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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雨花》2023年第1期|傅菲:蜂和貓
來源:《雨花》2023年第1期 | 傅菲  2023年02月14日08:38

收蜂

陽光從大茅山漫流下來,一圈圈地淹沒西北坡,原始次生混交林從山影中露了出來,展開了水粉畫般的軸卷。山影如海潮,慢慢落下去,茅村從茅竹包圍的山坳中浮了出來。陽光素黃,與秋草同色。安順看到太陽斜照,拎起大鐵桶、濾網(wǎng),背上帆布包,拄起竹拐上筆架山了。他要去山上收蜂蜜。

大茅山之巔,五峰連綿,形似筆架,山麓古樹參天,是山蜂安居之所。懷玉山山脈東西橫亙千余華里,三清山、靈山、懷玉山、大茅山等四座高山如云海之中的群龍,在翻騰,在遨游。它們是世界上已知花崗巖地貌中分布最密集、形態(tài)最多樣的峰林集群。大茅山花崗巖地貌在節(jié)理和風化剝蝕作用下形成了峰巒、峰叢、峰墻、峰柱,雨水和烈風塑造了筆架山,峰墻與峰墻之間,是縱深十余華里長的草溝林壑。高山林木棲生,閩楠、浙江柏、雷公鵝耳櫪、珍珠楠等形成梯級壯闊的混交林,溝澗邊、林下,蕙蘭、三葉青等草本,入春至深秋,花色漣漣?;ㄩ_蜂舞,尖細的小口器注入花粉,汲取花蜜。

蜂是釀造之神,采集花粉,提取花蜜,釀造醇厚綿柔的蜜。唯有山蜂在高山之巔釀蜜。山蜂別名野蜂,是大茅山高海拔地帶生存的蜂,也是大茅山山脈體型最小的蜂(三十只蜂重約一克),采集野生植物花蜜,在背風處過冬,在石縫和樹洞筑蜂房。峰墻阻隔了呼呼的北風,石縫和樹洞供其營房。安順每年冬季上結豬嶺和筆架山刮山蜂蜜,他的帆布包里帶著干糧、繩索和刀具。上筆架山,他得走四個半小時;上結豬嶺,他得走三個小時。冬日,雨水綿長,山路艱險。晴了五天之后,樹梢和落葉沒了積水,他才可以上山。刮蜜的器具早早預備好了,他等著天晴。那是一條無人行走的林中小路,陡峭、歪斜,沿著山梁脊,在密林中穿行。說是小路,其實是野路——路早已消失,只是硬石沒有長樹,堆著厚厚的落葉。落葉就是他的彎彎山路,腳踩下去,碎葉陷沒膝蓋。走路如蹚水過河,深一腳淺一腳。從三月掛蜂房,他便盼著刮蜜的日子。

蜂房是一個圓木桶,由底桶、繼桶、桶底、桶帽(蓋)組成,是他自己箍的。杉木也是他自己砍的。他懂木頭。一個在深山生活的人,比起識人更識山上的木頭。人多難識啊,人心會變,像山里的天氣一樣莫測。樹不會變,一棵樹從出生至死,秉性不變。雨霧露霜雪,以及陽光、風和土壤,決定樹的紋理。人沒有紋理。有紋理的樹比沒有紋理的人更值得信任。安順砍老杉木,解木板,放在水里泡兩個月,箍了桶,用熱水蒸,蒸掉木質(zhì)的糖分。沒有糖分的木質(zhì),蟲不會蛀。第一批,他箍了十二個樣式相同的蜂房:桶高1.2米、底桶直徑0.8米、桶帽直徑0.6米。

桶倒掛在峰墻或樹上,用棕衣包著。棕衣可以遮雨御寒防霉。第一年上筆架山刮蜜,是2017年的事了。他到了山頂,才知道積雪未化。白雪皚皚,雪重重地壓在樹冠上,唯黃山松蒼勁。山巔之下,森林蒼莽。冬日高懸,陽光凜冽。在高空之下,他覺得自己是那么矮小,小如一棵珍珠楠。頂風冒雪的黃山松,在他眼中,也只有一根牙簽長。他察看了一下,十二箱蜂房有三箱收來了山蜂。他打開桶帽,抱出繼桶,看見數(shù)千只蜂在蠕動。他驚訝了。大雪之下,山蜂在頑強地活著,在暖暖的蜂房里冬眠。他抽出底桶,開始刮蜜。蜜封凍著,奶酪一般,白如麥芽糖漿。

