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莫里哀為何不火了?
來源:北京晚報 | 黃逸  2023年02月27日07:42
關鍵詞:莫里哀

“莫里哀,這位人類最偉大者,堪稱勇敢者的頭領,他讓所有無知做作、高傲自負、硬充才子的腐儒無地自容,他用諷刺取得的進步勝過多次革命的成果。在其職業(yè)還很卑賤的時代,為了在宮廷打開缺口和推翻偽科學的偏見,這位喜劇家做了些什么呢?對他鄙視的東西說出他的鄙視,這就是全部——抱歉,這就是莫里哀。”

1886年,外交家陳季同在《中國人的戲劇》中,談到法國喜劇大師莫里哀。這是目前所知,漢語世界中對莫里哀的最早介紹。

陳季同畢業(yè)于福州學堂造船專業(yè),1877年官派赴歐留學,通法、英、德、拉丁等語,曾代大清駐法公使,及駐比利時、奧地利、丹麥、荷蘭四國參贊,曾將《聊齋志異》的部分內容譯成法語,引起轟動,一年三次再版。

《中國人的戲劇》是向西方讀者介紹中國戲曲的一本書,為便于理解,提及博馬舍、莫里哀等,與中國劇作家對勘。陳季同推崇莫里哀,自稱“莫里哀的弟子”。

在陳季同等前賢的努力下,上世紀20年代,中國曾出現(xiàn)“莫里哀熱”。遺憾的是,去年是莫里哀誕生400年,今年是莫里哀去世350年,國外專門為莫里哀拍了一部電影,國內卻幾無反響,很多人甚至不知莫里哀是誰。

莫里哀為什么不火了?

細讀陳季同先生當年的介紹,驚覺與真實的莫里哀頗有距離,既造成百年前的“大熱”,也造成今天的冷淡。熱與冷,都非真正的莫里哀。西學東漸百余年,類似尷尬實在不少。

買了個法學碩士文憑

據(jù)陳鴻瀾《喜劇大師莫里哀的悲喜人生》(本文以下多處參考此文,不再一一列出),1622年1月15日,莫里哀生于巴黎盧浮宮附近大十字市場中的猴樓,該樓用木雕猴裝飾,得此諢名。(此日是莫里哀的受洗日,據(jù)當時教會“生孩三朝,即報至拜禮院,請拜禮命名”之俗,生日或更早。)

莫里哀是長子,他的父親是掛毯師,1631年買到“御用室內裝潢特許商”和“國王侍從”的頭銜。為讓兒子成為貴族,父親將9歲的莫里哀送入克萊蒙中學,與法國皇子康迪同學。后來莫里哀能回巴黎,進入宮廷,康迪曾助力。

父親還給莫里哀買了奧爾良大學法學碩士學位,但1643年1月,21歲的莫里哀寫信給父親,表示愿放棄繼承權,以演藝為業(yè)。

在當時的法國,演員屬下九流。為免父親蒙羞,莫里哀放棄原名,以藝名莫里哀(意為常青藤)入行。

莫里哀轉向演藝,或受當演員的女友瑪?shù)铝铡へ惣涡M惑,她滿頭紅發(fā),相貌出眾。1643年6月,莫里哀與貝嘉兄妹合辦一家劇院,僅維持18個月。1645年8月,莫里哀因欠巨額債務,被關入監(jiān)獄,贖金還是父親掏的。莫里哀最終還沒還債,是個謎。

出獄后,莫里哀和貝嘉加入巡演劇團,離開巴黎,漂泊了整整13年。1652年,巡演劇團團長去世,莫里哀取而代之。

當時法國戲劇嚴守古希臘傳統(tǒng),重悲劇輕喜劇,以扮演歷史上的英雄人物為主,情節(jié)取“三一律”(時間、地點、人物統(tǒng)一),臺詞均有韻,兩行需彼此對仗,每行十二個音節(jié),在第六、第七音節(jié)處必須加入停頓。呆板至極。

老百姓喜歡他的“臟話”

莫里哀初期也演悲劇,比如在《龐培之死》中扮過凱撒大帝,可悲劇演員必須大嗓門,這樣才能把詩一般的臺詞念好,莫里哀胸腔乏力,只能另辟蹊徑。他發(fā)現(xiàn),意大利巡回劇團常表演一種名為“拉奇”的獨幕喜劇,深受觀眾喜愛。

