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魂槍》論札:入魂·入心·入世
《入魂槍》的題目當然來自小說中兩代“瓦西里”在電競世界神鬼莫測的“一發(fā)入魂”,不過這個名字也會讓人想起石一楓非常尊敬的京味小說大師老舍的經(jīng)典短篇《斷魂槍》。“入魂”“斷魂”雖一字之差,二者探討的卻都是技藝背后的人心和性情,聚焦的乃是絕技在手的人如何在巨變的時代里自處?!稊嗷陿尅分校寤嗷陿尩膫魅松匙育垖幵该爸皇劳麙叩睾妥?zhèn)魑渌囀鞯娘L險,也要喚醒在“東方大夢”里沉睡的孫老頭和王三勝們,希望他們開眼看看“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的世界。《入魂槍》里,張京偉和“我”則以近于迂的方式,冷觀電子游戲技術的飛速迭代,倔強地對抗資本、算法和數(shù)據(jù)聯(lián)手打造的狙擊超人,捍衛(wèi)“瓦西里”所代表的孤絕勇毅的精神立場?!颁撹F絞肉機”的終極競技,雖以“鴿子趙”的慘勝告終,但小熊背后的游戲資本力量已經(jīng)顯示其無遠弗屆的影響,而小說結尾,華北平原最好的秋色定格下張京偉與“我”不無落寞和蒼涼的身影,時代畢竟翻了篇,在“氪金”通關的當下,英雄其實已無用武之地——這也與《斷魂槍》中沙子龍在明月下?lián)嶂龅臉屔碚f出“不傳,不傳”異曲同工。石一楓在這部小說中通過由“入魂”而“入心”進而“入世”的多維敘事,完成了他由具體“社會問題”的主題出發(fā),去探討虛擬與現(xiàn)實疊加態(tài)中人之精神現(xiàn)象的命意。
小說最外層的敘事圍繞戰(zhàn)神“瓦西里”和他“一發(fā)入魂”的傳說展開,采取了類似武俠小說的架構:“我”在游戲世界中與魚哥和小熊不打不相識,三人各有所長,結成互補的戰(zhàn)隊,在地下網(wǎng)吧大殺四方,引出代號為“荷塘邊的康德姆”的老鳥等人。在兩支隊伍單挑的最后時刻,“瓦西里”突然現(xiàn)身幫“我”完成致命一擊,扭轉戰(zhàn)局。數(shù)月之后,雙方再次在北京地區(qū)的電競比賽決賽中會面,結果卻是“康德姆”戰(zhàn)隊連續(xù)挽救六個賽點,斬獲冠軍。魚哥等不甘失敗,重回地下網(wǎng)吧泄憤,未料一場大火吞噬了一切,也截斷了他們的游戲大夢。一直到很多年后,“瓦西里”重出江湖……小說中,數(shù)次電競斗法寫得扣人心弦,而瓦西里、康德姆、魚哥、小熊、李正雄等諸人的出場也不落尋常,以瓦西里而論,一個與姥姥相依為命、靠干苦力賺碗飯吃的胡同孩子,卻能誤打誤撞練就神奇的甩狙絕技,其在比賽中的超然物外和不講章法,更是引發(fā)觀者驚嘆。小說寫他,就像金庸在《天龍八部》中寫掃地僧一般,著意描畫他形貌粗陋,舉止卑微,甚至被看門人唾罵到臉上都不敢反擊,以與他后來的偶一出手便妙到顛毫形成巨大反差。的確,武俠與電競都要不斷練級,都是強中自有強中手,小說以幾次對戰(zhàn)形成敘事主脈,同時又不斷把線頭岔開,有意延宕,引發(fā)懸念,再通過諸人不同側面的回憶拼圖,把電子競技的在場感和緊張的氣氛渲染得淋淋盡致,讀來很令人過癮。
在這層競技的外殼之下,小說又將筆墨深入人心,細細鋪寫這些電競高手寄情游戲背后的心理隱衷。張京偉能與“我”結緣,除了游戲,更大的原因是二人都遭遇親情的缺位,更能理解對方寄托游戲的心思。張京偉使用“瓦西里”的簽名,不是他對這個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時的狙擊槍神有多崇拜,而是因為那關聯(lián)他和父親的約定。于他而言,在虛擬的游戲中一馬平川,其意義卻要在現(xiàn)實中兌現(xiàn),何況沉浸游戲亦是他制衡大腦聲音的唯一手段?!拔摇睌?shù)次央求張京偉指點狙殺的技藝,可他卻說不上來,只是在他眼里,子彈射出的那刻時間變慢了。小說這樣描寫,既烘托出他甩狙戰(zhàn)法的匪夷所思,也凸顯了父愛缺失的他在游戲中全情投入時隱秘的心理期待。敗于“康德姆”之夜,他跑去郵局給不知所蹤的父親寫信,虛擬競技場中的失利讓他深深懷疑自己是否和現(xiàn)實中一樣就是人們眼中的廢物,對那個只會口惠的父親的期待,卻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我”是“小鎮(zhèn)做題家”出身,由于成長期沒有父親的陪伴,母親又以“雞娃”作為生活的唯一,在順利進入頂尖大學后,疏于管控的“我”流連于游戲世界,距離母親的冀望越來越遠。在女友幫助下,“我”一度告別游戲,但現(xiàn)實生活遭遇的不公再一次把“我”推入虛擬的疆場。電游世界的孤勇者和現(xiàn)實世界的盧瑟,張京偉和“我”不斷擺蕩在這種反差之中,一直到小說最后,二人聯(lián)手在游戲世界助“鴿子趙”斬獲桂冠,亦在現(xiàn)實世界里證明了自己,并修復了分裂的自我。
