋薄膜和稻草,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農(nóng)藥水的氣味。許多年后才得知,那是生產(chǎn)隊在集體發(fā)稻谷種。過段時日,稻谷種發(fā)好了,老堂屋里有時空曠,有時又堆滿了犁耙、水車、輪子等農(nóng)具。叔祖父喜歡去河里捉魚,他的一副漁罾也常年四季掛在堂屋的墻壁上。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祖屋前后都飄著花香,蜜蜂在土磚墻上打洞,伢妹子拿竹扦探進去,待那小生靈退出來,就用玻璃瓶接住。每到傍晚時分,一戶人家做飯炒菜,滿祖屋都會有油煙味,各家伙食如何,自然都不是秘密。我到識字時,會默誦堂屋里四個門框旁白色墻壁上用紅漆書寫的毛主席語錄,至今依稀記得這些句子:公社農(nóng)民以農(nóng)為主(包括林、牧、副、漁),也要兼學軍事、政治、文化;在有條件的時候,也要由集體辦些小工廠……那字體很工整,框在一個長方形表格里,前面畫著一顆五角星。還有,是用繁體字書寫,很奇怪,我小時竟認識那些繁體字。
事實上,祖屋那間大堂屋是公用的,除了前面的大門和左后方的后門,左右墻壁上開著四個門口。叔祖父家從左前門口出入,我叫他貴公,他一直單身,沒有娶親。叔曾祖父家入口在右前門,和我嫡親曾祖父是同胞兄弟,他那一房屢遭變故,人丁不旺。我懂事時七八間正房里只住著他和一個獨孫,我喚作仁爺?shù)倪h房堂叔。后面兩個門口各自只通向一間房,由一位叫周梓蘭的聾人住著,一邊做伙房一邊做臥室,他非本家,系貧農(nóng),住房為土改時從家族中劃撥。
那聾人有個諢名,叫“漸聾子”,不知何意。也單身,一人住兩間房,中間隔著公用的老堂屋。他心腸好,借了半間臥室給屋場一戶羅姓人家,讓其在里面放一張床,寄住兩人,一對兄弟。那兄弟倆在北盛倉街上幫工做事,喜歡在墻壁上張貼花花綠綠的貼紙,貼紙顯得鮮活養(yǎng)眼。漸聾子當時五十來歲,脾氣有點古怪,但喜歡伢妹子,小時我和弟弟常往他住處跑。那年頭沒什么玩具,祖屋后面有個荒廢的靈官園,長著各類竹木,漸聾子會用刀砍回大小合適的竹子,修剪枝葉,拿刀鋸,用火烤,做成竹馬,我和弟弟一人一個。我們騎著竹馬在祖屋周邊奔跑玩耍,嘴里叫著,駕!駕!
春上下雨的天氣,漸聾子總會拿個撈網(wǎng),雨停后下到河里去撈魚蝦螃蟹,我負責提桶子。每每能撈上小半桶活物來,以螃蟹居多,回到家用腳盆裝著,滿屋子腥味。那河里的螃蟹都是青黑色,其實沒什么肉,漸聾子總愛用油去炸,一只只被炸得殼蓋通紅,芳香四溢。重重疊疊堆滿一海碗,漸聾子大聲嚷嚷,吃,可以補鈣!他說話很大聲,像打雷。據(jù)傳他小時候并不聾,有次屋場死人放銃,他被震破了耳膜才變成聾子。也非全聾,扯破嗓子在他耳邊叫他尚能聽見。我不敢吃那炸螃蟹,試過兩次,吃后都腹痛不止。母親說那是涼性的東西,我體質不好,所以吃了會肚子疼。
