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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2023年第1期|草樹:火車記
來源:《湖南文學》2023年第1期 | 草樹  2023年03月03日08:32

草樹,本名唐舉粱,1964年12月生于湖南。1985年畢業(yè)于湘潭大學。已著有詩集《生活素描》《勺子塘》《馬王堆的重構(gòu)》《長壽碑》等詩集四種,評論集《當代湖南詩人觀察》《文明的守夜人》兩部。參加《詩刊》社第十二屆青春回眸詩會。2012年獲得第20屆柔剛詩歌獎提名獎。2013年獲得首屆國際華文詩歌獎、當代新現(xiàn)實主義詩歌獎。2019年獲得第五屆栗山詩會年度批評家獎?,F(xiàn)為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客座教授。

 

一群小孩沖上山頂。

陡峭的山坡沙土嘩嘩。金黃的松針隨著他們蜻蜓點水般的腳步揚起。樹枝上有幾只斑鳩,忽然拍翅飛去。螞蟻遭難了,被他們踩進沙土,不知要費去多少時光,才能慢慢爬出。幾顆松果飛起老高,落在半坡上,然后無聲無息地滾下去。這幫大人嘴里的“小鬼崽子”“半化子”,總是刮風一般不會自在。他們登上峰頂,在幾棵松樹下,停下了,踮著腳,或爬到樹上,眺望遠方地平線上的火車。時值黃昏,山腳一帶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田野,田里禾苗還長得不深,隱約可以看見水光。更遠處連綿起伏的小丘陵,在夕陽下閃爍著綠光?;疖嚲驮谇鹆觊g的凹口出現(xiàn)了。

哇——火車,火車。其實他們看不到火車,只看見火車突突冒出的濃煙。他們模仿火車的聲音:哐當,哐當。這群小孩中,其中一個,就是我。這么多年過去,無數(shù)次坐火車,從綠皮車到快車,從特快列車到高鐵,我依然不能忘記火車留在我記憶里的初始印象。也許正因為看不到火車本身,只看見它的煙和聽到它的聲音,無形中平添一種巨大的神秘感。

與我去看火車的大部分小孩,我已經(jīng)記不得幾個了。但是有幾個人,就像那股突突的濃煙,即便煙消云散,我也不會忘記。有一個比我大兩三歲,長一輩,我叫他毛叔叔。不久前家鄉(xiāng)一個堂叔過世的時候,我在喪禮上見到他,背駝得有些厲害,頭發(fā)大半都白了。邋遢的胡須,不怎么講究的衣著,顯示他的生活并不怎么富裕。在靈棚前的氣拱門下,他看見我,說:“你也回來了?!蔽艺f:“三叔兒子打了電話報喪,肯定要回來?!彼α诵?,低頭走過去了。我記得小時候在山里玩“爸爸媽媽”的游戲,就是他發(fā)起的。那時我大約六七歲,還不懂這游戲的意思,只是按照他說的做,讓一個女孩躺在松針上,然后一個男孩撲上去。在我的身體下面的那個女孩,我至今記得她的名字,但是自從我考上大學,或者更早,就再沒有見過她了——對了,她的爺爺奶奶去世后,她在城市工作的爸爸媽媽就把她接到城里去了,因此,準確地說,我是八歲以后就再沒有見過她了。三十多年以后我見過她父親一次,我問她怎么樣了,在哪里?她父親說她在銀行工作,丈夫也是做金融工作的,是一家銀行的支行行長。我說:“那挺好。”他說:“他們拿死工資,比不了你。”我說:“哪里,哪里?!逼鋾r我下海近十年,有了自己的公司。

三爺靈棚的北面,不到一里路的遠處,就是那座我們看火車的青山?,F(xiàn)在灌木長得密不透風,人都進不去了,更不要說去山頂。山頂上屹立著一個高高的移動信號塔,它和山腳下的水泥路,是兩個鮮明的現(xiàn)代性符號。除此之外,村子里房屋基本上都翻新了,坡屋頂,瓷磚外墻,磚混結(jié)構(gòu),都是按照城市的套間設(shè)計,只不過每家比城市的房子多了一個堂屋。毛叔叔的房子依然是過去的磚瓦房,顯得破落,寒酸。當年在毛叔叔下面傻笑的女孩,是我的堂妹。她嫁到離縣城不遠的一個村子,丈夫在城里的批發(fā)市場做生意,育有三子一女,早早就在縣城買了房。每年春節(jié)回來拜年,我都會遇到她。她看上去精神很好,只是比原來胖了,衣著非常講究,總是系著一條紫紅色的圍巾。五年前,她的丈夫突然心肌梗塞走了。孩子都成家了,父母也不在了,她像整個地被懸空了。傍晚時分我看見她從塘岸上走來,仿佛換了一個人,頗有點老態(tài)了,臉上長滿黑斑。她看到我親切依舊,老遠就喊,不過也僅此而已,似乎沒有更多話題,聊上幾句就會出現(xiàn)多少有點尷尬的沉默。

