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有谷(節(jié)選)
“疼不疼?”老板問松莉。
“倒是沒想的那么疼。也不是你說的一點兒都不疼?!彼⒅苟嗽斄藥籽?,轉過身子,打另一邊的耳洞。
“我還以為真有個槍一樣的工具,瞄準,發(fā)勁兒,就大功告成了呢。”松莉說。
是小珍推薦松莉到這兒來的。她從家里步行了二十多分鐘才到。
一場小雪過后,相宜理發(fā)店前的路泥濘不堪,新鮮的泥點干結在冬青葉和路緣石上。兩條主街在此交匯,之前這里是牙科診所,門前有棵樹冠高大的梧桐樹和一個立式燈箱廣告牌。廣告牌夸張又突兀,上面印著一顆巨大的發(fā)光牙齒和幾把放大鏡,底部是用水泥封固的,大概想開成百年老店來著。輔路鋪柏油時,施工隊把它空了出來。
理發(fā)店開起來前,燈箱被拆除,水泥也一塊塊碎裂開來,街上的小孩用它們來跳方格游戲。泥土裸露,春夏車輪壓不到的地方長著些灰灰菜和蒲公英。門前重新安裝了紅白藍掛墻式轉燈,底下停著六七輛輕便電動車。陽光摻了水一樣,鐵架上米菲兔毛巾已經冰凍板結了。
這是年輕人喜歡的地方。松莉脖子里世紀初買的圍巾有些格格不入。墻上的射燈打在電影海報和美人圖上,等候區(qū)有兩張舒適的玫紅色布藝沙發(fā),邊柜里放著《故事會》和時尚雜志。她在椅子上坐下來,面前的小桌上有兩張帶木框的相片:一張是張國榮蹲在地上看人打牌,另一張是理發(fā)店老板與一位本地小明星的合影——他在一檔水上闖關節(jié)目里拿了冠軍。店里人不算多,有兩個燙頭的,一個等著洗發(fā)染發(fā),還有一個同來的人在看手機上的糕點教學。沒有人刮臉。松莉原以為會有不少中老年男人在這里刮臉。老板的親戚在店一角搭了隔板,開小窗口賣烤肉火燒,玻璃向內開了一道縫兒。熱烘烘的空氣里滿是豬肉蔥花和老抽的味道,對肚子餓的人來說,那是最勾魂攝魄的。
完事兒,松莉買了一個烤肉火燒。旁邊的女孩兒也買了一個。她臉上抹著藥膏祛斑,火燒還沒來得及吃,被老板叫過去躺在洗頭椅上。松莉跟過去看。老板用牙簽從女孩兒臉上的藥膏里往外挑黑色的東西。
“你這個疼不疼?”松莉問。
女孩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沒有說話。她可能感覺有燒餅渣掉在了胸前,但松莉認為她也許是個啞巴。
“你要做一次嗎?很便宜,八塊一次。”老板問松莉。
“我不做這個。我吃完就走?!彼衫蛘f。
相宜理發(fā)店是鎮(zhèn)上候車的地方,附近的居民在這里坐班車進城。以前的候車點還要往北兩百米,后來為了蹭理發(fā)店的網絡,轉移到此地。尤其是夏天,人在梧桐樹下等車能躲大太陽。老板把電線拉出來,插冰柜賣雪糕。班車在這里停十五分鐘,司機老林會下車溜達一圈,把自己的涼鞋脫下來,在臺階上坐著,吃從冰箱里挑出來的山楂味冰工廠。
要是人不多,小珍習慣坐在后排那個海綿鉆出來的座位上。她樂意把左側的窗戶當作取景框。麥地、山、樹林和野花,橋和流水。班車從村莊的坡道行駛下來,公雞母雞撲棱棱被嚇走,麻將桌邊一圈腦袋。等在路邊的老人、孩子,從地上提起行李,老遠舉手示意停車。她去過北京才知道,城市的公交車到站點才停車,不像她們的班車。挨著取景框的那個位子格外招人喜歡,坐墊和簾布最完整。乘客有各式各樣的表情和姿勢。有次她還見過一個人脫了鞋,像上炕一樣盤腿坐那兒。
班車往返于縣城與西郊各城鎮(zhèn),路線近乎一個葫蘆躺倒的輪廓。整點發(fā)車從南向北轉,半點發(fā)車從北向南轉。丘陵地區(qū)顛簸多,班車老,公路舊,車開快一點,兩腎都能倒換了位置。乘客不愿意在車上多熬煎一時,但常常忘記發(fā)車時間與路線的規(guī)律,計算不出怎么坐能更快到家,詢問起來又表述不明確。這車到不到哪兒哪兒啊?無論是誰趴在司機老林的窗口問這個問題,都會被他陰陽怪氣地訓斥一通。坐上這車,到不了中南海,你家是怎么都能到。