刮一箱蜜,用了他半個多小時。他把底桶套回去,看見桶底的一窩蜂蛹已被凍死了。安順掏了蜂蛹,不再刮蜜了。他心疼那一坨坨的蜂蛹。

山區(qū)有職業(yè)掏蜂蛹的人,不分季節(jié),四處找馬蜂、胡蜂的蜂窩。一個大的蜂窩,可以掏出二十多斤蜂蛹。蜂蛹以豬肉價的八倍,賣給餐館。掏蜂窩,晚上去樹林里,戴著大頭夜燈,用床單包住蜂窩,摘下來,放在熱熱的大鍋里滾。三滾五滾之后,蜂被活活燙死。掏蜂蛹的人提著蜂窩,往冷鍋里抖,蜂和蛹一起抖下來。馬蜂和胡蜂有毒性,他們用來泡酒。

贛東北有一種劇毒蜂,叫虎頭蜂,體大如蠶豆,蜂臉如虎臉,斑毛金色,縱斑黑黃相間,性剛猛如老虎,又稱老虎蜂。老虎蜂在黃土筑巢,巢如倒缽。一窩虎頭蜂約一百余只?;㈩^蜂可蜇死人。也有人掏虎頭蜂賣,一只賣十元(2020年物價)。蜂越毒,泡酒越好,價格越貴。2017年冬,我去大茅山腳下的朋友家做客,他抱出一缸虎頭蜂酒?;㈩^蜂被泡黑了,一只只懸浮在金黃色的高粱燒里。2019年冬,在鉛山縣武夷山鎮(zhèn)的一家小酒館,吧臺上擺著兩玻璃缸虎頭蜂酒。半缸酒半缸虎頭蜂。酒以一兩杯計,一杯賣六十塊錢。2021年6月,我在婺源縣黃嶺,見店主在賣虎頭蜂(蜂少)酒,一斤賣三百八十塊錢。蜂浮在酒里,頭朝上,須足僵硬。我們吃了蜂釀造的蜜,再吃它們的子嗣(蛹),最后吃它們的尸體(蜂酒)。它們以一生帶給我們福音(傳播花粉、釀蜜、殺有害蟲),我們不會念及。我們不懂得惜恩。

安順從不掏蜂窩,也不掏蜂蛹。作為一個收蜂人,他知道蜂的珍貴。他選擇天暖的冬日刮蜜,這樣蛹不會凍死。收山蜂一年,一箱可刮十二斤蜜,他刮八斤下山,蜂房里留三斤,桶帽涂一斤。他給蜂留下足夠的過冬口糧。

每次刮蜜,他都是一個人上山。他老婆不讓他收蜂,說:山道那么長,又高又陡,很容易出意外。安順安慰老婆,也是安慰自己,說:爬樹長大的人,山路走得順。他老婆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大茅山森林茂密,經(jīng)常有野獸出沒,且不說金貓、野豬、狐貍,還有黑熊、云豹。前三年,鄰村的一個男人就被一頭黑熊咬傷了,殘手斷腳的。

有一年冬,他去刮蜜,走到半山腰的一個山塢,遇上了一頭四百多斤重的母野豬,晃著肥墩墩的肚皮肉,帶著七頭小野豬、兩頭中小野豬,在拱一塊長滿野芝麻的泥漿土,泥漿在母野豬的拱鼻下“噗噗”作響,小野豬在滾漿。他距離野豬不足十米遠,于是便悄悄地爬上一棵高大的楊梅樹躲了起來。野豬拱了半個多小時泥漿才“吧嗒吧嗒”地嚼著嘴巴走。前年四月,他上山換蜂房,背著木板,走到結豬嶺,感覺到草帽戴在頭上越來越沉。他想取下草帽,摸到一根軟軟的冰涼的物體,他快速甩了出去。一條五步蛇被甩出十余米遠。原來是蛇從樹上滑落,落在他草帽上??吹缴咴隗@慌地逃走,他的心跳得更劇烈了。一旦被五步蛇咬了頸脖子血管,他只有等死。山高路遠,神仙也救不了他。

