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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作家》2023年第3期|鐘求是:高士圖
來源:《作家》2023年第3期 | 鐘求是  2023年03月24日07:02

浙江溫州人,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xué)經(jīng)濟系。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代》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多篇,作品獲魯迅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十月文學(xué)獎等。出版長篇小說《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說集《街上的耳朵》《兩個人的電影》《謝雨的大學(xué)》《昆城記》《父親的長河》等多部?,F(xiàn)為《江南》雜志主編,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周五晚上的好,是能讓人的想法變成行動。傍晚下班后沒有太久,我出現(xiàn)在杭州開往昆城的高鐵列車上。

我坐的是靠窗F座,往上推高一截簾子,窗外的景色飄忽而過。這些景物被夜色圍住,成了內(nèi)容不祥的剪影,只有一些燈火努力明亮著,像是藏在暗黑中的一個個念頭。

我此次去昆城的念頭,是林遇時前妻曉琴促成的。昨天她給我發(fā)了微信文字,說林遇時在這個周日要辦一場個人畫展。這讓我暗暗吃驚,因為即使在一個縣城,玩?zhèn)€人畫展也不是一件小事。我問她:這是遇時讓你遞來消息嗎?曉琴回復(fù):不呢,是我自己忍不住說一聲。我想一想,追問:你的意思是我應(yīng)該回去一趟?曉琴停頓片時,送回一句話:這種事,別人不會幫他的。

這是林遇時與我斷裂關(guān)系后,曉琴第二次自作主張跟我聯(lián)絡(luò)。上一次聯(lián)絡(luò)是在五年前,那會兒他們的兒子要報考中國美院國畫專業(yè),曉琴提著做母親的勇氣給我打了電話,讓幫忙找一個有用的人,以便在藝考時借點力。說實在的,他們的兒子能喜歡上美術(shù),幾乎是一種節(jié)外生枝似的收獲,我沒法兒不高興。不過我在文藝界混著,平時打照面的多是文學(xué)的臉,美術(shù)人士到底是不熟的,尤其藝考如何借力照應(yīng)這種事,真是陌生得摸不著頭腦。但對著曉琴難得出口的求助,我的嘴巴擋不回去,只能“嗯嗯”虛應(yīng)下來。之后幾天,我心里惦記著,腦子也東突西奔地想些法子,終是找不到可行的路徑。我自找臺階地尋思,也許這種美術(shù)考試挺講規(guī)矩,壓根兒拒絕考場外的人情游說。

好在過了一些日子,曉琴又來電話,說兒子不準備在國內(nèi)上大學(xué)了,要去韓國留學(xué)。我心里松了一下,說:“我知道韓國人喜歡中國書法,沒想到他們的大學(xué)還開設(shè)中國畫專業(yè)呢?!睍郧僬f:“不是美術(shù)專業(yè)了,讀的是藝術(shù)設(shè)計?!蔽摇斑怼绷艘宦暎f:“既然是藝術(shù)設(shè)計,為什么去韓國?”曉琴說:“去韓國不費錢,只要不是在漢城,別的城市讀書費用不算嚇人哩?!彼@么一說,我的歉意減少了一些。完了查一查百度,赴韓國留學(xué)果然挺劃算,是底子薄弱家庭的不錯選擇。要知道那個時候,曉琴與遇時早已分手,她靠著一家洗發(fā)用品網(wǎng)店,細水長流地賺些小錢養(yǎng)家,好歹沒耽誤兒子的學(xué)業(yè)。而漂離家庭后的遇時,據(jù)說也做過禮品生意什么的,但按他的性子,賺不到錢是不意外的。不用琢磨也能判斷,兒子的讀書培養(yǎng)指望不上他。

車廂里響起廣播聲,將我滑出去的憶想拉回來。一個車站到了,一撥人下去,又一撥人上來。我看一眼手表,已過八點。這個時間提醒了我的肚子,一陣餓意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了。我點開手機微信,找到一個頭像打了招呼。這個頭像屬于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老克,他與我的關(guān)系一直沒有變舊,即使一年半載的沒見上面,待我一回去,仍然可以在任何時間點喚他出來吃喝聊天。我告訴老克:九時半抵昆城,一起啤酒。不多一會兒,他回復(fù):好嘞,叫別人嗎?我答:不了,就咱們倆說說話。他打了OK手勢。

放下手機算一算,我差不多有大半年時間沒回昆城了。自打日子里有了疫情,走動便不暢快,心念也懶了。以前的時候呀,隔兩三個月就會蠢蠢欲動,想回去吃小海鮮,逛老街小巷,或與同學(xué)舊友聚個酒。兩個多小時的高鐵距離,正好適合讓自己跑過去撒個野。

不過這些年的回鄉(xiāng)行走,一次也沒碰見遇時。他生活在昆城,卻像不生活在昆城。同學(xué)聚餐時,他的行跡偶爾會出現(xiàn)在一群嘴巴的閑聊中,但也是零零星星的。有人說前幾天還見到他呢,穿得人模狗樣,頭發(fā)梳出油亮。馬上有人反駁說,我也遇見了,頭發(fā)亂成一團草,開口一說話,一嘴被煙熏黑的牙。于是就有聲音感嘆,想當年中學(xué)時代,林遇時文藝著呢。

遇時做學(xué)生時確實頗有文氣,因為這種文氣,我跟他走得很近。我們倆語文都不錯,喜歡古文古詩。在課本之外,我愛看小說閑書,他故作高深地玩賞書畫,還下得一手好象棋。中學(xué)畢業(yè)經(jīng)過一番考場拼殺,我們上了不同大學(xué)的中文系,其間時常來往信函,幼稚又激情地談?wù)摳鞣N藝術(shù)問題。出了大學(xué)校門,他在昆城中學(xué)當老師,我則混進W市文聯(lián)做一名小廝。那時候周末實施“大小禮拜”,即“大禮拜”休息兩天,“小禮拜”休息一天。好些次“大禮拜”,我積極地坐塵土大巴回到昆城,與遇時玩在一起。

