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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瀕危戲曲劇種的出路在哪里 ——丹劇《鳳先生》的啟示
來源:文藝報 | 鄒元江  2023年03月27日07:58

極其偶然地觀看了丹陽市丹劇藝術發(fā)展有限公司、鎮(zhèn)江市藝術劇院合作上演的丹劇《鳳先生》。這是筆者第一次看丹劇,也是第一次聽說江蘇省還有丹劇這個瀕危劇種。老實說,這個劇目作為劇種的地域特色并不突出。雖然該劇種的聲腔據(jù)說源于大約有幾百年的丹陽曲藝說唱“啷當調(diào)”,但該劇種的形成卻很晚,是1958年“大躍進”時代的產(chǎn)物,初名為“啷當劇”,1959年9月才改名為“丹劇”,1960年初正式成立丹劇團。雖然該劇種在20世紀60至80年代曾在當?shù)丶t火過一段時間,創(chuàng)作出《大哥,你好》《稱婆婆》等有影響的劇目,但隨著該劇團唯一一位作曲家的隱退,一時間成為了瀕危的“天下第一團”。可這個“瀕?!眲》N卻不太同于我們一般所理解的有深厚文化底蘊、傳承年代久遠的劇種,比如梨園戲、山二簧等。丹劇的“啷當調(diào)”作為瞽目說唱藝人的曲調(diào),雖吸收了當?shù)氐拿窀?、小調(diào)和號子的音樂元素,但與曲牌、板腔體為主的各地方劇種相比,這種聲腔旋律雖綿綿入耳好聽,卻辨識度較低,容易與地方小曲小調(diào)相混同。而且,該劇種由于形成較晚,雖然也學習了一些其他劇種的表演方式,但畢竟沒有劇種的表演根底,因而從表演上也可以說是乏善可陳,基本上沒有行當做派的區(qū)分,更談不上演員絕藝絕技的展示。很有意思的是,雖然這個丹劇作為劇種形態(tài)給人的印象不深,可《鳳先生》這個劇目卻引人入勝,讓筆者非常有興致地一口氣欣賞完全劇后,幾乎可以忽略這個劇種有什么特色的問題。

《鳳先生》這個劇目雖然導演、舞美、演員等都有上好的表現(xiàn),但真正支撐起這個劇目的最重要的因素是這個劇作的成功。這個成功表現(xiàn)在幾個方面:

一是題材新穎。呂鳳子(1886~1959)這個人物除了美術界學習研究近現(xiàn)代美術史等極少數(shù)人了解外,對于普通百姓而言是陌生的。這與呂鳳子一貫的處世低調(diào)和過早的退隱去世有關。

二是選材精當。呂鳳子自稱他一輩子只做了三件事:畫畫、教書、辦學。畫畫是他的天分,但這個天分不僅使他具有極高的藝術悟性,而且他也以極大的創(chuàng)造力成為新金陵畫派的先驅和最重要的締造者之一,在近現(xiàn)代美術史上被譽為中國美術界的“百年巨匠”。教書是他的職業(yè),可這個職業(yè)并沒有讓他止步于一個“教書匠”的角色,而是極為敏銳地發(fā)現(xiàn)并培養(yǎng)了吳冠中、李可染、王朝聞等一大批當代美術大家,在中國近現(xiàn)代美術教育史上留下了重要一頁。而辦學原本并不是他作為畫家、教師的分內(nèi)職責,可他卻在風雨飄搖、積弱積貧的時代,甘愿忍辱負重,把“教育之業(yè),關乎民眾立心、民族立魂之根本”作為他自覺承擔的使命。也正是這個“使命”意識凸顯了他像中國古代之“士”最高的人格境界“大人”之精神。該劇正是通過呂鳳子一生中在辛亥革命時期、抗戰(zhàn)時期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三次創(chuàng)辦以屈原的《離騷》詩句“名余曰正則兮”命名的“正則”學校的艱難歷程,以凸顯他“讓每一個人成為每一個人”、以“美育興國”的遠見卓識和人格魅力。

三是結構精巧。全劇一共三場:“定志”“畫心”和“入?!保謩e敘述鳳先生的三次辦學歷程。又用“先聲”倒敘1951年丹陽私立正則學校移交新政府儀式前夜,鳳先生在《正則校歌》的背景下放風箏所引出的感嘆。這里特別精巧的是風箏這個砌末貫穿全劇的設置。鳳先生說到:“正則于我,恰如手中風箏,見它自平地而起,騰躍青云。畢生心血,匯聚其中,自是不舍,可卻知曉,無論何時何處,手中但有一線相系,便與之同在,不曾相別?!憋L箏其實在此已是意象性的存在“物”,它寓意著人們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與自我同在,由此敞開獨屬于鳳先生的審美世界。

