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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外面的世界”,是內(nèi)在包裹外在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袁筱一  2023年03月22日08:36

今年的春節(jié),在北京的冰天雪地里買過一本《電影花粉》。那是一次奇怪的不期而遇,作者在寫芭鐸的時候,引用了這樣的話:

“她美得如同任何一個女人,但卻像個孩子一般靈活柔軟。她的目光是那么簡單、直接,她首先喚醒了男人的自戀情結(jié)。”

小小的引號,小得幾乎看不見。我終究沒有耐心在書店里糾纏下去,看個究竟。以為莫名的熟悉感只是因為杜拉斯。杜拉斯真的是這樣讀的,不經(jīng)意間撞到,撞在自己不知哪一根神經(jīng)上,生生的有些疼??墒悄挲g越大,越知道這些疼是該忍著的。撇開自己做了這些年法國文學(xué)不說,站在一個純粹的讀者立場,她是因為這個才在中國流行的吧。就像《花粉》的作者,是因為撞到了“男人的自戀情結(jié)”這幾個字。

書買下來,回到家泡上茶,在煙花爆竹聲中恍然大悟,原來是自己的文字,是經(jīng)過自己手的,杜拉斯的文字。是自己在若干年以前譯的《外面的世界》里的文字。這份確認讓自己覺出一絲的欣喜來。文字照出了自己的影子,自戀,又何止是男人呢。

攝影師伊蓮娜·邦貝爾吉(Hélène Bamberger )與杜拉斯于 1980 年在特魯維爾見面后成為了朋友,兩人交往 25 年,直至杜拉斯去世。她拍下杜拉斯生活的點點滴滴,家中的物品、寫作的桌子、最愛的風(fēng)景和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

而在那個時候,我還在譯序里寫:一切終將冰雪消融。

我希望消融的,是什么呢?或者說,我不希望消融的,卻明知道最終一定會消融的,是什么呢?

這次不期而遇,卻僅僅是個開始。沒想到今年和杜拉斯的糾纏竟然要到令冰雪也無法消融的地步。這才相信,如果相遇是命定的,如果相遇被視為命定,自己是不甘心讓一切如冰雪般消融的。

于是創(chuàng)造相遇,先是《杜拉斯傳》在臺灣付印,然后是在全校的法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公選課上再度講到杜拉斯,再然后是沒有轟轟烈烈,但多少有些聲音的“杜拉斯辭世十周年”的活動,最后,在這年就要過去的時候,我重讀了這本《外面的世界》。

幾年前的回憶于是一點點地回來,當(dāng)年讀杜拉斯、寫杜拉斯、譯杜拉斯,當(dāng)年的喜歡、震驚,還有當(dāng)年那一點點因為疼痛到麻木的厭煩。

即便是在杜拉斯已經(jīng)被譯濫、寫濫的今天,《外面的世界》仍然為我們留下了很多話題。因為它呈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矛盾:被奉為中國小資必讀作家的杜拉斯其實有大量的文字是關(guān)于“外面”的世界的。然后,再一點點地深入進去看,看她寫的政治事件,看她寫的社會問題,看她寫的明星,看她寫的藝術(shù),會理所當(dāng)然地發(fā)現(xiàn),她的“外面”并沒有那么外。她自始至終沒有站在旁觀的角度去看外面的世界,當(dāng)她需要——如果我們相信她在隨筆集開始所寫的那段序言,當(dāng)她結(jié)束一本書,需要掙脫自己,或者需要錢的時候——走到外面的時候,她仍然毫無保留地任自己沖入這個世界,被這個世界裹挾。她觀照這個世界的目光,從來不曾冷靜、客觀,她仍然是激烈地愛著的,激烈地愛著,所以恨,恨所有的不公平,恨所有的不可溝通;同時,也羨慕所有自己所不具備的品性:寬容和獨立。

《外面的世界》因而還給了我們一個連帶的命題:她的其他作品——尤其是所謂“自我虛構(gòu)性”的小說——真的是如此內(nèi)在嗎?

不希望消融的,卻明知道一定會消融,因為這個世界里所有的物質(zhì)最終一定會走向結(jié)束。這其中,包括愛,包括文字。絕望來自這里,但是我們無能為力。抵抗這種絕望有兩種途徑:無知或是超乎尋常的,西西弗斯的勇氣——那種走向滅亡,卻充滿幸福感的勇氣。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杜拉斯沒有這份勇氣,然而走進文字世界的人又回不到無知里。

在《美麗娜》那篇文章里,提到自己的《夏夜十點半》,杜拉斯說,于是,必須喝酒,對于愛情的結(jié)束,可以懷著同樣的激情和樂趣去經(jīng)歷。

或者更甚于此,在杜拉斯看來,我們還可以成為愛情的作者,這是抵抗結(jié)束的一種絕無僅有的辦法。就像《夏夜十點半》里的瑪麗亞,她說,你們的愛情會有一個作者,那就是我。

杜拉斯說,所有走向結(jié)束,以新的介入開始的愛情會有一個作者,那就是我。這才是寫作的緣由。寫作所包含的,是失去、絕望、孤獨和激情。是面對存在的種種悖論,我們不得不做出的高貴的選擇之一。遠遠超過了“自我虛構(gòu)”的意義,超過了一個十五歲半的法國小女孩和中國情人的故事背后的“真相”的意義。

不希望消融的,卻明知道一定會消融的,是愛,以及因為愛而產(chǎn)生的文字。

當(dāng)然,不是每個人都會用玩味絕望的方式抵抗絕望,只是,時至今日,杜拉斯的絕望已經(jīng)成為絕望的酵母,彌漫在太多人的文字里。其中的原因,杜拉斯也在《外面的世界》里做出了回答。她認識的一個小女孩問她,如果沒有人感到溫暖,那么溫暖又是什么呢?

如果沒有感到絕望,那么絕望又是什么呢?

絕望是所有的不公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阿爾及利亞獨立戰(zhàn)爭;絕望是所有的美好走向毀滅的必然;絕望是這冬天的雨,而在這冬天的雨中,去年為你撐傘的人已經(jīng)離去;絕望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和虛構(gòu)世界的人物混作一團,卻無能為力的心情——固然有成為一切愛情始作俑者的奮爭,可是對于個體來說,絕望在何時、何地成為過一件好事呢?

出乎意料,重新看《外面的世界》是個很慢的過程。有一些文字上的改動,包括錯誤和我自己以為不再合適的文字。但是一定也留下了另一些錯誤和別人以為不合適的文字。這是譯者的絕望,永遠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有時有進不了門的尷尬,有對自身身份和存在的懷疑。只是但愿有人知道,沒有第三者的存在,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愛情或許根本不會發(fā)生,更不能夠繼續(xù)。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在我重新看《外面的世界》時,我得知這本書里的《面黃肌瘦的孩子》被選進了某個版本的《大學(xué)語文》里。愛情發(fā)生了,這是作為第三者的譯者所得到的最好的心理補償。而作為作者,杜拉斯也該得到安慰,辭世十年之后,對于她在法國現(xiàn)代文壇的地位的肯定也沒有更多的爭論。是的,作為個人,我們可以愛,也可以不愛,但是,文字早已建立了屬于自己的傳奇。

(本文系《外面的世界Ⅰ》譯者袁筱一再版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