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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圈馬谷(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xué)》 | 了一容  2023年02月27日13:26

圈馬谷的馬圈門口站著一群人,正在圍觀和議論馬圈里面的一匹棗騮馬。圈馬谷的位置有些偏,它是喀納斯草原腹心一處供牧人棲息、圈馬和馴馬的場所。牧人像蜜蜂追逐花粉一樣覓尋肥美的水草,當(dāng)一片草場被牲口啃食踩踏至衰敗的時候,就需要轉(zhuǎn)場和遷徙。所以圈馬谷不定哪天說搬走就搬走了,屆時圈馬谷除了風(fēng)吹草木的聲息,就再難一尋它昔日的榮耀了。但此刻的圈馬谷,牧人們正聚在這里馴馬、遛馬,并相互交流馬術(shù)和畜牧知識。

哈兒早晨從三道灣的牧人帳篷里聽著山谷中叨木冠子卜卜卜——哧、卜卜卜——哧的叫聲出發(fā)。天地愈益幽靜。走在空曠的大草原上,空氣里仿佛彌漫著潮濕的花草樹木散發(fā)出的馬奶般的芳香。當(dāng)哈兒看見圈馬谷時,大概已到了中午時分,那座被人們用粗木椽圍成的馬圈在大峽谷里一片茂盛的草坡下面,顯得頗為壯觀。草坡上,一片片油綠油綠十分養(yǎng)眼的草棵,快要長到掩沒人膝蓋的地方了,起起伏伏翻滾著,跟麥田里的麥浪似的。哈兒聽著萬千草木在風(fēng)的作用下相互摩擦碰撞,發(fā)出巨大的夢幻般的波濤洶涌的聲音。

哈兒徑自向圈馬谷的馬圈跟前走去。一只草原上的大黑狗從人群里如同土箭一般躥了出來,但卻并未向哈兒發(fā)起攻擊,而是在驚得倒退中一個趔趄的哈兒面前搖起蓬松的大尾巴,表現(xiàn)出久違般的親昵和喜悅。

哈兒說:“你好,黑黑!”他即興給這條友好的大黑狗賜了一個名字作為獎賞。黑狗好像很滿意和認(rèn)可,用身子亢奮地摩擦著哈兒的褲管。當(dāng)聽見有人喚它,就又跑回人群里消失不見了。

圈馬谷上人喊馬嘶,哈兒想,這里果然名不虛傳,好一派六畜蕃息的情形。

哈兒十四五歲,是個勇敢的少年,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在草原上找個活計干。但要找到適合他的、稱心遂意的活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家看他是個瘦骨嶙峋的小娃娃,便不假思索地打發(fā)他趕緊離開,說:“小巴郎子,活兒都被大人們攬走了。有些活兒不是不給你干,看你這樣瘦小,恐怕拿不下來唦,你還是到前面去瞧瞧吧!”其實,哈兒已經(jīng)完全能夠拿下大人們干的任何活計了,但人家就是不給他試活兒,說:“活兒可不能試,做壞了,是沒法返工的。再說,誰能耽誤得起時間呀?可不是開玩笑的哎?!?/p>

牧人們的婉言拒絕,讓哈兒無法停下向前的步伐。他繼續(xù)向前走去。向前面走著走著,就走到喀納斯草原的深處來了。這里就像畫一樣好看,花草樹木仿佛是從云彩中生長出來的。哈兒繼續(xù)朝著牧人們指點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前面的確是一個令人期待和神往的地方啊!哈兒總是謙卑誠懇地向沿途遇上的每一戶牧民申請:“給我找個活計吧?!?/p>

“沒有活計了,小巴郎!”