現(xiàn)在回想,祖屋占地真不小,以堂屋為中央,左右共七大間,前后房,兩邊回廊、弄堂連著偏廈,上下兩層,加起來怕有大大小小四十來間。粉白墻壁,黑色煙瓦,雕花窗欞,石灰瓦當,紅石砌到窗臺,往上是方正的土磚,怕是那個年代地方上大戶人家民居的標配。外面走廊上相對成雙的正方形紅石屋柱,挨地做外鼓造型,往上直聳入棟,頗有陣勢。上面連接屋柱和前墻的橫匾,雕刻著八仙過海等神話人物,顯出一種富足氣息。堂屋的大門,棗紅油漆,厚約兩寸,高達兩丈,要費很大力氣才能關攏。門框也是紅石做成的,頂端繪有陰陽八卦圖,左右兩邊有供人坐的石墩。前面墻壁上,畫著一些表格和宣傳畫,我懂事時已看不出全貌,隨石灰墻掉落了很大面積。祖屋再往前,連著別人家的天井和房屋,只是祖屋格外高大規(guī)整,左右對稱,前后通透。
祖屋前后沿屋檐下面都有過水的溝渠,老家叫作“澆坑”,平時的生活用水,大家順手都往里面倒。有終年不枯水的地段,里面長著許多浮游生物。雨季來臨,澆坑就成為溪流,往屋場外排水,戶外是白茫茫一片,恍似水鄉(xiāng)澤國。雨下得不緊不慢的時候,透過窗戶看屋檐的水滴漸次落下,排成一行水簾,落在澆坑里,蕩出波紋。我總會想,有沒有魚類洄游進來,叔祖父能否就在屋檐下放罾網(wǎng)魚?待雨收住,伢妹子會折紙船,放在澆坑的水流上玩耍。
在我還穿圍衣時,每到春上,祖父都要請來泥瓦匠人,上房去撿拾煙瓦,怕雨季來臨后漏水。我見那匠人在屋頂行走如飛,簡直和能飛檐走壁的家貓有的一比。那老房子冬暖夏涼,夏日晚上,很多人將竹床抬到堂屋里,穿堂風格外清爽。我從不敢晚上睡在里邊,抬頭看見月光從亮瓦里滲下來,感覺有點毛骨悚然,更怕白天盤旋的蝙蝠會突然落下來咬人。祖屋的缺點是容易上潮,春天泥巴地上總濕漉漉的,要小心滑倒。撿拾再好,大雨時房間里也免不了滲漏,雨水和著揚塵灰,變成揚塵水,用桶子接著呈醬油色,據(jù)說能入藥。
還要說到老堂屋里的那架老紡車,用于紡棉花,從我懂事起就掛在后門入口處一人多高的墻上,木質結構,上面的鐵制部件都銹了。一徑掛到我二十多歲,幾十年下來,那紡車也沒掉落,直到老屋拆除。其實祖屋就是伢妹子的樂園,堂屋里走廊上是過家家、捉迷藏、抓“特務”的好地方。男人家忙農(nóng)活兒,女人家洗衣裳,伢妹子穿圍衣騎竹馬,怕是當年祖屋前后最常見的場景。
魂魄兒 白衣 戰(zhàn)馬
祖屋的住戶,除貴公、仁爺、漸聾子外,還有另一位叔祖父富公占用了東頭一間正房和偏廈。富公家里人口多,生了兩男兩女,一家六口人擠在幾間老屋里,除去廚房、伙房,一個臥室要放三張床。做伢妹子時最喜歡去富公處,他家?guī)讉€子女和我天然親近,大人待我也和善。富公當過一段時間生產(chǎn)隊長,被分配了一個四方盒子狀的大喇叭,印象中早晚會準時播放。他家有個弄堂,就勢做了一個洗澡房,把水提進去洗澡,水會直接流到外面澆坑。那時我覺得那比自家用腳盆方便許多,心里羨慕。用腳盆洗澡確實麻煩,洗完還要找人將用過的水抬出去倒掉,頗為費勁。
