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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第八屆魯迅文學(xué)獎獲獎作家專訪: 韓東:我從來不想神化日?;蛘邏m世
來源:文藝報 | 宋 晗  2023年02月13日07:52

作家韓東

《奇跡》書影

記 者:詩集《奇跡》收錄了許多追憶或悼念亡者的詩,這些詩非常打動人,面對逝者,詩人的表達會因抒情對象的不在場而更加輕盈嗎?我在這些詩句里幾乎感覺不到人情的糾纏和死亡的負重,寫逝者,寫病痛,寫生之卑微,余味卻都是日常生活的“天清地寧”,您是如何在詩歌中面對這一切的?何以將重的變輕,動蕩的變平靜?

韓 東:面對死亡時我不太使用“輕”和“重”這樣的概念,但能明白你的意思。美化或者詩化死亡并不是我寫這些詩的目的,當然,這樣的詩歌是有的,甚至是某種文學(xué)化的常態(tài)。或者神化死亡的魔力,或者對死亡儀式津津樂道,二者我都沒有。我認為死亡是苦澀的,這一層底蘊無法去除,但同時死亡也是超越,是導(dǎo)向另一維的重大契機。死亡在我這里是宗教性的,而非日常生活的延續(xù)。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安慰或者自我感動,無論是“天清地寧”或者“背負十字架”,對死亡而言都是無效的,給不出死亡的意義。死亡就是徹底的赤裸,是徹底的離散,同時也是根本的解放。日常生活中的自由有死亡的意味,但死亡中可能出現(xiàn)的自由卻無半點日常生活的意味。在這些地方我們的確是很容易混淆的。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我寫日常生活有時會導(dǎo)出死亡,而寫死亡時卻經(jīng)常會和日常隔絕,使之變得比較抽象了?

記 者:讀您的詩歌,眼前常有這樣的畫面:一個人在醫(yī)院和殯儀館之間散步,中間下了一場雨,雨停后,他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他不累,不需要休息,他只是需要坐一會兒,而詩歌就發(fā)生在他起身后。描述這個畫面,主要是想說兩個詞語:散步,雨。您詩歌中細微的情感表達,就像是散步途中觀察到的微小動靜,是足夠敏感的心靈才會注意到的那種細部,例如“夏夜水面上有一些動靜”(《玉米地》),“母親囤積的肥皂已經(jīng)皺縮/收集的塑料袋也已經(jīng)老化”(《母親的房子》)等。您會邀請哪些詞語進入自己的詩歌?

韓 東:文學(xué)提供感受世界的語言形式,這也是常識了?!凹毼⒌膭屿o”在我這里并非是細節(jié)的羅列,由此我們就和現(xiàn)實主義的邏輯區(qū)別開了。在我這里,最讓我有感覺的其實是那些“未經(jīng)表達”,細枝末節(jié)也好,宏觀構(gòu)造也行,未經(jīng)表達而經(jīng)由我手得以表達會刺激到我。你提及的這兩句“母親囤積的肥皂已經(jīng)皺縮/收集的塑料袋也已經(jīng)老化”就屬于這一類。至于詞語我不作文學(xué)化的挑揀,比如力圖建立自己的詞語庫,或者認定有某種前提性的詩歌語言的存在。詩歌是形式,是詞語的結(jié)構(gòu)和相應(yīng)錯動,但僅僅在言辭之內(nèi)并解決不了問題。詩歌的成立和語言之外更大的東西有關(guān),和別樣的生命以及精神認知有關(guān),這些就不說了。一個好的詩人不僅是語言專家,更是存在專家,當然后者已超出了他所謂的“專業(yè)”范圍。

記 者:“雨”這個意象好像在您的詩歌中有所承擔:“雨是休息”(《安魂小調(diào)》),“我們就像雨水來到這里”(《又回到了醫(yī)院附近》),“因為那場淋漓盡致的雨他覺得可以忍受”(《致敬卡瓦菲斯》),“他已經(jīng)成為一件雨中的事物”(《清晨,雨》),“我專注于雨水的聲音”(《雨》),等等。將不同詩歌中的同一意象陳列起來,這種做法略顯僵硬,但他們恰恰在不同詩歌中呈現(xiàn)出同一種命運籠罩感,雨水好似一場“生死相對運動”,讓世間一切變得柔軟、流動、循環(huán),卻有生命力量。您對這個意象是否有偏愛?

韓 東:哈哈,這是你的“再創(chuàng)作”,這么體會也的確是那么回事。“柔軟”“流動”“循環(huán)”。也許我的確喜歡寫雨,對雨有特別的感覺,但每一次寫雨在我都是孤立的,沒有作為一個延續(xù)性的意象加以文學(xué)化的考慮。寫雨的詩橫跨很多年,也無法做到通盤籌劃。很多年前我寫過一個隨筆,說道如果我有孩子會讓他聽雨聲,雨正在下的聲音和滴落在某物上的聲音。我說,我會有一種感動,但完全是物理性的——雨水的聲音就是那么好聽。我會對我的孩子說:這就是雨的聲音。早年寫作我比較反對意象,強調(diào)“去魅”,當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那么極端了,但學(xué)藝時期服膺的“美學(xué)”是會影響一個寫作者的一生的。我說的語言需要“纖弱”,可能也與這種“去魅”有關(guān)。馬原說過,死亡每次都是新鮮的。我覺得萬事萬物,寫作者每次經(jīng)歷它們時都應(yīng)該是新鮮的、特別的。自然,這是一種理想狀況,或者也是一種“老生常談”的美學(xué)方向。