“我什么都能干的。不信?先試試,用一段時間就知道我的好了!”哈兒依舊率真地笑著。

但人家卻苦口婆心地說:“我相信你說的,可不論是鍘草的、放牧的,還有砌墻的、脫土坯的,都是滿滿的了嘛,你再到前面去看看吧!”這次是一位黑胡巴楂的老頭兒,他依舊讓哈兒到前面去。

哈兒笑一笑,陷入短暫的沉思中。他記得那些已經(jīng)在草原上找到工作的人們,臉上流淌著勞動帶給人的榮耀和滿足。其實,誰都明白,真正的勞動者的內(nèi)心都是極其簡單的,他們只需一份工作就心滿意足了。

哈兒向前面繼續(xù)走了下去。一個人只要用心去找尋生活,嘴巴銜著幸運枝條的那只金色小鳥就一定會落在前面。盡管夢想一次次變空,但哈兒卻從不灰心。也有牧人想把哈兒留下來,可是一家人意見不合,年輕漂亮的女主人嫌他個頭太矮,力氣不夠大。

男主人沒好氣地對女人說:“你要那么高大干什么呢?又不是處朋友找對象,只要他干得動活兒就行了嘛。”

“那你說說看,他都能做得動啥活兒呀?”

“他大小是個小伙子,兒子娃娃老叫驢,把啥活兒給他不能干、不能做?依我看,他啥都會做、啥都能干哎?!彼詥栕源?。但是“黑走馬”跳得爐火純青的女主人還是認(rèn)為哈兒太小,死活都不肯要他,打發(fā)他說:“到那兒——前邊去找!”我的個媽呀,要是肺活量不夠的女人“那兒”這么久,氣早都斷了。

哈兒照舊笑一笑,他認(rèn)為只要心中那盞指路的燈火沒有熄滅,人生的前路就一定可以被照亮。

已經(jīng)快接近午飯的時間了,哈兒擠在圈馬谷馬圈門口的人群當(dāng)中,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喚。此刻,他因為一路向前有些腿腳酸軟,幾乎想一猛子趴倒在地,徹底躺平不起來了。盡管如此,他覺得“到前面去”是對的。當(dāng)然,他終歸是要停下來的,不會一直這樣在草原上走來走去和流浪下去的。

這時,哈兒看見馬圈里面的馬匹以騮、栗、黑、青等色為主,人們喜歡稱這樣的馬為天馬,這種馬持久性強,速度快,適合山路馱乘和平原役用。有匹栗色的生馬受到一位馴馬師的驚嚇,趕緊躲進馬廄里去了,另外的馬匹則在馬廄外面跑過來跑過去,顯得緊張和局促不安。

哈兒在尋找馬圈的主人,希望能給他一份活計,干啥都行。此刻,一股炭火燃燒的煙味從馬圈右側(cè)那個住人的板棚旁邊飄了過來,在哈兒的鼻孔里彌漫著,這勾起了他對內(nèi)地家鄉(xiāng)黑山的思念,一絲孤獨傷感隱隱約約地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抓挖著。

哈兒走近馬圈右側(cè)板棚那里,看到一家專門打造馬鐙的鐵鋪。這一家三口人各自分工。女兒在燒火,燃燒的炭火煙味正是來自她那個用各種戈壁石頭搭建起的簡易爐膛。炭火呼呼地舔舐著爐壁。男人則用長鉗子夾著半截?zé)t的鋼筋,一面轉(zhuǎn)動方位,一面在鐵砧上用一只小錘子以輕輕敲擊的方式,指揮和引導(dǎo)妻子把掄起的大鐵錘準(zhǔn)確無誤地砸到鋼筋需要鍛打的部位。哈兒想,他們兩個如果感情不好,妻子的鐵錘只要稍稍偏離軌跡,那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在哈兒的經(jīng)驗和認(rèn)知中,男人力氣大,應(yīng)該掄大錘才對,但是這位胸前圍著一件油膩污麻且黑乎乎的圍裙的女人,當(dāng)男人的小錘子敲擊完鐵砧,她的大錘就應(yīng)聲而落,這種節(jié)奏和韻律用琴瑟之音形容一點也不為過,鏗鏘、鏗鏘、鏗鏘!男人一下,女人一下,男人一下,女人一下,聽得久了,仿佛又是女人一下,男人一下,女人一下,男人一下,兩個人的動作剛?cè)岵?,張弛有度,你來我往,他們陶醉般配合著,進入一種忘我的狀態(tài)。這是哈兒從來沒有見過的勞動場面,他為這個汗流滿面且包著頭巾的草原女人所具有的非凡膂力而心生敬意。