富公當年算屋場的頭面人物,種田之余,常外出忙副業(yè)。細叔是他小兒子,大我七歲,最為勤勞樸實。我和弟弟過去,偷偷溜到細叔房里,他床鋪底下有富公從外面收回來的汽車零部件。我們看得新奇,拿出來反復擺弄。那時一年四季,床上都掛著蚊帳,想來一是夏天用于防蚊蠅,二來也能隔出相對私密的空間。細叔的母親最是親和,我們喚作細娭毑。那時她有一架木織布機,一天到晚得空就在上面織土布,木織布機吱吱呀呀。
老屋房里地面大多凹凸不平,特別適合伢妹子打紙油板和算盤子。當年我打紙油板技藝不佳,但折紙油板是把好手。打紙油板要善于使用腰腹力量,手板帶風,動作干凈利落,才能使趴在地上的紙油板翻轉過來。要么打算盤子,將算盤拆下來,一粒粒算珠當算盤子,玩耍雙方彼此站開位置,口里用土話喊,此址!此址?。ㄟ@里!這里?。┕烂苊闇蚀虻?,一方就喊,站著!對方將算盤子放地上由其擊打,往往相隔一兩丈,都能一擊成功,沒收對方的算盤子。若沒打中,算盤子落地滾出不遠,就改由對方擊打,如此反復。當年,細叔是個中好手,踮腳瞇眼,兩指夾著算盤子擊打出去,十拿九穩(wěn)。
嬌姑是富公的長女,我入學時,她已讀高中,那會兒待我甚好。母親說,嬌姑最愛抱著我四處轉悠,我未滿兩歲時,她不小心讓我從書桌上摔下,導致我右臂脫臼。去到醫(yī)院檢查,負責接診的醫(yī)生托大,胳膊接上去了,卻輕微弄反了位置,造成我的右手臂至今還翹著,看起來像個犁弓。母親抱我過去找那老醫(yī)生,老醫(yī)生答曰,沒法,只能將手扯脫,重新再接。母親怕我受痛,作罷。后來算八字的人言,我蛇年生人,馬年算命,八字有點大,須得破相才能成人。我生來體質不佳,又經(jīng)此劫難,小時候一直營養(yǎng)不良,非常瘦弱。甚而幾次重病,差點夭折,求神拜佛尋醫(yī)問藥,到后來身體好轉,終于成人。當年每到熱天,母親看著我的右臂總會笑言,將來長大去瞧女子,要記得穿長袖,不要讓人看出端倪。瞧女子是老家話,看對象之意。
仁爺家在老堂屋西邊,除了漸聾子占著的一間,剩余大片房屋都歸其所有。仁爺幼年喪父,他父親是個讀書人,名喚奇勤,過苦日子時偷占公糧,被發(fā)現(xiàn)后羞愧難當上吊而死。不久他母親改嫁,他只能和其祖父相依為命。其祖父叫長庚,生得高大威猛,和我嫡親曾祖父秋梧兄弟倆一文一武,在老家一代過去很有名聲。幼時聽曾祖母講起,長庚長相丑陋,秋梧面貌英武,當年相親,用秋梧代替長庚過去,女方甚滿意?;槭庐斕於捶恐畷r,女方發(fā)現(xiàn)人不對,驚出欲尋短見,曾祖母過去勸說多時。曾祖母說,真造孽,你那叔曾祖母秀麗可人,嫁與長庚,確實作踐人。不過木已成舟,她生養(yǎng)出三女一男,過繼一女給曾祖母,后來遭逢喪子之痛。曾祖母為妯娌鳴不平,她自己命運也不濟,曾祖父秋梧三十九歲就因腦熱病過世,她從此守了幾十年寡。
