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3年第3期|閆文盛:斧頭敲山峰
“我們經(jīng)過的每一個站臺都住在教科書里,你只要穿過這座山就可以找到。”在一個九月的星期天,小海指著窗外濃濃的秋色,向我鄭重其事地說道。
“事情確實是在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說起來,我們就是被教科書培養(yǎng)起來的一代人?!?/p>
以前并不這樣?!耙郧拔覀儾攀菬o可辯駁地生活,擁有教科書之外的許多事物。當(dāng)然,或許,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訂婚了。”
后來,我們就在大路上走著??雌饋恚覑坌『?;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真誠而熱烈。我倒是沒有在教科書里住過,但那又怎樣?
反正,我從來沒有在教科書里住過。我連這樣的準(zhǔn)備都沒有。
我只是在為了獲得生活的時候朝教科書里望了一眼。我沒有看見小海。
小海曾經(jīng)在很遠(yuǎn)的地方漂泊。我最初見他的時候,他還不到十歲,我們是鄉(xiāng)下的鄰居;但后來他離開了我的視線,他搬走了。
我第二次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小了,所以,我們談不上是青梅竹馬。
我們談不上擁有什么共同的理想,但總而言之,我們還是在一起了。
教科書總在床頭放著,因為我們需要閱讀以獲取世界的信息。我們需要從教科書里了解社會,就是這樣的;那時就是這樣的,教科書里寫著社會、各種人等、各類動植物,甚至包括每一條河流的起伏、每一朵花兒的綻放。
每一個笑臉人與其他笑臉人的喜相逢。各種與我們的愛相關(guān)的、無關(guān)的事物。
已經(jīng)九月了,這多么好;每逢九月,我們就可以領(lǐng)到教科書了;每一年都是這樣;每一輩子都是這樣。
我喜歡小海,我喜歡對小海說:“我喜歡散發(fā)著墨香的日子?!?/p>
因為也只能這樣了,我這輩子,再不是為誰活著。教科書就是萬千事物在我的窗口的流動、光與影的匯集。
我最開始識字的時候,是媽媽指導(dǎo)的。后來幾年,我就逐漸獨立了。教科書帶給了我一個新世界。我怎么可以獨自占有這樣的日子呢?
有時候,我覺得意猶未盡,就對小海說:“我們這里似乎還缺些什么。”
是的,我們?nèi)狈ψ约旱陌l(fā)明創(chuàng)造。教科書里也有一些發(fā)明創(chuàng)造,但它畢竟不是由我們所帶來的。教科書帶來孤獨?不,教科書不會讓我們落入這樣的境地。
“小海,如果讓你重新選擇做一回人,你會怎么做?”
“我或許會住在公園之畔,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離各類流水都太遠(yuǎn)了。我們所遭遇到的干旱和思考的不足,都是因為我們離流水太遠(yuǎn)了?!?/p>
星期天,我們都希望能完成各種事情。我不喜歡無緣無故的休憩。我討厭自己不做事、只空想的呆樣子。長此以往,我非廢了不可。
下暴雨的那些天,我是焦躁的。不能出門的時候,我是焦躁的。和小海相處久了,我是焦躁的。“我不能一直這樣同你待在一起,請你讓我選擇離開你一會兒。請你讓我選擇重新做一回人?!?/p>
“你搬到陷阱里去住吧……”
教科書就在我們的床頭放著。我總是希望一睜眼就能看到它。但我并不喜歡只讀書不做其他。
“小海,如果讓你重新選擇做一回人,你會怎樣?”
“我可能會把你殺了?!?/p>
我不同小海說話。他想把我殺了。但有時,連我自己都忍不住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如果我不是對媽媽做出過各種美好的承諾,我真不愿意像這樣毫無目標(biāo)地活著。
生命沒有盡頭,太可怕了。
“小海,如果讓你重新選擇做一回人,你會怎樣?”