哈兒希望他們停下來歇息片刻,就對男人道:“阿卡,緩緩吧?!焙谔扛泶袼频哪腥?,已經(jīng)全然沉湎于自己和女人營造的工作氛圍中,根本顧不上理睬哈兒;那位個頭不高、弓步站立、腿子已經(jīng)有些彎曲變形、掄著大鐵錘集中精力對付鋼筋的女人,對哈兒同樣置若罔聞。這一對男女完全沉浸在勞動的藝術(shù)快感之中。只有那個守護爐火的美麗丫頭,好像還停留在寂寞無聊的現(xiàn)實世界里,問哈兒:“你是路過圈馬谷的嗎?”

“不,我是來圈馬谷找活計的?!?/p>

“哦,那你得去問牛虎阿卡,他是這兒的壯辣辣!”辣辣是一種野菜,壯辣辣意即大人物的意思。

“他在哪兒?”

“喏,在那兒!”哈兒順著女孩子用嘴巴指示的方向看過去,一位威武雄壯的中年胖子,肉在脖子那兒淤了一堆,跟牛領(lǐng)似的,還疙里疙瘩疊了幾層肉褶子。哈兒覺得現(xiàn)在問人家要工作,肯定會遭到拒絕,最好等時機成熟時再說吧。

這當(dāng)兒,馬嘶聲從馬圈里不斷傳出來,在草原的上方回蕩。哈兒趕緊湊過去,看清楚叫得最烈的是一匹棗騮色的年輕兒馬,它領(lǐng)著馬群在馬圈里跑過來跑過去,不停地發(fā)出陣陣嘶鳴,時而尥著蹶子,時而后腿直立起來,前體騰空,兩只蹄子在空中憤怒地來回劃拉著弧線,顯得十分不滿。這匹棗騮馬如果是人的話,就是那種人群中大家都統(tǒng)統(tǒng)聽話地發(fā)出同一個聲音,獨他是持不同見解者和不肯隨波逐流的那一類。所以,越是這樣的馬,人就越是想征服它,馴服它的人會有一種成就感。當(dāng)然,馬這種靈性的動物,對那些敢于冒險的勇敢的人有一種天性的辨識能力,會甘愿成為那些具有犧牲精神和戰(zhàn)斗精神的戰(zhàn)士們的協(xié)作者及忠誠伙伴。

哈兒聽旁邊的人議論說,在這匹棗騮馬面前,一個個馴馬師都敗下陣來,沒有人能夠降伏這匹烈性子的家伙。

馴馬師和棗騮馬在巨大的馬圈里絆著跤。馬糞和塵土四散飛揚。馴馬師手里揚著套馬桿對這匹像老虎一樣迅猛的棗騮馬緊追不舍。但棗騮馬不肯屈服和束手就擒,幾次差點兒就騰空飛起,越過一人多高的木頭柵欄。馴馬師看著兒馬左沖右突,如猛獸一般來回竄動和大聲咆哮,不禁有些怯場。

另一個作風(fēng)硬朗的馴馬師拉開木頭柵欄的圈門,一閃身也鉆了進去,嘴里叫喚著:“我是阿勒泰的雄鷹!”他瞅準(zhǔn)盯穩(wěn),猛然掄起套馬桿,側(cè)著身子甩了出去,套索在空中耍了個花子,套在了棗騮馬的脖子上??墒?,由于馴馬師進去時圈門沒有閂牢,加之這個用木條編織的圈門有些走扇,自己打開了,于是有幾匹馬奪門而出,其中就有脖子上已經(jīng)掛著套馬索的棗騮馬。它拖著馴馬師沖出馬圈,在草地上奮力奔跑和掙扎。馴馬師仰著身子,拽著套馬桿不肯松手,雙腳蹬在地上,推土機似的推起草地上厚厚的泥土和草皮。草屑和泥土像子彈一樣嗚嗚亂飛,射向四周,倘若有一星半點砸在某個圍觀的婦女臉上,一定會令她發(fā)出刺耳尖厲的叫聲。