一是獨幕劇短,比看動輒幾幕的悲劇,票價更便宜。

二是臺詞以散文為主,容易念。

莫里哀自己寫劇本,是詩體和散文體混用。莫里哀善用民間俚語,在當時被視為“臟話多”,引起貴族們的不滿。早期介紹莫里哀的中國學者對此頗有微詞,胡夢華先生便稱:“莫里哀不免染了意大利式的輕狂喜笑,舉止太過惡習?!?/p>

法國老百姓喜歡莫里哀的“臟話”,至少2500個詞經莫里哀進入現(xiàn)代法語,法語因而被稱為“莫里哀的語言”?,F(xiàn)代法國人擔心英語單詞不斷擠入法語,莫里哀用詞的粗鄙、解氣、直接,被視為保持法語純潔性的利器。

在巡回演出中,莫里哀的知名度不斷提升。1655年,莫里哀完成第一部喜劇《冒失鬼》,1656年,又完成《愛情的怨氣》。

1658年,莫里哀回到巴黎,不久,“太陽王”路易十四成了他的保護人。

路易十四是一代雄主,5歲登基,在位長達72年110天,是世界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國王。在他治理下,法國崛起成西歐霸主,重商主義改善了民生。

少年時代的路易十四常在芭蕾舞劇中任主角,1658年10月24日,他在凡爾賽宮觀看了莫里哀的《多情的醫(yī)生》,大加贊賞,下令將盧浮宮旁的黎塞留劇場撥給莫里哀的劇團使用,并給了他一份年金。

路易十四成了靠山

路易十四為什么喜歡莫里哀?一般認為,路易十四剛登基時,法國內憂外患、風雨飄搖,親政后,他事必躬親,每日工作8小時以上,創(chuàng)造出赫赫武功,急需莫里哀這樣的人才以充文治。此外,莫里哀常在劇中挖苦貴族,這些貴族恰好是對王位威脅最大的群體,路易十四想借莫里哀,挫貴族們的銳氣。此說亦跡近“陰謀論”。

路易十四欣賞莫里哀,或有心理原因。路易十四生于憂患,內心深處有強烈的不安全感。中年和晚年,他將大量時間花在禱告和懺悔上;用刻板到極點的禮儀管理后宮;去世前,他焚毀各種文件,彌留之際仍指揮人繼續(xù)燒。

心理壓力太大,路易十四只能用好色、貪吃來排遣,莫里哀的喜劇讓他找到新通道。路易十四對莫里哀的感情是真誠的,法國哲學家拉布呂耶爾記:“陛下還是很懷念莫里哀,雖然他已經去世九年了。”

路易十四過分偏袒莫里哀。

巴黎近衛(wèi)軍司令菲亞特公爵認為莫里哀在新戲中影射自己,揚言親手殺了他,路易十四出面調解。

1662年,40歲的莫里哀甩掉貝嘉,與劇團中19歲的女演員阿曼德結婚,坊間稱阿曼德是莫里哀和貝嘉的私生女,引發(fā)輿論風暴。人們稱莫里哀是亂倫者,路易十四卻不以為意。

1663年,路易十四賜予莫里哀“優(yōu)秀喜劇詩人”稱號,并給予1000里弗爾的年金。早期1里弗爾等于1磅白銀,堪稱巨資。

路易十四常邀莫里哀共餐。有人懷疑,二人有私情。康迪后來與莫里哀結怨,有路易十四保護,康迪無可奈何。

死在舞臺上是訛傳

1664年,莫里哀完成了代表作之一《偽君子》,主角達爾杜夫是沒落貴族,表面高尚,內心卑污,為奪天主教徒奧爾貢的財產,裝成信徒,騙取對方信任。此設定令教會震怒,王太后安娜也出面干預。

莫里哀常寫諷刺劇,深知規(guī)避技巧,從不直接批評教會。寫完《偽君子》,先請權貴孔德親王看戲,謀求支持。

路易十四拗不過王太后,只好讓莫里哀刪去敏感內容。莫里哀用了三年,逐字逐句改,路易十四表示可以公演??蓜偣?,又被巴黎最高法院禁演。再經兩年蹉跎,《偽君子》的潔本才登上舞臺。

法國學者莫羅在《莫里哀,一個天才的奧秘》中說:“莫里哀不失為一個廷臣,竭力奉承國王,對路易十四唯命是從。他為人靈巧,會在討好強者的同時,維護自己的信念?!?/p>

