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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大霧會從夜間升起
來源:《長江文藝》 | 阿微木依蘿  2023年02月27日13:28

明亮的大街上,格日阿火舉著新買的手機(jī)吆喝,希望別人給他投票。他遇見了同村的一個熟人,這個人叫格里希聰,喜歡仰著脖子笑,或者“嘟嘟”地吹自己的嘴唇,據(jù)說這是西昌城里某些老太太鍛煉身體的妙方——在過去一段日子,他進(jìn)城跟兒子一家住過半年。格日阿火本來不打算跟格里希聰打招呼,他知道格里希聰除了喜歡在鎮(zhèn)上瞎逛,別的事情一概不理??墒?,這個人卻熱情地向他走近,那么,他只好“勉為其難”湊上去,到了跟前,臉上堆出笑,拽著對方衣袖說:

“用您那發(fā)財?shù)男∈謳臀彝渡弦黄卑?,投一票就行啦!?/p>

這話把格里希聰逗笑了。

“這怎么回事,有什么事情想不通嗎?您滿大街拉票干什么?”

“不要這么不嚴(yán)肅,格里希聰,我告訴您,我不是要干壞事,我正正經(jīng)經(jīng)要干大事了,極大的事?!?/p>

“什么?”

“賣雞!”

“???哈哈哈哈……”

“快停下,您笑得嘴巴都要爛到耳朵門口了。”

“噢……哈哈哈……”

“格里希聰,您要不要給我投票?”

格里希聰終于收住笑容,他剛剛一定是在哪兒喝了酒,嘴里還冒著一股酒氣。

“用我這發(fā)財?shù)男∈???/p>

“是的,您那發(fā)財?shù)男∈帧!?/p>

“我笑的就是您說的這句話。您肯定上網(wǎng)上得太多了,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上面的一些亂七八糟的詞兒,我奇怪,您怎么會喜歡用那些破詞兒。”

“用什么詞兒不重要,大家喜歡被這些詞兒迷惑。格里希聰,太陽快把我的腦門兒曬開花了,我得走了,您還是繼續(xù)去哪兒喝酒吧。再見。”

格日阿火實在沒有耐心在這里耗著,十天之內(nèi),他必須積攢到三千票,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二天,而這新的一天眼看就要過半。這是夏季最熱的日子,小鎮(zhèn)上光禿禿的,剛剛翻新過,墻壁刷了白漆,之前那些大點(diǎn)兒的樹木移栽到了別處,重新站在街道兩旁的小樹苗簡直跟他一樣傻,要死不活的,幸好它們身上還掛著“輸液袋”——“該死的!”他心里罵道,不看見“輸液袋”沒那么生氣,看見了火冒三丈,他覺得自己還不如一根樹杈金貴。為什么會這個樣子也搞不清,他自認(rèn)為已經(jīng)很努力了,至少跟格里希聰比起來,他簡直是村里的勞動模范。

啊,當(dāng)然啦,說的是最近這三年。以前可不敢跟格里希聰比。以前的格里希聰是村里的老公牛,可以一直耕地,耕到死不罷休的樣子。這三年倒過來了,格里希聰過起了逍遙日子,從城里回來以后就逍遙到現(xiàn)在。

格里希聰可能趕著去哪兒喝酒,他剛才向他走近只不過是“順路”,他要去的方向是格日阿火的身后某個酒館。

“那就再見啦!”格里希聰有點(diǎn)兒迫不及待了。

鎮(zhèn)上最多的就是小酒館。這一天逢集,酒館的老板們已經(jīng)樂瘋了,男人們一到街上,不足半個時辰就會遇到他們的熟人,就會相約到小酒館吃酒。街面上還在繼續(xù)晃蕩的除了像格日阿火這樣有正經(jīng)事要辦的人,其余的,要么生了什么病,要么是喝不動酒的老頭子,要么,就是一大幫被吃酒的男人們遺留在外面、無所事事不得不繼續(xù)逛街的女人。她們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手里牽著一個或兩個小崽子,偶爾從嘴里冒出兩句咒罵,也懶得找地方休息。因為這里極少有地方可坐,私人店鋪的門口不許乘涼,銀行門口的臺階“釘”了一串人,都是一群戴著黑帽子的老男人(這些帽子從遠(yuǎn)處看過去,真的就跟黑色螺絲釘?shù)拿弊記]有區(qū)別),他們能在銀行門口坐到散市,嘴巴“咕嚕咕嚕”聊得熱火朝天;反正她們也習(xí)慣了曬太陽,大家都被曬黑了。格日阿火望著一張張雌性的黑臉在他周圍流動,她們的頭帕極其簡單,除了節(jié)日期間,頭發(fā)辮子纏著鮮艷的瑪瑙珠串或叮當(dāng)作響的銀飾品,日常的頭帕要么就是一塊繡著牡丹或芍藥(其實他一直沒有分清這兩種花)的毛巾,要么干脆什么也不戴,“光”著腦袋。格日阿火喜歡女人們穿著整齊的傳統(tǒng)服飾,再略施粉黛,那些衣服會讓她們更像女人,更優(yōu)雅尊貴,每一個人都像是慈愛的母親和可愛的姑娘,如果那樣就太好了,當(dāng)然也就聞不到半點(diǎn)兒汗臭味兒?,F(xiàn)在他眼前流過的這些雌性的臉上全是汗水,生活的鹽分把她們的臉腌制成了一種哀傷的黑。他有點(diǎn)害怕與她們對視,那些蒼茫的眼神,就像在家里的時候,他時常避開妻子投過來的目光和她的臉。

“來吧,伸出您發(fā)財?shù)男∈职 ?/p>

格日阿火繼續(xù)吆喝,他不想再去注意她們的臉,朝著街道另一邊走。人潮洶涌,越來越熱鬧,小樹苗的細(xì)杈上夏蟬在鳴叫:熱死啦、熱死啦、熱死啦……

“呵呵呵……格日阿火,我很想給您投票,可一聽到‘投票’我就尤其反感,這種行為總讓我想起那些騙子。我相信大街上幾乎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要不然這一天您為何到現(xiàn)在還一無所獲呢?我當(dāng)然不是說您是騙子,這一點(diǎn)誠意我是有的,您要相信我。”

“我相信?!?/p>

“對嘛,人要講道理,我是一個六十八歲的老姐姐了,社會中亂七八糟的苦頭吃了不少。我小學(xué)畢業(yè)回家干活的時候您才入的學(xué),您其實很有本事,那個年頭,中學(xué)很難考上,并且想要順利讀完特別艱難,但是您不僅考上了,還輕松完成學(xué)業(yè),如果您有耐心的話,會繼續(xù)讀下去對嗎?您這輩子就吃虧在做事情太隨意了,想做就做,不想做又不做,為什么要這樣呢?如果您踏踏實實,這會兒的情況就大不同。您后來在小學(xué)教了幾年書,為什么偏要辭掉工作回家干活我到現(xiàn)在還想不明白——當(dāng)然這不關(guān)我的事——嗯,看看現(xiàn)在,您也是一個老人家了,今年有六十歲了嗎?”

“有,我上個月剛滿六十歲,身份證上的年、月、日,都是真實的。”

“這么說來,您其實已經(jīng)虛歲六十二歲了?!?/p>

“是的,其實是的?!?/p>

“我們一出生就已經(jīng)一歲,按照我們族人的十個月一年計算,您生下來就滿了一歲,您滿一歲的時候其實進(jìn)入了三歲?!?/p>

“嗯,瓊孟曳紐姐姐,您的算數(shù)還是那么好?!?/p>

“為何您好好的生活不過了,要來拉票?”

“我就是要好好的生活呢?!?/p>

“我沒看出來,您這個樣子晃來晃去,跟年輕的時候辭掉工作晃來晃去有什么不同?”

“兩種‘晃’有根本的區(qū)別?!?/p>

“什么區(qū)別?”

“一種沒根,一種有根。那時候我的心是一股流水,現(xiàn)在我的心是一片秧田,我現(xiàn)在這種舉止看著奇怪,但其實,我是向著很實在的生活進(jìn)發(fā)。難道我身上一點(diǎn)兒這種味道都感覺不出來嗎?”

“如果是您說的這一種,我真沒有看出來。您自己信嗎?我只覺得您像是在逃避什么,或者您的妻子終于發(fā)飆了?我聽說她的脾氣雖然很好,可一旦發(fā)火,老虎也會在她跟前低頭。不是我替她說話,格日阿火,您什么時候跟她正式結(jié)婚?一個女人跟您生活了快十年,您不打算跟她結(jié)婚嗎?”

“我們生活在一起了呀,難道不算是結(jié)婚嗎?”

“不完全算?!?/p>

“瓊孟曳紐姐姐,我們……”

“停,您不用多說。”

“噢?!?/p>

“也許我老了,思維遲鈍,不如從前敏感。格日阿火,很不好意思,我不能跟您繼續(xù)討論您的生活了,即便我們兩個打了一輩子交道,值得坐下來慢慢細(xì)說,可精力不給我這個機(jī)會;我們也不住同一個村子,我的兒子等會兒要是從小酒館出來看到我在這里跟您說話……您信嗎?他會瞪著那雙喝醉的眼睛,嫌棄我話太多了。年輕人真是越來越難相處,尤其他們到了中年,只要一垮臉,您就會感受到他那滿肚子的愁,就仿佛一匹倒霉的馬兒剛從某個掉下去的陡坡爬上來。請幫我把椅子往太陽底下挪一挪,真是的,我現(xiàn)在身體大不如前,時常覺得冷。我求著兒子,他才答應(yīng)將我從家里弄到鎮(zhèn)上來坐一會兒,我喜歡鎮(zhèn)上的太陽,主要是喜歡熱鬧,我越來越感到寒冷和寂寞,可能很快就要死了,人間的太陽已經(jīng)烤不暖我了?!?/p>

“我熱得冒汗呢,曳紐姐姐,就算太陽偏西,可這會兒陽光的熱度差不多可以曬死一顆雞蛋?!?/p>

“那說明您在世上晃蕩的日子還會更長一些,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呵呵呵呵……”

鎮(zhèn)子旁邊的黑水河畔拴著格日阿火的馬兒。實際上它是一匹馬騾,人們都說它是雜種馬,他們既不愿意叫它馬兒也不愿意叫它騾子,就喜歡“雜種馬、雜種馬”地喊它,搞得格日阿火后來也跟著他們一起喊“雜種馬”,這已經(jīng)成了它固定的名字。

雜種馬脾氣溫順,在河邊等了格日阿火一天了,黑水河在夏季最清澈也很干凈,它已經(jīng)用河水漱過口并且喝了一點(diǎn)兒;它很聰明,從不輕易吃別人丟給它的東西,路人對它評頭論足也不在乎,大概它已經(jīng)能聽懂其中一些人話,當(dāng)他們說到“看上去有點(diǎn)好吃的樣子”時,它就把屁股轉(zhuǎn)過來對著他們。

一大幫年輕男人和女人先前到河邊乘涼,留下許多食物垃圾,塑料袋、果皮、弄臟的餅干之類,還留下了女孩子偷偷脫下來扔在石頭旮旯里的破絲襪?,F(xiàn)在正逢穿絲襪的季節(jié)——所謂的冰絲襪,實際上哪里有什么冰絲襪,多穿一會兒同樣熱得要死,并且絲襪質(zhì)量高低不等,那些又想好看又想便宜的女孩們的絲襪壽命往往撐不過半天,有的甚至不出一個時辰就在某個地方勾壞了。先前那些人當(dāng)中就有兩個女孩子的絲襪報廢,起身時絲襪勾在了一根干草的尖子上,扯出一個破洞,并且捂也捂不住、堵也堵不好,泥石流似的潰散、爛成一片。她們只好躲在馬騾旁邊的小樹背后把絲襪脫下來扔在石堆里。其中一個女孩沒有將襪子扔在石堆,她把它扔到河水里沖走了。馬騾眼睜睜看著她們在那兒脫襪子,露出大腿上白皙的皮膚。它作為騾子的眼睛肯定不會將黑絲襪理解成人類的衣物,它只將它看成腿上的黑毛,而兩個女孩剛剛在它面前將腿上的長毛給褪掉了,這使得它的眼睛吃驚到比之前大了一號。她們走了以后,它往前走幾步,將絲襪咬起來放在石頭上看了又看,最后不知怎么搞的,咬起來把玩時,不小心套在嘴上滑不下來了。

格日阿火從遠(yuǎn)處走來,馬騾也沒有注意到他。

“你要穿絲襪?”