三爺就埋在那座青山的半坡。出殯那天,我們都再一次上了那座山,除了去了城里再沒有回來的。站在三爺?shù)慕鹁戏?,我試著朝火車站的方向眺望,下面的田野大部分都撂荒了,只有稀疏的幾丘玉米在風中搖曳。前方的丘陵被工業(yè)園的廠房遮去大半,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再看不到火車突突的濃煙——它在天空拖長,變淡,直至成為一片蔚藍的虛無。

火車,作為一個詞,它因不同的上下文、不同的語境,而具有不同的意義。它首先是一個工業(yè)文明的符號,第一次半遮半掩,像個女人衣領(lǐng)半開,出現(xiàn)在古老的農(nóng)耕文明視野里,它帶來的是驚奇,而不是馬貢多的恐慌。當然,它同時意味著,此地和遠方的溝通有了可能。當代社會流行一個詞:詩和遠方。它幾乎成為無所不在的心靈雞湯,仿佛一貧如洗,揭不開鍋了,我們還有雞湯。我們對幸福的向往被寄望于一種未來主義的烏托邦,同時把詩也搭進去。政治家總是擅長用未來主義的烏托邦,來統(tǒng)治他的臣民。俄羅斯的未來主義,就是一個短命的詩歌流派,“穿褲子的云”只給人一時的時髦,未來主義終是安慰劑。詩發(fā)生于“此時此地”,即便在超時間的維度,亦有“此時此地”的倒影。

中國古代人的幸福觀是世俗主義的——“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在我的記憶里,二者都不如我幼年的一次經(jīng)歷所激發(fā)的幸福感,來得那樣強烈。當然我也沒有真正體會過“洞房花燭夜”,沒有足夠的底氣去說“不”。在我們家,記不起什么時候,父親在一次家庭會說,送我上大學后,就一概不管了。不是他具有某種類似西方的倫理觀念,而是實在太窮了。我和妻子像過去的革命夫妻一樣,憑著一間出租屋、一張床,就結(jié)婚了,沒有父母、親友的祝福,沒有紅囍字,當然更沒有任何儀式把幸福推向一個高潮。幸福是以溪水汩汩、潤物無聲的方式表現(xiàn)在每一天的日常里。至于后者,當年在村里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是否算“金榜題名”?當然。放榜那天我在學校的報刊欄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在紅榜上,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不真實的感覺,雖然經(jīng)過了漫長等待,卻依然覺得突然。我跑到校辦去問學校有沒有和我同名的人,那個戴著老花眼鏡的主任,從老花鏡的上沿看著我,“除了你,還有誰?”得了!我?guī)缀跸褚欢湓埔粯语h回家,而對我身邊那個可憐的落榜者——我們曾經(jīng)扶肩搭背,被班主任命名為“三把叉”——居然視若無物。

這一切似乎與火車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但是即將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在我人生經(jīng)歷中,那種超過“金榜題名”的幸福感不但和“火車”有關(guān),還有“遠方”。大約在我十歲左右的時候,一個與往日沒什么不同的星期五,班主任老師宣布了一個通知,說第二天學校組織同學們坐火車去參觀八四一一?;疖?,那時候在我的意識中還只是一個閃爍的詞,我還不能建立確鑿的名實關(guān)系?!鞍怂囊灰弧笔鞘裁??一個軍用機場,停了很多飛機的地方。在我幼年時,久久仰望天空,一是大雁飛來的時候,一是出現(xiàn)飛機的時候。當飛機拖著長長白煙掠過天空,我的目光會久久追隨它細小的身影。有幾次,飛機從天上撒下傳單,小孩們在大地上追趕那些飄飛的紙頁。我已經(jīng)記不起上面印著什么了,但是那種幸福降臨的印象卻十分深刻?,F(xiàn)在我們要去那個停著很多飛機的地方了,坐火車去,你想想。

接下來就是興奮,焦灼;焦灼,興奮。焦灼,是因為時光走得太慢。門口的椿樹在田野上拖著長長的影子,仿佛一動不動,我在屋里轉(zhuǎn)一圈出來,它才爬到土墻上。夕陽照在墻面上,幾只蜜蜂在墻上的小洞口扇動翅膀,慢慢收攏,鉆進去。換個時間我會拿一根手指堵住洞口,然后用另一只手,抓住它那脆薄、有些瑟縮的翅膀——那一刻我對它已經(jīng)毫無興趣。母親站在門口呼喚雞,幾只母雞邁著慢悠悠的步子,一只公雞忽然跳到母雞身上去,張開翅膀,一陣咯咯——這曾經(jīng)讓我興味盎然的場景,也不能吸引我的注意力了。像一個丟了魂的人,母親大喊我回家吃飯,她喊了半天,我才聽見一句。