做伢妹子時最怕見到長庚叔曾祖父,他相貌著實丑惡,聲如洪鐘,那時已經(jīng)駝背。他一生好賭成性,我懂事時他常坐在睡椅上,和一班人打骨牌。他飯量驚人,性情暴躁,對獨生的孫兒仁爺格外看重。臨死前,他交代仁爺,在房中某處,留下了多少銀元云云。辦喪事時,因其身材過于高大,屋場近旁買不到合適的木棺材,只能將就用陶制的“瓦長生”。那是我記憶中在老堂屋辦的頭場喪事,叔曾祖父沒有兒子,就由孫兒仁爺代行全禮。當年屋場風氣重開,那年月又允許做道場吹喇叭扎靈屋了,對伢妹子來說可謂眼界大開。喪事過后,仁爺無心農(nóng)事,天天背著一把鋤頭,按照他祖父的遺言,挖掘那些銀元。整個房間刨了個底朝天,周邊地基也松動了一遍,半個銀元也沒挖著,只尋到幾個舊銅板。仁爺沒有他祖父那么高大,但一樣長相不佳,三角眼吊梢眉,滿嘴黃齙牙。那年月他占著那么多房屋,田畝富足,算是上好人家,卻一直沒說上對象。等屋場人開始買自行車時,他也湊錢買了一輛,不過他不會騎,騎出去還要找司機,讓大家笑話,未幾只能賣掉。
仁爺讀過幾句老書,說話磕巴,老是甩文,讓人啼笑皆非。偶爾得空去他家,發(fā)現(xiàn)里邊總有霉味,是時常關門閉戶沒有通風所致。我和弟弟將他家所有房門打開,從最西頭那個門口往老堂屋望去,正對著貴公家東頭的門口,一排過去數(shù)個門口,門框漸次變小,有點晃眼。那時地上的門檻都有一尺多高,旁邊有貓洞,我們比賽單腳跳行,從西頭一個個門檻跳將過去,到最后滾落地上。仁爺?shù)呐P室收拾得干凈,我最記得里面掛著一幅飛天年畫,飛天輕姿漫舞,衣袂飄飄,很是生動。那時有人開玩笑,難怪老仁不用找對象,夜夜有飛天相伴。仁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舍得吃,他后來盡管一個人度日,買肉買魚卻都是幾個人的量,可以吃好幾天。
和仁爺相對住著的貴公,屋場人都說他有乃父之風,生得好皮囊。只是性格有點孤傲,據(jù)說少年時曾在省城求學,不知何故回鄉(xiāng),后在鄉(xiāng)辦絲綢廠搞事務性采買,又不了了之。曾祖母一直給他張羅娶親,卻一直山就水不就,沒有后文,拖了下來,他一直單身。做伢妹子時最喜歡去貴公家“掃蕩”,抽屜里、箱柜中總會有一分、兩分、五分的零錢,或是各種戲文書本,他任我們拿去,從不罵人。夏日,他總喜歡身著白衣,汗衫或襯衣,從不穿其他顏色的衣物。冬天,則披著一件綠色軍大衣,很是英武魁梧。
貴公和我說其幼時的掌故,抗日后期家里駐扎過一支國軍部隊,營長就住在他東頭這間房,騎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那戰(zhàn)馬很矯健,從屋場去北盛倉街上買肉,兩里地只要抽一鞭子,打一個響鼻就跑到了。屋場后面的水圳,七八尺寬一躍而過。貴公說他當年只有五歲,特別喜歡那白戰(zhàn)馬,營長帶他騎過好多回。有次他牽著白馬去喂食,將家里半畝黃豆苗糟踐得差不多,家里人作聲不得。那營長說離開時將戰(zhàn)馬送給我,沒承想后來馬沒留下,他倒是將屋場長得最好的喜姑娘帶跑了,貴公回憶道。喜姑娘系遠房堂姐,跑路前當過一段時間闊太太,坐轎子出進,抽大煙,極盡張揚。