他收山蜂,也收竹蜂、黃蜂、赤翅蜂、獨腳蜂,還收大胡蜂。不同的蜂,營造的蜂房不一樣。山腰之下,有一大坡茅竹林,多草本,多竹鼠,多鷓鴣鳩,多竹蜂。鷓鴣鳩,形如雞,群居生活,怕熱怕寒,喜陽光。有陽光的晌午,鷓鴣鳩愛自鳴,站在巖石上,仰頭引頸,兀自鳴啼:“句咕呱呱,句咕呱呱?!柄p鴣鳩喜食竹蜂。竹蜂渾身被烏黑絨毛覆蓋,形如蝽象,以唾液和竹屑粉末在竹筒筑巢。安順取丁香、小茼香、金銀花、野菊、木樨花、干燥竹蜂、白糖,碾磨成粉末,塞進鉆了孔的茅竹里,竹蜂嗅出了香味,鉆了孔,在此安居。百十只蜂一窩,有了蜜,鑿孔取出,或蜂散了,鋸竹取筒。

最難收的蜂是黃蜂。黃蜂也叫馬蜂或螞蜂,行動迅速,受到驚嚇或攻擊,會群起而攻之,螫刺“注射”出毒液,受害人輕則皮膚過敏,重則休克、急性腎功能衰竭,甚至死亡。黃蜂筑造了蜂房,入住進去,少則三五年,多則十余年,甚至數(shù)十年,其巢大如籮筐,聚集著數(shù)萬工蜂。安順做了一個大蜂房——兩立方米的蜂箱,四邊開鐵紗窗,內(nèi)有掛鉤,掛了八塊巢框,安裝了活動巢門,杉木板做巢礎,松木板巢制箱墊和蜂箱蓋,油毛氈布做覆布。蜂房在村后崖石放了一年,沒有收到蜂,轉移到對門山腰的青岡櫟樹上,又空放了一年。黃黃的蜂房曬成褐黃色了,他不想收黃蜂了。安順把蜂房掛在廢棄的土屋檐下,不再管它了。掛了兩年,黃蜂來了,他也不去看。黃蜂在里面筑巢,蜂繁忙地進進出出,“嗡嗡嗡”。狗聽到蜂舞聲,抬頭望著蜂房“汪汪”叫。他也不去刮過蜜。他說,他耗著蜂,耗到蜂散巢了,他才會開箱。安順已經(jīng)耗了十一年,黃蜂卻越來越多。他的雙鬢耗白了。

他對蜂舞聲很敏感。他坐在屋檐下曬太陽或打瞌睡,耳朵像綻開的雞冠花。蜂舞聲是一種奇妙的聲音,“嗡嗡嗡”,像森林輕音樂。萬物和諧寧靜。蜂箱有了第一只黃蜂,有了第一批蜂,有了家族,有了成千上萬只蜂。要死掉無數(shù)只蜂,蜂才有大家族。無論在哪個季節(jié),蜂都在大量地死,有時飛著飛著就掉了下來。更多的蜂死在采蜜采花粉的路上,死在花朵里。昆蟲生命短暫,蜂也無法脫離這個法則。蜂王壽命最長,一般可活三至五年,最長不超過十年,工蜂一至三個月,雄蜂交配結束即死去,沒有交配的雄蜂在六周內(nèi)死去。平均壽命越短的物種,繁殖力越旺盛,只有大量繁殖才可以保留下基因,不至于物種消亡。尤其是動物,平均壽命越高的物種,消亡得越快。我相信神是存在的,這個神就是造物神。神安排了世界的一切秩序,萬物才得以相生、相融。神讓有翅膀的、有長途奔襲體力的物種遷徙,讓有根須的物種以安營扎寨迎接枯榮,讓有鰭的、浮游的物種隨波逐流。它們彼此競生彼此謙讓,以獨特的面貌、姿態(tài)、個性存活于大千世界。

安順收過一箱山蜂,收進來時,只有一小群,幾十只,過了一年,有近萬只。他給蜂分房,又過了一年,又分房。有一年初秋,山塢來了一頭黑熊,一個下午干掉了他4箱蜂,推倒蜂房,掀開箱蓋,把蜂蜜和蜂蛹舔舐得干干凈凈,群蜂潰散而逃。五年,他分了十二箱蜂房。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夜之間,那些山蜂全跑了,無影無蹤。一小群山蜂,累積了六年,有了十數(shù)萬只蜂,山蜂締造了自己的帝國,卻一夜間分崩離析,就此消失。他望著空蜂房,又望望自己的樓房,心里有一股說不出的悲愴。空空茫茫的悲愴,虛虛渺渺的悲愴。他后來多方查找,發(fā)現(xiàn)附近的山塢有人燒石煤,煤煙味烘走了山蜂。蜂無法忍受空氣污染和農(nóng)藥污染。