一夜未眠。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那時候,我和弟弟是睡在爺爺房里。在爺爺?shù)牡窕ù残睂γ妫胖粡埍环Q為“兜子床”的東西,說它是東西,是因為它太簡陋,實在不像床:搭在磚頭上的木板上鋪著稻草,隨著我翻身不停地發(fā)出窸窣聲。弟弟很快睡熟了。爺爺?shù)镊晜鱽?,像吐火。床底下不時有老鼠倏地躥過,接著發(fā)出一陣唧唧聲。我知道那是我們家的那只大黃貓得手了。我的心思不在它們身上,一雙眼望著透出淡淡月色的窗紙。大約到了下半夜,老鼠在樓板上弄出更大的動靜,像有人在大步行走。我沒有半點恐懼,爬起來走到窗邊,扒開一塊破損的窗紙往外看,院子靜悄悄的,四周傳來嘰嘰的蟲聲,一輪皓月高懸淡藍的天上,月光照得院壩明晃晃的。它讓我明白一個殘酷的事實:沒有天亮。是啊,雞還沒叫頭遍呢。“你這伢子半夜還不睡,在干什么?”爺爺?shù)穆曇魪纳砗髠鱽?。我趕緊爬上床,睜著一雙眼,對著窗戶。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這和火車有什么關(guān)系?當安娜回憶往事,沉浸在意識流中,從車站搖搖晃晃走向鐵軌,臥倒下來。在那個令人窒息的時刻,火車代表著死亡、命運、絕望和恐懼。我不知道火車最初對安娜意味著什么,無法猜度。它對于我,就是幸福,或幸福的代名詞,就像燕子飛進灶屋,引起燕窩里雛燕一陣喧囂:那一圈像綻放兩片嫩葉的嘴張開,露出粉紅,呀呀一片?;蛘咭豢|陽光穿過樹枝,照耀水洼,墻上有個明亮的影子在搖曳,就像一個人在打秋千。神奇的是,這些幼年見過的場景,我在蒙塔萊的一首詩中再次見到,只是它是作為一種幾乎難以企及的存在,指向幸福的代價、它的脆弱和與之相應(yīng)的悲傷。歷經(jīng)人生的厄運后,我當然明白幸福并非那么簡單——

幸福,為了你

多少人在刀斧叢中走險?

似黯然的幽光

你在眼前瑟縮搖曳,

似晶瑩的薄冰

你在腳下戰(zhàn)栗破裂。

世上的不幸人,

誰個不是最愛慕你?!

似柔美,煩擾的晨曦

激起屋檐下燕巢的喧囂,

你刺過凄霧愁云

照亮一顆受傷的心。

唉,似孩童嬉耍的氣球兒

高飛遠逸,

徒自留下那

莫能慰藉的涕泣。

可它又是多么簡單!天亮了!越來越接近幸福的時刻。后院傳來鋤頭和糞箕的聲音,干草的聲音,以及雞籠門打開的聲音。父親的咳嗽聲。母親的腳步聲。往常我還在呼呼大睡,母親在窗前喊了一遍又一遍,我總是翻個身又睡著了,這天早上我早早就起來了。母親問我,你起這么早干什么,我這才告訴她原委。我早飯沒吃,往學校走。母親在后面喊,鍋里有紅薯。不吃了,我背朝她揮了揮手。我想我肯定是第一個趕到學校,不料走到教室門口,看到大半同學已經(jīng)瞪著亮晶晶的眼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剛剛過去的,遠不是我一個人的不眠之夜!

幸福的時刻終于來了!我們在站臺上排著隊,不斷有人伸出頭側(cè)望,甚至有一個同學跳到鐵軌上,俯下身子,耳朵貼著鐵軌聽,像個老師傅。這一驚人的舉動把老師嚇壞了,一頓呵斥。那是一個年輕的女老師,我已經(jīng)記不起她的名字了,但是那一刻她漲紅的臉,起伏的胸脯,我是怎么也不會忘記?;疖噯璧囊宦?,冒著濃煙,咣當、咣當進站了。我們的那個女老師更緊張了,不停地喊,排好隊,不著急。當車門打開,乘務(wù)員走下來,我們像一陣風一樣躥上去。我第一個搶到了座位——其實車廂空空的。我奮力開窗,抬不動,就讓緊跟我上來的同學幫忙。車窗打開,伸出頭去,老師還在站臺上招呼幾個女同學,沒上來呢。