貴公為人爽朗,出手大方,自然招人歡喜。屋場人說,他是沒娶親,其他人幫他娶了親。言外之意當年有別家妻女和他相好,也招致他最后孤苦一人。貴公在老堂屋出進,另外有個后門開在我家的西廂房附近。月黑風高的晚上,會有婦人從后門出入,不著痕跡,此系旁人說辭。他在屋場有個諢名,叫“魂魄兒”?;昶莾?,意為來無影去無蹤,來得快去得也快。曾祖母在世時最為疼惜他,幫著洗衣漿裳,端茶做飯,希望他能成家。他也純孝,只道,喜歡獨來獨往,活了半輩子,不想折騰。到現(xiàn)在年歲已高,他性情仍舊孤傲,堅持獨自吃住,從不相求于人。
未亡人 青衣 紅馬
曾祖母從我記事起,就喜歡穿老式青衣,斜排的布扣,頭上扎一條手絹,將銀色的頭發(fā)攏得一絲不茍。她本名李貞秀,十三歲從永安高中村嫁過來,面容姣好,身材玲瓏,和秋梧曾祖父十五歲正式成婚。曾祖父相貌堂堂,文質彬彬,在地方上享有俠義之名。曾祖母告訴我,當時兵荒馬亂,曾祖父膽識過人,獨自牽著一匹棗紅色的馬,那個冬日沿著撈刀河岸堤,翻山渡水,將她接回家。那棗紅馬長得好,沒有一根雜毛;我們沿著河岸走了一天,路上寒風凜凜,到最后天下大雪;我坐在馬上,他牽著馬,也不怎么說話。老人家當年細言描述,我問,為何不兩人一起走路?曾祖母答,她生下來裹了腳,走不了長路,兩個人騎馬,又怕將馬騎壞,遭人笑話。一對新人,一匹紅馬,在雪地中前行,那場景惹人悵惋。
曾祖母三寸金蓮,很小的腳,當年都沒有現(xiàn)成的鞋買,尺碼太小,只能自己做。她說過去的習俗,到屋場當媳婦生活兩年,才和曾祖父正式成婚。結婚當天重新從娘家出發(fā),快到屋場時坐花轎抬進門。那匹棗紅色的馬,興許作為一種見證,他們夫婦倆都舍不得讓它做重活兒。每到晴日,曾祖母還要用梳子幫它理長長的鬃毛。那馬本也金貴,當年南方地區(qū)馬匹稀少,是曾祖父在北盛倉街上的牛馬會用兩頭牛才兌換來的。
聽祖父說起,曾祖母直到過二十歲才開始生養(yǎng),他最大,接下來三五年產(chǎn)一子,共生了三個兒子。后來又將長庚叔曾祖父的一個女兒承繼過來,一家六口,小日子還算寬順。當年,除了耕種族上分配的十來畝田地,曾祖父還外出張羅各種往來生意。收買豬鬃、鴨毛、果品,販賣布匹、棉紗、桐油,干了許多行當,都得心應手。家境尚可,曾祖父伙食辦得比一般人家好,北盛倉街上有名的張屠夫,隔三岔五就差人送豬頭肉豬下水到家中。每每邀其父母過來分食,老太公文二爺生性節(jié)儉,就會呵斥,有這樣過日子的嗎?吃完再吹胡子瞪眼睛回去。遇到鄰里有饑荒,夫妻倆總主動接濟,不待人家開口,遣人將油米送去。
曾祖母平日不多話,遇大事有主張。她娘家不寬裕,總要設法幫襯。諸如,介紹兄弟過來附近富戶家中做工,給妹妹做媒嫁到屋場里的好人家,協(xié)助籌集資金修建房屋等。最值得稱道的是籌建新房,她嫁到屋場時祖屋新建不久,很是氣派大方,主建的泥工師傅是河對岸大橋沖的柳修敬。她記在心里,力主娘家建房也請其主持,一應物資材料都按照祖屋的來源選取。錢財欠缺,就和曾祖父一起,找她家爺文二爺拆借。紅石轉運困難,就想辦法雇人先用土車子拉到撈刀河岸邊,再用渡船運送。最后新房落成,成了當?shù)厥浊恢傅慕ㄖ锛胰硕加X得面上有光?,F(xiàn)在過去,那些后人還會說起,當年我曾祖母能干賢淑,發(fā)內又發(fā)外,幫了娘家不少。
