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蟬年
第一縷熏風搖響門廊風鈴，蟬卵拱開春泥，夏天在渡河。
黎國鏵挪動輪椅，讓羅杰斯的白發(fā)晾曬陽光。蟬鳴中聽得童聲歡快尖叫，驚飛山茱萸花蔭的紅雀。鄰家男孩艾瑞克金毛茸茸的手臂探出灌木叢，指尖拈著亮晶晶的蟬蛻。
羅杰斯渾濁瞳仁閃出一道光，哆嗦嘴唇召喚鄰家男孩，蒼老嗓音分貝太低，黎國鏵便走近柵欄招呼。他看到灌木枝葉爬滿新蟬，如綠袍縫綴的亮片。
小金毛艾瑞克樂顛顛跑上門廊，攤開掌心蟬蛻。黎國鏵拈起來，透過初夏陽光，蟬翼顯現(xiàn)神秘圖讖般的紋路?！岸嘀?！”艾瑞克丟下一句就跑了。
羅杰斯顫巍巍接過蟬蛻，眼瞳火苗又燃。黎國鏵小心將輪椅推過庭院，街上一群孩子奔跑叫喊，手中都舉著動物標本般的蟬蛻。
羅杰斯嘟噥：我記得……我記得……黎國鏵俯身問：您記得什么？老人滿布褶子的嘴唇張翕：小時候在阿巴拉契亞山地，見過漫山遍野都掛著蟬殼。老人思維又遁入童年夢境。
羅杰斯渾濁老眼并不昏花，除卻視力，全身功能都在衰退，尤其是被阿爾茨海默癥侵蝕的記憶力。黎國鏵常與老人傾談，這是醫(yī)囑，語言交流可減緩老年癡呆。但下午他要出庭作證，已約好街尾住家看護林美珠過來照顧老人。這就看到她穿過蟬鳴走進前院，腳下不斷有新蟬從花木叢羽化飛升，就像雨點濺起。
林美珠是閩籍移民，照顧街尾藍房子主人奧莉薇老太太，是她第一份正式工作。林美珠早前在南加州華人經(jīng)營的月子中心打黑工，后來月子中心被ICE（移民及海關執(zhí)法局）突擊抄查而關閉。林美珠嫁到東部，有了居留身份，受訓后領到家庭護理執(zhí)照。
不少新移民都有類似人生軌跡。林美珠看護的奧莉薇老太太驟染新冠，送入醫(yī)院重癥室。林美珠仍住大宅照顧貓狗，還有老太太別致的寵物：一條二十磅的南美大花蟒。
林美珠樸實，渾身散發(fā)勞動婦女的氣息。這些日子她都清閑，惟那條蟒蛇讓她心里發(fā)毛，能逃離片刻也是好的。她不止一次過來幫忙了。
林美珠英文不好，但家庭護理詞匯沒問題。她先貼耳逗幾句老羅杰斯，就和黎國鏵拉話：“都說流年不利，庚子年捱過去，煞氣還是重。你看這蟬，多得嚇人，這輩子都沒見過！莫是壞預兆吧？”
黎國鏵說：“這是北美東部才有的蟬，在地下十七年才拱出來。我來美國沒那么久，只見過一次?！绷置乐榈溃骸疤彀。s那么長命，想不到！”
早前傳媒已預告，即將有成百億只蟬密集出土，又稱十七年蟬。但此際黎國鏵無暇科普，他交待林美珠：準備晚飯，等老羅杰斯的孫女駱琳娜下班回來交接，如可能就多留一會兒，駱琳娜醫(yī)生和很多醫(yī)護人員一樣滿負荷工作，累得回家半個鐘頭里都不想說話。
交待畢，黎國鏵在蟬聲中離開，他今天要出庭作證。
河岸風波
喬治王子郡法院比郡政府堂皇。廊柱托舉著巴洛克圓頂，氣勢奪人，卻門庭冷落大半年了。去歲寒冬黎國鏵曾來拍雪景，停車場沒人鏟雪，法院圓頂像一頂巨大冰盔，折射著冬日凄清斜陽。如今疫情稍退，延宕許久的案件陸續(xù)開庭，其中一宗就是他要出庭作證的河岸小區(qū)傷人案。
黎國鏵報到，出示法院傳票，測體溫，摘下口罩驗明正身，膚色深棕的南亞裔法警便領他到二號庭一個房間等候傳訊。黎國鏵當過陪審員，對法庭不陌生，卻見等候室的消遣雜志都下架了，椅子也撤得疏落。
黎國鏵沖一杯免費提供的咖啡，閉目冥想。去年這宗傷人案，好比防風草溢出的毒液，令他刺痛至今。案發(fā)地距羅杰斯家僅飛盤一擲之遙——后院與遠處樹林之間的公共草坪。黎國鏵剛上門照看羅杰斯，正值春天，草坪邊際灌木吐出新綠，不幾日迎春花滿眼閃耀，使他想起家鄉(xiāng)川西平原油菜花延展天邊的金黃。
