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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獨自一人(節(jié)選)
來源:《青年文學》 | 王海雪  2023年03月27日16:21

最近,我去相過一次親。男人比我小兩歲,離異有一個女兒。當他坦誠地說他自己的處境和條件時,我?guī)缀鯖]有聽進去。介紹人隱瞞了相親對象離異有孩的事實。坐在我對面的他,長得尚算不錯,有著一份體面的工作,在另一座城市,但是動車兩個小時就可抵達。相對跨越山海的異地戀,這點困難并不算什么。我不排斥愛情,但是介紹人刻意的隱瞞與顯而易見的偏見傷害了我的自尊。我走到餐廳的廁所,義憤填膺地給介紹人打了一通電話,然后收拾心情,回到原來的座位上,把眼前的熱茶喝完,就找了一個借口離開了。人與人的見面與交往都不復雜,必要的撒謊可以讓自己脫身。

當天晚上,我收到他的短信,說我談吐優(yōu)雅,他想進一步發(fā)展。我只讀不回,心里想的是,他是沒聽到我對介紹人說的那一通惡毒的話。

……

房子里有簡單的廚具。都是網(wǎng)上買來的“一人食”。我最常用的是美的電煮鍋,幾分鐘就可以煮好一頓面食,或者是蒸熱幾個從超市買回來的饅頭。小桌子上堆滿了東西。除了近,這個小開間并未有任何可取之處。偶爾對現(xiàn)在的處境不滿,朋友就會安慰我再熬半年。這無比漫長的半年就像遙不可及的愛情,雖然一天一天縮短,還是沒辦法填滿我的內(nèi)心。

或許大多數(shù)人都像我這樣生活著,因為傳播了幾年的疫情,不再喜歡熱鬧的聚會,而是習慣待在虛擬的世界里,被真假難辨的消息牽引著情緒。其實我花在網(wǎng)絡社交的時間不多。如果不是為了在下午和辦公室的人躲到閱覽室里吃下午茶、聽她們的抱怨與吐槽,儲備一些共同的話題防止被問到時說不上話,我不會關注那些新聞。耳邊響著的聲音,在腦海里轉(zhuǎn)換成通用的現(xiàn)代漢語語法規(guī)律。而在另一個世界里,古人展示給我一幅遼闊的畫卷: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我不會跟她們談論我的感覺。這種飄忽不定的東西很難描述,就像無法琢磨精神的實質(zhì)到底是什么樣子。

我和同事唯一的私人聯(lián)系只存在于這個時間段,即使與其中的一些人相處在同一間辦公室已經(jīng)超過五年,但對彼此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表情是無法用脂粉裝飾的,改變的只是幾個人的輪廓。因此,我還是能認出這些神情各異的人。有些長胖了;有些生了孩子,卻比以前更瘦了;有些人肚子里墨水越積越多,發(fā)際線往后移得卻越來越快,每天最焦慮的是找到合適的洗發(fā)水品牌。我則在其中一名剛?cè)肼毑痪玫耐陆榻B下,開始在午后涂抹同樣購自唯品會的防曬霜,避免長斑。立柜式空調(diào)不停地吹著,我依然能察覺到破窗而入的紫外線將我烤成深棕色。后來,我所有裙子和褲子都是長到腳踝。無一例外,衣服都是深色的,因為我想把自己裹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暗影里。

為了避免在食堂排長隊,我總在十一點半去一樓的食堂,我還有一點小私心,我怕固定的位置被別人占據(jù)。雖然這是一個公共空間,但每個人都養(yǎng)成了自己的堂食習慣。我不介意坐在我對面的人是誰,也不在意她或他是否發(fā)出明顯的咀嚼聲。大家的餐盤里都是一模一樣的東西,雖然吃了這些年,我還是并未厭棄。眼前的食物就像這不斷重復的日子,這就是我的人生。

每周一次的例會,并未固定在某一個工作日的上午或者下午,經(jīng)理有時間,才會召集大家到他的辦公室,問各自手頭工作的情況,也會布置一些新的任務。我喜歡這種機動而不刻板的管理模式。經(jīng)理是這個部門里唯一的男性,更年輕的編輯無所顧忌地跟他開玩笑,說他是部門之寶。雖然如此,舉辦一些活動,需要樓上樓下搬運時,我們都沒有叫他。

