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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痖弦詩歌的一種讀法
來源:《草原》 | 王璞  2023年02月19日10:58
關(guān)鍵詞:痖弦詩歌

一、紅玉米和蕎麥田

宣統(tǒng)那年的風(fēng)吹著

吹著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掛著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郁

都掛在那兒

——痖弦《紅玉米》

馬爾克斯在他的創(chuàng)作談《番石榴飄香》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一天,他向窗外看去, 一個打著傘的女人的身影正好掠過。于是剎那之間,一個短篇小說的開頭在他心里形成。很快,他就完成了這篇在心內(nèi)已構(gòu)思了很久沒法成形的小說。

我覺得,這便是短篇小說與詩歌的共同點之一: 它們的誕生往往來自一個經(jīng)驗中的意象,而想象往往就從這一點起飛。

痖弦《紅玉米》中的紅玉米,便是這樣的一個意象。

《痖弦詩集》中,這首詩被歸類于“戰(zhàn)時”的標(biāo)題下。然而在這首八段三十四行的詩中,通篇找不到一個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詞語和意象。反而有這樣一些非常和平、非常寧靜的細(xì)節(jié): 逃學(xué)的下午、表姊的驢兒拴在桑樹下面、 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里、銅環(huán)滾過崗子、外婆家的蕎麥田……

蕎麥田是痖弦詩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意象。就在寫作《紅玉米》的三個月之前,1957年秋天, 他甚至寫過一首題之曰《蕎麥田》的詩, 特為詠誦它——這一在心中揮之不去的故土象征。

布谷在林子里唱著

俳句般地唱著

那年春天在淺草

藝伎哪,三弦哪,折扇哪

多么快樂的春天哪

(伊在洛陽等著我

在蕎麥田里等著我)

俳句般地唱著

林子里的布谷

烏鴉在十字架上棲著

愛倫·坡般地棲著

春天我在肯塔基

紅土壤哪, 驛馬車哪,亡魂谷哪

多么悲哀的春天哪

(伊在洛陽等著我

在蕎麥田里等著我)

愛倫·坡般棲著

十字架上的烏鴉

日本風(fēng)情、巴黎春天, 愛倫·坡的亡魂, 都是虛空幻影,只有蕎麥田是真實的,故鄉(xiāng)的蕎麥田朦朧的印象執(zhí)著地貫穿于異國他鄉(xiāng)清晰的印象之間,以反復(fù)的疊句強調(diào):“伊在洛陽等著我,在蕎麥田里等著我?!?/p>

蕎麥田是寧靜的,那是中國北方和平鄉(xiāng)村的象征, 而紅玉米,與之形影相吊,是中國北方和平鄉(xiāng)村的另一意象。也許更為突出更為強烈。

“在蕎麥田里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zhàn)”(《上?!罚?,蕎麥田寧靜的和平意象幾曾被戰(zhàn)爭打破,可紅玉米的和平寧靜卻是永遠(yuǎn)的。當(dāng)酷烈的戰(zhàn)爭被這一強烈的和平意象反襯,張揚, 凸顯,怎不讓人痛徹心扉。

其實戰(zhàn)爭最為悲慘的場面,不是槍林彈雨炮火橫飛的鏖戰(zhàn)時刻。那種場面,在交戰(zhàn)雙方及其支持者看來,甚至能激發(fā)他們心中愛國主義、自由解放、階級斗爭等等諸如此類的政治豪情;戰(zhàn)爭最為悲慘的場面,是硝煙散去偃旗息鼓之后的尸橫遍野、斷壁殘垣以及哀鴻陣陣。被摧毀的村莊,被蹂躪的家園,那一片片曾經(jīng)生機盎然的蕎麥田、青草崗以及紅玉米。

生于1932年的痖弦,當(dāng)然沒有見過宣統(tǒng)時代(1909-1911)的紅玉米。他的故鄉(xiāng)中原大地,從民國初年起, 便在連年的戰(zhàn)禍中呻吟著, 衰頹著。那掛在寧靜的屋檐下、被北方的風(fēng)吹著的紅玉米意象,只是出現(xiàn)在老一輩的回憶里。紅玉米所象征著的和平景象, 直到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末他從故鄉(xiāng)逃離,從未出現(xiàn)。所以只能以逃學(xué)的下午、祖父的道場、外婆家的蕎麥田這樣一些“猶似”的意象朦朧體現(xiàn)。