站在人文性的立場上,電游以及由此引發(fā)的青少年成癮現(xiàn)象似乎注定了它是被批判的標靶,《入魂槍》反復提及的《反恐精英》這類暴力游戲更是首當其沖。諸如玩暴力電子游戲可提高游戲者的攻擊性認知和情感,助推攻擊行為,對現(xiàn)實暴力的生理脫敏有顯著影響等心理學和社會學研究所在多有,一些文學作品也以此為素材。但石一楓在相關創(chuàng)作談中卻從反面思考:“按照流行的說法,如果虛擬空間本身構成一個世界,那么我們這些正常人未被完全吞噬,可以說是幸運的;但因為眼里有了‘真’和‘假’的界限,我輩俗人只配生存在一個世界,這又未嘗不是一種悲劇。甚而還可以想,當我們咬定游戲中的成敗是虛假的、暫時的,又哪來的自信咬定自己在現(xiàn)世中孜孜以求的那些價值就是真實的、永恒的呢?”這的確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也是一個很形而上的問題。有論者用阿甘本的一個隱喻來形容電子游戲中的身體經(jīng)驗,就是希臘神話里的水妖寧芙,她們本來沒有魂,當倘若她們與男人交往并生下這個男人的孩子,便可以獲得魂,“這不就是電子游戲中虛體的形象的隱喻嗎?寧芙?jīng)]有魂,它們不能自足地存活于世界上,電子游戲中的虛體也沒有魂,在沒有人操縱它們的時候,它們是僵硬不動的……一旦我們通過游戲機的手柄、電腦的鼠標或手機的觸屏操作角色時,角色就仿佛獲得了靈魂……那個虛體,通過我們的操控變成了真正具有靈魂的存在物”。(藍江:《寧芙化身體與異托邦:電子游戲世代的存在哲學》)張京偉和“我”的惺惺相惜,不也正是在入魂“瓦西里”的游戲中建立起來的嗎?由此我們看到,小說在“一發(fā)入魂”之外其實還有更高一層的“入魂”,即人的肉身和心理經(jīng)驗與虛擬世界的合一,“瓦西里”的精魂借張京偉而復生,而且更進一步,這個精魂最終完成了孤勇精神對現(xiàn)實生活的傳導。
“宇宙浩渺,生活奇妙”這句話在小說前半段不斷復現(xiàn),與之伴隨的是電游最初世代的成長記歷和恩怨情仇,是電游競技初年的草莽氣和英雄氣。小說不斷在回溯中插入現(xiàn)實,對中國電競二十年的發(fā)展史作了一個梗概式的回顧,并借英雄遲暮寫出一番蒼涼的感懷,也為電子技術和算法至上的新電競產(chǎn)業(yè)提供了一種反思的視角。小魚攜帶著他那些超酷的虛擬現(xiàn)實設備從美國歸來后,滔滔不絕地向“我”說起,在他打造的游戲中,“我們無須從‘這個’世界逃到‘那個世界’,相反卻能推動‘那個世界’反噬‘這個世界’”。在小魚的理解里,二十年前他們沉迷游戲不過是逃避現(xiàn)實,卻恰恰沒有看到張京偉和“我”在游戲里的“魂”之所系。所以,小魚的狂妄反而激發(fā)出“我”反擊的決心,并在張京偉的支持下讓“鴿子趙”獲得終極之戰(zhàn)的勝利。不過,這次獲勝并非全然出自肉身練就的技藝,而是關鍵時刻“我”設計干擾了小魚的設備,這大概也是作者面對技術和設備不斷升級的新世代所作的反諷也是悲觀的抵抗吧,屬于“瓦西里”的時代已經(jīng)終結——“宇宙不再浩渺,生活不再奇妙”。
此外,小說還通過張京偉和“鴿子趙”敘寫北京胡同平民和燕郊底層民眾在日新月異的城市化進程中的命運遷變,張京偉與姥姥,“鴿子趙”與姐姐,他們相濡以沫的故事,在卑微中透射著人性之光——像石一楓此前的很多作品一樣,這個發(fā)生在北京的故事始終有著闊大的時空背景和時代關懷,在游戲的世界之外,它也給讀者提供了一幅別致的世相圖。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lián)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
馬兵,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20世紀中國文學史觀與新世紀文學熱點的教學和研究。出版有《通向“異”的行旅》《故事,重新開始了》《北村論》等,主編有《鋒芒文叢》等。曾獲泰山文藝獎、《上海文學》獎、萬松浦文學獎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濟南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