此時遇時的象棋功力又有一些上漲,為了獲得一點快感,有一回他領(lǐng)著我去斬殺街頭擺局棋手。到了公園樹下,果然有一圈人圍看地上棋局。那種棋局看似怪異,卻是有套路的,讀過幾頁棋譜便不難破解。遇時蹲下身子琢磨一小會兒,就伸手走棋,也沒走幾步,對方停了手,交給他約定的二十元錢。這時按“江湖規(guī)矩”,我們應(yīng)該收兵離開,但遇時仍不解饞,待對方擺好另一個殘局,又湊上去拆解——這就有點砸場子的意思了。對方使個眼神,旁邊人群中走出一高一矮黑小伙,也沒什么挑釁過渡,揪住遇時就打。我自知不敵,發(fā)個力將遇時搶出,亂著腳步倉皇而逃。跑了一段路停下,見遇時臉上多了一團烏色,腳上則少了一只皮鞋。好在他的皮鞋也不是什么上等貨,隨后往商品市場轉(zhuǎn)一圈,用賺來的二十元剛好買下一雙新皮鞋。

不過那會兒遇時的玩心,主要還是投在書畫上。他鋼筆字天生寫得好,挪用一下筆法,毛筆字也抄近路似的寫得有點模樣。有時寫滿意了,他會揀出兩幅贈我。我不客氣地拒收,讓他好好再練幾年。畢竟我在文聯(lián)上班,自認為往來有鴻儒,包括不少長發(fā)唐裝的書畫家,要到他們的字不會太難。遇時嘿嘿地笑,臉上現(xiàn)出一種自卑的傲色。他說:“你們那些書畫家別看趾高氣揚的,全部加起來也許抵不上古代某一位高手?!蔽艺f:“那得看哪一位高手?!彼f:“譬如昆城人氏陳居中,南宋畫家。”

說實在的,我眼界狹窄,那時還不知道老家故里出產(chǎn)過這么一位畫家。他如此一提,我記下了“陳居中”這個名字,但并不怎么放在心里。江南歷代多文士,我們做不到走進歷史跟他們一一握手。我自以為是地認為,遇時書畫玩趣正濃,卻也知道畫比書難,抄不得近路,所以只是欣賞點評而不敢下場試手。既然只是欣賞點評,便容易厚古薄今,因為這樣的站位比較安全。我忽略掉的是,此時遇時已開始練習(xí)畫畫了,只因手生心怯,沒跟我明說而已。這是后來才知道的。

昆城馬上到了,車廂里躁動起來,一些性急的人已取了行李站在走道上。這時眼前光線一縮,列車鉆進九凰山隧道——車廂似乎靜住,兩邊有壁燈飄過。這是我喜歡的一種感覺,仿佛被九凰山一口銜住又吐出,便抵達了老家。

出了隧道,列車在站臺邊停下,我這才起身隨著人流往外走。周邊的嘴巴們活躍起來,說的都是昆城話。我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給老克打電話。老克說了一句地址,并把定位發(fā)給我。

十多分鐘后,出租車將我載到目的地。這是一家海鮮小店,此時燈光仍然張揚,沒有一點疲憊的樣子。老克候在一張小桌前,目光捉住我,便把嘴上的煙拿開,遠遠“嗨”了一聲。

即使許多日子未見,我和老克也不需要寒暄。我在桌子前坐下,菜盤和啤酒很快上來了。老克問我這次來干什么,又是所謂采風(fēng)撿故事?我使勁吃幾口菜,又喝下一杯啤酒,覺得肚子穩(wěn)住了,才開口說遇時畫展的事。老克說:“這倒稀奇哩,他啥時成大牌藝術(shù)家啦?”我說:“也不是大牌藝術(shù)家才可以開畫展的,排場有大有小嘛?!崩峡苏f:“小排場也得花不少銀子吧,他這會兒賺到錢啦?”我笑起來說:“一段時間不見,你怎么一開口都是問號?!崩峡苏f:“我不相信遇時賺到錢了,這兩年他少不了找同學(xué)借錢呢?!蔽摇斑住绷艘宦曊f:“他借錢?他借錢做什么?”老克答道:“他的牙不好哩,已經(jīng)掉了好幾顆,每回借錢他就張開沒有門牙的嘴,說手頭剛好有點緊,想借些錢把牙補上。”我說:“現(xiàn)在補牙確實費錢,補一兩顆就得幾千上萬的。”老克說:“那借了錢就趕緊補上呀,可下一次遇到他,嘴巴一張里邊還是漏風(fēng)的。”我一時接不上話,只好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老克說:“要真是補個牙治個病,大家也不會說什么的,可時間一久知道不是,同學(xué)們就不高興了?!蔽遗袛嘀鴨枺骸斑@么說……他借了錢不還?”老克說:“靠,他拿什么還呀!生意不會做,教書沒人要,去年在坡南街開個小店,八成也賺不了錢。”停一停,老克說:“好在借的都不是大錢,也就沒有哪位同學(xué)追著他要?!?/p>