“你生這氣真是沒來由,直接告訴他坐這班還是坐下班不就好了?!毙≌鋵狭终f。
“這人面不善,對這種人,可不能客氣。”老林把煙頭往窗外一彈,發(fā)動了車。
小珍一開始并不迷信面相,后來在車上見的人多了,又歷經了一番大遭遇,反而認為人的眉眼確實藏著似有似無的秘密,或許還和命運扯上些許關聯。
上班時,小珍喜歡打扮一下再動身。為此,她要早起半小時,鋪底妝,描眉毛,上大地色眼影,睫毛稍微卷一卷,只涂一層睫毛膏打底,眼線不畫,腮紅掃兩下。她不讓妝容看上去張揚又刻意。臉妝看不到明顯的邊界,氣色好一些,就是她要的全部。眉毛總是最難畫的。短視頻里說,阮玲玉畫一條眉毛要兩個小時。畫完都能睡午覺了??词謾C里幾年前的結婚照,僵硬臃腫的眉毛讓她自覺難堪。這才幾年,那種眉形已經不時興了。不過,沒事的。經過不斷練習,她可以輕易畫雙自然又舒展的眉毛。
此外,她還買了蠻多便宜的耳環(huán)。都包郵,郵費讓她感覺吃虧。按照習慣,她會先戴好左邊耳環(huán)。剛打耳洞時,她經常已經戴上右耳環(huán),左邊卻因為耳洞細無論如何戴不上去,索性就全部摘下來了。還有眼皮、顴骨,通過化妝,她認識到自己身體諸多的不對稱。這些領悟也安撫了她的內心,讓她從以往那些簡單的認知里恢復過來。連自己都是這么復雜的,還有什么可以牢牢控制、永久不變呢?
小珍對松莉說,去相宜理發(fā)店,老板手又狠又快,耳洞打得直,戴耳環(huán)不會偏,好看。松莉就去了。
她們是鄰居。松莉家的房子還算闊氣,房頂不是傳統(tǒng)的紅瓦,而是灰藍瓦。這種瓦在十幾年前熱賣過一陣子,現在看起來灰頭土臉的。后來,紅瓦和灰藍瓦都不流行了,人們開始蓋平房。這幾年,臺風總在將要消弭時掃過尾巴來,接連下一個星期的暴雨。平房大大降低了漏雨的風險。松莉家的屋頂在一片平房中兀自凸起,好似一座廟。圍墻用空心磚壘砌后,到現在也沒有抹水泥。
小珍家的圍墻不僅抹了水泥,還刷了白漆。因為緊挨省道,那面圍墻便成了刷墻公司眼中的完美位置。幾十年中,這面墻接連出現過蜂蜜、白酒、口服液、配種豬、屠宰機和二手車的廣告。也刷過宣傳口號,“只生一個好”“一個太少,兩個正好”。當然,這些紅油大字都將在幾年后被“二胎不夠,三胎來湊”再次覆蓋。政策號召、普法衛(wèi)生、教育經濟、警示提醒,都曾在這面墻上留下痕跡。
松莉是前幾天突然回家的。她家的房子閑了五六年,過年也是門鎖緊閉,空寂慣了。門廊上懸著的燈泡都被小孩兒擰下來玩了。忽有一日,小珍聽見掃帚刷拉刷拉掃院子、潑水、鋁鍋蓋落地的聲音,才發(fā)覺鄰居回來了。
松莉家除了主屋,東西廂房都是平房。小珍家的屋檐稍長,兩家的廊道幾乎接起來,一步就可跨過。小珍剛來時,松莉站在房頂上看她結婚。有人扔給她噴花禮炮讓她放,她以自己不會操作拒絕了。小珍看她背著手站在自己家新房的屋頂上,笑瞇瞇的,非常古怪。母親說,“你記得她不?是你莉姐。她抱過你,你尿人家一身呢?!?/p>
有一次,小珍坐在臺階上吸煙,抬頭一看,正好迎上松莉的目光。她迅速掐滅煙頭,進了屋。后來,小珍從窗戶里看見松莉幾次輕松地邁到她們家的房頂上來,忍不住對丈夫小和抱怨,你們怎么修那么長的屋檐,拿刀砍一半去,別人也不會猴子似的蹦來蹦去了。
現在,松莉又來了,小珍卻覺親切,想讓她多待一會兒。時機不同,人們希望的事情和不希望的事情并不截然相反。她坐在平房的排水口處,雙腿垂在半空。
“你們活兒忙嗎?”她問。
“就那樣,收收錢,畫畫正。不算忙。”小珍說。
“還是那個老林轉方向盤?”