記 者:我留意到這本詩集中頻繁出現(xiàn)一些小動物,尤其是陪伴過您和家人的小狗們,寫人與小狗的感情和人與人的感情是平等、對等的,對于讀者而言,理解愛的維度又擴寬了。生之尊嚴,不僅僅是對于人類,而是對于所有生靈,這種平等的書寫非常打動我。死亡之外,愛是這本詩集最重要的主題,您在寫作和詩集的編排上是有意識地想要呈現(xiàn)這二者嗎?

韓 東:生命平等是繞不過的“終極問題”,真理如果只局限在人類的范圍內(nèi),怎么說也是不牢靠的。這方面我們有建立在文化甚至文明之上的強大的遮掩,某種自辯的傳統(tǒng)一以貫之。如果從動物的角度看,人類只能是一個魔鬼的族類,還能是什么呢?人類精神的最高成就,愛,到底是建立在自我中心之上的,還是建立在宇宙公理之上,實際上是這樣的一個問題。愛身邊的動物或可出于本能,就像愛家人一樣,但這并非愛的究竟。愛小貓小狗是愛最初級的形式,和性欲之愛其實也區(qū)別不大,但它的確重要,是愛之初體驗,是它片面或者不完整的映現(xiàn)。大道理就不說了,總之愛有層級,由近及遠,由人到動物,由狂熱激烈到冷漠廣大。如果說我的主題是愛與死,我想寫出(或者導(dǎo)向)的愛其實就是這種最遼遠深廣的東西,和死亡也相差無幾,它的另一面就是死亡,或者,自我之死的另一面就是某種超越性的愛。我最近出版的40年詩選,用了《悲傷或永生》作為書名,其實也是這個意思。作為我一貫的主題,并非是一開始就那么明確的,是寫著寫著才有了某種自覺。把它們(愛與死的主題)有意識地比較集中地編排在一本詩集里,在我肯定是一種設(shè)計,但也屬于順水推舟。

記 者:我想和您聊聊“奇跡”。這本詩集您命名為《奇跡》,同名小輯里只收錄了五首詩,有三首是同題詩。讀完感覺似乎依然是事物的日常性,這讓我聯(lián)想到意大利導(dǎo)演阿莉切·羅爾瓦赫爾指導(dǎo)的電影《奇跡》,在她的鏡頭里,奇跡也只是養(yǎng)蜂的少女口中吐出的蜜蜂。您如何理解“奇跡”?

韓 東:在我這里,奇跡并非是日常發(fā)現(xiàn),可能是相反的東西,是對日常的超越。它不是自然的,而是超自然。“奇跡”一輯里所選的五首詩,第一首《奇跡》寫在想象中與神圣相遇,其中隱含了耶穌履海的意象?!镀孥E2》寫在近處感受一位菩薩?!镀孥E3》由以馬內(nèi)利回憶錄中的一個情節(jié)發(fā)展而來,虛構(gòu)了一位圣人。《他看著》無須多說,“他和我們毫無隔閡我們卻與他相距無垠”?!蹲瞎狻穼懳锵蠡纳袷セ蛘呱衩亍!捌孥E”在我便是這樣一類的奇跡,可能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之中,但本質(zhì)上不是屬于這個有限時空內(nèi)的事。如果存在在這個世界上,那也是世界之光,而我們這個世界從必然性的角度說,并不是一定就是有光的。從物理的角度說,人是大地之子,而從精神維度說,人和一切存在都另有根源。我從來不想神化日?;蛘邏m世,這也是針對我的寫作和詩歌經(jīng)常造成誤解的地方。我只是不愿意屈服于任何神圣的替代品,日常或者生活的“本來面目”是對這些的最好抗擊,但生活本身卻絲毫不值得神化。

記 者:您的創(chuàng)作對年輕寫作者持續(xù)產(chǎn)生吸引,一方面因為您的作品,另一方面源于您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個人魅力。您是如何保存這種創(chuàng)造活力的?就詩歌而言,在不同的人生/創(chuàng)作階段,您的追求發(fā)生過變化嗎?

韓 東:我只不過是一路寫了下來,究其原因,可能我干不了別的吧。我是一個沒有其他多余才能的人,從年輕時代到現(xiàn)在,只是做了一件事,寫作而已。我的一切問題都需要在這個范圍內(nèi)解決,無論是現(xiàn)實的維生還是精神上的索求,離開寫作我沒有其他的工具和方便。就寫作形態(tài)而言,無論我寫作詩歌還是小說還是其他,甚至也包括拍電影,對我來說都是做作品,是同一件事。如果說到變化,隨著年齡的增長,作品意識逐漸變強了。一切都應(yīng)該凝結(jié)在作品里,而寫作者本人藏身其后,隱蔽得越深越好。一方面是精神物化之后的作品,一方面是借此而有的虛己的可能。偉大的杰作和徹底匿名在我這里是兩個并行不悖的目標,當然,其中有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