場面既熱鬧又刺激,同時也讓觀看的人熱血沸騰,激情澎湃。

馬圈里先前那個有些退縮和松勁兒的馴馬師現(xiàn)在也緊跟出來,并順手關(guān)好圈門。他被同伴的職業(yè)精神感染了,隨之狼奔到棗騮馬跟前,也甩出套馬索套在了馬項上。現(xiàn)在,兩個馴馬師一左一右拽著套馬桿,被棗騮馬拖著跑,他們跟棗騮馬之間像拔河比賽似的,馴馬師拼了老命用腳蹬住地面,箍住氣,鼓著女人生娃娃的力氣拽著套馬桿,想把棗騮馬拽回來抓住,給戴上籠頭。當(dāng)然,棗騮馬哪里肯任他們擺布,雙蹄猛摜,想把他們甩脫拖倒。只要拖倒在地,他們即使不會被棗騮馬拖死,也會被拖成重傷的。兩個馴馬師幾乎使出了渾身的解數(shù),也無濟于事,只是四腳推起地上更多的泥土和草皮,場面跟犁地似的。

棗騮馬就這樣拖著兩位壯漢往草坡前面的空地狂奔,人群也呼啦啦跟在后面叫囂,一時間,場面顯得十分緊張和扣人心弦。兩位馴馬壯漢的鞋底子由于不停蹭著地上斷裂的草棵和草皮,一會兒工夫,鞋底子竟變成了四個坨圈子,只有鞋幫子還環(huán)在腳腕子上。人群旋風(fēng)般跟著兩位馴馬師往那邊更寬闊的草地旋轉(zhuǎn)過去。眼下,這片供牧人馴馬遛馬的峽谷空闊草地,變成了馬和人相互角逐的競技場。

哈兒血管里的血液也被這蕩氣回腸的場面點燃了,渾身血脈僨張,他顧不得許多,丟下身上的行囊,也飛奔過去攔截發(fā)瘋似的棗騮馬。哈兒身材瘦削,但身手異常敏捷矯健,跑起來如蛇行草叢獵豹出林一般。哈兒從斜刺里插過去,他看見那兩個馴馬師已經(jīng)被棗騮馬拖倒了,趴在地上,盡管不甘失敗,抓住套馬桿依舊堅持和硬扛著,怎奈血肉之軀難以逆轉(zhuǎn)。兩個馴馬師最終支撐不住,一前一后丟開了還掛在馬項上的套馬桿。哈兒老家的那個村子曾駐扎過成吉思汗的大軍,一位可汗從巴格達(dá)帶回來的詩人給那里取名為滿詩堡。關(guān)于可汗的騎兵軍的故事,哈兒從小就聽大人們一遍一遍復(fù)述,他自小就十分愛馬,一聽到馬的嘶鳴就興奮不已,小時候他還練過武術(shù),摔摔絆絆的,肉體已然經(jīng)過了各種各樣的摔打洗禮,變得異常皮實。此時哈兒跟一頭獵豹似的潛隱蹲伏在一道草坎子上面,這一手很重要,就像打仗,一切戰(zhàn)役的勝利都是給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但不事先張揚且未被發(fā)覺的一方留著的。眼看棗騮馬往哈兒這邊甩展鬃毛,騰云駕霧一般過來,再不出手,它就要從哈兒的眼前溜走了。說時遲那時快,哈兒瞅準(zhǔn)時機,從草坎子上猛然一躍而起,撲上去一把抱住了棗騮馬的脖子,并揪住了長長的馬鬃。就這一躍,哈兒的心里也許醞釀了很久很久,積攢了無窮的能量和爆發(fā)力,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機遇和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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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xué)》2023年01期 責(zé)編梁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