格日阿火飛快地走去將馬騾嘴上的絲襪摘下,想將它扔到河里沖走,卻忽然間停住,猶豫了一下,看了一下絲襪,居然將它揉作一團(tuán)塞進(jìn)了衣袋。他拍了拍馬騾的膀子,給它帶來了一小袋草料。不等馬騾吃完,他又急急忙忙地走到集市上,在黑夜來臨之前,他想盡量說服人們給他投票。

夜色像一頂氈帽終于完全蓋住了小鎮(zhèn),商販們打開燈,開起了夜市,大街上堆滿女人們的臟話以及醉酒者的嘔吐物。后來用了灑水車,從這頭沖到那頭,來回三遍,才將街道恢復(fù)干凈。只是暫時的干凈,夜再深一些,嘔吐物只會更多,那時候的壞脾氣的女人們可能會動手打他們的男人。

這一天對格日阿火來說,幾乎沒有收獲,至少到目前為止,能預(yù)測到好運(yùn)不會再來了……和昨天一樣壞的運(yùn)氣。他再次到河邊看望了馬騾,算是“安撫”一下漂亮的雜種馬,它如果一天沒看到他三次,就會發(fā)一通驢脾氣,他寧可抽空多跑一趟,也不愿意看它掙脫韁繩到大街上“跳腳”。去了一趟河邊回來,他就一直蹲在已經(jīng)下班關(guān)門的銀行門口的臺階上,白天這里糖葫蘆似的蹲了一串人,現(xiàn)在只他一個,孤零零的像個被吃剩下的壞果子。

他望著通向西昌城的方向,眼神很茫然,肚子也餓了,整個一天之中,他只吃了一頓飯,感到餓就喝水,在商販門口的水龍頭上對付幾口。

街道上有人提著酒瓶子走來走去,三個人一伙,或者五個人一伙,或者一個人,咬字不清,艱難地互相說話或自說自話。

格日阿火起先茫然地望著來往人群,突然,看著看著,靈機(jī)一動:“難道世界上最好說話的人不是喝醉的人嗎?比方說,晃晃悠悠抓起手機(jī)隨便投個票?”這些念頭簡直敲醒了他。從地上起身,站到了大街上,果然,三個喝醉的人來到跟前。他們并不特別醉,至少誰也沒有摔倒在地,不像之前過去的幾個,其中一人始終被攙著。

他們伸出酒瓶子說:“來一口大的,還是一口小的,還是一杯盡?你說了算。”

格日阿火伸出空手,又急忙換成拿手機(jī)的那只手,有點(diǎn)傷心的樣子說:“我酒量很差,而且最近生病不能喝酒。我在忙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件事必須有人幫忙投票才能促成,已經(jīng)整整一個白天了,沒有人肯幫忙。你們?nèi)齻€年輕人,一看就是好人,你們可以給我投票嗎?不用加好友,打開你們的手機(jī)‘掃一掃’就能完成?!?/p>

“啥,你要當(dāng)官啦?你們的投票怎么跟我們不一樣?我們的孜海同學(xué)剛剛當(dāng)選了我們村二組的組長,就是我們兩個中間的這位瘦高個兒,他就是孜海。他現(xiàn)在是一名國家干部了,是我們一票一票現(xiàn)場投的,干得非常非常正規(guī),現(xiàn)在我們?nèi)齻€一起慶祝呢……啊天哪,你要保密,按照規(guī)定我們不能聚眾喝酒;不過幸好,你可以給我們作證,我們只是輕微地打濕了一下嘴唇。老前輩,你準(zhǔn)備當(dāng)個什么?這個年齡……啊,你是哪個村的,投票程序怎么和我們不一樣呢?”

他們有點(diǎn)站不穩(wěn),搖搖晃晃,但是格日阿火的投票引起他們的注意了。他們自己聊了起來。

“我住在那片高山上,龍河村,你們聽說過嗎?就是有一股很粗的山水從很高的懸崖上面鉆出來,在青幽幽的樹林中形成一條粗壯的瀑布,水流看著像一條龍?!?/p>

他們搖頭,又繼續(xù)轉(zhuǎn)身互相聊天,就仿佛面前沒有站著格日阿火這個人。

“我不是要當(dāng)國家干部……”格日阿火半天才插進(jìn)嘴,說得很大聲才把這句話“遞”進(jìn)他們的耳朵。

“什么?”

他們不敢信似的,一起把耳朵湊過來。

“我說,我投票只是為了賣雞。”

“你投票賣雞?”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噢,明白了,就是那種農(nóng)產(chǎn)品,想在網(wǎng)上打開銷路,然后做大做強(qiáng),然后出口外國……你有農(nóng)莊嗎?”

“不是那樣的,我沒有想做大做強(qiáng),也沒有農(nóng)莊?!?/p>

“老前輩,既然你要做生意,就一定要有這個夢想,你們說對不對,一定……啊,請讓一讓路,我們要到那邊去一趟……是吧,你要有抱負(fù),人活一世,必須有抱負(fù)!”

他們繞開格日阿火,但沒有馬上走。

“我只是賣雞……三位年輕同志,你們還沒有給我投票,請你們稍微抽出一分鐘,只需打開手機(jī)‘掃一掃’。”

他們沒聽清格日阿火的話。顧不上。

“英雄不問出路,對不對……孜海同學(xué),你說,作為剛剛當(dāng)選了二組組長這個事情,你一直還沒有給我們透露半點(diǎn)兒你的想法。”

“對啊,孜海,你先從言語方面給我們‘規(guī)劃’一下,對于我們二組的未來,給我們兩個先開開眼界?!?/p>

“啊,我想起來了,開眼界的事情先放一放,我想起我的正經(jīng)事了。聽說這里要修高速公路?孜海,你有時間幫忙打聽一下,畢竟現(xiàn)在你的身份不同了,可以說得上話。我聽說高速公路要經(jīng)過我的豬圈那個位置,我可是去年才修的豬圈,你眼睜睜看它從地面上‘挺’起來的,要是那條路真的選在這個位置,那我的豬怎么辦?總不能讓我的豬無家可歸。你現(xiàn)在是堂堂的一個國家干部,總歸是說得上話的。”

“那就順便幫我打聽一下我的牛圈什么時候可以批下來,我的牛還在山上打野呢。”

“哎呀,兩位……我親愛的同學(xué),你們別再說‘國家干部’這樣的話了,我只是個組長,還是副的,要不是中學(xué)畢了業(yè),你們半途而廢沒畢業(yè),我們?nèi)齻€誰是組長還說不定,干嗎要這么見外呢?對于你們的事情,我明天就去打聽,但是千萬以后別再提那四個字,太嚇人了。我們今天能不能不談別的事情,只說喝酒的事情,好像老板一直追著我們要酒錢呢?……呵呵,難道誰還會缺少他的酒錢?等我們下一趟回來,把利息也給他付了!哎呀,你們兩個小心腳下,也不知誰吐的,這條大街可真應(yīng)該好好整改了,怎么能這么臟?明天我就去拜訪鎮(zhèn)上的……哎呀你小心,你踩到狗屎啦!”

他們邊聊邊走,踩到狗屎的那一位不知道自己踩到了狗屎,照常向前走,已經(jīng)把格日阿火遠(yuǎn)遠(yuǎn)地扔在背后了。格日阿火一步都沒有移動,他們走過去以后,他的目光也追了他們一程,現(xiàn)在他確信,他們?nèi)齻€喝得可真是一點(diǎn)兒也不比其他人少,只是酒量大一些,沒有醉倒而已。

年輕的時候格日阿火特別喜歡走夜路,現(xiàn)在不喜歡了,現(xiàn)在走夜路只覺得孤獨(dú),像個可憐蟲。白天一直背在背上的草帽這會兒才想起來,難怪午后一直用手掌給自己的臉扇風(fēng),姑娘們就偷偷指著他笑。他還以為她們是在笑他的褲腰帶呢,現(xiàn)在可算明白了,她們笑他老糊涂。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提醒她,只歪著腦袋、捂著嘴,趁他不注意就把笑聲從嘴里放出來,她們真壞——不,呵呵,她們真可愛。

他也確實老了,瓊孟曳紐還覺得他能在人間很久,她不知道,白天的陽光能將他曬得多燙,夜里的風(fēng)色就能將他的骨頭浸得多痛。山風(fēng)在鎮(zhèn)子上是熱的,高海拔的山林中卻帶著冷氣,就算此時還在夏季。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褲子(沒騎馬),用電筒光仔細(xì)照一遍,目光也跟著游走。質(zhì)量很好的褲子,藍(lán)色,跟山上別的同齡人不一樣的顏色,他們從四十歲以后就從頭黑到尾巴——黑色帽子,黑色衣服,黑色褲子,黑色鞋子,黑色襪子,連內(nèi)褲都是黑色。他不一樣,他一直保持自己喜歡的搭配,藍(lán)色牛仔褲配白色鞋帶(他喜歡這種奇怪的穿搭,哪怕牛仔褲非常合身,也極喜愛用兩根連接起來的白色鞋帶把褲腰捆起來,并長長地將鞋帶多余的部分懸掛在身體的左邊或右邊),偶爾將襯衫壓在褲腰里;年輕時他幾乎每天這樣穿,那時候他的臉也很年輕,沒有半點(diǎn)兒皺紋,這種穿搭會給人一種輕松瀟灑的感覺。拿電筒的手抖了一下,因為他的腿抖了一下,二十歲的時候與人賽跑摔傷了膝蓋,五十歲以后膝蓋就特別怕冷,電筒的光芒因為手的抖顫已經(jīng)搖晃到遠(yuǎn)處去了,他的目光也離開褲子,望著茫茫的草林。他有點(diǎn)兒悲傷,衰老就像是鼻尖上的一團(tuán)涼氣,看上去似乎沒大礙,卻總是能最先感覺到它。

格日阿火有點(diǎn)走不動了,想爬到馬騾的背上。又受不了馬騾走起來一顛一顛,即便有馬鞍作為緩沖,也照樣覺得屁股疼。

今天晚上他其實可以早一點(diǎn)回到家,不過這都不算什么了,今天他的運(yùn)氣比昨天好太多,足足積攢了七十票。這都要感謝那個高個子的“國家干部”,他和他的同伴最先沒有理會他,后來,三個醉醺醺地溜達(dá)了一圈回來,突然看見他坐在銀行門口,或許那時候他尤其顯得老朽可憐,這種狀態(tài)使得“國家干部”的心一下子受了震蕩,突然想起投票的事情。他不由分說地掙脫他的同伴(這個時候他其實已經(jīng)醉得需要人攙扶了),走到他跟前,熱心涌動,并且一個勁兒解釋之前的失禮,說他不該粗心大意隨便忘記一個老年人的請求——他特意強(qiáng)調(diào)“老年人”這個詞,然后他就牽著他的手,四處幫他拉票。如果不是投票要求必須由他們鎮(zhèn)上所屬各個村的人投票,其他地方的人投票無效,那么,“國家干部”說,他只要動一動手轉(zhuǎn)發(fā)二維碼到各個群里,要不了多長時間,格日阿火的三千票就攢夠了。

那些投票的人大多沒有關(guān)注細(xì)節(jié),他們迷迷糊糊拿起手機(jī),只有一個女孩子,有點(diǎn)疑惑地悄悄問了一下格日阿火,為什么他要賣雞,可是投票的鏈接卻是一家新開沒多久的大型中餐廳?格日阿火終于有機(jī)會解釋了,他與這家餐廳達(dá)成了口頭協(xié)議并且互相簽了一份保證書,對方保證每年從他這里購買三千只雞,而他,上傳投票鏈接,積攢三千投票,算是為餐廳開業(yè)做宣傳。姑娘看上去挺善良,她沒有再多問。

幸好沒有被追問,不然他得繼續(xù)告訴她,餐廳女老板是他年輕時候喜歡的一個姑娘。她現(xiàn)在變得很有錢了。啊,真是的,他年輕時候喜歡的人可不止一個,然而那些人過得都很舒服,就像是注定了,與他最終沒有生活在一起的人總是過得比他好,而他像個被她們詛咒了的人,過得一點(diǎn)兒也不順心。她們跟他分手的時候總是罵:“格日阿火你這個渾球,我詛咒你一輩子沒有喜歡的人,也不被人喜歡,詛咒你終生過不舒服?!彼齻兇蠖嗾f了類似的話。這當(dāng)然也不能完全怪她們無情,說到底,最先選擇離開她們的人是他,總是談到快要結(jié)婚的時候,他就突然心情不好了,覺得眼前的人以及生活都不是他想要的?,F(xiàn)在他就是個窮光蛋,她們說的可真是太對了,女人一旦開口詛咒,老天爺就幫她們實現(xiàn)愿望,肯定是這樣的。

格日阿火拍了一下馬騾的屁股——“雜種馬!”他罵了它一句。馬騾往前跑了幾步,又停下來等他。

格日阿火只想早點(diǎn)回到家中,比起填飽肚子,他更想足足地睡上一覺。

流水似的風(fēng),從格日阿火的耳邊流過。他醒來了,陽光照亮了睜眼可見的山尖,昨晚回來太晚,沒能敲開房門,無可奈何睡在了馬棚里。幸好馬棚里堆著許多草料,門口鐵絲上的羊毛氈顯然是忘記收了,他正好拿來當(dāng)被子。

一大早,妻子打開了房門,她像是早有預(yù)料,伸頭往馬棚里看了一眼。這時候格日阿火也正好醒來,他癡迷地望著對面山尖上的陽光。他們兩個今天的心情應(yīng)該都不錯——如果他們不對話,好心情就會保持得更久一些。妻子卻沒有忍住不說話。

“嚯,我說昨晚隱隱約約像是有人敲門。我不敢確定,以為你不回來了,畢竟那個餐廳離鎮(zhèn)子只有五公里,你的雜種馬都犯不著用四條腿,它用一條腿或一根尾巴就可以把你送到那個地方去。那可是個好地方。我以為你不回家,所以呢,也就沒準(zhǔn)備醒著等你呢。”

格日阿火拍掉身上的草渣。他本來不打算說話的,可他最聽不得她那陰陽怪氣的說話口氣,何況他昨天多累呀,太陽險些將他烤糊。

他生氣道:“我本來也沒想回來呢。”

她也生氣:“我懂?!?/p>

他壓著火氣:“你說話的語氣能不能稍微溫和一些,就像……”

她搶了他的話:“就像你那位餐廳的女朋友?她的聲音什么樣子的?是‘喵喵喵’的嗎?”