我注意到,“猶似”這個虛詞,在這首詩里出現(xiàn)了四次,八段詩句中有四段以它引領(lǐng)。而耐人尋味的是,這四段正是全詩具象化的部分。

猶似一些逃學(xué)的下午 /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表姊的驢兒就拴在桑樹下面

猶似嗩吶吹起 / 道士們喃喃著/祖父的亡靈到京城去還沒有回來

猶似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里 / 一點點凄涼, 一點點溫暖 / 以及銅環(huán)滾過崗子/遙見外婆家的蕎麥田/便哭了

這三段引出的是往日的和平景象, 以將那虛幻的紅玉米意象坐實??墒沁@一切能否表現(xiàn)出“紅玉米”的鮮明質(zhì)感呢?歌者也拿不準(zhǔn), 所以緊接著他再次強調(diào):“就是那種紅玉米、你們永不懂得/那樣的紅玉米”?!澳銈儭卑ā拔业哪戏匠錾呐畠骸?,也包括以“凡爾哈侖”統(tǒng)括的西方讀者。可他還是希望人們懂得他,于是再一次地以“猶似”喚來另一意象:

猶似現(xiàn)在/我已老邁/在記憶的屋檐下/紅玉米掛著/一九五八年的風(fēng)吹著/紅玉米掛著

這時, 具象被虛空取代,肯定變成了無奈,明快變成了沉郁,而過去與現(xiàn)在,甚至明天,1958年的明天,便在這無奈與沉郁之中跳轉(zhuǎn),記憶的屋檐下,紅玉米在想象中迷離。

歌者的身影到此也終于現(xiàn)身,“我”,一名年已老邁的游子,在遙遠(yuǎn)的南方,穿過時空的迷霧,向我們指點那串牽掛著整個北方憂郁的紅玉米。而這一點由傳說中得來的經(jīng)驗,便在這南來北往天馬行空的想象中升華。

二、野荸薺們也沒有說什么

不知道馬拉爾美哭泣不哭泣

去年秋天我曾在

一本厚書的第七頁上碰見他

他沒有說什么

野荸薺們也沒有說什么

——痖弦《野荸薺》

我在想, 痖弦為何把他這一組詩以“野荸薺”命名,而且是在第一輯。是因為它的聲韻嗎?是因為它的色彩嗎?是因為它散發(fā)出的鄉(xiāng)野氣息嗎?抑或是因為野荸薺在他的詞典里,蘊含著某些特別意味。

從目錄上考察,似乎可用以下這段話將這一組詩串起來: 這是春日與秋天的組歌, 在清新但不見得明媚的早晨,懷想在遠(yuǎn)方哭泣的昔日,遙望那“老太陽又從蓖麻樹上漏下來”的1980,歌唱著婦人、斑鳩、野荸薺的憂郁,以及人與自然的日常生活。

巧妙則巧妙矣,但這一評說對于這組詩的復(fù)雜層次而言,未免流之于浮泛。我想起廢名談到李商隱的詩時說過:“他的詩真是一盤散沙,粒粒沙子都是珠寶,他是那么的有生氣,我們怎么會拿一根線可以穿得起來呢?”這段話似乎也可以運用于《野荸薺》這組詩。盡管痖弦將這些詩歸類在一組,它們之間從色彩和意念上看,也的確有些瓜葛,互相牽扯,我卻寧愿分別地感受它們,有如美麗珠寶只合一件件地從容鑒賞。

就從野荸薺談起吧。

野荸薺這題目聽上去自然質(zhì)樸,在我看來,卻是這一組詩中最復(fù)雜的一首,也是提供了最多解讀線索的一首。我讀了又讀,雖然迷戀于它宛轉(zhuǎn)的節(jié)奏和情致,分析起來卻真有點無從下手,有很多疑惑之處,例如第一節(jié):

送她到南方的海湄

便哭泣了

野荸薺們也哭泣了

“她”是誰?是一個人還是一件物?與第三節(jié)中的那個“她”是否是同一個她?抑或并非一個具體人物,只是一種縹緲情思?