唉,本來遇時辦畫展是有面子的事,不想與老克一開聊,借錢的話題先出來了。老克舉起杯子跟我的杯子碰一下,又問:“他沒跟你借錢嗎?”我搖搖頭。老克說:“你們這樣的關(guān)系,他開不了口哩。”我吞下一口酒,說:“也許是吧。”老克說:“既然他開不了口,這次搞畫展你怎么又跑過來幫忙啦?”我不繞彎子,說了曉琴的電話求助。老克“哈”一聲說:“看來他前老婆對他還是不賴,暗地里給他出力。”我說:“其實我也不一定能幫上忙……到了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這個展覽在哪兒辦,要辦成怎樣的場面?!崩峡擞帧肮币宦曊f:“看來他前老婆對他沒那么好,應(yīng)該知道的事啥也不知道。”我說:“不用說,這是遇時的問題……今天的遇時不是年輕時候的遇時啦?!崩峡苏f:“有句老話叫種瓜得豆種豆得瓜……”我糾正說:“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有因才有果?!崩峡苏f:“對,是這個意思。都說遇時是下棋高手,可他先走了一步臭棋,這一輩子才滿盤皆輸?!蔽蚁雵@口氣,忍住了,說:“才這樣的年紀,算不上一輩子。滿盤皆輸更不好說,他不是還辦個人畫展嘛?!崩峡苏f:“呵,辦畫展是個不小的事吧?可我們同學(xué)連一耳朵都沒聽到……算了,我不是文化人,不敢說這種事。”我說:“你的話里還是不屑,瞧不上我們這種所謂文化人。”老克說:“呀呀,你這種文化人跟他這種文化人可不一樣,遇時也就是個……不說了不說了,遇時又不是下酒菜,說他那么多干什么!”他拿起杯子,又跟我的杯子碰了一下。

隨后老克真的撇下遇時,東一榔頭西一棒地說些鎮(zhèn)子上的事。一位富二代小姐買一輛奔馳在街上拉風(fēng),把一個瘸子乞丐給撞了。一位曾經(jīng)小三成群的老板現(xiàn)在敗落了,在給一家小公司當保安。鎮(zhèn)上這一年修了一批公共廁所,廁所們剛開張,已有三位城建小官員被紀委叫去聊聊廁所的事。西門舊城改造,一戶牛B人家趕緊把樓房抬高到離高壓線只有一米,拆遷辦一位小伙子上門測量時,從五樓直接飛到了二樓陽臺。

我靜了臉聽著——像往常一樣,我得讓他感到我需要這些故事。他不枯燥的話語,加上久違的小海鮮,推動我干掉了好幾瓶啤酒。

宵夜完了找一家商務(wù)賓館住下,已近十二點。洗過澡靠在床上,我腦子似乎有點晃——不是因為啤酒,也不是因為老克一堆花哨的故事。在這個午夜的房間里,一股帶點兒苦味的思緒從遠方飄來,仿佛在尋找一個焦點。

沒有辦法,這個焦點還是遇時。

老克說的遇時下了一步臭棋,發(fā)生在十八年前。那時我在W市文聯(lián)已混上了小頭目,主要負責(zé)研討交流和藝術(shù)展覽什么的。有一次為了向歷史文化致敬,我受命策劃一個W市歷代畫家精品展,并配套出版一本畫冊?;I備期間,除了低三下四地向省市美術(shù)館租借一些畫作,也通過本地美術(shù)家征集收藏的作品。某一天在辦公室,一位有點駝背的老畫家送來一幅宋代卷軸畫,展開一看,絹面直立約80×50cm,背景為開闊的秋色山坡,周邊有松有柏有巖石,中心部位是一片泡在輕風(fēng)中的青綠色竹林,竹林前面的空地設(shè)一張小石桌,上面擺著一個棋局,旁邊有一位紅衣高士和一位白衣書童。那紅衣高士似在慢慢踱步,一邊做思考狀。近處又有一股溪流,發(fā)出的流水聲反而像是制造了一種寂靜。畫面左下角題識:宋陳居中竹泉高士圖真跡。

我盯著“陳居中”三個字眨幾下眼睛,很快記起林遇時說過這個名字。我順勢說:“這張畫應(yīng)該作于南宋,畫家為昆城人氏?!瘪劚忱袭嫾矣悬c高興了,說:“正是正是?!彼σ煌ι碜咏榻B道,陳居中當時是宮廷畫師,因為職務(wù)所驅(qū),擅長畫北方的人物和馬羊,但畢竟在咱們江南鄉(xiāng)間長大,也畫過一些山水佳品。他有一幅《松泉高士圖》,藏于一家大博物館。這幅《竹泉高士圖》則流落民間,在緣分的幫助下終于到了他手里。接著駝背老畫家的手指在畫面上游走,并配以一組四字之詞,什么布景清曠、密疏有致、人物高古、樸而不俗等等。我細瞧畫中的石桌,有點不解:“為什么只有桌子沒有凳子?即使是隱居高士,也得有個坐的地方呀?!瘪劚忱袭嫾艺f:“高士若坐,則畫面滯凝。高士行步,畫境活也?!蔽蚁胍幌掠謫枺骸斑@高士下棋的對手呢?總不會是那童子吧?”駝背老畫家說:“當然不是童子。在竹泉之旁,他是自己跟自己下棋?!?/p>

一些天后,美術(shù)精品展在市展覽館揭幕,《竹泉高士圖》掛在一個并不醒目的位置,媒體報道時也只是在羅列的一串作品中點到它。也就是說,在集合一起的先賢畫家里,陳居中名字并不響亮,因此大部分的觀展眼睛很容易飄過這幅畫。