在一次活動中,我負責播放視頻和PPT。他是主持人。在他的提示中,我按照順序播放這些資料。但不知道是設備不兼容還是我太過緊張的原因,過程并不順利。我記得那天,所有靜默的等待中,鼠標被我掌心的汗水浸濕。那天下午的室外溫度低于三十度,因為有雷暴雨。室內(nèi)開著空調(diào),外面是唰唰的雨水滾落在走廊的屋檐下。還好,他的機智挽救了我,他用幽默的語言化解了尷尬的靜默?;顒咏Y(jié)束后,他也并未責備我。當天晚上我夢見了他。夢中他是一個無法獨立的男人,所有的經(jīng)濟來源都來自管理大片森林的父母,可是我死心塌地地愛著他。

第二天的早上,我并未來得及在公司的食堂吃早餐。我只是坐在床上思考為何我會做這個夢。自從二十九歲那年,已到談婚論嫁的男朋友因為主動脈夾層破裂突然去世,那種極致的悲傷一并被埋葬。我也離開原本待了七年之久的城市,不再出現(xiàn)在他的墓地上。他關系疏離的母親用切割完美的石塊砌成了墓碑。

當悲傷淡去、理智歸來時,我以為自己可以在一年之內(nèi)走出來。但是一名比我年長、閱歷豐富的姐姐告訴我,很可能你要用一生來療愈。目前看來好像如此,卻又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樣子。那張青春的面孔在我反復回憶中日益磨損,那些痛苦也逐漸淡出生活。除了不輕易墮入愛河,我看起來如此正常。我也不相信自己真的愛上這個并未給我任何難堪的上司。我只是反復想著這個夢境有什么啟示,是否跟我那場相親有所關聯(lián)。

……

雖然在這座城市生活了近十年,但我還不夠了解它。除開為了買到合適的房子而跟賣房代理在一個熱天午后看了三個樓盤,筋疲力盡的我在第三個樓盤簽下了合同,從郊區(qū)返回市內(nèi)的那次,我基本沒有離開過這片工作與生活的區(qū)域。我很少去逛超市,所有需要購買的東西都通過美團或者天貓超市完成。燈泡壞了電工來不及更換,我還有可充電式臺燈。小電視柜下面的抽屜里也始終有備用的燈泡和應急手電筒。床底下還有一個救生包,發(fā)生自然災害時可以順手一取逃出去,我不想讓自己再落入狼狽不堪的境地。我不想被嘲笑、被安慰與被幫助。

我在家從不工作,那棟自建房的格局不適合看各種類型的稿子。我也無法想象帶著一本蘇東坡或者海瑞的打印稿逐字逐句在床上低頭校對。我無法造出適合這些稿子的“家”。某種時候,我覺得稿子和我是一體的。這也是為何我會睡在辦公室的原因。氣場和氛圍對一名好編輯的養(yǎng)成很重要。對我而言,這些非常簡單的要求有時會被人抨擊為苛刻。也許正是這份所謂苛刻讓我找不到合適的戀人,抑或如別人所說,我要求太高,一個女子,即使有一份好工作,年紀大了生不了小孩也必須要降低擇偶的標準,仿佛我是農(nóng)貿(mào)市場上待價而沽的活物。

只有敏感的人才能把自己藏在字里行間,才能來往于不同的時代并且懂得那些時代的不同樂趣。我不在意別人的話?;畹竭@個逼近中年的年紀,如果還用年少時的天真爛漫對待別人的目光或者言語,那我豈不是白活了。我坐在餐桌上,跟餐盤里的一只魚搏斗,聽著隔壁來自不同部門的人的對談。想著。我經(jīng)常想著一些事,并持續(xù)地進行著對話。我聽得見心里的聲音,清晰,從未蒙塵,我為這一點感到自豪。

吃完飯,我要去取快遞,我買了第二個眼罩,是沖田總悟睡覺時用的眼罩。我想在這次午休時試一試。應該沒有別的同事會在我午休時刻抵達我的位置,我很篤定自己是那間辦公室里唯一被經(jīng)常性遺忘的人,我也并未對任何人說過我對日本歷史感興趣,有時這是一個敏感的話題,我無法斷定在一起點外賣喝奶茶的人是否有跟我一致的看法。