綠皮火車徐徐啟動,嗚的一聲,呼哧呼哧。車站,電桿,田野,丘陵,池塘,一切都移動起來。一雙雙明亮的眼睛緊挨窗口,坐在靠過道的也爬過來,一雙雙好吃的眼睛,開始貪婪地吞吃世界的美味……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有一天,我在廣州出差,接到父親輾轉(zhuǎn)打來的電話,讓我回去相親。他催得急,我忙完手頭的事情,就趕往火車站。廣州車站的廣場,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售票大廳排著長長的隊,一直延伸到外面,直至廣場邊沿。倒票的黃牛如蒼蠅,圍著我團團轉(zhuǎn)。我本能地排斥這些賊頭賊腦的人,又忍不住問了問手續(xù)費。一百塊,太貴了。我從緩緩移動、令人有些絕望的隊伍出來,生出坐長途汽車的念頭。我向一個穿制服的人打聽開往湖南的汽車,他向旁邊的一個青年一指,他可以帶你去。那個青年看上去很瘦,像個吸毒鬼似的,當然我當時沒有這樣想。他有著一種冷冷的熱情,并自我介紹說,他也是湖南人,道縣的。也許因為心急,我完全放松了警惕,跟著他往電視塔的方向走去。我提著兩只大包,里面裝著衣服、書籍和資料,走得比較慢,他遠遠走在前面,不時和遇到的熟人說著白話。我開始感覺不對,就反復(fù)問他還有多遠,也不肯跟他走小巷??斓诫娨曀浇?,他指著一個地方對我說,原來發(fā)車點是在這里,可能改地方了,我?guī)闳チ硪粋€地方吧。

我們開始往回走,轉(zhuǎn)向他說的另一個地方。他走路的樣子,看上去悠然而又風快,完全沒有半點外來人的陌生和緊張,在我心里,他的背影越來越像一個疑問號,不斷放大。我不知道在哪個岔路口開始,他身邊多了幾個人,五六個,都是兩手空空的青年,穿著流行的廉價T恤,一邊說笑,一邊抽煙,偶爾有一個不時回望我一眼。我已經(jīng)斷定自己落入圈套了,放慢腳步,悄悄拉開與他們的距離,想著如何脫身。突然,那個道縣人惡狠狠地回頭說,快點走!他完全換了一副嘴臉,這讓我更堅定了內(nèi)心的判斷。必須馬上脫身,我心想。大街上行人越來越少,兩邊的高樓似乎都是一副冷漠的面孔,車流嘩嘩,像河流永不止息。我看見遠遠駛來一輛亮著“空車”指示燈的出租車,就迅速往馬路中間走。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的行動,就往回追,隔著一條車流,嘴里大聲罵,你他媽的給老子站住,難道煮熟的鴨子還飛了不成?我?guī)缀跏菦_往前面擋住那輛出租車,將一只包丟地上,手指著擋風玻璃。出租車哧的一聲剎在我面前。我連行李一起滾進后座,在關(guān)上車門那一刻,那幫人離我已經(jīng)不到兩米了。司機問我去哪里,我說趕快開,遇到搶劫的了。司機掛擋,加油,車子啟動之際,那個道縣人的手幾乎觸到了車窗。這群氣急敗壞的人在后面東倒西歪,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但我還是不斷伸出頭往后看,擔心他們打車追上來。我到達廣州車站,迅速從黃牛手里買了一張高價票:最近的一班,越快越好。我拎著行李一路小跑,越過檢票口、天橋、月臺,登上那趟快車,不到一分鐘,火車就開動了。

車廂里塞滿了人。我就著門邊站立,望著向后退去的廣州,氣喘吁吁。廣州和這趟從綠皮列車時代升級的快車,它們的上下文已經(jīng)完全變了。“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般閃現(xiàn)/濕漉漉的樹枝上許多花瓣”,那是一九一一年,在巴黎的某個地鐵站,一次大戰(zhàn)還沒有爆發(fā),美國詩人龐德的浪漫主義想象,壓縮在一個清雅、冷艷的意象里。廣州在我的視野里退去那一刻,樓房,人群,電視塔,幕墻閃閃的酒店,一切都在黃昏中化作一副魔鬼的面孔。火車在我心中像天堂般的存在徹底崩塌了。我的眼前浮現(xiàn)的不再是樹枝在紡線、河流在緩緩轉(zhuǎn)身、轟鳴的隧道演繹柳暗花明,不是走在過道里,從紛紛投來的目光感覺自己年輕的存在,而是在過道里“金雞獨立”二十小時的辛酸,從車窗爬進去的無奈,任無數(shù)的腳掠過頭頂?shù)碾[忍。不管怎樣,我想,總好過那些開往奧斯維辛的悶罐車。我有理由相信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那首寫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車站》,有著強烈的歷史感——

一列火車駛?cè)胝九_。一節(jié)節(jié)車廂停在這里

但門沒打開,沒有人上車或下車

究竟有沒有門?車廂內(nèi)

被封閉的人群擁擠著來回走動

他們從堅不可摧的車窗往外盯望

外面,一個拎錘子的男人沿車走動

他敲打輪子。輪子發(fā)出低弱的聲音。

但就在這里!