但有一雙眼睛使勁盯住了它,這雙眼睛屬于林遇時。

那段時間,我與遇時前后見了三次面。我先是把畫展的消息通知了遇時,開展時他從昆城趕來,在揭幕式的混亂中匆匆一晤。十天的展覽結(jié)束后,參展作品各歸其主,但因為駝背老畫家出國探望女兒,《竹泉高士圖》就暫時由我保管。隨后與遇時短信時,我順便提到了這件事。有一日遇時來到我辦公室,讓我拿出那幅畫讓他再看,完了又要求帶回去細品。我經(jīng)不住他的軟磨糾纏,竟答應(yīng)了。過了一周,在我的再三催促下,遇時將畫兒送了回來。

一個月后,駝背老畫家回國。這天他來我辦公室取畫,展開卷軸時臉色一變,說畫兒是假的。我吃了一驚,趕緊把腦袋湊上去。他指著畫面,說此處不對那兒錯啦,這臨摹的手法差得離譜兒。我臉上的汗一下子滲了出來。之前遇時還畫,我沒有多想,簡單看一眼未發(fā)現(xiàn)異樣,現(xiàn)在經(jīng)此提醒,才覺出畫上都是破綻,連絹面也假得幼稚。駝背老畫家轉(zhuǎn)過目光,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我。我在窘迫中解釋幾句,又馬上抓起電話打給遇時。遇時在話筒里沉默兩秒鐘,堅決地否認了。我提醒他,如果是一個游戲,現(xiàn)在可以玩回來。遇時又沉默兩秒鐘,把電話掛了。事情進入了卡殼的局面,駝背老畫家習(xí)慣性地挺一挺身子,表示要報警。我試圖止住他,說再等一等,也許這里頭有什么誤會呢。駝背老畫家把手一揮,說誤會不誤會,由警察去弄明白。他當場報了警。

接下來的事件走向便無法更改了。遇時被警察請去,兩個回合就招了——沒有玩笑也沒有誤會,只是因為太喜歡畫兒而讓自己變成了弱智。這弱智里估計藏著不少虛幻的以為:他以為自己仿制得還不錯;他以為這個卷軸將長期存放保險柜,故風(fēng)險也被封存;他以為真露餡了我總歸會跑過去重新?lián)Q回來;甚至他還會以為只要去掉賺錢的目的,竊畫便不是一件丟臉的事。

在之后腦子蒼茫的時間里,我也做了一些弱智的努力。譬如我花費許多口舌讓駝背老畫家撤訴,反正真畫已經(jīng)回歸,放那位幼稚的竊畫者一馬吧,但很快我便被告知,此時的上訴已與駝背老畫家無關(guān),遇時面對的是一起公訴案件。我還企圖讓駝背老畫家出具文字證明,大幅降低這張畫兒的市場價值,但很快我又知道,盜竊物的價值額是由專業(yè)估價機構(gòu)確定的。

又過一段時間,法院開庭宣判,遇時獲刑三年六個月。從此以后,他的教師身份沒了,家庭的平靜沒了,與我的良好關(guān)系當然也沒了。我和他像昆城鎮(zhèn)子上兩條分叉的小巷,再也做不到交集。

無法交集的時段,已是整整十八年。把這十八年掰碎了放在日子里,細細雜雜的真是慢呀,慢得如同一本老也看不完的書。但此時此刻,待在賓館房間里回首一望,這十八年飄飄忽忽的又過得很快,快得似乎沒有多少內(nèi)容。

關(guān)了燈的房間是暗黑的。暗黑的空氣中,我聽見我的一聲輕嘆。

因為夜里睡得不扎實,第二天起得就有些晚。匆匆洗過澡下樓,剛好趕上餐廳的收尾時間。

吞下最后一口吃物,我先給昆城文聯(lián)一位舊識打電話。不出預(yù)料,他沒聽說過近日有什么畫展。他自嘲道:“最近好幾場廣場舞比賽,文聯(lián)的人忙在這上頭了。”我轉(zhuǎn)過指頭,又撥了曉琴的手機。曉琴挺高興的,說:“我猜著你會來的?!彼o了一個門牌號,指點道:“你去坡南街店里找遇時吧,他今天都在那兒忙著?!蔽覇枺骸澳闶钦f畫展就在坡南街?”曉琴“嗯”了一聲,聲音里似乎多出一點難為情。不過她馬上又說:“我知道,這種事別人幫不了他。”這句話耳熟,她在兩天前說過。

我出了賓館向坡南街走去。眼下的昆城,已經(jīng)全是新顏,唯一像樣的“舊貌”便剩坡南街了。這坡南街號稱千年古街,正漸漸枯萎著,近年忽然得到新思維的重視,又經(jīng)過一番化妝收拾,竟成了一條擁有小橋流水和瓦屋閑人的文化街。遇時把書畫小店開在這里,倒是挺貼的。

爬坡過了通福門,向南順坡而下。街道不寬,兩邊門牌的數(shù)字慢慢變大。我心里突然快跳幾下,一種怯慌的感覺滲了出來。畢竟,兩個人不見對方的樣子實在太久了。

其實在遇時服刑期間,我曾跑去監(jiān)獄見他。在會見室等了半小時,我接到拒絕晤面的通知——那天我本來想告訴遇時,他身體服刑的日子也是我內(nèi)心受困的日子。這不是扮苦,那段時間我的日子真的糟透了,腦袋上像是整天戴著一頂潮濕的帽子。為了減輕這種不好的感覺,我離開W市去了杭城。脫離了事發(fā)之地,我的心情才漸漸變得平靜。后來在杭城,我陸續(xù)接收到一些信息:遇時減刑八個月提前釋放了,遇時擺羊毛地攤賺了些錢,遇時做禮品生意被騙了,遇時與老婆離婚了。在聽到他離婚消息的第二個月,我以采風(fēng)的名義回到昆城。這一天我讓老克帶話給遇時,方便時一起聚一聚。遇時回話:忙著呢,永遠不方便。