四是文詞優(yōu)美。如第三場“入?!?,呂鳳子的摯友張大千在1949年解放前夕來到丹陽正則學校勸說鳳先生去臺灣,當見到鳳先生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夫人胡育時感嘆曰:“嫂夫人,如今也只有你能勸動他啦……”胡育由此唱道:

一聲“勸”,牽引心中千般念,/幾十載,悠悠往事浮眼前。/若要勸,初辦正則當相勸,/莫叫他,散盡家財余清寒。/若要勸,再辦正則當相勸,/莫叫他,耗損心神身薄單。/若要勸,三辦正則當相勸,/莫叫他,花甲之歲仍勞艱。/多少次,心中不舍欲相勸,/話至嘴邊又遷延。/皆只為,知他平生踐夙愿,/曉他性情悲喜間。/敬他衷腸無移轉,/愛他赤心如少年。/因此上,不訴勸言唯相伴,/且伴他,歲月朝暮、四季寒暑、天南海北、一生一世在身邊!

這是一段將敘事、抒情、評論結合的較好的唱詞,是典型的古典戲曲唱詞夾“敘”、夾“演”、夾“評”的寫作方式,不僅將鳳先生四十年來三次辦學的艱苦卓絕的歷程作了回顧,也從中讓觀眾品味到夫妻二人由相識、相知,到相親、相伴的內(nèi)在精神動因。

不難發(fā)現(xiàn),俞思含作為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劇作者,之所以出手不俗,這與她背后的文學指導者羅周密不可分。由她來操刀指導俞思含,就確保了這個劇作的文本質(zhì)量,自然也在這個劇作中烙下了羅周的印記。除了地域性定制,最突出的就是劇作的“新雜劇”結構。地域性定制即講好各地域里的中國故事,羅周的昆劇《顧炎武》《當年梅郎》就是講昆山、泰州文化藝術名人的故事,用的是“新雜劇”的結構。俞思含的《鳳先生》也是講丹陽的文化名人故事,用的也是此結構,但也有變化。三場正戲除了第一場前像羅周的《當年梅郎》一樣有“先聲”外,后兩場前均有“楔子”,這在羅周的劇作中是未曾出現(xiàn)的,也突破了元雜劇的結構?!跋嚷暋痹揪途哂性s劇“楔子”意義。而《鳳先生》后兩場前“楔子”的設置卻具有劃分時空的獨立性,即像古典戲曲引戲人一樣將觀眾引入“畫心”和“入海”各自獨立的故事、時間和地點。這三場戲雖各自獨立,可就整出戲而言仍具有情節(jié)的整一性,即都是同一人鳳先生創(chuàng)建正則學校,只是時間、地點不同而已。“畫心”一場前的“楔子”屬于過場戲,交代正則學校為何要離開已辦學25年的丹陽而遠去成都第二次辦學的緣故:1937年日寇敵機連番轟炸,正則學校百余間教室被夷為平地,千百名師生流離失所?!叭牒!币粓龅摹靶ㄗ印币彩沁^場戲,交代西遷成都已七載的正則學校在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鳳先生繼續(xù)再建并留下223間校舍給蜀地的學子,同時準備返回丹陽第三次建校舍辦學。第一場曾出現(xiàn)的鳳先生被逼婚的學生張雯也在此“楔子”中出現(xiàn),以一個被八路軍所救到延安投身革命的戰(zhàn)士身份給恩師送來毛主席回贈鳳先生的禮物——一條毛毯,這個情節(jié)的設置既從結構上勾連了第一場,也極為經(jīng)濟地拓展了鳳先生人物形象的思想內(nèi)涵。

由此看來,丹劇《鳳先生》是一出難得的優(yōu)秀劇目。令人有些遺憾的是,如此單薄的“啷當調(diào)”實在支撐不起這么復雜的劇情結構,所以,作為瀕危戲曲劇種靈魂的音樂聲腔,正是丹劇《鳳先生》的最大短板,只是由于劇本的優(yōu)質(zhì),讓觀賞者甚至忽略了劇種聲腔的存在,這是頗令人尷尬的,也是要引起戲曲音樂界高度重視的。實事求是地說,丹劇自上世紀60年代初創(chuàng)立以來,在音樂聲腔上是有變革發(fā)展的,但顯然仍不能有效凸顯丹陽音樂聲腔的地域特色。這就提醒我們,一些瀕危戲劇劇種之所以走到瀕危的地步,除了各種復雜的社會因素之外,劇種自身的先天不足也是重要的原因。丹劇就是屬于這種先天不足的劇種。因此,在短期內(nèi)難以改變這些不足的情況下,用成熟優(yōu)秀的劇作來帶動劇種的保護與發(fā)展,不失為當下挽救瀕危劇種的有效方式。被譽為“漢劇之母”的山二簧、被稱作古劇“活化石”的梨園戲,包括丹劇等瀕危劇種,都是因上演優(yōu)秀的新劇目而走出劇種困境的成功范例,這是值得我們深入研究的。

(作者系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