這里聲音在不可思議地膨脹:一陣雷鳴

一陣大教堂的鐘聲,一陣周游世界的船聲

將整列火車和地上潮濕的石基托起

一切都在歌唱。你們會記住這情景。

繼續(xù)旅行吧!

那些開往奧斯維辛的火車,有門,對車上的猶太人,卻已經(jīng)失去意義。一路上不會打開,直接開往死亡。那個拎錘子走動的男人,在我國的鐵路部門被稱為安全員——這是我在鄭州說起這首詩,在座的一個鄭州鐵路局的詩人告訴我的。檢修列車的安全,敲擊輪轂的聲音,在詩里獲得象征,它有一種巨大的拯救的力量?!耙磺卸荚诟璩?,我已經(jīng)昏昏欲睡,太累了。中國詩人于堅《在漫長的旅途中》描述的,現(xiàn)在看來不無理想主義色彩的場景,也永遠停留在一九八六,“黑洞洞的車廂中/有人在我身旁熟睡”,是的,但我發(fā)現(xiàn)有人在搜摸他們的口袋,和站在過道的其他人一樣,我半睜著眼,陷入沉默。那人手里明晃晃的刀子,讓我強打著精神。列車在夜晚的大地哐當哐當搖晃著,一個大搖籃,終于把我搖進沒有夢的夢鄉(xiāng)。當列車員報著站名,喊著,不要睡覺了,睡覺的醒醒,我驚醒過來,一摸,眼鏡不見了,接著發(fā)現(xiàn)旅行袋的拉鏈也打開了……我被洗劫一空,包括我在廣州替別人做技術(shù)服務(wù)獲得的一筆豐厚報酬。

我站起來,問身邊那些人,一個個都搖頭,只有一個中年男子告訴我,是車上那個劫匪半夜趁我睡覺干的。我轉(zhuǎn)過頭去,透過車門的玻璃望向外面。天亮了,窗外的房屋,墻上的標語,以及那些綠色的山嶺,不再陌生。它們意味著我離沒有魔鬼、只有鬼魂、有我父母在的、沒有陌生的家,不遠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K3865次列車向西。

我在車站接到電話,返身就看見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他連連說,看到了,看到了。我們的聲音在手機和候車室兩個空間同時傳進耳朵,有了一種奇妙的共鳴。

他是我的表哥,我們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面了。我去城里上大學,分配到單位工作,然后下海。他在家務(wù)農(nóng),我大學沒畢業(yè)他就去外地做生意了。兩個人像不同地域的火車奔馳在不同線路上。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就是過年去外婆家,也難得湊一起,何況他的母親即我的姨媽和我母親,是同母異父,到底沒有那么親近。

他比少年時胖多了,走路有點像洋鴨婆,脖子上一條粗大的金項鏈格外耀眼。他做生意早,大約撈了一桶扎實的金,但是他到底有多大身家,我也不知道。我們相約去西部某個城市,那里一個新成立的地產(chǎn)公司邀請我去做副總經(jīng)理并要我入股加入他們。我從小管這位表哥叫鵬哥。這次鵬哥不知從哪里聽到消息,就聯(lián)系了我。我隱隱意識到他也想加入,但是必須有一個介紹人。

我們在車廂里坐下。車廂里人多,連過道都站滿了。我們幸虧提前買了票——鵬哥買的,兩個面對面靠窗的座位,可以悠閑地坐著聊天,喝茶,甚至喝酒。他還真帶了兩瓶酒,小瓶的勁酒,還有花生米?!谤i哥真是想得周到?!蔽艺f。他哈哈一笑,大手一揮?!拔野衍嚻卞X給你?!蔽艺f,隨即把早準備好的錢遞上。他把我的手推回來,說:“老弟,你這么做太見外了,你把鵬哥當什么啦?!避嚴锶硕?,眾目睽睽下,我不好意思再堅持?!拔覀冊谕馄偶议T口那棵大樟樹上摸喜鵲蛋,你還記得嗎?”鵬哥說。我當然記得,那時他個子比我高一大截,他蹲在地上,讓我踩著他的肩膀攀上去。那棵大香樟怕是有上百年的歷史,樹枝在風中晃動,主干穩(wěn)穩(wěn)的。我身子輕,像猴子般迅速攀了上去,他跟在我下面,也攀上來了,時刻護著我。喜鵲巢筑得高高的,攀到它的附近,樹枝開始搖晃。他在下面喊:“你慢點,慢點?!碑斘野咽稚爝M那墊著干草的喜鵲窩,幾粒蛋的溫熱從手指一直傳到我心里?!澳菚r候真好玩。”我說。他看上去也很開心,朝我舉起小酒瓶。