為了他的不方便,為了他的永遠,從此我堅決取消了見遇時的念頭。但永遠是什么?是一種時間表達嗎?如果是,那么時間似水,再硬的東西泡在水里,慢慢地也會變軟的。

走過路邊一口六角井,往左跨過一座小橋,就到了對面的長廊小廣場。再朝前踱幾步,是一排磚木瓦房,其中一間的匾額上有“書畫”兩字。看一看門牌號,正是我要找的地方。

此時已近十點,大門仍然懶懶地虛掩著。我暗吸一口氣,輕輕推門進去,里邊竟然無人。打量一下屋子,倒是有寬度又有長度,中部用柵欄架子隔開,成了可透視的里外兩間。周邊的墻上沒有內(nèi)容,形成空蕩蕩的白色。不過細瞧一眼,墻面上又釘著均勻的專用掛鉤。

我站在那兒正有點茫然,突然聽到一聲夢醒似的嘟囔。往前走兩步,只見里屋中間擱著一張小畫桌,旁邊地上堆著兩摞畫框,每摞有一米多高。被畫框半擋著的,是躺地而睡的一只身形。我清一下嗓子,問:“是遇時嗎?”地上的身形慢慢坐起,還伸出手臂打一聲哈欠:“哦哦昨夜弄得太晚,躺這兒就睡著啦。”我說:“在這兒睡,也不把門關(guān)緊?!睂Ψ剿坪醪判盐蜻^來,緊一緊身子站起來。這是經(jīng)過時間改造的遇時,身形仍瘦,肚子凸出,頭發(fā)顯著睡后的凌亂,眼角則多了一群紋線。他用力地瞧我一眼,說:“你怎么……還是來了!”馬上又說:“我已經(jīng)罵了曉琴一頓!”他講話時嘴巴彈開,兩顆門牙醒目地空缺。我緩一緩神兒,說:“曉琴是好心……你開畫展,我覺得我應(yīng)該來。”

遇時不吭聲了,用手掌壓一壓自己的亂發(fā),轉(zhuǎn)身坐在旁邊一張凳子上,同時手里多出一根煙,使勁吸了兩口。

我找到一張凳子,拖過來坐在他的側(cè)面,說:“你的畫展……”遇時打斷說:“關(guān)于畫展,我不想跟你說太多?!蔽艺f:“那就少說一些?!庇鰰r沉默一下,說:“這次畫展,只展一張畫?!蔽页粤艘惑@,說:“什么意思?這里不是堆著很多畫框嗎?!庇鰰r說:“這些畫框里全是一樣的畫?!蔽矣悬c迷惑,站起身去翻看摞著的畫框,看了幾張畫面,的確是一樣的——都是畫在宣紙上的《竹泉高士圖》。我愣了幾秒鐘,說:“竹泉高士圖,你畫了這么多……為什么?”遇時輕笑一聲,那種自嘲似的笑。他說:“我半個月畫一張,標價五千元。沒人買,就降到三千。還沒人買,又降到一千五?!蔽颐靼琢耍c點頭說:“開畫店嘛,是得邊畫邊賣……一千五真不貴,掛在書房客廳都是合適的。”遇時說:“一千五也沒人要,可我不能再降了?!蔽乙粫r語塞,“唉”了一聲返回凳子。遇時稍稍轉(zhuǎn)過臉,說:“昆城是個小地方,沒有眼睛看懂這樣的畫。”我說:“既然沒人看懂,為什么弄這個畫展?”遇時說:“這些賣不出去的畫越攢越多,集中掛起來也挺有意思的?!彼焓謱燁^摁滅,說:“我是為自己……是的,主要給自己一個人看的?!?/p>

我靜了嘴巴,在心里消化遇時的話。過一會兒,我暗自嘆了。這是什么畫展呀,掛滿大屋子的只是一張畫,看懂這張畫的只有一雙眼睛。嘿嗬,一張畫一個觀眾,這是他對此次畫展的認定。

我發(fā)著愣的當兒,遇時已起身去了屋角,用毛巾擦一把臉,又喝幾口水啃幾口東西?;貋頃r他不看我一眼,直接走到畫框前開干了。從現(xiàn)場情況看,一切已備妥,眼下的活兒是把畫框們掛到墻上。

我學(xué)著遇時,把畫框分為兩只一組,在墻邊一溜兒擺開。差不多每隔兩步,墻面上臥著上下兩只掛鉤。我又學(xué)著遇時沿墻而走,把畫框的背繩掛到下邊掛鉤上。

如此一一弄完,就輪到掛上邊的了。遇時取來梯凳,不靈活地爬上去站定,我則負責(zé)將畫框遞上去。兩個人不說話,但傳遞配合是不生分的,譬如我舉起畫框時,他會彎一下身子,顯得順手一點,而他走下梯凳時,我會扶一下凳腰,雖然沒啥作用。

這樣一路掛過去,當身上出現(xiàn)猛汗時,活兒干完了?,F(xiàn)在站那兒轉(zhuǎn)一圈身子,能看見里外兩個房間的墻上布滿了同樣大小同樣內(nèi)容的長方框子,大約有近百幅。又因為框子里的內(nèi)容以竹色為多,墻上像是長出了一片一片的綠色。我收一收神兒,走近一個畫框——之前只是打量過幾眼,還沒靜下心好好細瞧呢。畫面上的圖像是如此陌生而熟悉:山坡秋景里有松柏有巖石,中間是一大片竹林,雖然也雜著一些枯葉,但主色是青綠的。前面空地的石桌上擱了棋盤,旁邊有一紅衣男士在低頭思考。左側(cè)邊上當然還有一條纖細的溪流,淌出輕輕的水聲。