“他干完這個月就走,去給領導開車。”小珍把被罩收到沙發(fā)上,沒疊。
“那人老是兇巴巴的?!?/p>
“他人很好的,脾氣有點火爆。臨走了,這幾天悶悶的,看上去不好受。”
“也沒什么稀奇。一個姑娘,她就是自己找了滿意的好人家,出嫁時也要哭一哭的?!彼衫蛘f。
她戴了一頂毛呢的卷邊帽,細皮帶交叉出一個簡易的蝴蝶結,金屬扣固定。估計太陽曬得她暖和了些,她脫掉外套,露出駝色粗毛線針織衫和燈芯絨的褲子。從鞋底看,她輕微足內翻,不過走路看不出來。還是老了一點,動作沒有那么麻利而堅定,有些倦怠,緩慢柔和,這倒讓她獲得了難得的穩(wěn)重。興許是在高處的原因,小珍覺得她臉上的皮膚越發(fā)下垂。她曾經是個眼睛大而圓的漂亮女人。
“怎么突然想起來要打耳洞呢?”小珍問。
“沒趕上好時候,老了好歹美一美。最后的機會了?!?/p>
小珍覺著她沒說實話。和母親一樣,鎮(zhèn)上的女人們習慣把好事兒捂著,生怕它們飛了。露餡不露餡的,總要等到真相大白那天再掏出來給大家看。還沒塵埃落定就張揚出去是沉不住氣的表現,要遭人嘲笑的。
“看來要升級當婆婆,等人家的金耳環(huán)來填呢!”之前,她一直討厭長輩們挖苦人的玩笑,現在自己出口成章,調笑起來也駕輕就熟了。松莉也不惱。
“我倒盼著那樣的好事兒。只是不知道人在哪里?!毙≌洳磺宄f的是不知道兒子在哪里,還是兒媳婦在哪里。不好問。
“你有沒有聽說過,沒有耳洞的話,到了那邊會變成個葫蘆頭?!彼衫蛏眢w前傾,用手撐了個小喇叭,一本正經地說。
小珍遲疑片刻,被她過度的小心逗笑了。松莉比她母親還大八九歲,不過已到開始擔心生死之事的年紀了嗎?終究是太早了些。
“那男人豈不是個個葫蘆頭,閻王爺小鬼兒的,都擠到一起,比誰的葫蘆腰細?”
“不是那么回事,只論女人。要是有耳洞支撐,就不會變成葫蘆頭?!彼衫蛘f。
那邊的工作人員也真夠累的,還多了一道鑒別公母的程序。小珍沒把這話說出口。她夸贊了松莉的梅花耳釘,又同她講了點別的。葫蘆頭讓她們親近了許多,瞥見了彼此心上絲絲縷縷的紋理。
小珍想問她怎么突然回家來,從哪里回來。但多年不見,還是生分了,加上一些傳言,她自知問這樣的問題是失禮的。
“你日子好過嗎?”松莉問她。這個問題比小珍想問的更唐突。
“好過。”小珍馬上接過話來,沒讓問題掉在地上,甚至還坦然地笑了,“我都享受起當寡婦的日子了?!?/p>
以前,老林把車啟動起來,小珍便開始售票。車上的人也都懂,暫尋個位子坐著休息的,這時候就下車去了。乘客停止講話,紛紛轉動身體開始尋找零錢,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也總有人運氣好,在臨近發(fā)車前幾秒趕上來。小珍拉開一個腰包,那是去泰山旅游時的紀念品,她在中間加縫了幾片隔斷,把錢按數值夾在里面,一走路,硬幣叮當響??偣惨簿投齻€村,早在上班第一天,小珍就記住了各個路段的票價。
早上,老林從車站把首班車開出來,替小珍把車票錢收好,到了谷花園,接上小珍,再把錢交給她,由她把計票板的正字補上。公司管理疏松,這樣她就能多睡一會兒,不用大清早趕到縣城跟車。下班也是一樣,老林在鎮(zhèn)上停車,小珍過了馬路就到家。這個主意是老林出的,小珍很感激。別的路線上,搭檔還算愉快的售票員和司機師傅也這么效仿。