日子就這樣相安過著,無奈到曾祖父三十九歲時,家中突遭變故。曾祖父性喜飲酒,某日酒醉,突然頭腦發(fā)熱,疼痛難忍,當日便去世。發(fā)病時,地方上本有著名郎中趙義生可以醫(yī)治,曾祖母遣祖父去請,趙郎中在外行醫(yī),祖父一路追趕,總是前腳走后腳到,沒會到人,未能如愿。說起這些,曾祖母總眼圈泛紅,說是天意,不逢救。想來幾十年過去,當時撕心裂肺的場景仍歷歷在目。從那時起,她就給自己取了個名號,叫未亡人,只穿青衣,除了娘家,不再出客,見人總是自稱“未亡人李氏”。
孤兒寡母自是艱辛,曾祖母憑著自己的倔強,外圓內方操持著整個家庭。曾祖父過世時最小的貴公才一歲多,當時日軍犯境,屋場人外出避禍,躲到一處桑樹地里,貴公突然啼哭不止。日軍就在近旁,有人提出將小兒掐死算了,曾祖母不舍,急中生智將乳房塞到貴公口中,貴公就此停止啼哭。又一次,屋場人被日本兵趕到一處,同行長相較好的婦人用黑鍋煙灰污臉,反而引起注意被奸淫,曾祖母將已過哺乳期的貴公報在懷里做哺乳狀,得以幸免。
一家人要生計,她讓祖父在務農(nóng)之余,學曾祖父做小本生意,販賣棉紗食鹽。某次,祖父挑食鹽擔過北盛倉,被街上的兵丁截住,她央人去求情,對方因曾祖父生前名望和曾祖母的不卑不亢而破例放行。過苦日子時,家里人口多沒余糧,最為愁困之時,當年被接濟過的鄰里紛紛送來米糧。因而,她喜歡說一句口頭禪,檐前的水點點滴,好人還是有好報。
我記事時起,曾祖母就和貴公同住,最疼這個滿子。她幫貴公洗衣物,一個大腳盆,木提桶,讓我們這些小輩幫忙提水過來。漿洗過后,就晾在祖屋前面紅石屋柱拴著的竹竿上。晾上去要左右扯平,一絲不茍,晾干后再小心折起來,放進衣柜。沒有幾件家具,也總是反復擦拭,收拾得一塵不染。屋場人常笑言,貞婆婆打理的房子,地上撿得鹽吃,折過的衣服像一本書。我看她老人家到死時都很精致,沒有一點敗象。聽祖母說過,曾祖母年輕時愛美,會用對折的新白棉線,一頭系窗欞上一頭牽手里,疊在一起夾掉臉上的汗毛;之后選精細的米糠頭粉末,小心涂抹臉上,再用棉布擦拭勻凈。短缺的年代,就用這最原始的方法就地取材,去裝飾自己的面容。曾祖父在世時,打扮給丈夫看,曾祖父過世后,就打扮給自己和子女看。這份愛美之心,興許給了她許多走下去的勇氣。
曾祖母一直不愿意出客,幾十年只破了一次例。那是她長孫女我姑媽孟嫦出嫁時,她去當了一回上親,差不多二十里地,用竹轎抬過去,我隨行也坐轎子,老家叫“押轎高親”。她愿意破例,是因為當時姑媽說的對象家庭條件一般,祖父祖母都不太同意,她要用這種方式表明她的認同和支持。后來,姑媽果然發(fā)了家,對曾祖母異常孝敬,曾祖母過世后她年年都要進山掃墓,在墳前擺上曾祖母生前最喜歡嗑的葵花子。
我曾在祖屋里問過曾祖母那匹紅馬的下落。那時她年近八十,仍精神奕奕,穿斜排布紐扣青衣,滿頭白發(fā)用手帕攏住,一口白牙整整齊齊,沒掉落一顆。她說,曾祖父過世后,那棗紅色的公馬一段時間無人驅馳,沒多久竟然也生病萎靡了,不出一個月就倒地而亡。沒讓人吃死馬肉,找人運到河灘上焚化,剩下的骨頭之類就地掩埋。我不禁感嘆,馬猶如此,人何以堪?