為保護自己,莫里哀把劇團改名為“王室劇團”。

路易十四對莫里哀有知遇之恩,莫里哀對路易十四也涌泉相報。莫里哀多次參與路易十四的重要慶典,寫了不少純搞笑的作品,供路易十四解悶。據(jù)陳鴻淵鉤沉,莫里哀一生創(chuàng)作33部喜劇,扮演316個角色,其中24個是主角,大多數(shù)是在路易十四庇護下完成的。

1673年,莫里哀患肺結核5年,傳說他死在舞臺上,其實他死在家中,終年51歲。兩位牧師拒絕給莫里哀做臨終懺悔,第三位則遲到。

據(jù)當時法律,演員不得安葬在教會圣地的墓地中,在路易十四干預下,莫里哀享受未受洗而死的嬰兒待遇,葬在為他們預留的圣地墓地中。莫里哀去世后,女兒燒毀了他的全部信札,他的歷史成謎。

弄臣成了“勇士”

莫里哀是復雜人物,有弄臣的圓滑,也有批判現(xiàn)實的勇氣,可在中國,他只有一副面孔——啟蒙者。

上世紀20年代,莫里哀的作品紛紛被譯成中文,形成“莫里哀熱”,原因有三:

其一,契合“文學革命”的主張。胡適說:“以戲劇而論,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臘戲曲,一切結構的功夫,描寫的功夫,高出元曲何止十倍。近代的莎士比亞和莫逆爾(即莫里哀),更不用說了,最近六十年來,歐洲的散文戲本,千變萬化。遠勝古代,體裁也更發(fā)達了?!蓖瞥缒锇?,因其創(chuàng)作恰好“務去濫調套語”“不避俗字俗語”。

其二,西方名著在中國叫好不叫座。“五四”前后,大量西方文學經典涌入,可一搬上舞臺,票房均慘不忍睹。時賢稱,中國觀眾程度低,應先從雅俗共賞入手,莫里哀的喜劇似乎合式。

其三,滿足“名著情結”。學者許歡顏在《中國譯者塑造的莫里哀形象》中指出,當時出版業(yè)推廣名著時,頻繁使用“大作家”“古典”之類詞匯,“借助作家的‘文學聲譽’以招徠讀者”。換言之,看不懂不是作者、譯者的問題,而是讀者自己的問題。

前人戴著有色眼鏡看莫里哀,他們看到的莫里哀是真實的嗎?胡適便認為莫里哀是“用嬉笑怒罵的文章,達憤世救世的苦心”,無視原著中的幽默成分。據(jù)許歡顏鉤沉,翻譯家李健吾拒絕翻譯莫里哀的《凡爾賽即興》等5部劇作,因“都是宮廷小錢的玩意兒,沒有太大的意義”。

在翻譯家們的集體遮蔽下,莫里哀成了“勇士”。

雖然“落伍”依然美

許歡顏指出,民國時文人特別推崇莫里哀的三點:悲劇人生、戰(zhàn)斗精神和為藝術獻身。均非事實,這些本是他們向往的品質,附會到莫里哀身上,再形成共情。

上世紀30年代,陳治策在《莫里哀的唯一悲劇》中,動情地寫道:

莫利哀一生所作的戲劇無一不是喜劇,他的最后一出笑劇名叫《裝病》,出演時,他擔任劇中主要角色,在臺上大裝病而特裝病,弄得臺下笑得不亦樂乎。演完,到了后臺,他對一友人說道:“我剛才在臺上只是假冒病人,可是現(xiàn)在我真病了?!彼挠讶诉€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哪知他的一個血管破裂,在演劇后一點鐘內,他便與世長辭了。這是他一生的惟一悲劇。

焦菊隱、李健吾都復述過這個假故事,曹禺與恩師張彭春改編《慳吝人》時,全用中文名,還添加情節(jié),主角韓康伯不信中國銀行,大買美國股票。李健吾譯莫里哀時,無視韻腳,轉為中式口語。于是,莫里哀成了“我們的”,熟悉中國社會,言必能中。這種基于“時代需要”的改造,一旦時代進步,怎么辦?

莫里哀是有勇氣的啟蒙者,作品充滿批判精神,但罔顧事實,把局部放大成全部,這就帶來惡果,似乎主題好、思想好,就是好文學。這就忽略了,文學是美的,屬于有審美能力的人,而審美需要訓練,畢竟“美的”不等于“好看的”。在學生時代,應致力提高審美能力,而不是動輒站在制高點上,妄加批評。

莫里哀的作品即使在思想上“落伍了”,也依然是美的。無人關注,不是莫里哀的損失,而是我們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