從小珍來時,這輛班車就已經足夠破舊了,可它神奇地治好了小珍的暈動癥。幾年過去,小珍沒有感覺車變得更糟糕。再朽壞能到什么程度呢?它還在路上跑,只要能跑,車輪就不會掉下來。玻璃花掉就重新配一塊,沒人理會油漆的剝落。倒是老林頭頂的吊扇,有年天氣太熱,老林冒險讓它工作了一天,末班車開到一半它掉下來,砸得老林滿頭是血,一邊剎車一邊罵人家奶奶。吊扇從車窗里磕出去,沿著路邊的坡道滾了好遠。老林和小珍下車,在養(yǎng)雞場的草叢里找到了它,換了幾個螺母又裝上了。
最近幾年,小珍工作輕松多了。她只向不會使用手機的老年乘客收票費,年輕人一般都用手機支付。車也換了電車,車載空調也有了,只不過車的速度慢下來了。路修過幾次,平坦寬闊,偶有幾個蛤蟆大的小坑,但規(guī)定車跑起來不能超過六十,三蹦子都能超他們。老林不滿意,他說電看不見摸不著,連點汽油的味道都沒有,電動車不是一個男人該開的車。不過,小珍喜歡新車,油亮的白漆透著新鮮與潔凈,讓車好像變成一只溫順的兔子。她等不到公司季度的常規(guī)清洗,看到坐墊和簾布有污跡就在下班時把它們拆下來,回家放到洗衣機里清洗,第二天上班時再套上。
“你費這勁干嗎呢?自己家的水電不花錢?”老林抱怨,他從不幫她干這項工作。
“我自己高興啊?!毙≌浠卮稹?/p>
末了,她將煙盒藏在后座的椅套里面,候車時在衛(wèi)生間里抽。她不喜歡當著別人的面吸煙。抽完扔坑里,沖走。西瓜味的爆珠,她只喜歡這一種。
多少也有點不舍。與老林在一起工作是安心的。幾年前的夏天,一個暴曬的午后,半路上來一個大哥,給的五塊錢貼了膠帶。小珍不收,讓他換一張。大哥的爛錢沒花出去,心里憋悶,嘟嘟囔囔說小寡婦事情多。老林不顧被投訴的風險,把他趕了下去。那人不依不饒,大聲叫囂你就是個臭打工的,又不是老板!老林說,放你媽的屁!老子就是老板!你這種人,活該下腳量著進城!
車當然不是老林的,他就是個打工的。
小珍當趣事講給同事們聽,從此老林有了新綽號:林老板。連他們的老板也叫他林老板。
小珍了然于心,老林想把自己的兒子介紹給她。小珍無意,婉拒了。再怎么不濟,也不至于與一個因為打老婆離婚的人一起過日子。老林那邊可能猜測,需要張羅兩個孫兒才是主要原因,站在小珍角度想,實在不劃算。但他好像并沒有放棄,臨走了還要提一提。
這天下午,老林給小珍買了個菜煎餅,知道小珍愛吃麻辣口味,特意囑咐加了花椒油炒?!俺园沙园?,最后一頓了?!崩狭珠_玩笑說,“回頭我找人給你倆算算,看看合不合適?!毙≌錄]接這茬,挖苦他說,“我還以為你多大方,就打發(fā)我吃這?日后發(fā)達了,你鐵定記不起咱難兄難弟了?!?/p>
沒過幾天,理發(fā)店門前真來了個算命的,不過老林沒見著。黃雀叼簽算卦。說出年齡,黃雀出籠,一點不怕人,從卦紙上吧嗒吧嗒走幾步,精準地從一排卦簽中叼出對應屬相的簽帖。簽帖里都有一首押韻的詩。其實不算詩,是一些順口溜類的東西。山水林木,花鳥蟲魚,大有解讀的余地。
小珍也來湊熱鬧看鳥。理發(fā)店老板告訴她,“你媽上午來給你算了一卦?!毙≌鋯柣硕嗌馘X,他說四十塊。
“說你是個長命的人,可能活一百歲,壽路看不到盡頭,不過能保證九十六歲還可以出門打醋。還說感情婚姻多波折,不怎么順利,現在看起來,已經遭遇了。算得神吧。還有一句叮囑,近前有安逸可貪圖,勿要過分警惕?!?/p>
“這只雀兒。”他伸手指最外面的鳥籠,“它給你叼的簽。”