闖蕩者 蓑衣 騾馬
聽長輩們說道,祖屋建于20世紀丙寅年間,是老太公文二爺為秋梧曾祖父迎娶曾祖母所建。在建房之前,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促使曾祖母年方十三就出嫁。老太公當年本育有三子兩女:長子世斌、次子長庚、三子秋梧、長女青葵和滿女綠菱。世斌年少輕狂,和本家一位兄弟的妻室勾搭成奸并被抓了現(xiàn)行。文二老太公是讀書人出身,最講禮義廉恥和家族聲望,當即用家法拘捕世斌,捆綁在家只待族上開祠堂門審訊定罪。在此當口,世斌趁人不備,吃洋火柴頭中毒而死。老太夫人姓張,名竹婆婆,對長子過世很是怨尤。老太公當時頗有身家,以放賬和收租營生,遂決定拆除舊屋建新房,請當?shù)刈詈玫氖?、木匠、瓦匠、漆匠主理。工地在屋場后方拉開陣勢,用一年時間落成,建好后在老家一帶遠近聞名。從不遠處的官道上看過去,白墻黑瓦一字排開,巍然屹立,氣度不凡。第二年,秋梧曾祖父將曾祖母迎娶過來,是為沖喜。
我曾和祖父打趣,說其父輩名號,世斌、長庚、秋梧、青葵、綠菱,頗有大家風范,文意盎然;到他那一代,用輩分加“勤儉富貴”四字來命名,就大為遜色,村氣十足了。祖父言,他的叔伯姑媽一輩,大伯世斌早死,二伯長庚好賭,大姑青葵最仁義,滿姑綠菱最漂亮。那時文二老太公最不喜兩人,其一是長庚,他性格暴虐,賭性深重,常在山窮水盡時找老人家接濟資助,屢教不改,甚而某次竟欲拉老太公一起去投水尋短見,秋梧曾祖父只能拍案而起,兄弟成仇。二是不喜幼女綠菱的丈夫,庚秋。
青葵、綠菱二人都嫁與了田家,一在河背田,名田長秋,一在押口田,名田庚秋。長秋娶妻青葵,為人老成持重,在老太公的指引幫襯下,很快發(fā)家致富,后來秋梧曾祖父的養(yǎng)女又嫁與其子,親上加親。青葵最仁義,除了過年過節(jié)禮性到堂,娘家人無論誰生辰都記得,并有禮奉送。綠菱嫁與庚秋,庚秋乃無業(yè)游民,整日游手好閑。不知何緣故討得綠菱歡心,讓老太公無奈又不忿。那年月,庚秋伙同一班人,每天上山打鳥,下河捕魚,不干正事。祖父記得,庚秋當年騎著一頭白首黑身的大騾馬,穿皮靴,披蓑衣,肩背鳥銃,來去匆匆,極似一名江湖闖蕩者。騎騾馬來去自如,威風凜凜,騾馬耐力好經(jīng)折騰;披蓑衣穿皮靴不怕日曬夜露,時刻做好上山下水的準備——祖父如此解讀當年他滿姑父的入時裝備。每每到了屋場進到家中,庚秋就把蓑衣一脫,騾馬韁繩一扔,只等飯菜上桌。老太公皺眉不已,卻礙于是女婿,非自家人,不好老說教。綠菱對庚秋也只順從,常對父母言,不必著急,女婿還未上大用,到時自然就好。
祖父說自己見識過庚秋的槍法。某日,庚秋來訪,祖父讓其試試鳥銃,當時有鷂子在附近大樟樹旁盤旋,只見其抬手就是一槍,鷂子應聲落下,祖父等小輩欣喜異常,跑過去撿那飛禽,害得不殺生的老太夫人跌坐地下,只念阿彌陀佛。祖父說庚秋雖然狂悖,但為人義氣,對滿姑綠菱尤其溫順,后因其身手被人看中入了行伍,舉家遷往外地,上下發(fā)達,也得了善終。