草坪是青少年領地，平日孩子們放學后打橄欖球、棒球和踢足球。疫情讓學校關閉改上網(wǎng)課，草坪更熱鬧，飛揚著變聲期不同聲部的吆喝，青春荷爾蒙因肢體碰撞有了重力和速度，追逐著草坪上快速騰挪的影子。
這也是老人羅杰斯的Happy Hour （快樂時光）。他家后院露臺朝西，每天下午坐輪椅曬太陽，這就是觀景臺。老邁羅杰斯惟剩飛行員的視力未被衰老壓倒，他愛看孩子們嬉戲和角逐，仿佛在捕捉飄遠的歲月殘屑。
多種族混居的喬治王子郡儼然美國調色板，微縮到這塊公共草坪。黑白孩子打橄欖球和棒球，踢足球的幾乎都是拉丁裔孩子，愛踢球的白人女孩有時也加入。青少年荷爾蒙過剩，時起沖突，間有斗毆，多因場地爭端，與種族無涉。
黎國鏵是另一所公立高中數(shù)學老師，他和老美家長一樣，對青少年因血氣旺盛而生摩擦并不太在意。那無非是成長期淤青。
暑假期間黎國鏵每天都過來，循例推輪椅到露臺，讓羅杰斯曬日光浴，間或給這位老兵做抗戰(zhàn)口述訪談，那要視羅杰斯的狀態(tài)而定。
疫情使多數(shù)家庭放棄暑期旅行，公共草坪便成憋屈少年嘯聚之地。去年黑人弗洛伊德被警察跪殺之后觸發(fā)抗議風潮，如地表龜裂，難免延伸到不同角落。
露臺目力所及，草坪沖突頻率明顯增加，口角想必添加了另類佐料。黎國鏵隔得遠聽不清，卻從孩子肢體反應看出，不是好話。個別沖突是尋常事，但引起群體騷動，比如白孩子和拉丁裔互懟，本來同隊的黑孩子卻不挺白隊友，袖手旁觀，那定是爆發(fā)語言超限戰(zhàn)。以黎國鏵處理學校糾紛的經(jīng)驗，少數(shù)族裔學生受到語言霸凌，“滾回你的國家！”使用率最高。
這天晴好，渡河熏風掠過林梢，挾起波托馬克河波光，讓一草一木都有了流動感。草坪上青少年各自組隊，缺了非裔孩子，橄欖球玩不成了。白孩子抱團打棒球，頭盔和合金球棒跳躍著燦然日光。踢球的拉丁裔少年比較吵鬧，混雜英語、西班牙語的呼喝此起彼伏，就像金花鼠追逐滾圓橡實。
黎國鏵正在露臺和羅杰斯聊天和錄音。老人家難得精神不錯，述憶閃回到1944年豫湘桂戰(zhàn)役，日軍攻陷貴州獨山，飛虎隊出動戰(zhàn)機封鎖公路，掩護中國軍民撤退……老人臉上溝壑縱橫，隨著往事抽動，每道褶子都是世紀年輪，疏朗白胡須宛如老樹滋生的白木耳。
就在此際，草坪上傳來爭吵聲，望去是踢球幫拉丁裔和棒球幫白孩子沖突。眨眼間變成激烈短促的打斗，黎國鏵高聲吆喝制止，拉丁裔那撥急速逃離。情緒激動的棒球幫似乎吃了虧，擾攘一陣才散去。
羅杰斯聽力不濟，眼力卻不弱，草坪風波打斷了他述憶興致，老兵豪情一泄，整個人疲憊衰頹。黎國鏵推他回屋，扶他臥床休息，再回露臺收拾筆記本電腦和錄音麥克風。那一幕發(fā)生了——
草坪歸于寧寂，群鵲飛落覓食草籽，被夏陽鑲上亮邊的一抹云絮掛在林梢。這時樹影間閃出一個拉丁裔少年，他四下張望，便快步跑過草坪，撿回遺落灌木叢的足球。
黎國鏵離開露臺那刻，驟見樹林另一側撲出幾個白孩子，持棒球棍圍毆拉丁少年。霎時間，掄起的金屬棒刺眼一閃，迸出厲叫，少年頹然倒地。白孩子們也驚呆了，旋即倉皇逃離現(xiàn)場。
黎國鏵跑進草坪，只見少年仰臥草叢，即打911報警。教師都受過救護訓練，他試探呼吸與脈搏，便給傷者做心肺復蘇。鳥影掠過拉丁少年扭曲變形的臉，瞳仁里看到了慘白天空。幾分鐘后警車與急救車呼嘯而至……記憶閃回戛然而止，其后之事只從媒體獲知。被棒擊的孩子叫費爾南多，十六歲，厄瓜多爾移民。棒擊導致顱骨碎裂，大腦受創(chuàng)，失聰失憶，有癱瘓之虞。傷人者布萊特，十七歲。黎國鏵認得他那張愛冒青春痘的臉，布萊特家住隔兩條街的綠房子，是河岸小區(qū)“孩子王”。
他的青春瞬間也碎裂了。
……
（選讀完 全文刊載于2023-1《收獲》 責編謝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