高克多的靈魂

住在很多貝殼中

拾幾枚放在她燕麥編的帽子里

小聲問她喜愛那花紋不

又小聲問野荸薺們喜愛那花紋不

在這兩節(jié)中, 野荸薺與“她“,總是一起出現(xiàn)。這一細(xì)節(jié)大抵可以回答以上我第二個問題: 兩個“她”是同一個她。

但我的第一、第三和第四個疑問,卻因這回答反而更加費解:“她”似乎是個戀人身份的女子,戴著燕麥編的帽子被送去南方的海湄。可是,既然野荸薺可以被當(dāng)作一個人被詢問,那么,同樣被詢問的“她”之人物身份, 便也可堪思忖了。

此外我還注意到,這是一首指稱復(fù)雜的詩,傾訴對象也不像其他的詩那樣固定明確, 而是借助指稱的變化而游移。從第一、二、三節(jié)詩來看,似乎是戀人自語??墒窃诘谒墓?jié)話頭一轉(zhuǎn),“我們”這個指代,將“我”與“她”統(tǒng)括在了一起, 這一來,自言自語的口氣便隨之轉(zhuǎn)化成了“我們”向第三者傾訴的口氣,以“而且”承接的第五節(jié),自是將這種口氣也承接了過去。

然而, 有一個主題是從第一到第五節(jié)自始至終不變的, 那就是“哭泣”,哭泣的野荸薺,哭泣的她,哭泣的我,哭泣的我們。其中寄托著什么隱喻呢?

這提醒了我換一條思路去想。

一般來說,對詩歌讀者的要求比對其他文體的讀者都高, 欣賞詩歌是一種比較高級的審美活動。即使敘事,詩句也往往只給出一些精心提煉的意象,而一個意象與下一個意象之間,一群意象與另一群意象之間,需要讀者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做大幅度的跳躍, 才能把那些看似不相干的意象連接起來。其間往往沒有路橋只有跳板。便是跳板,亦常隱現(xiàn)在煙波微茫之中,要讀者費心思去尋找。

在《野荸薺》這首詩中,“哭泣”可算是一種跳板。借助于它,野荸薺們與馬拉爾美們這兩組意象得以連接。

我還注意到,野荸薺在詩中總是以復(fù)數(shù)的形式出現(xiàn),這與馬拉爾美、高克多、裴多菲這些意象所代表的西方詩人恰成對應(yīng),都是復(fù)數(shù)的。如果說馬拉爾美是西方技巧的符號,那么野荸薺們則視為東方情調(diào)的符號。那么,當(dāng)西方手法與東方情調(diào)相遇以后會怎樣?

有種種可能性。

馬拉爾美“沒有說什么”,他對東方式的溫柔無語; 還有一種可能是“拾幾枚放在她燕麥編的帽子里”,西方技巧融合了東方情調(diào);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分庭抗禮:“他們喜愛流血, 我們喜愛流淚”。

其實,何必苦苦尋找“她”的確定身份呢? “她”是人還是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隱喻。我不說“她”代表了詩人的美學(xué)追求,也不說“她”便是詩人對自己詩作的指代。一說便俗, 一說就不是詩了。不如再讀讀最后這兩節(jié)詩行:

裴多菲到遠(yuǎn)方革命去了

他們喜愛流血

我們喜愛流淚

野荸薺們也喜愛流淚

而且在南方的海湄

而且野荸薺們在開花

而且哭泣到織女星出來織布

流淚的野荸薺們開花以后會怎樣?(荊棘開花以后會怎樣?)流淚的野荸薺跟流淚的我們之間,有著什么牽連?這牽連是怎樣地影響著我們的生命?而且,野荸薺們的無語后面是什么呢?無限廣闊的想象空間于是在我們面前伸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