他差點(diǎn)兒被她的話嗆死了,咽了一下口水:“你看你說的什么話?從昨天開始你就一直陰陽怪氣。”

“我沒有說錯,她就是你的女人?!?/p>

“曾經(jīng)是?!?/p>

“你看,你承認(rèn)了,你從來就沒有忘記她,你喜歡她,你忘不了她。”

“我就覺得奇怪了,難道你會忘記你的過去嗎?完全忘記過去,做得到嗎?這不是我喜不喜歡她的問題,這是我的生活記憶,很正常的、并且是無法更改的經(jīng)歷,難道你要我騙你?”

“難道你現(xiàn)在一點(diǎn)兒都不肯花心思騙我啦?格日阿火,你現(xiàn)在比你的雜種馬更討人嫌了?!?/p>

“既然這樣……”

“你看,你馬上就不耐煩了,你馬上就想著趕我走,我們十年的情分在你那兒簡直像一場秋風(fēng),吹過去就吹過去了,一點(diǎn)兒痕跡都不打算留。格日阿火,我怎么會這么可憐,要遇上你這么無情的人?!?/p>

“我是說,既然這樣,我們就不要說話了,都歇一口氣。你還是去忙你的事情吧?!?/p>

“???”

“說句連我自己都疑惑的話,為什么你已經(jīng)五十歲了,還是個不成熟的思維,整天找我的麻煩,難道你們女人一直都是這樣的嗎?只要面對感情,或者跟感情有關(guān)的事,你們就‘咯咯咯咯’的,老母雞似的叫個不?!备袢瞻⒒鹬噶酥缸约旱哪X袋。

“你說我們傻,沒有腦子?!?/p>

“我說我腦子都快炸了。你想得太多了,希望你考慮問題成熟一點(diǎn)。”

“你要我裝糊涂可做不到。你認(rèn)識我的第一天就該清楚,我不是個能裝糊涂的人?!?/p>

“嗯?!?/p>

“格日阿火,你喜歡的那個妖精應(yīng)該很漂亮吧?”

“你不要這樣喊人家,這樣不好;如果她是妖精,你想象一下,哪個妖精不漂亮?”

“豬妖就不漂亮。”

“她不是豬妖?!?/p>

“行吧,那我知道了。不過有時候想一想,年輕的時候有個漂亮的情人,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回想起來,心里應(yīng)該也很快活吧?!?/p>

“尼薇,我有時候在想,人的一輩子如果總是耗費(fèi)在這些亂七八糟的生活瑣事里,到底有什么意義?!?/p>

“格日阿火,沒準(zhǔn)兒有一天你還挺想念這種亂七八糟的瑣事呢,你可能會覺得,這就是生活的真相,也是它本來應(yīng)該有的樣子,也是一種心態(tài)年輕的表現(xiàn),說明我們只是表面上衰老,內(nèi)心還很鮮活。這個村里有一大把像我們兩個這種年紀(jì)的人,他們已經(jīng)不談感情了,身體早就干旱,心中沒有雨水,沒有春雷,甚至沒有一場秋風(fēng),什么都沒有——那種‘暮氣沉沉’讓人害怕。你怕嗎?你一定怕,不然你干嗎要去大街上……呵呵……賣雞?!?/p>

“你不去寫詩可惜了?!?/p>

“能寫出來的都不是詩?!?/p>

“我搞不懂你,你有時候很聰明,像個哲學(xué)家,有時候很糊涂,完全不講道理?!?/p>

“你從前對她們說這些話的時候,就是做好了散伙的準(zhǔn)備了吧?如果我沒有想錯的話,你明天就打算離家出走。如果你要走,就把雜種馬一起帶走,還有你的羊毛披氈,我忙,懶得管你的馬,也懶得洗你的衣服?!?/p>

“你和從前一樣,從不打算挽留我?!?/p>

“要么我自己走,要么你走,為什么要挽留?要走的人留不住?!?/p>

“我正是因為你是這樣的性格,才沒有走呢,反正走不走,你似乎都沒看在眼里?何況我現(xiàn)在這么大年齡了,更是哪兒都不會去了。我想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p>

“什么是有意義的事?我最煩的就是你把你的那些想法‘捏’起來,不給任何人看。”

“你不會理解,你知道了可能會大發(fā)脾氣。我也沒想好要不要告訴別人?!?/p>

“我是‘別人’嗎?”

“尼薇,你應(yīng)該去當(dāng)作家,你摳字眼的能力太強(qiáng)。生活不能這么較勁,尤其是兩個人的生活?!?/p>

“我喜歡當(dāng)木匠。”

“這倒是,你喜歡當(dāng)木匠,你跟我說過,你說你大學(xué)上到一半跑回家,就是為了當(dāng)木匠?!?/p>

格日阿火平躺著,雙手墊在頭下,心情又恢復(fù)到剛剛醒來那會兒的清爽。

尼薇深深地看了格日阿火一眼,沒再說話,她扭頭看向了房子對面的山坡。對面山坡的樹林中有一處小木屋,是她一個人搭建起來。如果她不說出來,誰也不可能想到她是一個手藝頂好的木匠。沒有跟格日阿火生活之前,她以木匠手藝為生。她的夢想是在樹林中建造自己的木房子,不過現(xiàn)在,她僅僅是給小牛犢建了木房子,她自己的愿望只能期待以后有更充足的時間,以及,她看中的那塊地方可以順利批復(fù)下來。只有等待村中的領(lǐng)導(dǎo)通知她可以在那兒建房子了,她才能動工。小牛犢的“地盤”能順利建起來,全賴它是一頭牛,“養(yǎng)殖致富”,有了這個理由才能順利。她幾乎不去構(gòu)想自己的木房子了,她的時間總是不夠用,格日阿火只在忙他自己的事情。近十年,他們生活在一起,但實際上一直仿佛各自過日子,各忙各的,他不知道她給小牛犢建造的木房子是什么樣,她其實也并不知道他跟那個餐廳女老板具體怎么回事,她都沒有親眼見過那個女人。她之所以深深看了一眼格日阿火,是想開口邀請他去看一看小牛犢的“家”,可惜格日阿火的眼中沒有透出半點(diǎn)兒想出去走走的意思,他要么不回家,要么回家之后一動不動。有時候他可以一整天躺在雜種馬的棚子外面,太陽大的時候他嫌熱,就故意掀開衣服敞開肚皮曬,就像是一只肚皮很冷的青蛙。

小木屋的門口是一塊柵欄圍起來的院子,青草密布,她在那塊小小的院子里養(yǎng)著一頭小牛犢,焦糖色的毛發(fā),公的,脾氣很倔。她按照它的毛發(fā)顏色給取了一個不算難聽的名字:紅黃牛。她覺得這起碼比格日阿火給馬騾取的“雜種馬”好聽多了。

她準(zhǔn)備去那兒看看她的牛犢了。

“再見?!彼ゎ^笑著對格日阿火說,像是清早起來的第一聲招呼。

格日阿火也笑了笑,他不能不承認(rèn),尼薇身上有令他著迷的東西。即便她不年輕了,臉上也有很多皺紋。

這回她算是親眼看見了,小牛犢將它的后半個身體往下塌并且往前拱,極其難看又充滿了力量的姿勢,隨后從它的下體——那根細(xì)長的肉管中,滋出許多液體。

“它需要一頭母牛了?!边@個念頭在她腦海中一閃。

她站在院子?xùn)艡诘耐饷妗⒁黄铰榕赃叺蔫燮渖钐?,她剛好走到這個位置看見它那種樣子——不得已停下腳步;她還四處看看是否有人經(jīng)過此地,不知怎么,一股復(fù)雜的心緒上來,覺得羞臊(這太奇怪了,她說不清),又覺得委屈,又升起莫名的憤怒,目光故意躲開卻不知不覺中扭轉(zhuǎn)、眼睜睜看著它在那兒“抽風(fēng)”。動物在解決生理需求的時候總是那么爽快,就在清早的陽光中、明晃晃的草地上、她的一束酸脹的目光里。

等它發(fā)完了瘋,尼薇才回過神,打開院子?xùn)艡谂赃叺哪鹃T。走進(jìn)木屋,取出一個圓形的、供小牛犢舔食的鹽圈兒,從鹽圈中間的小孔中穿過一條繩子,將它掛在木屋門口。小牛犢向她走近。她摸了摸它的牛頭,以及兩根差不多四寸長的牛角,它的眼睛突然變得溫柔,像是要與她對話,這勾起了她說話的欲望。

“你現(xiàn)在正是年輕的時候呀,”她拍了拍它的脖頸,“也許你該到柵欄外面的草地上撒歡了?你想去是吧?”

小牛犢舔舔她的衣角。

“去遠(yuǎn)一些的草地上也沒關(guān)系,或許你還可以去打野,讓小木屋空著,對于你來說,再好看的房子都是監(jiān)獄,你覺得我這么形容對不對?你點(diǎn)頭了,你同意這個說法?!?/p>

小牛犢搖晃尾巴。

“反正這兒的林子大得很,只要不走出這片山,你就丟不了。林子里有野獸,也有你的‘姑娘’,這兒的陽光總是那么好,樹林中的陽光更好,我?guī)缀踹€能聞到你身上毛發(fā)中潛伏的清晨的草花香氣,你的‘姑娘’們肯定會喜歡。這里很茂盛,作為一頭年輕的小牛,你在這兒長大,成年了,你的主人還有心將你放出去,這是天下間最幸福的事,對嗎?你不需要攜帶行李,你養(yǎng)活自己的方式只需要動一動臉上的嘴巴,你的糧食沒有人跟你搶,你腳下每踏出一步都與你的‘莊稼’相遇,你還會早早地遇上你最滿意的‘姑娘’中的一個……天吶,你真讓我羨慕。剛才有一瞬間我覺得羞恥,我大概是把你當(dāng)成一個‘人’了,當(dāng)成我的孩子,我要是有自己的孩子就好了。我錯過了很多東西。紅黃牛,我在你這個年紀(jì),還在四處給人制造家具,我的父母生活在農(nóng)村,不是很窮但也不富,他們收獲的每一顆糧食都必須付出勞動、必須從土地上長出來,他們伺候那些莊稼的時候必須要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孩子,甚至比對親生孩子還要付出更多精力和光陰。我很早就得養(yǎng)活自己,但我不想當(dāng)一個伺候莊稼的人,我選擇做一個四處游走的手藝人,我更像個游民,背著我的木匠工具,走很多路,有白天的路和晚上的路,有雨天的路和晴天的路,我還經(jīng)過雪地,和覓食的可憐的兔子們在雪地中相遇;我總是背著一個超級大號的背簍,我有很多力氣,背簍里放著我那些‘夢想’——紅黃牛,你聽得懂我在說什么嗎?我不知道為什么年輕的時候沒有去‘草地上’撒歡,我應(yīng)該像你一樣,像個小壞蛋,或者像格日阿火……可惜我沒有格日阿火的勇氣以及他的好命。其實他并不算窮,我是說他年輕的時候并不窮。他做了幾年老師攢了一點(diǎn)錢,然后四處晃蕩,偶爾給別人家的孩子當(dāng)幾天私人教師,他總有辦法和能力輕松地活下去,至少表面上看著很輕松,他還早早地遇到了很多姑娘。當(dāng)然,我到現(xiàn)在也不太清楚,那些姑娘,也包括我在內(nèi),哪一些只是記憶,哪一個才是完全占據(jù)了他的心,我搞不清;他一直跟我生活的原因可能只是年齡大了,不想折騰了——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她的手伸到牛嘴底下,牛舔了一下。