在大茅山,他放了六十多個蜂房,但大多是空箱,沒收到野蜂。蜂在樹椏在樹洞在石縫在農(nóng)家瓦檐筑巢,或大如笸籮,或小如囊袋。在山塢,尤其在巖石嶙峋的向陽處,我時??吹椒湎洹N也恢浪鼈兪遣皇前岔樂诺?。蜂箱擺在空懸?guī)r石的下面,箱墊在石塊上,箱帽壓著棕衣或舊衣服,鋪上塑料皮,塑料皮被石塊壓著。我看過一處懸崖壁下,懸著八個蜂箱。在一棟舊屋,檐廊并列掛了六個蜂箱,但無蜂進出,蜂箱落滿了灰塵,蜂孔都被堵塞了。蜂門沿板上,有幾粒死蜂,如一粒粒豆豉。蜂視高貴、潔凈為生命的品質(zhì),不會在骯臟的地方營巢。只有高貴潔凈的生命,才可以釀出存放千年而不變質(zhì)的蜜。

收一箱蜂多難呀,安順走遍了大茅山,尋找長草叢的巖石,即向陽又避雨。野蜂喜愛在巖石縫筑巢。有一次,他遇見一個老收蜂人。老收蜂人點撥他,說:你不要去找野蜂愛筑窩的巖石崖,而要去找野蜂活動的地方,蜂太小,你在遠處看不見,你得去找花喜鵲。

安順問老收蜂人:為什么找花喜鵲呢?

老收蜂人說:花喜鵲是你的引路人。它最愛吃蜂蛹,它經(jīng)?;顒拥牡胤娇隙ㄓ泻芏嘁胺洹?/p>

安順又繞山繞塢找花喜鵲。安順不養(yǎng)家蜂(中華益蜂),只收野蜂,由蜂自己安養(yǎng)生息。他要刮天然的蜂蜜,純正的蜂蜜。那是大茅山的天然珍饈。有一年上山刮蜜,下山時,天突然下蒙蒙雨,野路溜滑,他踩在一塊滑石上,重重地摔了一跤。他右手保持著提桶的姿勢,左手拽住了崖石上的一棵冬青樹。崖下是深不見底的深淵。他把桶掛在冬青樹上,爬上崖石,砍了樹枝,把桶勾了上來。他瘸著腿回到家,天已很黑了。他老婆打著松油燈,在山路口等他。他看見老婆充滿焦慮的眼睛,心頭一熱,說:我好著呢,下雨了,走得有點慢。他老婆幫他提蜂蜜桶,沉沉的,說:有三十多斤重呢。到了家,他老婆發(fā)現(xiàn)他褲腿裹滿了血,右膝蓋的布磨爛了。她扒開破布,看見膝蓋骨露出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膝蓋磨裂了皮肉,但一點兒也不疼。清洗了傷口,敷了藥,他有了錐心的痛。當時,如果他扔掉手上的蜜桶,雙手抱住樹,就不會滑下崖石。他舍不得扔掉那一桶蜜。他收了八個蜂房,才收了這么多。數(shù)萬只蜂一年的辛勞,全在這里。

野蜂活動無定所。他每年都要走一遍大茅山。走山是極度消耗體力的全身運動,刮蜜也是。六年前,他開始感到上結豬嶺很困難,比往年要多耗費一個小時。他已經(jīng)收了二十三年的野蜂了,林中數(shù)不清的彎彎野路,消耗著他的腿骨和腿骨支撐的肉身。他想,刮了今年結豬嶺的蜜,以后就不上結豬嶺了,把山腰以下的四十五箱蜂房看管好就算了。當他刮山蜂蜜時,草澀的芬芳蜜香撲著他,他忍不住舀一勺子送進嘴,舔吮著,咂舌,對自己說:高山之巔出好蜜,我拄著拐杖也要上山刮蜜。

每次上山收蜜、刮蜜,安順都走得艱難。他站在院子里,看見冬陽暖照下來,陽光慢慢鋪滿山塢,茅竹搖動著金色的光線,落葉從空中飄旋下來,群山慢慢收攏,聚成一個高昂的山尖,鷂子凌空盤旋。他穿上船底形的大頭皮鞋,毫不猶豫地上山刮蜜了。安順不想辜負被自己收服了的野蜂。野蜂滿腔熱情地活,至死之時也是如此,雖然它們的生命很短暫。