老太公操持家業(yè),勤勉謹慎,卻耐不住家中有敗家子、叛逆兒。然則長庚終沒有敗光家業(yè),只是人丁不興。庚秋先不經(jīng)人事,后走上正路,尚算圓滿。祖父說,祖屋有過熱鬧的時候,文二老太公、秋梧曾祖父生意上佳的時候,每天車馬出入,人來人往,長年短工請了一大幫。土車嘶鳴,牛馬叫喚,那段時日祖屋和家人最為風光。遇喜慶之日和貴客來訪,就在老堂屋里舉辦宴會,用上好的海參做菜,稱之為“海參席”。家風嚴謹而仁厚,當年有外來長工名王五一,做工時得重病暴斃,老太公親自為其料理了喪事,撫恤了家屬,并辟出田土將其安葬。許多年后,那墳地被征收,所得款項全家人一致決議贈予家道衰落的仁叔治病,前人栽樹后人遮陰,也算一種因果循環(huán)。
最記得曾祖母做七十歲生日,在祖屋舉行宴席,辦敞門酒。我那時才五六歲,滿眼好奇,在人縫里鉆進鉆出。只見得客流如潮,一乘乘竹轎將滿頭白發(fā)、一身青衣的老女人家抬進來,顫巍巍站起,給同樣白發(fā)青衣的曾祖母賀壽。老人家互相攙扶著,手拉手,笑得滿眼淚花。我在一旁觀望,根本不知道也分不清誰是青葵,誰是綠菱,或是旁的長輩,只被大人叮囑,叫這位老姑,那位老老姑,應接不暇。戶外放倒的門板上泡著茴香茶,洗臉盆里放著嶄新的毛巾,旁邊的開水壺在火爐上吱吱叫著,女人家在邊上忙活。堂屋里八仙桌條凳相對擺放,屋場幫忙的伙計們往來穿梭,大紅對聯(lián)照眼,酒菜熱氣蒸騰,每個房間都高朋滿座,上菜、喊席、勸酒、招呼、接應的聲音此起彼伏,不時鞭炮連天,從早到晚無盡熱鬧。
印象中這是祖屋做的最后一臺喜事,曾祖母之后大病一場,差點故去,從此宣布不再慶生。往后后輩們陸續(xù)成家,漸次搬離,開枝散葉,有喜宴酒席也各自舉辦,老屋日漸冷落凋零下來。直到年久失修,成為危房,最后不得不被拆除,騰出地基后另蓋新房。
曾想,可做一部舞臺劇,布景就是老屋,各個房間次第上演不同的情節(jié)。這邊小孩降生,一家歡慶;那頭老人故去,滿室悲戚;中間正在嫁娶,喜氣盈庭。四季更迭,時代變遷,人事浮沉,一幕幕人間悲喜劇交替上演。一個房間燈光熄滅,另一個再亮起;陽光才灑滿屋前,雨季又如約而至;此際起高樓宴賓客,頃刻情人怨傷別離。
每每想起老屋,我周身就會籠罩一種清涼的感覺,仿佛置身在老屋當中。耳邊常隱約響起一首老歌,《不夜城傳奇》,那曲調如水流淌,溫婉平靜而深情。歌詞稍做改動,用來吟唱老屋正有戀戀風塵的意味。那詞句如下:老屋不曾沉睡過去,仿似不夜城,這里燈火通明;是誰開始第一聲招呼,打破了午夜的沉寂;空中彌漫著風的氣息,人們的吶喊,響著生活的回音;天地忙忙碌碌的腳印,寫的是誰人一生的傳奇……
【作者簡介:周缶工,本名周光華,1977年出生,瀏陽北盛人,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沙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散文》《隨筆》《散文海外版》《湘江文藝》《湖南文學》《西部》《火花》《綠洲》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多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