“我走了很多路才遇上格日阿火。他讓我給他做一只木箱子,誰知道箱子沒做完呢,我們就生活在一起了。我們過得還挺滿意的。那時候我們都覺得晃蕩夠了,我四十歲,他五十歲,我那種長途跋涉的累和他那種無所事事的晃蕩的累,都讓我們覺得該好好休息一下。休息到現(xiàn)在還覺得累呢。跟你一頭牛也說不清楚,但我必須每天過來跟你說話(今天說的最‘離譜’),這已經(jīng)是習(xí)慣了,跟你說的話比跟格日阿火說的還多。聽了我那么多話,哪怕你是一頭牛應(yīng)該也清楚了,我是個內(nèi)心復(fù)雜的人,我一會兒喜歡安安靜靜的日子,一會兒喜歡慘兮兮的、流離失所的感覺;我根本不怕格日阿火離家出走,不怕他將我拋棄,有時候我似乎還希望他離家出走,或者干脆狠狠地把我趕出去。也許明天我就不想養(yǎng)你了,會扛著一根木棍把你從小木屋打走呢。”

牛低下頭,在它的蹄子旁邊咬了一嘴草,嚼兩下又吐掉了。

格日阿火的“走地雞”們一大早就已經(jīng)在地里“走”了,走來走去地走,實實在在地走,非常勤快、從不偷懶。它們走的過程中,格日阿火一個小石子兒都不曾丟它們。

“看見了吧,完全自主地‘走’,小馬達(dá)一樣的腳丫,‘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走一天到晚都不知道累,不是我讓它們走它們才走,這就是真資格的全天然‘走地雞’;吃五谷雜糧和蟲子,吃純凈的空氣,吃我親手引渡來的野生泉水,就連它們自己,也是它們自己的母雞一窩一窩含辛茹苦地抱窩焐出來的,不是機(jī)器焐的,它們都是基因純正的傳統(tǒng)雞,簡直可以說是古代雞,假一賠十。您知道怎么回去跟老板報告了吧,姑娘?”

格日阿火自信地、但又有些小心翼翼地說。他注意著餐廳女老板派來的“視察員”的神色——現(xiàn)在她相當(dāng)于就是“視察員”這個身份。沒想到老板還能與他合作,他的拉票任務(wù)根本沒有完成。

“您差點(diǎn)兒把它們說得讓我不認(rèn)識了,格日阿火先生,您說的是雞嗎?”

“我只是用了許多形容詞,以前是教書的,職業(yè)不再了,職業(yè)病還在?!?/p>

“噢?!?/p>

“您知道怎么回去跟老板說了嗎?”

“您希望我怎么說呢?”

“您覺得還有什么問題嗎?”

“也不是特別大的問題,但總歸是個問題。我覺得它們有點(diǎn)兒丑,身上粘的什么亂七八糟東西?您不了解情況,客人們點(diǎn)菜的時候習(xí)慣性先看一看他們的‘菜品’,以我的經(jīng)驗以及眼前所見,我不認(rèn)為他們會滿意,這個樣子肯定很難賣出一個好的價錢。它們幾乎一個個全都炸毛了,如果不是在那兒‘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走,我還以為您的雞窩復(fù)活了?!?/p>

“您可真會開玩笑,也非常細(xì)心,難怪老板委以重任。我必須反駁幾句,這可能會冒犯到您,但必須說一說。您是一個在生意場上經(jīng)驗豐富的人,見過大世面、大場面,但畢竟不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人,尤其您不出生在我們這片地方,對于這兒的家畜的生活習(xí)慣可以說一竅不通;您不能要求‘走地雞’每天‘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走很多路,還同時指望每一個都漂漂亮亮、干干凈凈,最好每天洗個澡。它們可不覺得自己哪兒不對勁,從雞的審美角度去看,它們只會覺得自己和白云一樣干凈漂亮。至于您說的炸毛的情況,我覺得根本不必?fù)?dān)心,見多識廣的美食家,看見我的這些‘走地雞’,只會笑得合不攏嘴?!?/p>

“我不覺得他們會這么好說話,不是每一個人都是見多識廣的美食家,我們的餐廳里,大多是普普通通的客人,他們可挑剔著呢。您的‘走地雞’……‘炸毛雞’,首先在外貌上就過不了關(guān)。知道現(xiàn)在的一些客人多講究嗎?除了要求食物安全,還要求明廚亮灶,廚師們穿戴整齊、白白凈凈,長相最好也不要太難看,不然實在太不‘下飯’了?!?/p>

“除了我格日阿火提供的這些‘炸毛雞’安全,恐怕在別的地方不太好找。我完全是按照我母親曾經(jīng)養(yǎng)雞的習(xí)慣,足足喂養(yǎng)了它們八個月,作為食物安全,沒有比它們更安全,作為‘走地雞’,它們的肉質(zhì)也達(dá)到了要求。它們提供的營養(yǎng),絕對比其它早早出籠的雞更好。您說的那種漂亮雞,恐怕它們能有的也僅僅是漂亮?!?/p>

“我只是擔(dān)心它們炸毛的樣子嚇到那些女客。”

“那您就多想了,女客們自己也炸毛?!?/p>

“?。俊?/p>

“我是說……她們的大波浪,大卷發(fā),沖天鬏?!?/p>

“哈,我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老板為什么喜歡您,為何非要在這個鎮(zhèn)上開一家分店?!?/p>

“哦?”

“她對您還念著一點(diǎn)兒舊情,在您生活的小鎮(zhèn)上開一家分店,覺得是一種‘圓滿’,也有紀(jì)念意義。雖然我是她的助手,可實際上,也是她可以說幾句心里話的好朋友?!?/p>

“她都跟您說了?”

“不然呢?”

“那都是一些往事了?!?/p>

“具體我就不知道,也不便打聽。我只看出她很喜歡這個地方。”

“她的餐廳選址真不錯,開設(shè)在鎮(zhèn)子旁邊、通向西昌城那個方向的大路口。那兒新建的一片安置房已經(jīng)住進(jìn)了人,那是個非常熱鬧的區(qū)域,那兒的人從農(nóng)村搬遷過來,我敢肯定,他們骨子里還是很有鄉(xiāng)情的,看到我的這些‘走地雞’,恐怕只會感動得想掉眼淚。您不是也說了嘛,他們竟然在樓房里養(yǎng)雞,每一天都是那些雞叫聲把你們早早地喊醒?!?/p>

“這倒是?!?/p>

“他們肯定經(jīng)常會去你們的餐廳吃飯,只要誰家請客或者辦什么重要的事,就舍得大把地花錢。”

“這倒是?!?/p>

“您說的那些挑剔的客人并不多見,如果有那么一些,十有八九是開車順道吃飯的。他們吃一頓就走了,偶爾也會說幾句不負(fù)責(zé)任的話,這些話您不必放在心上,他們原本的用意是,恨不得您端上去的那盤已經(jīng)很好吃的菜能夠再好吃一點(diǎn)。等他們吃了別人店里好看不好吃的雞肉,下一次路過,就會十分想念我賣給你們的這些炸毛的‘走地雞’,就會再次光臨?!?/p>

“說得倒是有理?!?/p>

“那您知道怎么回去跟老板說了嗎?”

“這您就不用操心了,我肯定會對工作負(fù)責(zé)。如果您過幾天(過兩個月也說不定,您知道她很忙),收到老板約定見面詳談的信息,那就是您的這些雞有了著落;如果收不到信息,那就很抱歉了,說明老板也很在意雞的賣相。您這么聰明,肯定知道我是做不了主的,即便我跟她是朋友?,F(xiàn)在請您站遠(yuǎn)一點(diǎn),不要擋住我的視線,我需要給雞拍一些照片,把照片帶回去給老板審查?!?/p>

“這是應(yīng)該的,您盡管拍,希望您能把它們……嗯,這個怎么說好呢?您是不是也有那種相機(jī),拍出來尤其好看的那種?”

“您說的是美顏相機(jī),想將它們美顏一下嗎?”

“哈……”他突然剎住臉上的笑,嚴(yán)肅里透出請求的意思:“雞可以用美顏相機(jī)嗎?”

“您對它們很有信心,對我的美顏相機(jī)更有信心,不過,我還是勸您不要使用,否則雞媽媽都不知道我拍的是它們的崽兒……您想想,照片里修得不炸毛,老板到時候一看,全炸毛的,她會說我這一趟不是來辦正事,是來旅游的。您不是不在乎它們的形象嗎?”

“我絕對不在乎,我只是猜想您的老板會不會希望看到美顏過的雞——當(dāng)然它們肯定是最好的雞,無論何時我都有信心?!?/p>

“那您可以放心,她和您一樣,只喜歡原生態(tài)?!?/p>

“那我就放心了,就不要用美顏相機(jī)了?!?/p>

“那您可以讓開一點(diǎn)兒了嗎?別擋我的視線和光線?!?/p>

格日阿火揚(yáng)起臉笑了笑,又忍不住在她后面說:“它們除了炸毛以外,肚子里裝的都是純天然的貨物。我沒有給它們喂養(yǎng)任何有激素的東西。”

“視察員”沒搭腔,舉著手機(jī)認(rèn)認(rèn)真真拍了一些照片,然后站在那兒刪選,似乎忘記身后的格日阿火了。她整理好照片之后,都沒有說告別的話,就走了。

夜色降臨,灰色的光芒浮在格日阿火房子下面的魚塘水波上。

尼薇始終不說話,燃起一堆柴火,點(diǎn)火動作嫻熟,就像做木工時,拉墨線、量尺寸一樣嫻熟。她在生活里的聰明和細(xì)心恐怕沒人能及,卻總是不太使用這些優(yōu)點(diǎn),拖拖拉拉,懶懶散散的樣子。

“等著瞧,”格日阿火心里想,并且在計數(shù):“一、二、三……”

“現(xiàn)在該你來做飯了。火已經(jīng)點(diǎn)燃。”

“瞧!”格日阿火心里激動,跟自己說道,“怎么樣?不出十個數(shù),她就會讓我去承接下一步工序:做飯?!?/p>

她永遠(yuǎn)只把火燒起來,永遠(yuǎn)履行當(dāng)年的約定:我燒火,你做飯。

尼薇去忙她的事情了。格日阿火湊到火邊,把“鐵三腳”架上。他們已經(jīng)不在廚房里做飯吃,廚房改造成了書房和木工房,從中間隔了一下,一人占一半。“這也算是一種升華了,生活的升華,從廚房上升為書房,這間房子現(xiàn)在一定挺高興?!备袢瞻⒒鹫f。尼薇卻一直堅持說這間房子是“木工房”。具體該叫它“書房”還是“木工房”,暫未達(dá)成一致。格日阿火還說,理想主義者不需要特別去準(zhǔn)備一間廚房,露天餐就足夠了。尼薇也說,一個人一生必須有一所小木屋。對彼此的這些想法,他們倒是達(dá)成一致了,并且很喜歡對方有這樣的情致。尼薇每次聽了格日阿火說起理想主義的事情,比如他想實現(xiàn)什么、或準(zhǔn)備實現(xiàn)什么,都表示贊揚(yáng)和支持,她不會有反對意見,也很容易被格日阿火的追求帶動情緒,她會由此想到自己的理想,只可惜,格日阿火不太把心思全部掏給她。他們的確是生活中再匹配不過的人,無論精神追求的方向和別的愛好,幾乎都“在一起”,唯一的缺憾,他們對彼此身體的需求已近全無。都記不清上一次觸碰對方身體是什么時候,是半年前還是一年前或者兩年前,完全想不起來,總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水已經(jīng)燒開,他回過神,想起沒有擇菜。水塘旁邊就是菜地。他想喊尼薇幫忙去菜地拔幾根蔥,抬眼找了找,不見人。之前在房子背后的路上似乎聽到她與過路的鄰居打招呼,她的笑聲在那兒響起。從前他多么喜歡聽她笑,在他的耳朵邊上,熱騰騰的笑語。