火車作為一個詞,我們經(jīng)??吹揭粋€常見的前綴:“時代”?!皶r代的火車”或“時代的列車”,意味著一個火車頭拖著一列車廂,那車廂與無數(shù)的人形成自然而然的隱喻,盡管數(shù)字上可能不對稱。對于從事藝術(shù)工作的人,這不會構(gòu)成障礙,不會懷疑它的精確性,藝術(shù)的精確性是另一層面的。我們這一代人可能對“時代的列車”有著更為深刻的共鳴,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這個時代給予我們平等的機會,像行駛在一條鐵軌上的不同的車廂,是水平的而不是垂直的——如果是垂直的,我們會承受多么大的壓力和恐懼,不論在上面還是在底層。平等,獨立,又相互聯(lián)系,行駛在廣闊的原野上,穿過河流、隧道、沙漠或草原,尤其在夜晚,每個窗口都透出亮光,就像黑暗里一串長長的花朵。但是,如果你深入其中,會發(fā)現(xiàn)它有著更為深邃的詩意,或許是詩意的殘忍。在我成為那個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后來是總經(jīng)理以后,我時常想起我在車廂的連接處,聽到它們之間掛鉤摩擦的哧哧聲,這種聲音也發(fā)生在股東之間,只是呈現(xiàn)為不同的形式。這種摩擦不產(chǎn)生動力,徒然消耗自身。急劇的摩擦,發(fā)熱,無比痛苦,但是在運行中又不能脫鉤——脫鉤意味著巨大的災(zāi)難。

鵬哥順利地加入了公司,當然離不開我助的一臂之力。像一節(jié)車廂掛入另一列火車,我完全進入另一個軌道。沿途風景隨之一變。鋼管的森林,比桉樹林更筆直挺拔,直指藍天,安全網(wǎng)為之著色。挖掘機是這一片叢林中的猛虎,腳步不那么沉重,但是那壓著泥土、沙子和石頭的咯咯聲,就像人的骨節(jié)在裂開。鏟車像大象,有著更為寬大的“鼻子”,有著永不枯竭的神力,但是有一天,它突然被床單廠的一群職工擋住,一個中年人縱身一躍,跳進它的“鼻子”里,它咕咕一聲熄了火。無數(shù)鏟子和挖機、鏟車對峙,挖開的基坑被紛紛揚起的鏟子填平。大雨中,市長打著一把傘,遠遠看像一座塔,暫時鎮(zhèn)住了鏟子的“暴動”。

“臨時停車”,不論在白天或黑夜,都會引發(fā)強烈的焦慮。我不知道何時能夠排除“故障”,一天的等待不是在火車上徒然消耗了時間那么簡單,而是可以清楚計算的真金白銀。我每天都往政府跑,那一段時間在政府大樓的走廊里沒有誰的腳步比我的更急促。這與火車上的情形大不一樣了,乘客只能“無為而治”,無奈等待。但我的“有為”,遭到鵬哥和其他股東的質(zhì)疑,事實也明擺著:“故障”沒有排除。股東會開到深夜,圍繞著“故障”,又仿佛不是。鵬哥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兩個股東附和他。我說,沒有那么簡單,必須依靠政府協(xié)調(diào)。摩擦開始了,發(fā)出吱吱的噪音。