清明節(jié)有三天的假期。售樓處設立了開放日,在這個日子去看房子的裝修情況很奇怪。可我還是坐上了開往郊區(qū)的公交車。鮮艷的廣告噴繪了整個車身,讓這因為厄爾尼諾現(xiàn)象導致的陰沉天氣看起來有了足夠溫暖身體的熱量。我穿了一雙鞋跟不低的灰色球鞋,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高一些,掃了二維碼走到后排坐下來后,聽到后面有人輕聲地叫我的名字。我以為只是碰巧遇到同名之人,不予回應。但是聲音并未停止,我不得不回頭,看到那名相親對象也在這一趟車上,正禮貌地朝我微笑。即使是坦途,后排的顛簸還是比前面厲害一些,讓我覺得他的笑宛如晃蕩在樓盤附近的一條河流里,像一張被浸透的紙張。我把身子掰正,看向前方司機的后腦勺,覺得剛剛的回頭算是對他的回應,然后想為什么自己沒有認出他。

應該過了很久,也可能不久。我在過完跨江大橋的第一個站點下了車,他也跟著下來。說,你去哪兒?我說去看房子。他說我也是。

我們一起出現(xiàn)在那個新小區(qū)的入口,除了綠化還沒完全做好,一切已初具雛形。他說,我在這里買了房。我說,我也是。他在七棟一單元,我在七棟二單元。都在十四層。按照二〇一七年發(fā)布的地方性地產(chǎn)新規(guī),所有的房子都要裝修交房。我們被剝奪了自主選擇的權利。我想著房子里那些我可能不喜歡的地磚,之前我已經(jīng)看過樣板房,卻并未對那些裝飾表露過任何意見。

我問他,如果裝修很爛,你要拆掉重裝嗎?他說,不會,因為沒錢;而且,我對生活沒有太多的要求。他繼續(xù)說,為了讓村里人認為我已經(jīng)成功,而不是一個婚姻失敗的男人。依舊是用笑堵住了過往的溢出。

即使如此,他的臉還是有微微的痛楚。我突然明白自己當初不只是為介紹人的隱瞞而生氣,還因為他客氣的語調(diào)里含有謹小慎微。我不喜歡他不是因為他離異,也不是因為他有孩子,而是他按照那種審視的標準安排自己的生活。

我們跟著物業(yè)顧問去所屬的大樓,路兩側(cè)種有不知從哪里運來的棕櫚樹,可能是為了讓日光能在這里有落腳之處,也可能是為了告訴人們所處的緯度。我說,我不理解你的意思。他說,生活是外在的東西。物業(yè)顧問說,到了。我們在入口處看到開了一半的玻璃門。物業(yè)顧問介紹,正式交房時入口這里會掛上歡迎的橫幅:歡迎到家。他說,要一起上去看看嗎?你的是多大的?我說,一百零四平。他說,我的一百二十四平。我們走進去,入了電梯。在靜默無語中到達了十四樓。他家在電梯的右側(cè)。物業(yè)顧問用鑰匙幫他打開了大門。

他說,我以后要把門換掉。我沿著入戶花園走到客廳。物業(yè)顧問已經(jīng)把玻璃門打開,風從陽臺上吹進來。即使天氣不是很好,這里的空氣和采光還是不錯。我盯著白墻,想著無色無味的甲醛是否正在侵襲我的身體。我說,可以提前準備一些柚子皮、菠蘿皮去味。我并未仔細去檢查瓷磚的接縫如何,也不去看廚房的用料,也沒有研究插座開關的品牌。這種批量生產(chǎn)的裝修不會抵達我心中的標準。他卻不斷夸贊每一樣東西,覺得這家房企是有良心的企業(yè)。他舉自己堂哥家的例子,維權幾年仍然一無所獲。接著,我們下樓去了隔壁看我的戶型。

同樣四四方方的空間,卻比他的小了很多。只有一間廁所,但一個人住綽綽有余。做一個有錢的孤寡老人比當一個被不幸家庭摧殘至老的人幸福很多。

……

(全文刊發(fā)于《青年文學》2023年第3期,責編趙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