他們的晚餐沒有米飯,為了保持體型,不想變成跟同齡人一樣的皮球身材,只吃一些簡單的蔬菜,熱量低一些的食物。這就是為什么他和尼薇的房子本身也算不上太差,因為吃得差,又總是被人撞見一日三餐,就有了他們“窮得不成樣子”的說法和定論。

格日阿火倒出煮好的菜葉,又添了一鍋水,準(zhǔn)備煮幾塊土豆片。

尼薇回來了。

她掐著時間回來的,夜色已經(jīng)朦朧,身影混沌,幾乎看不清臉,像是把哪棵樹的影子撕下來披在了自己身上。

“我就知道你的晚飯快要上桌了?!彼哪樞Τ闪艘欢浒櫚櫟奶柣?,說不上好看,卻也讓人心里特別舒服。

“合作社”這塊招牌是格日阿火和尼薇一邊忍著笑,一邊踮起腳尖掛到“書房”和“木工房”的前門頂上,這是他們二人商量后“妥協(xié)”的結(jié)果。廚房用玻璃擋板隔作兩個小間,誰也不吃虧,不叫“書房”也不叫“木工房”,一人占一半,叫它“合作社”,又貼切又公正。

“合作社”掛上去不到半個時辰,尼薇就在木工房的一邊掛了一塊木制的小牌匾:“尼薇木工房”,她很聰明地說,這相當(dāng)于“合作社”的副標(biāo)題,并沒有占用和命名整個空間,她只是自己的地盤自己做主。

格日阿火也在自己的一旁掛上了“格日阿火目光棲息地”,他覺得,既然有一個副標(biāo)題,那么再有一個副標(biāo)題也沒什么關(guān)系。尼薇對此無話可說。這個名字他暗地里覺得比尼薇的好太多了,當(dāng)然,又必須承認(rèn),太雅了,多看一會兒說不定會惡心。

他們幾乎不去地里耕種,除了門前的那塊菜地,以及偶爾伺弄一下魚塘,別的遠(yuǎn)一些的山地活全部承包給了小工,從播種到收獲。格日阿火很少感到經(jīng)濟(jì)吃力,年輕時候就是個老師,攢了一些錢財,現(xiàn)在,他就更有生活的智慧。養(yǎng)雞之前,偶爾會到另一個小鎮(zhèn)去當(dāng)幾個月的輔導(dǎo)老師,那兒的培訓(xùn)機(jī)構(gòu)很看重他的教育方法,不過這必須是在他很需要用錢的時候才去。尼薇也會到外地做木工,有時半個月,有時兩個月。他們的錢財不用報給對方聽,也不需要交給其中一人保管,經(jīng)濟(jì)完全自由,到了需要出錢請人干農(nóng)活的時候,二人會很默契地拿出自己應(yīng)出的一半。

當(dāng)然,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無法分得那么清晰。他們會給對方買禮物,也會給家里添置東西。

尼薇現(xiàn)在愛上了雕刻,用各種樹疙瘩雕她想象的東西。她有充足的時間,不用再去操心小牛犢的事情,已經(jīng)將它放走了。她最近找到的一塊材料簡直令她興奮到睡不著覺,剛好可以做出她喜歡的木房子的小模型。經(jīng)過幾個夜晚的雕琢,已經(jīng)差不多有了小木屋的輪廓。每天晚飯之后,就一直在木工房里打磨她的心頭之好。

可是今天晚上,她沒有太好的心情。格日阿火那一鍋清湯寡水的蔬菜一下肚,她更餓了。幾次想跟對面書房里的人說,要不要弄一鍋吃的,卻幾次吞下已到嘴邊的話。格日阿火的目光在書本上像訂書機(jī)似的,始終鎖定,絲毫沒有移開的意思。

而實際上,格日阿火一個字也沒看進(jìn)去。他心里正在亂七八糟地起著一些念頭。

終于,他偷偷看過去的時候,遇上了尼薇的目光。

“你看什么?”尼薇有些沒頭緒地問。

“看你呀?!备袢瞻⒒鸬脑捄湍抗庖粯又?。

兩人無奈地笑了笑,接下來,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都轉(zhuǎn)開了目光。如果這話是在剛剛相識那一年,這會兒尼薇已經(jīng)走到他跟前,或者他已經(jīng)向著她走去。

格日阿火不經(jīng)意地伸手往衣兜里掏了一下,發(fā)覺一團(tuán)綿綿軟軟的東西,拿到衣兜門口低眼一瞧,發(fā)覺是一雙女人的黑絲襪,這才想起那天在鎮(zhèn)上的河邊,他從“雜種馬”的嘴上取下的這玩意兒。他感到臉一熱,心里也發(fā)燙了。眼睛躲躲閃閃,有些羞愧,看向“木工房”。

尼薇早已經(jīng)去忙活她的事情了。在她的內(nèi)心世界里,此時此刻,除了寂靜地、甚至可以說無聊地雕刻之外,恐怕不會再有別的思緒。格日阿火有些悲哀地發(fā)現(xiàn),很多年了,他們的日子已經(jīng)過成了這種啞劇。

“你的書看完啦?”尼薇沒有抬頭地問。不用抬頭也知道格日阿火在發(fā)呆。

她的話引起他內(nèi)心一陣愉悅,把之前悲哀的心緒壓下去了。

“要不……”他望著她。

“……還是算了吧。”

格日阿火話沒說完,就被尼薇猜中了心思。她知道他要說什么。

“沒有用的,不是嗎?”她略微抬了抬眼皮,卻還是沒有將目光照到格日阿火臉上。

格日阿火低下頭去。

“身體像一灘死水?!蹦徂毕袷窃诟约赫f話。

格日阿火沒有將絲襪丟進(jìn)旁邊的垃圾桶,仍然將它揣進(jìn)衣兜。抓起先前沒有看完的那本書,目光卻飄開了。他從椅子上起身,像是突然得了什么靈感,向著“木工房”去。

十一

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尼薇才將絲襪套到身上,四十歲那年,她很容易就將緊身褲之類的玩意兒裹到兩條腿上,格日阿火以及她自己,都喜歡給對方制造一點(diǎn)驚喜。

現(xiàn)在,也算是“驚喜”了——就在剛才,格日阿火突然走進(jìn)木工房,將她豎著一摟,抱進(jìn)了臥室的窗前。在淺黃色碎花的窗簾布前,她當(dāng)然知道他什么意思啦,可是……“你不要鬧了,”她領(lǐng)會到了他心意的那種笑容尷尬地掛在臉上,說道:“就像雕刻似的,我們身上已經(jīng)掉落了許多東西?!?/p>

格日阿火可不管她那些話,他的熱情好不容易從心底竄起?!澳阊?,真是的,快點(diǎn)兒……”他示意她將那條絲襪套到身上。他居然拿著那條破絲襪在她眼前一抖一抖的。尼薇才不會接受撿來的破洞絲襪呢,不過,格日阿火的樣子也終于挑起了她的熱情,雖然跟木頭經(jīng)常打交道,內(nèi)心可不是一塊木頭。對他一笑之后,她轉(zhuǎn)身從箱子底下掏出來一條全新的蕾絲邊的黑色絲襪。這看上去可比他撿來的那條有趣多了。

“啥時候買的呀?你可真是太懂我了!”格日阿火語氣里都冒著甜味兒。

“這你就不用知道啦,你就說喜不喜歡?!?/p>

“喜?!?/p>

現(xiàn)在,黑色絲襪已經(jīng)飽滿地“貼”在她的腿上了,在房間忽明忽暗的變色燈光下,她顯得仿佛只有三十歲,成熟的身體,尤其是一雙飽滿性感的雙腿,腳上特意穿上兩個人都喜歡的紅色高跟鞋,細(xì)跟,像個新婚妻子那樣,她帶著魅惑的笑容,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發(fā)型十年沒有改變,仍然是格日阿火喜歡的長直發(fā),她的上半身則大半裸露,像天空上幾朵薄云,能遮蓋的地方故意不遮蓋,幾塊寬邊的不規(guī)則的淺色飄帶,忽隱忽現(xiàn)地將她整個人的味道完全升華起來了??墒?,當(dāng)然啦,他們都清楚身體真實的樣態(tài),那些表面的“驚喜”之下,是垂墜松弛的皮肉,腹部的肉皮可以用十根手指抓起來,像一塊肉皮扇子,只要臉朝下,就可以給自己的臉扇風(fēng);至于乳房,它早就不算什么好看的玩意兒了,癟掉的氣球似的掛在胸前,而且,年輕時候越大越飽滿的乳房,年老之后下垂的樣子更令人絕望。幸好她根本也不算是個有傲人身材的女人,每日做木工,沒有將自己忙成一個男人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格日阿火忽略掉了真實身體的樣子,很顯然,他此刻眼中看到的,都是最完美的尼薇。

一條熱氣騰騰的河水就要沖到他的腦門兒跟前,他快要感覺到它,閉著雙目努力去感受、去等待這條河流,如果在過去十年,不需要多長時間,只要心里有愿望,熱流就上頭了;尼薇好不容易穿戴好了,也向他靠近,熱流卻一直沒有上頭,不僅如此,先前那點(diǎn)兒心里竄上來的熱情也在冷卻。他知道,他再一次被拋離到岸上了。

磨蹭了半天,還是這樣的結(jié)果。

“我就說嘛,我們的身體已經(jīng)完蛋了。也許我們就差一個小木屋,一個陌生的地方才能讓人完全把現(xiàn)實之情和精神之情都掏出來交給彼此,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不算壞,但總覺得差點(diǎn)兒什么,你說呢?當(dāng)然也可能不是別的原因,僅僅——如果男人有陽痿這種說法,那女人,我,就是陰痿,我也不行了,你的熱情提不起來,我的也提不起來?!?/p>

她安慰好弟兄似的,拍了拍格日阿火的肩膀。

“你說啥?陰痿?”

尼薇突然哈哈大笑出門,聽到她在門口略停了一下,大概是在那兒把最后幾聲笑收尾,喘口氣,便重新走進(jìn)了“合作社”。

十二

消息是格里希聰帶來的。格里希聰用一種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語氣在說這件事。說完捎帶的消息后,還吃驚地問道:“難道是真的,你賣雞?”

“你不是看到了嘛,我養(yǎng)了很多雞?!?/p>

“是啊,我剛剛才發(fā)現(xiàn)你養(yǎng)了那么多雞。我已經(jīng)快三年沒到你家串門了?!?/p>

“你確實很久沒到我這里走動。不過這也不奇怪,我是村子里住得最偏僻的,獨(dú)門獨(dú)戶,如果設(shè)立一個村子沒有人數(shù)要求的話,我們家單獨(dú)就可以成為一個村?!?/p>

“誰教你和尼薇都是不合群的人呀——我不是嘲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倆適合住在城里,你們干什么要住在這么偏僻的地方呢?真難以相信,從前堂堂的教書先生,不僅跑到大街上拉票,現(xiàn)在還真的跟這么多雞打交道……你真的要賣雞?”

“我的雞真的賣出去了?”

“放心吧,那個餐廳女老板一定要我親口把消息說進(jìn)你的耳朵,她非??粗剡@件事?!?/p>

“我等了好久都沒有收到她的消息,最初約定了一些合作條件,我也幫她拉票了,她也派人來觀察了我養(yǎng)的雞,可直到夏天過去,我都沒再收到一點(diǎn)點(diǎn)兒消息。”

“她說她很忙,最近才稍微松閑一點(diǎn)兒。我看她說很忙的時候,倒不像是撒謊。”

“行吧,反正只要她仍然買我的雞,就是好事?!?/p>

“我今天為了完成任務(wù),酒沒喝飽就來了,格日阿火,既然你確實在賣雞,作為交情還算過得去的朋友,我祝你生意興隆。至于那個女老板,你可以完全放心,她非要我跑這一趟,足夠證明很有誠意。她讓你明天一早就去,帶一只鮮活樣品。我勸你挑一只稍微好看的,女人嘛,不論是男人還是小動物,她們大概都喜歡看上去順眼的那一種?!?/p>

格里希聰說完,又忙著喝酒去,他唱著山歌離開:

買馬要買瘦戳戳

免得別人借去馱

婆娘要討丑一點(diǎn)

免得別人挖墻腳

……

十三

“你打算一直抱著它嗎?”

“那倒不是。你這個地方也太干凈了,實在找不到一只雞的容身之所,把它放在哪兒都會弄臟和弄壞地方。這使我想起從前一些往事,也像這只雞一樣,我覺得無處可立?!?/p>

“是么,你和過去比起來更沉穩(wěn)了。要是在以前,你會說,自由不分地方更不分人或小動物,你會隨手把它撒開,假如看見你的雞站在我的桌子上,你會跳起來給它鼓掌,你會說,那才是一只雞該有的樣子?!?/p>

“你記性太好了,也說得很對,那的確是我從前能做出來的事?!?/p>

“你就是那樣的?!?/p>

“人是不是總覺得年輕的時候更荒唐?這個我不知道怎么去概括?!?/p>

“你肯承認(rèn)過去對待事物的方法是錯的了?”