鏟車重新發(fā)動了。它的巨大的斗像大象的鼻子,又悠然地上下開合。鵬哥弄來了幾包珍稀的大紅袍,說是福建一個老客戶送的,放多年了,舍不得喝,今天拿出來慶?!肮收稀迸懦?。茶壺嘴吐出一道深紅而又透亮的液體,散發(fā)著一股清香。我喝了一口,端著杯子,說:“好茶。”其實我也不能辨別茶的好壞。他說:“你專業(yè),有能力,不比我們這些土包子,但是你太書生氣?!蔽抑浪麑ξ疫€是有些看法,也無法跟他溝通,頭一次,我發(fā)現(xiàn)這個少年時代背過我的男人,坐得那么近,卻離我那么遠?!盎疖嚒痹谇靶?,就什么事也沒有了。又是充滿生機的沿途風光。攪拌機的汩汩聲,就像泉水流淌在亂石中。振動棒的轟鳴有些刺耳,有時候像殺豬時,刀進入豬的脖子之前,豬被捉住的一陣汪汪。我不知道鵬哥聽到有什么體會,至少我從他臉上的笑容看不出有什么不適。卷揚機啟動時一陣噼噼啪啪,就像放鞭炮,又不是,而是帶著一定節(jié)奏,它的停頓發(fā)生在吊籃里那個躬身搬磚或拖混凝土的人站起那一刻,他的一次工作完成了,拖著斗車,離開吊籃,卷揚機就又嘩啦嘩啦下來,進入下一個循環(huán)。瓦刀敲擊多孔磚的聲音就像群鳥啼鳴。小鳥的聲音不能改變森林,或者說使森林的表象發(fā)生改變,但是瓦刀的聲音,讓一面面墻就像雨后春筍般突突地往上升?!霸俸纫槐!冰i哥說。他換了一包茶,這是新的一泡。他進入某種悠然的節(jié)奏,前方似乎正在顯露一片美景的端倪。我沒有看他。我注意到卷揚機突然停了,鋼絲繩劇烈顫抖,鳥群從周圍的樹冠射箭般飛出。開卷揚機的女人,全神專注吊籃和手里的長方形開關(guān),沒看到工地上玩沙子的孩子玩到了卷鋼絲繩的絞盤上,她一按開關(guān),孩子被卷了進去,發(fā)出一聲尖叫。那是她的孩子。她自己按的開關(guān)。卷揚機在她手里頭一次發(fā)生非正常停機。我們不得不離開“火車”上的茶飲時刻,進入“沿途風景”,迅速封鎖消息,處理后事,以免停工整頓造成更大損失。那個女人的身份證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辦公桌上。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之前我們?nèi)绻務(wù)摰剿?,稱之為“開卷揚機的民工”或“包工頭的老婆”。我們中間誰也不知道那個孩子的名字。就是孩子。一周后我們又回到“火車”上,那個女人依舊進入“沿途風景”,在那里啟動卷揚機,讓另外的民工在一個簡單的循環(huán)里循環(huán),保持著單調(diào)的節(jié)奏。砰——嘩啦嘩啦……

我們談?wù)摶疖嚕窃谡務(wù)撌裁矗?/p>

我和鵬哥像兩節(jié)車廂。一個公司就是幾節(jié)或十幾節(jié)車廂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疖囶^不是董事長,法人代表,是欲望、金錢、不同世界觀和價值觀的雜燴,是之前可稱之為理想其實很快褪色的東西,就是不是人。無人駕駛。每節(jié)車廂之間掛鉤的摩擦聲透出的是個人主義、懷疑主義和物質(zhì)主義,熟人變成陌生人,陌生人變成熟人再演變?yōu)槌饠常葱亩方?,明爭暗斗,表面波瀾不驚暗里無所不用其極。我們這輛小火車在中途不得不停下,解散,重組,我和鵬哥也脫了鉤。不得已而脫鉤。兩節(jié)車廂已經(jīng)產(chǎn)生太大的扭矩,不再是一股合力。有一次,我在高鐵上看見一個小站廢棄的一節(jié)車廂,一晃而過,到了另外一個小站,我又看見兩節(jié)。傾倒在鐵軌盡頭的雜草里,銹跡斑斑。我突然發(fā)覺這些廢棄的車廂,在敞開的空間又似某種隔絕,傾圮欲倒又像一個人在斜坡上挺住了向下滑行的慣性。我一直保存著鵬哥的手機號,他還是我的表哥,但是他是否留著我的,就不得而知了。我記得分別幾年的中間,我打過他的電話,通了,無人接聽。直到外婆去世,我們再一次見面。我遠遠看見他站在一面族旗下,走過去和他打招呼,他不冷不熱,和我握過手,就轉(zhuǎn)身去了靈堂。我跟過去,在外婆的靈位前燒紙錢。外婆在鏡框里微笑著看我們,仿佛在說,你們都來了。

出殯那天早上,鞭炮喧噪,鑼鼓聲聲,嗩吶吹得震天響。鵬哥站在我的前面,我們都披著孝。當蓋著毯子、綁著大牛的棺材緩緩移動,我和鵬哥,似乎又成了兩節(jié)掛在一起的車廂,沉默著,共同的悲傷把我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而外婆的棺材,就像一個火車頭,一列比綠皮列車更老舊的列車,駛向大地上的山嶺。

小桌板上的保溫杯,穩(wěn)穩(wěn)地立著。茶水紋絲不動,從里面透出淡淡的金黃。

這是在高鐵上。從高鐵站的宏偉、寬敞、智能化,到高鐵的舒適、潔凈、井然有序,綠皮火車仿佛是前朝的遺物。憑身份證一刷,兩扇門就向你開啟。不再要排隊買票。長長的隊伍。令你焦灼、絕望,兩腿發(fā)軟的隊伍。不再需要長方形的硬紙車票,上面印著座位號,那時你上車前就會給你一絲絲幸福感和自豪感,如果打著鋼印“無座”,你在上車前就會操心如何度過接下來的漫漫長夜?!包S?!睆氐诇缃^了。像蒼蠅般圍著你嗡嗡的“黃?!薄Ul也不用擔心座位,手機上一點就可以提前解決,且可以憑自己喜好選座位,或臨窗,或靠過道。當然也逃不了票,至少我不知道有誰以什么樣的方法逃票。有一年春節(jié)前,我和兩個朋友從懷化回老家,在臥鋪車廂,我們讓孩子睡到上鋪躲起來。列車員走過來,問我們幾個人,我們中間一個人說,四個。不對!孩子的頭從上鋪冒出來,嘻嘻地笑著。