 

野貓

終于下了一場雪,來壟杠(山名)的針葉森林白皚皚。山呈筆架形,積雪層疊。青翠的針葉暫時被白雪藏了起來,山崖上的落葉喬木林灰撲撲的,如白襯衫胸前的補丁。山體似乎顯得更為厚重、單純、雅潔。新雪彌散冰涼、潮濕、草馨的氣息。晌午的樹林,雪消融,葉尖滴著殘漏般的水滴,“嘀——嗒”,“嘀——嗒”,如鐘擺,長長短短的韻腳在回蕩,清冷地回蕩。針葉上的雪,如雪絨花。雪絨花不是在凋謝,而是在脫落。在毛楂塢雪地,我沿著梅花狀的腳印尋找野貓。我已經(jīng)有七天沒見到它們(一個小家族)了。它們還在樹林里,因為在一株高大的板栗樹下,我看到了新鮮的黑色糞粒。糞粒有八顆,甜棒形(胡禿子的漿果稱甜棒),有一股腥臭味。我掏出紙巾包了糞粒,揣進褲兜。新雪上有被爪抓亂了的痕跡,那是野貓涮了鼻子。野貓愛涮鼻,涮凈鼻腔,保持靈敏的嗅覺。

雪覆蓋了毛楂塢。茅草是白的,剛竹是白的,菜地是白的,樹是白的。小路消失了,山脊線消失了。山脊線與灰白的天空融為一體。野貓的腳印在樹林彎來彎去,深深淺淺,如紛落的白梅花。

野貓生活在毛楂塢,我認識它們。毛楂塢是一個很小的山塢,有三五畝菜地和一個小水塘,及一叢雜樹林。水塘積雨水,供人澆菜。山塢左邊是一塊廢棄了幾十年的荒地,右邊是山梁延綿而下的松樹林。十余株泡桐樹、一株傘蓋形的垂葉榕、一叢苦竹、兩株槭樹、一株斜彎的野枇杷、兩株落葉棗樹和林緣邊的灌木林,使得山塢有了豐茂的氣息。一座山,需要樹木去展示生命氣象。早晨或傍晚,我去山塢看菜民搭菜棚、澆水種菜,和樹木一起呼吸。

荒地是梯級的,長了密密的剛竹、莎草。茶樹彎彎扭扭、枝杈雜亂,花卻盎然,繁花勝雪。兩株楊梅樹在荒地中央,長得肆無忌憚。一座水泥墳堆在一株柃木下,給人陰森之感。墳里有一窩野貓。

九月二十七日,第一場秋雨來臨。風卷著雨,壓彎了樹冠。雨珠彈射,飛濺起水泡。暴雨下了一個多小時,地面積水如溪。云散去,艷陽高照。我急著去毛楂塢,看茶花。茶樹有長盛的花期,初秋至入冬,花白如夜燈。雨后的花更嬌美更野性,花蕊含著雨珠,晶晶瑩瑩。我站在楊梅樹下,看見墓前有兩只大貓和三只小貓,躺在水泥地上曬太陽。貓很警覺,其中一只大貓站了起來,望著我,發(fā)出“嗚嗚嗚”的叫聲,絲毫不畏懼我,豎起兩扇耳朵,瞪眼,對我警告:你不能再靠近了,也像是對貓家族報警:有人來了,快躲起來。

我不敢挪步,不敢發(fā)出聲響。我發(fā)出的任何聲音,對貓來說,都是冒犯,甚至是挑釁。另一只大貓站了起來,伸了伸懶腰,“噗刺”一聲,像是打噴嚏,甩了甩尾巴,鉆入剛竹叢,三只小貓尾隨其后。發(fā)出警告聲的那只大貓護家心切,見我很友善,轉了一下頭,對著我很溫和地叫了一聲:“喵——”也鉆了剛竹叢。貓是普通的靈貓,體毛深灰色,有深灰黑的縱紋,鼻端深褐色,臉窩深黑色,耳毛和額眉淺白色。大貓體壯身健,小貓約兩個月大,較瘦弱。

在離村舍較遠、略顯偏僻的山塢,怎么會有野貓呢?它們還組建了家庭,繁衍了自己的子嗣。家貓被棄養(yǎng),一般生活在村舍附近,找吃食方便,不會挨餓。它們怎么到這里來的呢?