“我沒有承認(rèn)?!?/p>

“為什么?”

“我只是沒有過去那種力氣了?!?/p>

“就是不想折騰了。”

“也不是?!?/p>

“那是什么?”

“是換了一種方式折騰。比如現(xiàn)在,我給你帶來了‘樣品’,改行了,本來我應(yīng)該站在黑板前給學(xué)生輔導(dǎo)作業(yè)?!?/p>

“你說得有道理,是我沒想到這些?!?/p>

“我很清楚你為什么要到這里開一家分店,作為中餐廳,在市區(qū)的生意可比這里好多了。你相當(dāng)于用市區(qū)的那幾家餐廳來‘養(yǎng)’著這個分店。從生意的角度考慮,它可以舍棄,舍棄意味著多賺錢?!?/p>

“是呀?!?/p>

“不值得你這么做,無論為了什么,都不值得?!?/p>

“這句話聽著像是在跟我道歉,你說的‘不值得’是針對你嗎?”

“是的,針對我。你不知道我的情況,我其實連你的全名都想不起來。這么一說,你會感到更悲哀吧?可事實就是這樣,事情過去得太久了,我的記憶一天不如一天……我只記得你名字中的一個字:語。這樣的一個人,對你而言實在沒什么意義。你少喝一點(diǎn)酒吧?!?/p>

“你不懂,格日阿火,有沒有意義不重要了,對于有些無法消除的執(zhí)念,我和你都是不能自主的。忘了我的名字不要緊,我再告訴你,我叫薛語?!?/p>

“啊,是的,薛語?!?/p>

“那時候你叫我鱈魚?!?/p>

“有一些印象了。真是抱歉,對于我們的過去,很多記憶都是斷開的?!?/p>

“沒什么,本來我們的關(guān)系也斷開了嘛。格日阿火,我希望你明白,我今天坐在這兒跟你講這些,不摻雜別的意思,也不是要你回應(yīng)什么,我是在紀(jì)念自己的感情(在這個地方我也曾經(jīng)住過一段日子)。人到了一定年齡就免不了回憶,免不了想回到過去那些走過、停留過的地方看一看。我是出于這種感情。至于我們的過去,確實在我的生活中還有一點(diǎn)兒影響,我承認(rèn)時常深深地想起你,在某個閑下來的時候,想起來也會覺得心痛,但我可以保證,此時此刻,我內(nèi)心不是那么脆弱和懷有別的想法;我如今的心緒非常復(fù)雜……你不要用追問的眼神盯著……盯著也沒有答案,我不知道過去那種對你的要生要死的愛還在或者已經(jīng)不在了,或者即使在,也不那么深厚。有一點(diǎn)你也看到了,我喝醉了不會像過去那樣拽著你的胳膊,哭著,希望你不要抱著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希望你為我收一收心,好好跟我一起生活。我不會再那樣了。那種日子已經(jīng)過得很遠(yuǎn)。那時候你只想當(dāng)個浪子,而我,總在想辦法讓你留下來?!?/p>

“是的,你的酒品很好了。”

“也不是酒品好,是我不想在外人面前失禮。我只是把餐廳開在了你生活的鎮(zhèn)子上?!?/p>

“你只是把餐廳開在離我生活的地方很近的鎮(zhèn)子上?!?/p>

“對,就是這樣的,只是這樣。”

“你喝慢一點(diǎn)兒。我覺得你應(yīng)該來一杯醒酒湯。”

“你知道我的酒量不差?!?/p>

“嗯,其實……”

“其實你忘記了我的酒量,甚至忘記了我到底會不會喝酒?哈哈哈……沒關(guān)系,就算在從前,我們的想法也總是偏移。我想讓你感受到踏實安定的生活,你卻更為此苦惱,更覺得那是一種囚禁,你覺得我囚禁了你的生活也囚禁了你的靈魂。說實在的,我不知道靈魂是個什么東西。”

“我也不知道?!?/p>

“你現(xiàn)在不覺得尼薇囚禁你了?你像是很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p>

“人心是一個漏洞,任何一種生活都不可能是滿意的?!?/p>

“那你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我也在問自己。也許我是個鬼?!?/p>

“哈哈哈……”

“你喝多了。”

“可能是有點(diǎn)喝多了,我就沒有清醒過,從認(rèn)識你那天開始,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完蛋了。不過呢,格日阿火,你不要覺得我很可憐。這一路過來,很多人愛我,就像我曾經(jīng)愛你一樣愛我,甚至比我愛你還要愛我。有時候我都快要感動了,我也假裝愛他們之中的一些人,大概有那么七、八個人吧,我跟他們談戀愛,把對你說過的話全部跟他們說一遍,還給他們每一個人編了號(不是他們八個,是所有對我說‘我喜歡你’的那些人,我都編號了),從你之后開始計算,2號、3號、4號……到現(xiàn)在,我好像已經(jīng)編到179號了。你光是聽這個數(shù)字也可以想象到那種壯觀吧,如果把他們?nèi)考掀饋碚驹谀莾?,也將是一支不小的隊伍,你伸眼睛去短暫地瞟一眼,也會被震撼到,他們?nèi)际亲非筮^我的人,好看的,不好看的,窮的,富有的,優(yōu)雅的,粗魯?shù)摹阆胂肟矗阍谑郎瞎铝懔阋粋€人,可有那么多不同的人懷著相同的心思,他們說愛你,你能不是幸福的嗎?我能不是幸運(yùn)的嗎?當(dāng)中有一些人確實付出了真情。也許我也付出過一點(diǎn)兒真情。我把對你說過的話全都對他們之中的幾個人說了一遍,說那些話的時候我一定是真心的,最起碼,應(yīng)該是真心的吧?!?/p>

“嗯?!?/p>

“然后我就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了,仿佛在荒野中,只有冰冷的風(fēng),風(fēng)里許多落葉飛來打在我身上,我沒有力氣再跟他們其中任何人說新的話。我就離開他們?!?/p>

“嗯。”

“總是我第一個起身離開,把他們拋在大街上或某個飯廳,或路邊茶棚,我從不回頭去看他們的樣子。我知道那會是什么樣子?!?/p>

“嗯?!?/p>

“你不問我別的嗎?”

“我不知道該問什么?!?/p>

“你不必在我面前隱瞞心思,你不問,是因為你看得很清楚,年輕的男人和女人,總是很容易就對看上去順眼的人說出‘我喜歡你’這樣的話,只要沒有得到回應(yīng),他們很快就愛上別人。你知道他們會愛上別人。我那所謂‘豐盛’的愛情,不過都是一時的煙云。事實也的確如此,起碼有175個人很快就愛上了別人。他們在我這里只留下了各自的編號。而我,始終沒有主動去追求誰,我覺得我這樣的人在感情這一塊兒‘心地’太小,擴(kuò)展不開,經(jīng)歷了一場分離以后,就很難從那種氣氛中脫離,總是被不好的思緒籠罩?!?/p>

“嗯?!?/p>

“你沒有什么話要說嗎?”

“我沒有話說……不,我有話說……我們還是來談一談賣雞的事情吧?不過,我覺得你應(yīng)該先來一杯醒酒湯。”

“啊,是的,耽誤你太久了,我很抱歉。我們確實應(yīng)該來談賣雞這件事,這是今天最重要的。”

“你要不要來一杯……”

“不用啦,只要提起生意,我無論醉到哪種程度都會立即醒來?!?/p>

“你是典型的女強(qiáng)人?!?/p>

“女強(qiáng)人?不對,如果有別的機(jī)會,我倒是不想做女強(qiáng)人……啊,開玩笑的,你千萬不要當(dāng)真。我很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我覺得女人應(yīng)該有自己的事業(yè),而不是把一生的理想付諸在如何嫁個如意郎君。如果當(dāng)年我還是這么想的話,那后來已經(jīng)不這么看待,思想的進(jìn)化也是一步一步來的。跟你分開,也催熟了我對自身的了解,也算是一種人生收獲?!?/p>

“你從前就不是弱者,你只是在我面前示弱。而我不想你示弱。你應(yīng)該有自己該有的樣子。在你之后我也交往了別的女人,當(dāng)然也都分手了,她們現(xiàn)在過得也挺好,你可能是過得最好的。有時候看見跟我分開的人過得那么好,說句‘人性本惡’的話,我會以為自己受了你們的詛咒。畢竟說到底,是我離開了你們,傷害是我?guī)Ыo你們的,就算我其實也同樣受著傷害,因為按照常情,我也在付出,也在失落。只是我無法掌握自己的心,它總是違背常情,要干出一些我所不愿看到的后果。我比我離開的人更痛苦,可是沒有人能理解這種痛苦。你在這里開設(shè)餐廳,我當(dāng)然很清楚為了什么。我至今過得很不順利,不是說過得有多窮,而是內(nèi)心仍然很動蕩。剛才聽你一番話,我心里開朗了很多,你們的確應(yīng)該過上更好的生活?!?/p>

“是不是好的生活我不能確定,方向沒有錯是清楚的。就像你說的,沒有哪一種生活是令人滿意的,但最起碼目前這種樣態(tài)我并不厭倦。當(dāng)人們喊我‘薛總’的時候,我內(nèi)心很充實。”

“看得出來,你臉上是一片自信?!?/p>

“女人總是把自己的身份看得很薄弱,總覺得相夫教子才是大業(yè),拋頭露面做出一番事業(yè)反而是不能成就大業(yè)之后的無奈選擇。我并不害怕面對男人。我如今害怕的反而是面對女人。女人在貶低女人的時候,不僅刻薄,還很惡毒,你不信嗎?如果我站在大街上,那些普普通通的可憐女人的目光中,會萬箭齊發(fā),如果你能讀懂那其中意思,你會聽到她們用最骯臟的話辱罵我,說我一定是被無數(shù)男人睡了才有今天的局面,如果我穿戴更艷麗一些,那些話就會加倍的穢濁。”

“你現(xiàn)在很優(yōu)質(zhì),也很強(qiáng)大?!?/p>

“是吧,這可能是最大的好處呢。只要我不去在乎那些目光,誰也不敢真的破口而出。她們見了我只會輕聲喊我‘薛總’,問我要不要買她們的農(nóng)作物。我喜歡做生意,在面對交易的時候,許多利益一旦掛鉤,女人們也就變得大氣可愛了?!?/p>

“你打算付多少定金呢?我是說,我的雞?!?/p>

“按照商人們慣念的‘生意經(jīng)’,我只需給你付一點(diǎn)點(diǎn)兒定金,然后每次結(jié)清就行,可這次,我想感情用事一回……”

“不用破例。”

“別急著客氣,我話沒說完呢?!?/p>

“嗯?!?/p>

“看在我們相知一場,我給你付一大筆定金。秋天過去之后,你每天給我送貨……到那時候你的雞每一只都八個月了吧?好,那就好,你肯定能辦到;如果生意好就多送,生意不好,少送來一些。你那兒養(yǎng)著方便,我這里后院就幾個籠子,可沒有真正的雞圈呢?!?/p>

“太好了。完全沒有問題。我能辦到?!?/p>

“你還要保證質(zhì)量,外表炸毛沒有關(guān)系,內(nèi)部可不能炸毛。格日阿火,我會讓助手把定金付給你的,你在這兒等著吧,她會來找你?!?/p>

“好的……薛……”

“……薛總?!?/p>

“嗯,薛總?!?/p>

“很好,合作愉快。”

十四

在格日阿火面前,他笑得可真像個傻子呀,本來嘛,他也的確是個小傻瓜,反正大家都這么喊他:憨憨。

“憨憨”已經(jīng)十八歲了,七天前,他把村里另外一個十二歲少年的自行車扛到了雪山底下的松林邊,一個人在稍微平坦的地段搞起了野外自行車大賽,狂吼的聲音把周邊放牧的兩個老人“喊”到眼前。那兩位老人第二天就把這件事傳到了村里每個人的耳朵,大家忍不住爆笑,猜想他是如何將那么一架“光屁股”自行車弄到那么高遠(yuǎn)的地方去。要知道,這之間的距離至少在二十公里開外,一路上坡,幾乎沒有好走的路。他這番操作,害得那個“丟失”了自行車的十二歲少年哭了整整七天。那車子沒有坐墊,沒有車胎(內(nèi)胎外胎都沒有),沒有車鈴鐺,沒有剎車,反正該有的一切都沒有了,就是一架自行車的光骨頭,他像狗見了骨頭那樣,把它叼到了高山頂。

作為“憨憨”的私人老師(其實在他心里,早已將這孩子當(dāng)成了親人),格日阿火已經(jīng)被喝醉了酒的格里希聰追在屁股后面說了一整天……就是昨天。格里希聰希望他把這個蠢孩子好好揍一頓。

他幸虧來得早,將正要上山的“憨憨”堵在了門口。

“那車子還‘活’著嗎?”