對號入座。不是過去的對號入座。真正的對號入座。高鐵飛速而安靜地行進,除了乘務(wù)員、兜售午餐或零食的鐵路職工,或偶爾打茶水、上廁所的乘客,過道里空空的——這空空有如動中之靜或一幅畫的留白。不再是“濟濟一堂”:有人扶著座位靠背,腦袋耷拉著,不時往下一栽;有人嗖的一聲鉆進座位底下,在疲累中呼呼睡去,半夜突然被一只腳踩醒,在下面睜大誰也看不見的眼睛;有人爬上行李架,小心翼翼一邊挪開行李一邊向它們的主人說著好話,挪出一個棲身之地,但是很快被走過來的列車員叫下,再要找一個立腳的位置,變得無比困難。

在高鐵上,大件行李放在車廂入口的行李架上,背包或小箱就放座位上的行李架或座位下。不再是過去的混亂:過道擠滿人和物,行李架塞得滿滿的,有人抱著大彩條包坐地睡覺,那個塑料包發(fā)生一點聲響,他或她,就會立即驚醒。那里面通常放著錢。有些是把錢塞進長筒絲襪里,然后綁在腰上。我父親去全國各地進中藥材,無論新疆、隴西,還是亳州、安國,都是這樣,回來一看,發(fā)現(xiàn)腰上出現(xiàn)了像帶狀皰疹一樣的東西,母親趕緊用一種什么軟膏給他涂上。現(xiàn)在不用了,什么都是手機搞定。一人一個座位,不超員,人和物各得其所,井然有序,有了更大的舒適空間,扒手和小偷的空間不復(fù)存在。有一段時間,我喜歡臨窗的座位,靠著窗,窗外的風景就像一幅印象畫一樣呈現(xiàn)在眼前?,F(xiàn)在我喜歡靠過道的座位,方便走動、打茶水或上廁所,或站到車門邊,一個人靜靜看更大視野的風景:田野,青山,現(xiàn)代風格的房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空間。一頭栽進手機,還有無邊無際的虛擬空間。你不知道鄰座一會笑一會眉頭緊皺的來由。交談更少了,尤其疫情期間,人人捂著一個口罩。過去火車上的交談,其實也不全然是謊言,大話,海闊天空。有一次,我擠在過道和第一排座位的一個小空間,人群黑壓壓的,車廂里散發(fā)著汗臭、狐臭和其他不知名氣味的混合味道,我一抬頭,看見一個眉目清秀的姑娘蹲在我面前,隨著列車的晃動,她的膝蓋會和我的輕輕一撞。我們開始聊起來,聊了什么不記得了,只記得一夜暢聊,分別時已然有幾分依依不舍了。

人到中年,你會感覺時光就像高鐵,嘩的一聲就過去了,只是你坐在車廂里,渾然不覺,減速玻璃也制造錯覺——不然是會產(chǎn)生眩暈的。我最后一次坐特別快車是數(shù)年前,從北京到長沙,直達,時間正好是傍晚出發(fā),睡一覺,天亮就到了。那時已經(jīng)有高鐵,或許我心中仍有某種懷舊情結(jié)。上了臥鋪車廂,四個鋪位只有兩個人,和我一個車廂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她一上車就戴上耳塞,進入她的音樂世界里去了。我看了一會書,眼睛累了,又撩開窗簾,看看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列車奔馳在華北平原上,過很久才看見幾點燈火,一閃而過。我再沒有興奮、好奇,只有沉思。列車向家的方向奔馳,我是在回去,但是有很多地方回不去了。不再像一滴水那樣具有兼容性,融入大地、河流、大海。我關(guān)上窗簾,熄了我這邊的燈,睡了。另一邊的燈仿佛是一個音樂世界透出的光,但離我十分遙遠。早上,列車抵達長沙站,對面的女孩對我說:“你幫我拿一下上面的行李好嗎?”我立即攀上去,把她的兩個行李箱拿下來。我心想,她大約是個大學生吧。她推走行李,一聲謝謝也沒有,徑直朝車門口去了。

到站了。從扶梯下去,走地道,過閘,一路暢通無阻。高鐵站出口驟然緊張起來,人群被圍欄擋著,導向回字形的狹窄通道。幾個戴袖章的大聲喊著“掃場所碼,出門做核酸”。我仿佛從遙遠的幻游中,又回到了現(xiàn)實:有序但被限制,仿佛又進入某種大戰(zhàn)將臨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