對著這樣一張畫,我確實有點陌生感,因為中間畢竟隔著十八個年頭。但它總歸久存于我的腦子里,即使是細節(jié)也難逃記憶。我突然指著畫面大聲說:“你這畫里有錯,少了一位童子。”遇時站在那邊靜默著,我的話讓他靠近了過來。他說:“為什么這樣就是錯的?我不覺得這畫里需要一個童子,我取消了他!”我又指著紅衣男士說:“原畫里這位是踱著步的……”遇時截話說:“這是我的畫!我可以讓他踱步,也不反對他低頭、仰頭、坐著、躺著,每張畫都不一樣!”我說:“哦……為什么?”遇時說:“這個人是自由的,我管不了,你也管不著!”遇時說話時嘴巴急促,口氣是硬的,只是因為牙齒的缺少,聲音有些混濁。這讓他自傲似的神情多了一點滑稽。

那近些年你主要的正事就是畫畫兒?除了這張高士圖,還畫其他的畫兒嗎?這兩個問號已到舌邊,被我給吞了回去??梢耘袛啵丝痰挠鰰r不歡迎這類拉家常似的提問。我轉(zhuǎn)過念頭,舉起手機對著兩邊畫墻拍照,遠遠近近地拍了好幾張。完了我順勢問遇時,明天這揭幕儀式怎么搞?遇時淡著臉說:“揭什么幕呀,就是外邊拉一條橫幅,讓路邊的人知道?!蔽艺f:“怎么也是個畫展呀,總得弄點兒動靜?!庇鰰r直一直脖子,說:“我一掛鞭炮也不給自己準備,沒幾個人看也不怕?!?/p>

我沉默一下說:“動靜大一點兒,也許能賣出去一些畫。”遇時看我一眼,沒有吱聲。我說:“畫展上的定價不能太低,至少得三千元。賣出去十幅,是三萬元。賣出去二十幅,是六萬元?!庇鰰r抿著的嘴巴微微張開,過了幾秒鐘又突然收緊,“我不相信能賣得出去!”我將手機點開,說:“咱們加一下微信吧。”遇時瞥手機一眼,有點遲疑。我說:“我現(xiàn)在就預(yù)訂五幅,把錢先打給你?!庇鰰r的臉浮上一絲喜色,嘴巴又不自禁地啟開,露出有些難看的門牙空位。他慢慢伸出手機,動幾下手指加上。我沒有猶豫,將一萬五千元發(fā)去。遇時剛要接收卻停住了,眼睛盯著屏幕上的數(shù)字,再猛地抬起,好像才反應(yīng)過來:“我干嗎要把畫賣給你,我他媽怎么能把畫賣給你!”他自己跟自己生氣似的又嘟囔了幾句,臉上有肝紅色漲上來。

我知道自己得先撤了。此刻的遇時,跟他一起午飯是不妥的。我告訴遇時,明天上午我會再來,而且不會忘了帶上一掛很長的鞭炮。

午后在賓館小睡片刻,便開始張羅明天撐場面的事。我先聯(lián)系昆城文聯(lián)那位舊識,讓他一定要邀請一位文聯(lián)領(lǐng)導(dǎo)出席。他說:“我是文聯(lián)副主席,算不算領(lǐng)導(dǎo)?”我嘿嘿地笑,心想忽略了對方這些年的進步。我說:“既然你是領(lǐng)導(dǎo)了,調(diào)動美協(xié)書協(xié)的牛B人士也參加唄?!边@一回對方在電話里嘿嘿地笑。接著我在手機里找到一位以前采訪過我的昆城報女記者,給她說了此次畫展的獨特性。女記者說:“喲,一張畫的畫展,昆城爆款新聞呀!”我又給老克打電話,叮囑他買些鞭炮明天帶去。老克說:“不光鞭炮,還得送花籃?!蔽艺f:“不光花籃,還得鼓動同學(xué)們買畫?!崩峡诉t疑一下說:“那晚上得糾集一些同學(xué)喝個酒?!?/p>

我想了一想,又在朋友圈曬出那幾張畫墻照片。配圖文字是:你明天看過這個畫展,便可以假裝愛上了孤獨。不一會兒,點贊和評論排著隊到來。雖然大多是文學(xué)圈好友的順手一贊,但也有幾位昆城的朋友熟人表示了興趣。有一句留言:這種民間畫展有點野,我去看一眼。

靠近晚餐時間,我按老克的調(diào)度來到一家餐館,與一群男女同學(xué)見面。酒杯們來來往往,產(chǎn)生了昔日回憶和生活感嘆。過了一會兒,話語到達明天的畫展。我干掉一大杯啤酒,然后先介紹林遇時辦這個畫展的不易,又大著膽子建議同學(xué)們買畫。一位女同學(xué)問:“你是覺得林遇時的畫值得收藏?”我說:“也不算收藏,掛在客廳書房就挺好?!迸瑢W(xué)說:“你不覺得這種什么高士圖太過時了嗎?”我正不知道怎么應(yīng)答,一位男同學(xué)說:“林遇時向我借了五千元,說是補牙。他要是還我,我就拿這個錢買一幅?!本谱郎系穆曇纛D時變得嘈雜,說他也跟我借錢了,說他的畫也就是照著樣兒畫葫蘆,說他的畫畫和借錢加起來等于狼狽。好在老克止住了散亂話語,說:“一碼歸一碼,遇時借了我的錢也沒還,但我明天還是會去買他一幅。”我接上去打了圓場:“認為遇時的畫有意思就買一幅,認為沒意思就不買?!蔽矣峙e起酒杯,“重點是呀,買不買畫兒明天都要去現(xiàn)場湊個熱鬧?!?/p>