“活著呀?!?/p>

“還記得放在哪兒嗎?”

“不記得。那么大一片山?!?/p>

“這件事你做錯了,很多人恨不得我把你狠狠地揍一頓。”

“一個光禿禿的自行車,也值得揍我?我罪不至揍。”

“行啦,你學(xué)的那點(diǎn)兒成語,還不夠給你脫罪呢。我也不是來跟你說廢話,我是來跟你講道理?!?/p>

“我最怕你跟我講道理。”

“歐桑,別人都喊你‘憨憨’,可能有時候你的想法和操作確實跟別人不同,但我認(rèn)定你只是內(nèi)心一直住著一個長不大的孩子的心靈。你從來沒有害過誰,非常善良,一年四季都喜歡在山林中‘探險’,尋找你喜歡的東西,有時候是漂亮的樹根,有時候只是一塊普通石頭。你對山中的大道小路熟悉無比,許多人無法有你這樣的‘閱歷’,對山體的了解沒有你清楚。你用這個優(yōu)勢幫助別人,哪怕是別有用心的人,他們非常想要從你這兒獲得某些訊息,比如雨季天,哪一片山的哪個位置生了青崗木耳,哪里有松露,哪里有雞樅,甚至哪里有河魚,他們都會從你口中套取。你也總是不令人失望,從不設(shè)防,如實相告,你給他們帶去了‘財富’,但從未有人跟你說一聲感謝。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從十二歲以后,我?guī)缀醪挥锰貏e照顧你,你依靠山中的產(chǎn)物活下去。你很勤奮,也像是個被大自然寵養(yǎng)的孩子,總是找到最好的木耳和雞樅,可惜經(jīng)常以最低廉的價格被買走。那些買你東西的人從不給你真正的好價,你也從不過問,給你一點(diǎn)錢,夠一段時間生活,你就很開心。那些人,他們一會兒喜歡你,一會兒嘲笑你,一會兒同情你,可實際上,每一種感情都很飄忽,都不是具體和持久的,也就一直被看輕,沒有人一直喜歡你,一直嘲笑你,一直同情你,這也就顯得更可悲了,不是嗎?”

“阿火老師,為什么要可悲呢?”

“我說了那么多,你就撿了這么一句?!?/p>

“你每次一來就跟我七七八八說一大堆,有時東拉西扯,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說了啥,我能撿到一句就不錯了?!?/p>

“你嫌我啰嗦?!?/p>

“你本來就啰嗦,年紀(jì)大了嘛,也可以理解,也許我以后比你更啰嗦?!?/p>

“我不是要教你做個壞蛋,我是說,有時候面對一些人,什么菌子,什么木耳,你可以不告訴他們。你拿出去賣的山貨,也可以要求對方開的價格和給別人開的價格一樣。”

“我心里沒有想過這些呢?!?/p>

“我看你是瘋了。你要是懂得拒絕別人,稍微給人一點(diǎn)兒顏色,你也不會被人喊成‘憨憨’?!?/p>

“喊就喊唄。‘憨憨’聽上去毛茸茸的,像只長毛兔?!?/p>

“你倒是看得開?!?/p>

“傻子都看得開。”

“相信你是傻子的人才傻。可這一次,你的確不該把車子弄走,車子是你弄走的,這件事就會被放大。他們覺得你這樣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你要是早點(diǎn)兒長心眼兒,多攢一點(diǎn)錢,自己就可以買一輛車子了?!?/p>

“呵呵。”

“你別跟我‘呵呵’,被看作一個異類,你就很難獲得正常的對待?!?/p>

“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還沒見過誰能真正獲得正常的對待,也就只有我這個‘憨憨’是在正常對待他們。他們一會兒罵我一會兒同情我,一會兒想打我一會兒誆騙我,他們把我當(dāng)猴耍的時候,我心里全都有數(shù)。我就在想,他要罵我了,他要同情我了,他要誆騙我了,瞧,果然是那樣……我就心里高興得要叫出來,我覺得他們很有意思,人,很有意思。”

“你多大歲數(shù)?!”

“干什么那樣緊張,我玩幾天就扛回去還他?!?/p>

“不行,你必須現(xiàn)在帶我去,把它扛回來,還給那個孩子。你怎么能跟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搶玩具?!?/p>

“阿火老師……不,干爹,那不是玩具,我對那車子確實有點(diǎn)愛,那可是一架很勁爆的野外賽車。我花錢也不一定買到和它一樣好的?!?/p>

“‘勁爆’這個詞,這回算是用對了?!?/p>

“那我可以出去了玩嗎?今天準(zhǔn)備跑另一條路線?!?/p>

“說漏嘴了吧,剛才還說不記得放哪兒了。你從來不說謊,竟為了那架光屁股車,不告訴我車子在某個地方藏著?!?/p>

“我玩幾天就扛回去?!?/p>

“你還有臉出去玩?”

“阿火老師,我丟不了你的臉,我又不是你的親兒子?!?/p>

“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也不要這么說。從你那唯一的親人、你的爺爺去世以后,你相當(dāng)于就是我的兒子。從九歲開始,我已經(jīng)照顧你九年,說起來,我比你爺爺照顧你的時間還長呢。你母親在你八歲的時候去世,然后你爺爺照顧你一年,他死了以后,你就由我來照顧。我曾經(jīng)擔(dān)任過小學(xué)老師,又沒有自己的親生孩子,大家也都覺得由我來照顧你的生活最為恰當(dāng)。可惜你讀了四年書,死活不肯繼續(xù)讀,依照你的天性,也確實在那小小的課堂不可能坐得住。我?guī)缀跏前涯銕г谏磉吔甜B(yǎng),直到十三歲,你非要跑回自己家里獨(dú)居。這么深的關(guān)系,我們難道還不算是父子嗎?你出去丟臉,怎么可能只丟你一個人。”

“沒有人會真心怪你,他們知道你已經(jīng)管不了我嘞?!?/p>

“你現(xiàn)在都會頂嘴了,那時候你還小,很聽話。那時我剛跟尼薇生活在一起,她還以為你是我的私生子呢。也許她現(xiàn)在也這么看。畢竟你母親活著的時候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可惜了,漂亮的女人容易早死。漂亮的男人也可能容易早死。你父親死得更有點(diǎn)早了?!?/p>

“是啊,他是死得有點(diǎn)早。我一生下來他就死了,我生,他死,像是被我給嚇?biāo)赖?,所以大家都私下里悄悄傳言,我是我父親的轉(zhuǎn)世。這種說法挺嚇人的。也許我媽也是這么給嚇?biāo)赖??!?/p>

“胡說。哪有這樣的事?!?/p>

“我七歲時,我媽帶我去算命(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有很好的記性了),算命的說我這煞那煞,就是克這克那的人。這話也嚇到我媽了,當(dāng)時就很喪氣?!?/p>

“胡說。”

“不管是不是胡說,反正她最后不也斷氣了嘛。”

“生老病死,人生常見。怎么可能一個人可以煞這煞那,如果你這么靈驗,我怎么不死,我也是你的親人了?!?/p>

“這個問題我倒是沒有想過。不過另外一件事,我倒覺得他可能算對了。他說我是孤獨(dú)之命?!?/p>

“這才是算得最沒講究的,這根本不需要算,你和我,以及任何一個,我們沒有一個不是孤獨(dú)之命?!?/p>

“我不同意你說的。一定有人是天生快樂之命,比如傻子,或者比我們更豁朗的人?”

“行了別再說了,你學(xué)會的詞已經(jīng)夠多了。你現(xiàn)在要想的不是這些問題,而是帶我去看那架光屁股車到底在哪兒。把它弄回山下,我陪你一起,給人家好好道歉,你最好裝得越可憐越好?!?/p>

歐桑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他只是趁著格日阿火一個不注意,溜出了門外。

十五

秋天過去之后,山下的鎮(zhèn)子也冷了,各家餐廳和小酒館賣得最好的就是火鍋,打底湯料基本都是土雞湯。就連山民們,吃火鍋的時候也喜歡將自家的雞“摁”一只墊底。

格日阿火的雞很快銷去了一半,而此時,冬天才過去一小截,最冷的時間還不到。必須重新增添一些“走地雞”了。

令他操心的還有歐桑。歐??偸嵌阒?。他也沒辦法一天二十四小時去堵門。已經(jīng)不打算替那個十二歲的孩子追回自行車了,他只想找到歐桑,讓他跟他一起養(yǎng)雞、賣雞。

尼薇的小木房子還沒有雕刻好,這個工程她干得最慢,還總是一個人進(jìn)山,時不時抱回一些亂糟糟的樹根或木疙瘩。各忙各的,尤其到了年關(guān),兩個人都想忙完手里的活。

十六

一天早晨,十二歲少年的門口擺著一架清洗得干干凈凈的自行車,那是他丟失了一陣子又“自己跑回來”的光骨頭車,那天早上幾乎村里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少年的歡呼聲。除了車輪跟之前相比更歪扭一些,別的幾乎不變。算得上“完璧歸趙”。少年愛不釋手,對于重新獲得的至寶更加珍惜。白天他騎著車在村子附近亂跑,晚上鎖進(jìn)房間,再也不將它置于門口了。

十七

那巍峨的山頂上,誰也想不到會是一片寬敞的盆地,尼薇終于得到批準(zhǔn),在這個地方以牧人的身份安家。她可以在此處修一所喜歡的木房子,再買幾頭牦牛,過上夢寐以求的生活。唯一的壞處在于,盆地方圓二百里,幾乎是一個大風(fēng)的游樂場,青草長到五寸左右就爬不起來了。

格日阿火忙著送雞下山,幾乎沒有空閑的時間幫她一把。也無所謂,她的愿望本身也是獨(dú)自建立木屋。早就不再想象和盼望,誰能一輩子用一整顆心愛她。人總是變心,偶爾,她也覺得自己的心很冷淡,愛一個人需要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她在老去,別人也在老去。愛的能力也在衰退,有些愛情就像海面上的水泡,時間一長,就被風(fēng)浪抹平。一個人最后剩下的,無非就是一些瑣碎的、荒蕪的時日,像這片遼闊的高原,最后,恐怕只有她自己建立的小木屋“摟著”她進(jìn)入深夜和黎明。她已經(jīng)想象到一場大霧會從夜間升起,當(dāng)她推開小木屋的窗,霧氣也會將她籠罩,將她置于荒涼但她十分熱愛的山巔。

新修的車路只在半山腰就停止往上,她只能雇人將所需的木材扛到山頂。這耗費(fèi)了不少時間,不過,所出的工錢足以吸引工人們賣力工作,超出預(yù)期,便將全部木材弄到了建筑地。木房子的選址是在盆地凹下去的地方,一個圓形的大坑。這樣的大大小小的坑在這片盆地上有很多個,有人說是隕石砸出來的大坑,或者,火箭發(fā)射后掉下來的那截“屁股”砸出來的,反正,不可能是天上掉石頭,也不可能這片土地自己沒事干,玩“收肚子”和“鼓肚子”的游戲。她當(dāng)然不信那些說法,她知道這是多少年以前留下的一個一個的小火山口,經(jīng)過歲月潑洗,成了如今這種樣貌。有些坑里常年積水,形成小小的海子,有些枯草凄凄,像一只只干旱的眼。工人們都覺得她是不是瘋了,如果只是一個人在這里養(yǎng)牦牛的話,會孤獨(dú)而死,會被這些坑給埋掉。

必須加快工程進(jìn)度,在第一場雪下來之前完成所有工作,而依靠一人之力,肯定無法達(dá)成過年之前入住木房子的愿望。不知道為什么,她想很快搬入新家,像是迫切地需要進(jìn)入一場新生活。若想滿足早日入住的愿望,就只能放棄獨(dú)自一人建立房子的夢想,她必須繼續(xù)雇人幫忙。她果斷地這么做了,雇的還是之前運(yùn)送木材的那些人,他們憨厚,不笨拙,不缺豐滿的力氣和耐心。這期間有一個人突然出現(xiàn),她完全沒有想到,他表面看去更比從前還傻乎乎,而眉眼比之前更俊朗。誰會想到,這樣一個仿佛天生天養(yǎng)的人,會長得如此好看,可能越是這樣的人,越清秀脫俗。他的衣服和褲子沾滿了稀泥巴,落了厚厚一層印子,仿佛淤泥中鉆出來的水牛,也不肯多說話,幫忙給她的房子蓋了頂,她給他錢,他拒絕了,甩手就走了。加上這樣一個不請自來的人幫忙,又是全部依靠木材建構(gòu),工期更加順?biāo)?,房子已?jīng)成了,最后,門窗由她自己親手安裝。工人們最后一致認(rèn)為,是他們原先見識淺薄,以為一個人不應(yīng)該置身于如此荒涼之地,是眼前的一切令他們重新開了眼界,誰擁有這樣一套木房子,別說在高山的盆地上,就是懸掛在峭壁,誰都會毫不含糊地住進(jìn)去,它實在是一個最好的家的樣子。