翌日中午,我包了一紙盒的吃食(魚骨、排骨、蝦殼、蟹殼、蛋撻、肉松面包)放在墓前,就去挖蔥蓮了。我不盯梢野貓。毛楂塢有一垛矮石墻,長了七八叢蔥蓮,綠得蔥油。蔥蓮也叫玉簾、蔥蘭,七月開小白花,色質(zhì)如玉,花期至九月。它們無懼干旱、烈日,也無懼嚴寒、陰濕。種在哪兒,它們都能活得很好。我喜歡這樣的植物,貧賤、高貴、拙樸、堅韌。

李師傅是銅礦退休的鈑金工,兩年前遷到竹雞林生活。他在毛楂塢種了半畝菜地,有榨菜、菠菜、卷心菜、白菜、紅蘿卜、萵苣,兩壟大蒜套種小蔥長得油綠喜人。他的菜棚搭了半個來月了。他戴一個頭盔,焊鋼筋條,“呲呲呲”,綠火星四濺。鋼筋條有大拇指粗,焊成半弧形,澆筑在地上,作棚架。我數(shù)了一下,有四十多根。他又砍下苦竹,破出竹片,弓起來,簡插在鋼筋條之間。我和他一起破竹片,弧口刀劈進竹口,劈出一個深口,腳踩住竹竿,用力拉深口處竹頭,“啪啦”一下,一根竹子分為兩片。他天天脹著酒酢色的臉,臉寬而厚,一雙大手粗糲又綿實。他說:種這么多菜,三戶人家也吃不完,你要菜了,自己來摘。他是個很細心的老人,搭菜棚還帶上自畫的設計圖紙,卷尺量鋼筋條的長度、曲度和間距。他說,菜棚中間開門,澆水、摘菜方便,也通風。一日下午,不知因為什么事,他沒來搭菜棚,我便去松樹林找松鼠。

松樹林常見花栗松鼠,卷著雞毛撣子一樣的尾巴,在松樹間躥上跳下,一副樂顛顛的樣子。沿山梁而下,松樹密匝,彌眼青翠。一株枳椇樹下,傳來“吱吱吱”的慘叫聲。我隱在松樹背后,看見一只大野貓在撲一只野山兔。貓的一只前肢壓住兔頭,另一只前肢壓住兔脊,在咬兔脖子。山兔折騰著,翻身子,翻起來,又被野貓壓下去。山兔深黃色體毛沾滿了血,仍在折騰,跳了起來,“嗦嗦嗦”,往叢草逃跑。野貓一個縱躍撲住了它,咬住頭骨,叼了起來。野貓的嘴巴差不多包住了山兔的半個頭,血絲淌了下來。骨頭裂了。山兔的身子垂軟下來,尾巴直直地垂下來,滴著血。野貓甩下山兔,伸爪戲弄它。山兔扁著頭,翻身欲逃跑,沒跑出三步,倒斃了。野貓又逗山兔,山兔一動不動。野貓叼起山兔,往墓地方向跑去。驚心動魄的獵殺,讓我一下子回不過神來。

我這才想起,墓地還有一窩野貓,我有半個多月沒有去探訪它們了。被棄養(yǎng)在野外的貓或狗,如果沒被人領養(yǎng),大多數(shù)會死于饑餓和寒冷,生命被饑寒交迫所威脅。它們渾身骯臟,體毛裹著黑污,瘦弱體虛,眼神呆滯,十分懼怕人。我曾在四十八畝地(地名)遇見過一只被棄養(yǎng)的土黃狗,斷了右后腿,腹部干癟得凹陷進去,半邊腹部因皮癬而脫毛,見了人,遠遠躲著。它在荒郊野外游蕩,勾著斷腿。它在爛田找食吃,前肢陷在爛泥里。它“呃呃呃”地叫著,腹部劇烈抖動。它唯一的后肢用力撐,越撐,身子越陷。它四處張望。我抄起竹竿,一頭壓在田埂上,抬起它,拉出爛泥。它往田埂另一頭跑去,晃著滿身烏黑的爛泥,邊跑邊回頭看我,“汪汪汪”叫。

喪家之犬,指的就是這樣無家可歸的棄犬。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寫孔子在鄭國與弟子走散,無處投奔,鄭國人對子貢說:“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chǎn),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人亦如此,情何以堪。喪家就是最大的絕境。