老克和我的言語配合,為這個飯局大約定了調(diào)子。之后同學(xué)們的心思仍有點雜,不同的看法在酒桌上游走,結(jié)果卻不算差。有三人同意購畫,其余的同學(xué)也愿意去幫忙捧場。用餐收尾的時候,我看一眼手機,發(fā)現(xiàn)遇時已收下錢。我嘴角冒出一絲暗笑。經(jīng)過大半天時間的糾結(jié),他到底不肯拒絕人民幣。

次日上午的揭幕儀式,場面比想象的要喧鬧不少。

曉琴早早到了。她是個能干通順的人,也不懼前妻身份,跑里跑外地張羅著一應(yīng)雜事。因陣勢變大,儀式布置臨時做了增補。在店面門口,剪彩用的綢布紅花列成一排,肩膀高的花籃們斜站兩旁。往外一丈遠,剛好接著長廊小廣場,便在邊側(cè)設(shè)了簽到桌,上面放著軟筆和簽名冊,還備了小朵玫瑰胸花。長廊里又有椅子,可供賓客暫坐。幾條鞭炮則頗有氣勢地躺在前邊空地上。目光中的不足,是店門上方的橫幅有些弱小——此為事先所備,一時無法更改。

時間臨近,前來助陣的身影不停增多,有男女同學(xué),有穿唐服蓄長發(fā)的書畫家,有瞧一眼稀奇的朋友。昆城報來了一女一男兩位記者,女的正是原來報道過我的捉筆者,男的手里則拿著一只相機。那位昆城文聯(lián)副主席也來了,似乎還帶著兩三位隨行人員。由于氣氛漸濃,就有了吸納效應(yīng),不少近鄰和街人也湊過來看熱鬧。店門之前和小廣場一角合連一起,形成了一大片人群。

讓人著急的是遇時遲遲沒有現(xiàn)身。是的,從一開始就未見他的影子。兩位記者在現(xiàn)場東看西拍一會兒,便想找畫展主角做個簡單采訪。問了兩次,被我用虛話暫時穩(wěn)住。

曉琴一邊忙碌著一邊不淡定了,又是語音又是電話不斷招呼遇時,未得回應(yīng)。我在微信里留了十多條短言,語氣從納悶兒到追問再到惱火,也未獲理睬。

這種消失太無厘頭了,讓人覺得無趣。無趣也就罷了,還讓人覺得無措。曉琴無措中還有點擔(dān)憂,怕他會不會出什么事。我不高興地想,能出什么事呢?他也許只是關(guān)了手機在睡一個懶覺,或者因為少了兩顆門牙不樂意登臺見人。

時間已經(jīng)到點,來客們在店內(nèi)展廳至少轉(zhuǎn)了兩圈。我臉上平靜,心里出現(xiàn)氣急敗壞的罵話。罵話飄過之后,我催促自己做出決定:不管他了,主角不在,戲也得演下去。

揭幕儀式開始。一排相對重要的人物站在店門前,面對一片站立并不齊整的人群。一位在政府部門混職的友人做了主持人,捏著紙片有板有眼地說開場白。而后文聯(lián)副主席講了話,美協(xié)一位唐服者講了話,我作為同學(xué)代表也表達了熱乎乎的賀語。一干人被請出隊伍邁前兩步,拿起剪刀鉸斷紅花綢帶。鞭炮響起,一團白煙在不遠處騰開。人群中有許多胳膊在拍掌,特別是幾位男同學(xué)比較起勁。幾個小孩受了影響,舉著雙手做歡呼動作。旁邊還有一只黃狗吠了兩聲,可能也表示高興。那位攝影記者則跑來跑去,積極地在各個方位拍照。

按照規(guī)定環(huán)節(jié),隨后人們進入店內(nèi)展區(qū)參觀。許多人已經(jīng)看過,而且看一幅跟看一圈沒啥區(qū)別,可不少身子還是愿意在里邊多待一會兒。這個展覽太不一樣了,掛著的是中國古代山水畫,散發(fā)的卻是超現(xiàn)實或后現(xiàn)代的氣味兒。他們不甚明白地站在那兒,希望聽到別人的看法,然后引出自己的想法。在相互的等待中,終于有一位長發(fā)畫家率先說了幾句什么,接著一個聲音出來表達不同的觀點,這馬上又遭到別一個聲音的反對。他們的見解一下子變得蓬勃——在這種眾人場合,誰都愿意自己的認知領(lǐng)先一點兒。

那兩位記者又一次纏住了我。既然主角不肯現(xiàn)身,他們就不能放過我的嘴巴。我腦子有點亂,就應(yīng)付地講了一些作品特點畫展意義什么的。女記者有些不滿意,說:“您能否用一個詞語定義這個畫展?”我想一想說:“孤獨的姿態(tài)?!迸浾邌枺骸盀槭裁催@樣講?”我說:“畫里的高士一個人下棋,其實就是孤獨地與這個世界對話。你仔細去看高士孤獨思考時的身體動作,在每幅畫里都是不一樣的。”女記者說:“哇,不愧是作家,我一下子明白了?!迸浾哂謭远ǖ卣f:“這篇新聞特寫的題目就叫孤獨的姿態(tài)!”