現(xiàn)在,尼薇已經(jīng)住進(jìn)她心愛的木房子好些天,帶來了山下所有的衣物,雇人扛了一整個冬天所需的生活糧食,日常所需的藥品,生活必需品,樣樣俱全。離開山下那個家的時候,格日阿火不在家,她給他留了一張字條放在“格日阿火目光棲息地”,算是告別。為了使木房子更加保暖,她之前操弄木材時弄傷的手還沒恢復(fù),又不得不繼續(xù)忙碌,在房子外圍,用粗壯的木棍攔了一圈,并且在木棍上就像織網(wǎng)似的,綁上樹枝和厚厚的松毛。然后在房子的對門,留下了一個出口,最后她退到遠(yuǎn)處一看,簡直忍不住笑——像鳥窩,也像個抽象的蛋,“裹”在籬笆中間。

木房子總共有兩層,幾乎照搬了以前修給“紅黃牛”躲雨的房子的樣式,只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做了一些改變,做得更符合人居。說起那頭小牛犢,尼薇突然很想念它了,不知道它現(xiàn)在打野到哪片山林去了。但愿別像格日阿火說的,人間是殘酷的,理想主義者的牛,一旦放出去打野,會被人抓去殺了吃肉。希望它是幸運(yùn)的,它需要最好的運(yùn)氣,畢竟背負(fù)著最美味的肉身。

霧氣已經(jīng)開始變濃,也許再過幾日,尼薇就可以體驗到被大霧一口吞沒的感覺。

十八

“歐桑,雜種馬的腿好像更瘸了,你看是不是?”

“好像是?!?/p>

“畢竟是雜種馬,既不是驢子也不是馬,還能指望它什么?!?/p>

“它幫你拉雞已經(jīng)很累啦?!?/p>

“你不要說‘拉雞’,聽著好別扭?!?/p>

“阿火老師,我給你說,你就應(yīng)該讓餐廳的人自己開車來拉……運(yùn)雞,你干什么要一條龍服務(wù)。”

“那要兩條龍服務(wù)?”

“我沒開玩笑。這么冷的天,這么冷的風(fēng),這么瘸的馬,我和你,一老一少兩個人走走停停,瑟瑟發(fā)抖,一會兒蹲路邊站起來走兩步又蹲路邊,像是要去哪兒討飯?!?/p>

“你想象力這么豐富,怎么不去寫詩?!?/p>

“你想象力也很豐富,不也是在賣雞。我聽說你年輕時候四處游蕩,追尋活著的意義,體驗真正的靈魂的活著,像個傻掉的詩人——是這么形容的吧?”

“大概差不多是這樣,我過去確實這么活過,但并不傻?!?/p>

“那現(xiàn)在呢?干什么要賣雞,還非要拽著我,現(xiàn)在是真的傻掉了嗎?”

“換一種方式活,我也想讓你體驗一下這種活法,也許你會覺得這么活著挺爽?!?/p>

“我可不想跟你在這兒晃,這么冷,這么無聊?!?/p>

“那你要去哪兒晃?”

“你管我?”

“有意思,要不是你有親爹,我會以為你的確是我兒子。”

“我并不打算繼承你的‘事業(yè)’。”

“嗯。”

“你好像有點(diǎn)悲傷?”

“我每天都很悲傷?!?/p>

“你不打算去看尼薇媽媽,是不想去,還是暫時不去,還是你對山下那個女老板……”

“你想多了。”

“那你悲傷什么?!?/p>

“我就是不知道悲傷什么才這么悲傷。昨天看到一條狗趴在一棵樹下,金色的夕陽照得它皮毛發(fā)亮,那種孤寂而溫暖的樣子,讓我內(nèi)心一下子感到荒蕪,感到那就是活著,那就是生命的全部真相。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嗎?”

“我覺得你太閑了,要不,我?guī)闳ド巾旘T幾圈自行車?”

“胡說八道,不尊老愛幼?!?/p>

“你這是病,顛幾下就好了。”

“你到我這個年紀(jì)就會明白,如果你是我這一類人的話,活到這個歲數(shù)會更迷惘,有很深的無力感,而且這個時候你又老了?!?/p>

“我以為到你這個年齡會什么都明白呢。”

“就是因為什么都明白才悲傷,你還是不明白嗎?”

“就算我明白,也不可能完全明白,我能在這個年紀(jì)稍微理解你的悲傷已經(jīng)算是非常有智慧的年輕人了?!?/p>

“這倒是實話?!?/p>

“阿火老師,不管你怎么說,我們之間只會體現(xiàn)一個問題:代溝。你有你那個年紀(jì)的悲傷是我不能體會的,我有我這個年紀(jì)的悲傷,也是你不想理解的。雖然你從我這個年紀(jì)活到你那個年紀(jì),可我所感受的世態(tài)與你感受的不一樣。畢竟我們生活的時代背景不一樣了。比方說,你年輕的時候只想出去闖蕩,而我,只想去山頂騎自行車;你們那一代人老了只想蹲在家里打撲克,而我們這一代大多數(shù)人老了,會在某些熱鬧場所跳搖頭舞,也可能騎火箭上天,也可能像我這樣,在山頂瘋狂地嚎叫著騎自行車,顛掉滿嘴老牙也在所不惜。本來我現(xiàn)在就想一直待在山頂,可惜我這個有理想的年輕人,只有理想,沒有自行車。偷一輛別人的‘光骨頭’車子到山頂游逛幾日,最后還要受著自己的良心不安,受著別人的冷眼,被他們追得屁滾尿流,在一片譴責(zé)聲里還回去。我為什么一直把你的意見看得很重,因為這些年所學(xué)的知識全部來于你的傳授,不管外人怎么評價格日阿火老師——你的一輩子,在我這里,你是重新給了我生命價值的人。即便我不十分了解你的內(nèi)心,包括你現(xiàn)在為什么賣雞,我不能理解,可我還是愿意聽你的,至少暫時聽你的,把車子還給那個少年,把自己加入到你一個人的賣雞隊伍中。只是我現(xiàn)在特別惱火,這么冷的天,你和我,氣氛搞得有點(diǎn)悲慘的味道了,你為什么就不能讓那個女人自己上來拉雞呢?”

“你為什么一定要說‘拉雞’呢?”

“本來就是拉雞?!?/p>

“我敢肯定,你老了以后會很嘮叨。”

“做師父的,肯定會把他的習(xí)慣傳染給徒弟呀?!?/p>

“你行,你有道理?!?/p>

“就不說這個話題了吧。阿火老師,阿火干爹,你要不要去看尼薇媽媽?我?guī)退w了房子,我看得出來她比你更孤獨(dú),但也似乎很強(qiáng)大,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照她表現(xiàn)的那種神色,好像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將房子從地上‘拔’起來。你們這兩個人過得挺好的,但始終不結(jié)婚,連一場酒席都沒有。”

“你還不懂,這就是悲觀主義的婚禮和生活。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去找她。就像她從不明確地期待我。她只給我留了一張字條,沒有當(dāng)面告別。她是故意挑我不在家的時候離開,這個時機(jī)她把握得像是一場很自然的巧合,她要走,恰巧我不在家,就是這樣。我們生活在一起沒有儀式,分別也沒有儀式。緣來緣去。”

“你們老人家可真麻煩。”

“你下定決心要跟我一起賣雞了嗎?”

“沒有,從沒有下決心跟你一起賣雞,因為你也不會一直賣雞。你又不是真的缺錢,我年紀(jì)輕輕,更不憂愁,隨便找個事情做也不會餓死。你只是在讓自己的內(nèi)心活起來,你從前跟我說過,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生活就像大雨落在水面上,跳動的水靈靈的雨點(diǎn)才是活,風(fēng)平浪靜只是生,只要掌握了怎樣才是活,荒蕪的生命才有意義。索取不是活,日子滋潤不是活,圓滑處事不是活,風(fēng)光無限不是活,活,是要剝開欲望的殼子,活,是水下的蓮子,一切東西貼身吹拂而去,也不為所動,它會鉆出淤泥,開花散葉?!?/p>

“你記性好?!?/p>

“因為你說的讓我忘不掉?!?/p>

“我這幾年確實覺得太沉悶了。我和尼薇,我們都覺得日子有點(diǎn)荒,對于敏感體質(zhì)的人來說,這種荒蕪非常要命。我和她的內(nèi)心,其實都處于停擺的狀態(tài)。所以她總是在山林中尋找樹疙瘩,雕刻,把牛放走,各種;而我看書看到半途,跑去養(yǎng)了一大片雞,全是炸毛雞,正好薛語來鎮(zhèn)上開餐廳,又見鎮(zhèn)上那么多人,他們過得真熱鬧,我也想?yún)⑷脒M(jìn)去?!?/p>

“那你現(xiàn)在活了沒有?我是說,你的薛語來了以后?!?/p>

“你用詞要謹(jǐn)慎,她已經(jīng)不是我的薛語了。我活是活了,但不是賣雞帶來的,也跟買雞的人沒有關(guān)系?!?/p>

“阿火老師,我覺得你的心只有一個人可以讓它再次活起來。而且那個人一直就很明白,只有她是你最終的歸宿,所以她敢跟著你,也敢離開你,敢給你一大片炸毛雞一樣的自由。把你扔在這兒賣雞,是需要有底氣的。你知道我在說誰吧?”

“我又不是傻子?!?/p>

“你和尼薇媽媽只是需要到一個更適合你們的環(huán)境里去生活,那個地方尼薇媽媽已經(jīng)打造好了,正適合敏感體質(zhì)的人居住。大霧會把你們吞掉,雪會把你們蓋掉,秋天的時候,原野上的草會把你們兩個人埋起來。到春天,你們是兩個會開花的人,在草原矮趴趴的花叢中,你們繞開那些鮮花的腦袋,像是被風(fēng)吹到這邊又吹到那邊。”

“你要是我的兒子就好了,我會鼓勵你去考一所大學(xué),然后到學(xué)堂里教書。你這些句子可以撫育很多幼小的心靈?!?/p>

“我是不是你的兒子,你都不會逼我做任何事。我如果真的像你說的,有這么好的作用,就算不去教書,我就隨便在某個荒野里站著,美好的心靈也會感應(yīng)到我。”

“你又有道理了。我肯定不會要求你做什么,只要你做的事情不是大逆不道。你活得好就行了。”

“我現(xiàn)在活得挺難,阿火老師,你的馬騾也活得挺差,這么下去,我冷死了,它也瘸死了。”

“這點(diǎn)兒天氣死不了的,不管怎么樣,雪來之前一定要把所有的雞送下去。”

“我勸你放下這些雞,去找尼薇媽媽。我相信她也是這么想的?!?/p>

“她是不是這么想的我真不知道,她給我留的字條只有兩個字:再見。我看得心里一團(tuán)亂麻。”

“有什么可慌,‘再見’是指要和你再相見,她寫的又不是‘永別’?!?/p>

“算了,上路吧,抓緊時間送雞。”

“你這次選擇的晃,晃得一點(diǎn)兒意思都沒有?!?/p>

“有沒有意思也要先晃完再說,我畢竟白紙黑字簽了合約,最起碼要把這些經(jīng)過了餐廳‘視察員’毒辣的眼睛考驗過的雞,給全部送出去,不然怎么對得起雞。我覺得你應(yīng)該多去那家餐廳,那兒有個服務(wù)員挺漂亮,我覺得她長得有點(diǎn)兒像我未來的兒媳婦?!?/p>

十九

尼薇打開了窗戶,大霧瞬間就把她吞沒了——她激動得雙手緊捏,仔細(xì)一瞧,近處的地上白茫茫一片,遠(yuǎn)處什么也看不清,又是霧又是雪;終于在冷寂的山巔,迎接到了像是為她一人所下的大雪,鋪天蓋地,浩浩蕩蕩。她的心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

而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遠(yuǎn)處傳來“沙沙”響起的——腳步聲。

(刊于《長江文藝》2023年第1期 責(zé)編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