貓輕巧、靈活、敏捷,鉆窗戶、爬陽臺、上樹,入家舍偷食,日盜夜竊。毛楂塢無人煙,野貓無食可偷,野化,依仗捕食“自食其力”。三只小貓那么弱小,毛翻著,許是母貓奶水不足的緣故。我隔三差五投食,不固定地投在墓前,四處撒。我投的食物主要是魚塊、雞排、雞殼肉、蛋撻、肉松面包。貓嗅覺靈敏,三百米之外可嗅出肉腥味。投了食,我第二天會上墓地四周察看一下。我不天天投食,以免造成野貓對投食的依賴。

有一次,我去新營菜場買菜,一個中年婦人在吆喝:賣花鰱,山塘撈出來的花鰱。十余尾白花鰱擠在大腳盆里,“嘩嘩嘩”地打尾鰭。花鰱肉糙,無人買,魚價低賤。一條花鰱約兩斤來重。婦人說,久旱,山塘快干涸了,魚不撈上來,會被黃鼠狼撈吃了。天天有十幾只黃鼠狼去撈魚吃。我買了三條,用棕葉穿鰓,提了回來。我將白花鰱掛在楊梅樹的三根枝丫上,然后坐在二十米之外的垂葉榕下,等貓來吃。

魚在蹦跶,樹丫在晃動。魚嘴張得像個畚斗。過了一刻鐘,兩只大貓帶著三只小貓來了。墓后有一叢剛竹,竹梢搖動,野貓鉆了出來,躡手躡腳地穿過一塊荒地,站在楊梅樹下。魚距地面約1.5米高,滴著水,尾巴擺動。野貓看著魚蹦跶,瞇著眼睛。其中一只大貓突然躍起來咬住魚尾巴,往下拉扯。棕葉綁在樹上,扎得太緊,它咬不下魚,只扯下一塊魚皮。魚蹦跶得更猛,左右晃著。另一只大貓呼溜溜上樹,用爪去抓魚,往上拉。魚頭太滑,拉上去又滑下來。大貓抓了三次也沒抓上魚。它蹲在樹上,撥弄魚,魚彈起身子。大貓一個猛撲下來,咬住魚脊厚肉,往下拽,魚掉了下來,半邊魚頭掛在樹上。我不忍看。我穿過松樹林,往山梁走,去另一條山壟。

投食二十余次,便入冬了。霜打草葉,雨打行人。天冷,我喜歡枯坐,敞開門,可以看見屋外青黛色針葉森林。是從水里撈出的青黛色,略顯幽藍。一日,我在飯廳刨紅蘿卜皮,刨了三個,一只大野貓溜進來,蹲在靠背凳下,對著我瞇眼叫“喵、喵、喵”。它的眼睛烏黑,有一圈黃金色的眼環(huán),眼睛投射出一束光,柔和、有力,似乎要把我看進它心底。它的眼睛像夜空,充滿了柔情,藍冰似的幽深。它怎么知道我住這兒呢?

每次去投食,我都覺得自己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我投了食就走,不會去驚擾野貓吃食。我切了一塊五花肉,扔給野貓吃。野貓用爪撥了撥,并不吃,仍對著我瞇眼,喵喵叫。我又扔給它一條鯽魚,它也不吃。我拍了一下桌子,野貓躥出門,跑下樓道。我追了下去,野貓不見了。

野貓怎么知道我的居室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它是不是尾隨過我?是不是貓和狗一樣,可以記住人的氣味呢?下午,我整理過冬的衣服,一件件疊起來,才想起野貓過冬會很冷,三只半大的小貓會凍傷或凍死。我找出一只木箱(綠化工人裝小木苗用的),墊了塑料皮,鋪了兩件舊衣服,再鋪了一條舊抱被(天冷時我蓋膝蓋),抱去墓地,把木箱塞進墓后的剛竹叢。我又打下四根木樁,搭了個塑料布雨篷,給木箱遮擋雨水。