正是在此時,我的手機“嘟”了一聲,點開一看,只見遇時發(fā)來四個字:我在山上。我傻了幾秒鐘,讓他發(fā)送定位。似乎拖了片刻,一張定位圖出現(xiàn)在微信里——媽的,原來他在九凰山上。

觀展者逐漸散去,店內(nèi)的身影明顯變少。我沒有猶豫,抽個空兒撤出身子,快步走過坡南街,往九凰山奔去。路上想起曉琴的擔(dān)心,便給她的手機遞了消息。

九凰山坐于昆城之南,靠著城里的一面經(jīng)過梳妝打理,已是休閑公園的模樣。從坡南街這邊上去,是山的另一面,樹木巖石還是原生狀態(tài),透著一些野性。

沿著石徑一路而上,我慢慢就被兩邊的秋意夾住——樹葉的綠色仍是廣大的,但又摻雜著不少紅色和黃色,樹的跟前站立著一叢叢葦草,頭部的花則是白色的。風(fēng)吹起,各種顏色在動。

爬到山腰處,定位圖中的遇時變得很近。轉(zhuǎn)過一個坡角,我覺得差不多了,便在微信里說自己已到。遇時回復(fù):我在酒杯巖這里。我張望一下,果然看到一塊像茅臺酒杯形狀的大石——以前沒聽說過這塊石頭,是酒文化流行后命名的吧。我走過去,見遇時坐在杯腳上,衣裳有些泥跡,旁邊地上躺著幾只不大的竹筍。我喘幾口氣,說:“遇時你什么意思?”遇時說:“我來挖竹筍?!蔽艺f:“秋天挖什么竹筍?!”遇時說:“秋天的冬筍才好吃,你不懂?!蔽页聊幌?,說:“我不懂的是你為什么丟下畫展?”遇時站起身,把一顆臉面皺黑、頭發(fā)支棱的腦袋舉在我面前。他說:“你弄那么些花樣,跟我說過嗎?”他說:“這種沒意思的熱鬧,不是我想要的!”他又說:“你們不會真的瞧得上我,我也未必瞧得上你們……我寧愿一個人待在這里?!彼f話時的嘴巴,再一次因為缺牙而顯出一種認真的滑稽。

我不吱聲了,目光轉(zhuǎn)向別處。我這才注意到旁邊坡嶺上長著一大片竹林,竹竿挺拔,葉子濃密,像一塊綠色根據(jù)地——也許在竹間地上,會有一層枯黃的竹葉,但此時望去只有綠色是清晰的。我忽然懂了,遇時為什么一整個上午要待在這里。

我緩了口吻,說:“你在這兒待著,沒帶上棋盤?”遇時說:“棋盤在我腦子里,我想下就下?!蔽艺f:“自己跟自己也可以下盲棋?”遇時說:“下棋的時候,我的對面會有另一個我。”我說:“嘿嘿,你現(xiàn)在終于把自己活成那張畫里的人物了?!庇鰰r說:“你嘴里有嘲笑,心里還有更大的笑聲,但我不在乎?!蔽艺f:“別這么說,剛才記者采訪我,我夸了你的畫展。記者表示,她明白了……”遇時打斷說:“你明白我嗎?”我一時語塞。遇時說:“你都不明白怎么能讓記者明白!”我說:“遇時,你這就有點裝了吧?”

他不搭理我了,轉(zhuǎn)過身子消失在巖石那一邊。我以為他解手去了,不想過一會兒,他竟然現(xiàn)身于巖石上面,一雙眼睛從高處丟給我一瞥。我走過去一看,原來幾棵松樹長在近處,其中一棵的樹干扭曲著靠向巖石。沿著扭曲的樹干往上爬,三下兩下就到了巖石頂上。

頂上是一塊起伏的平面,站在那兒打量周圍,便覺得視野大了許多。

此時,天空的藍色和山中的綠色上下呼應(yīng),形成了空闊之境??臻熤诚喈敯捕?,像是靜止的,忽然有幾只鳥兒飛過,也沒有聲響,已破了空靜。

這樣的時刻,人的身子仿佛一下子縮小了。

遇時坐了下來,我也坐了下來,中間隔著兩三米。遇時盯著眼前凹凸不平的巖面,突然說:“我有些話,得說出來。”停一停,他說:“當年我出事以后,你心里有愧疚嗎?”我恍惚一下但沒有迷惑,說:“我又沒做錯什么,為什么要有愧疚?”遇時說:“問題就在這里,你似乎沒做錯什么,但你愧疚了,一直到現(xiàn)在?!蔽覡庌q說:“我沒有。有愧疚的應(yīng)該是你……”遇時說:“我當年是做錯了,但我現(xiàn)在已沒了愧疚。”我說:“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你覺得已經(jīng)把自己心里打理順啦?”遇時說:“問題就在這里,我沒了愧疚,不能說心里就順了。我跟另一個我下棋,我常常落于下風(fēng)?!蔽艺f:“遇時,看來我確實不夠明白你。”遇時說:“別說你不明白,我他媽的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彼a一句:“不明白的這個我,只有等著時間來破解。”我說:“嘿嘿,你的這些話聽著有點禪意?!庇鰰r抬起腦袋看向天空,說:“空生大覺中,如海一漚發(fā)?!庇终f:“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p>

我沒有吭聲,因為聽不太懂。聽不太懂只好轉(zhuǎn)移話題,我無中生有輕咳了一聲,說:“講點實在的吧……不管怎樣,今天的畫展一鬧騰,可以多賣出幾幅畫?!庇鰰r把目光收回,投到我臉上:“能賣出幾幅?”我說:“五幅十幅總有的,不包括我?!庇鰰r喃喃自語幾聲,似在計算售款。

我慢慢盯住他,說:“我昨天買畫的錢你可要收好了?!庇鰰r臉面縮一縮,嘴巴微微啟開,舌尖穿過門牙空位慌慌撩了一下。他說:“此刻山中不言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