小珍笑起來,“我九十六哪還用出門打醋?那時候就服務到家了,像接水一樣,開這個龍頭是醬油,開那個龍頭是醋?!毙≌渖焓侄耗侵稽S雀,它歪頭審慎地盯緊了她。
來給自己看婚姻的,肯定是媽媽,不是婆婆了。
十二歲的時候,小珍媽媽也帶她去算過卦,算她能不能考上大學。那人怎么說呢,多少可能差一點,要是考上了就是命好,可以補卦抬一抬。一抬花了兩百,小珍喝了一杯黃水,配方簡單得很,就是畫著符的黃紙燒成灰泡熱水,味道讓她想到過年。
婆婆是個退休的醫(yī)生,做了幾十年的心電圖。四年前,她主動提出搬到小姑家住。雖然都在鎮(zhèn)上,但一年也見不了幾次。小和去世后,婆婆希望小珍把現在住的房子賣掉,平分所得。小珍同她商量,明確提出自己的想法:不打算回家,更不想賣房,如果需要錢,她可以給。婆婆就此作罷。小珍付出代價才獲得一座空房子。沒有人回家,當然要珍惜。她在家里想干嗎就干嗎。
小珍聽說過,這把戲里的小鳥叼簽是被谷粒訓練的條件反射。等待半天,無人算卦,倒是從冬青帶里鉆出一只快活的泰迪。算命先生甩帽子驅趕它,泰迪反而從他的胯下閃回,跳到鳥籠邊。黃雀偏了下腦袋,轉眼間就被嚇飛了,隱約看見落在梧桐枝上。先生站在樹下叫喚,黃雀不應,學灰喜鵲叫了幾聲,朝仰頭的人群拉下幾坨糞便,飛到對面影樓樓頂上去了。大家看不見它有沒有飛走。
天光早已慢慢陰沉下去,一切帶著宿命的色彩變得逐漸灰暗。就是那樣一個過分平靜普通的傍晚,一輛嶄新的救護車駛過,橫穿谷花園的主街。沒過多久,那輛車又開過來,向著縣城的方向遠去。那時候,算命先生沒有關注到一個附近的人將要面臨的風險,他跟幫忙的人一樣,只想把鳥捉回來。
車上的病人是松莉,她在醫(yī)院待了兩天。
小珍本以為她要么會直接死在醫(yī)院,要么被醫(yī)治好了回家來。兩天里,她照常上班,每日去松莉家門口看看,推推緊閉的大門。好或不好的消息開始伴隨猜測扭曲滋長,在她看來那些都毫不準確。
比如說,有人聲稱她得了嚴重的惡性腫瘤,長在胃上,天天嘔血,人比竹竿還瘦。還有人聽說她欠了高額外債。最夸張的是,她在吸毒的事繪聲繪色地流傳開來。
“鳥活夠了還一頭撞死呢,”毛褲在喂他的鴿子,“興許沒什么多大的事兒,她就是不想活了?;顗蛄??!毙≌湔J為他說的有一些道理,但仔細琢磨又是一句廢話。
“她喝的那瓶,是你家賣的嗎?”小珍問。
“好幾年前的藥了。別老跟我扯上關系啊。賣這個是鄉(xiāng)親們需要,別的除草劑都沒它管用,只有百草枯,噴上沒多大會兒,太陽一曬就全死了,省了多少人力。別只看見它毒,早幾年它也為糧食增產出過不少力。”毛褲家臨街開店賣農藥、農具和化肥,夏天也販水果。到季,他身上就會有一股爛桃子的味道。
“你聞過嗎,是什么味兒?”小珍問他。
“你不要再想了。對你不好?!泵澃言鹤永锏镍B糞清理干凈,將一袋排骨從冰箱里取出扔在盆子里化凍,問小珍加藕塊、土豆還是山藥,小珍說加白菜。
“之前是臭的,加了臭味劑、催吐劑,讓人有想法的時候少喝點,起到保護作用。這幾年不讓用了,大廠不敢再生產,小作坊哪管你,商標也不貼,為了省錢什么都不加了,喝下去就是純藥,無添加?!?/p>
“喝多少會死?”小珍從臺階上站起來。
“兩口吧?!泵澱f。
……
(全文刊發(fā)于《上海文學》2020年3月期,責編徐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