我下了坡,看見一只半大的野貓浮在塘面。它身上沒有傷口,是溺水凍死的。李師傅在水塘放養(yǎng)了五六條半斤重的紅鯉魚,野貓去抓魚,滑下水,被凍僵了,溺水而死。霜凍天氣,哺乳動物幼崽很容易被活活凍死,如狗獾、野山兔、刺猬、野豬、山鼠、山麂等。我見過被凍死的山兔幼崽。山兔在草蓬打窩,以草遮風擋雨,既隱蔽又暖和。深山野草地露水太重,濕透了草葉,霜蒙下來,露水結冰,把草葉和濕泥凍了起來,山兔幼崽被凍在冰里。霜凍是幼崽的災難。捕山鼠的人有絕活,在草甸或山谷草叢灑下酒米,山鼠吃了酒米,醉醺醺地睡下,被霜凍死。第二天早上,捕山鼠的人拿火鉗把它們一條條地夾起來。

霜打了三天,槭樹葉全落了。蔥蓮在陽臺上卻抽出了新芽。隔日,一場夜雨,“噼噼啪啪”下了前半夜。我無法入睡。雨“叮叮當當”地敲打著窗玻璃,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樟樹在“沙沙沙”地搖著雨聲。翌日清早,我去新營菜場,買了兩條草魚、一副雞骨架、兩斤魚雜,放到墓前的水泥地。

晴了兩天,我收拾了衣服,回老家。我窩在山里有兩個月了,還沒有回去看望父母。過冬了,我得給老人買木炭買柴火買衣物,果樹也得好好修剪。在老家住了三天,我回到居住地,陽臺上一箱奇亞籽肉松面包不知被誰咬開了,面包也吃空了。我房門緊鎖,陽臺空著,放了一臺洗衣機、兩缽三角梅、兩缽蔥蓮、一箱面包。應該是野貓從水管爬了上來,進了陽臺饕餮。我清掃陽臺,暗自發(fā)笑:輕功好,就要爬陽臺嗎?

天太冷,很多動物都冬眠了,如蛙蛇。很多動物活動減少,如松鼠山鼠。甚至鳥也少了很多活動,只有天晴了,它們才會“嘰嘰啾啾”地在樹林里叫上一陣。野貓找吃食越來越艱難。我每三天買一次鯽魚,掛在楊梅樹上,一次兩斤。

李師傅給我送來一缸冬菜。白菜泡的冬菜,我喜歡吃。李師傅說:你幫我破了兩天的竹片,冬菜也要吃吃呀。我說:冬菜好,冬菜配冬筍絲豆干絲,下粥下飯下酒,沒有誰不喜歡的。我拉開櫥柜,給李師傅一盒藜麥,說:藜麥煮粥,吃冬菜,是冬食一絕。李師傅哈哈大笑。我送李師傅下樓,轉身回來,見四只野貓蹲在我陽臺上,肥肥壯壯的。我找了找,也沒什么東西扔給它們吃,我拿出半斤肉切了塊,扔在畚斗里給它們吃。它們一邊吃,一邊喵喵叫。我想,幸好李師傅送來了冬菜,不然我晚餐的菜沒著落了。

貓是陰性之物,被神靈護佑,可見鬼神。當然這是鄉(xiāng)間迷信的說法。我在孩童時養(yǎng)過靈貓。它是個搗蛋鬼,在我床上拉排泄物,吃小雞,掏棗樹上的鳥蛋吃,就是不抓老鼠。春夜,貓在屋頂上叫春,“喵喵喵”,叫得撕心裂肺,讓人毛骨悚然。它在屋頂上躥來躥去,邊躥邊叫,忽東忽西。我操起晾衣桿趕它,它叫得越發(fā)兇狠,跟我有仇似的。

冬雨綿長,山風凜冽。我怕冷,縮著脖子走路,走到十里外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來一個飯窠(飯窠是一種鄉(xiāng)間保暖器物,稻草編織,籮筐形,用于放飯甑),放在陽臺上做野貓窩。翌日早晨,我又搬走了,搬到中土嶺一個廢棄的矮屋里(鄉(xiāng)人放農(nóng)具的小土房)。我不想野貓在陽臺打窩。我終究會離開這個居室,或許是一個月后,或許是半年后,或許是兩年后。它們終將依靠自己過冬,依靠自己活下去。我這樣想的時候,心里特別難受。

雨后,晴了兩日,又陰沉下來,北風從山巔滾下來,風球越滾越快,壓斷干枯的樹枝和老死的松樹,空氣如驚濤駭浪。滾了一個下午,風球破了,夜陷入沉沉的死寂。雪飄了下來,“嗦嗦嗦”落進了我陽臺。我一夜無眠。不知那一窩野貓睡得怎么樣。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元燈長歌》《深山已晚》等二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等及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