“我或許會選擇做個富有的農(nóng)民,就在自己的莊園里住一輩子?!?/p>
“富有不可能由你選擇。富有是天賜的。”
“不,富有是個不值一提的話題。我只要設(shè)計好一切,就能找到重啟生活的鑰匙。我畫好了各種軌跡,連每一個夢境我都設(shè)計好了,不會有任何意外。”
教科書里談?wù)摰脑S多事物都不難實現(xiàn),但是我卻沒有等下去。我從我住過的房子那里搬走了?!靶『?,我們或許可以去環(huán)游世界?!?/p>
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各種問題來了。我們心里的行李箱太重了。
“你或許可以飛一會兒。就一小會兒?!?/p>
小海站在那里,他又長高了。我能變成一只鳥兒嗎?我想把我的變身術(shù)教給孩子們。太熱了,讓我變一會兒身。讓我縱上云頭。云層多厚呀,我看不到它的天與地。我只看到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白。
有時會有白象跑出。“小海,如果讓你變成我,你愿不愿意?”
“如果讓你變成白象,你愿不愿意?”
小海到遠(yuǎn)處的天邊去了?!拔艺驹谏筋^,看不到你的影蹤。但我希望你再走得遠(yuǎn)一點兒。這樣一來,我就知道還有一個遠(yuǎn)方的你。我就知道還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你。我在心里替你守好秘密?!?/p>
我打開教科書閱讀著。我好像又回到了我的童年時代。各種河陽之鼠都發(fā)出雷動的歡聲。我打開教科書閱讀著。各種河陽之鼠!
小海有時也在閱讀。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與我做著同一件事。我想將這樣不約而同的閱讀放到一個夾子里存儲。小海的笑臉可嘉。
我的第一座堡壘完成之后,我把它贈送給了好多人。我把那堡壘的高墻上都放滿了小海的肖像。
“你不要把我當(dāng)成展品一般放到你的堡壘的高墻上?!?/p>
“你不喜歡?”
“當(dāng)然,我只是想安安靜靜地做一回人。我連須臾的嘈雜都承受不得。”
“小海,你太脆弱了?!?/p>
又是九月了,我把教科書整齊地碼放在一起。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小海也從遠(yuǎn)方返了回來,就好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似的。
“如果往事重重疊疊,而你的記憶卻十分有限,你準(zhǔn)備怎么做?”
“我會分別記憶,我不可能把它們一股腦兒地都放出來?!?/p>
“斧頭敲山峰,多大的聲兒啊?!?/p>
“是的,我一般只在九月里生、降,子丑寅卯,栩栩如繪?!?/p>
小海又長高了。我不知道他生長的止境在哪里。如果他一直這樣往高、大里長去,我該怎么辦?終歸有一天,我會連他的鼻子都夠不到的。
我會連小海的心都夠不到的。
小海啊,小海,你為難死我了。你為什么不能長得慢一點兒呢?在南方的時候,我看到樹木葉緣上的露水青蔥欲滴,就對小海說:“這露水像個嬰兒?!?/p>
小海搖頭:“嬰兒的命硬著呢。嬰兒的命運像石頭。”
也對。“但是露水確實是鮮嫩的生命,它比你在最高峰的時候都鮮嫩?!?/p>
小海顯然不同意我這樣說?!拔也荒芡端蛬雰合啾?,你太荒唐了?!焙髞?,我們就回家了。小海說:“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持續(xù)多久。”
“有多久算多久吧,說實話,我還不知道我能活多久?!?/p>
“你是長壽的白眉。放心好了,你的未來就像這些花兒一般艷麗芬芳?!?/p>
我搖搖頭?!拔疫€是不知道我應(yīng)不應(yīng)該同你說……”
“什么?”
“我借來一尊雕像,上面刻滿了時間的弧度、你我的面孔?!?/p>
“不,你收手吧。你莫要去借,莫要想。你收手吧。”
“夢里我還去那里走了一遭,總覺得有許多事情沒有辦完,所以我就又返回來了?!?/p>
小海說“你真糊涂”的時候無所謂褒貶,也無所謂悲喜。我知道,他就是這樣。他說:“今天你讀教科書了嗎?”
我靜靜地在書桌前坐著。原木的芬芳也帶給我極大的震撼?!拔覟槭裁淳筒荒苷驹谀抢?,看到那些高遠(yuǎn)之處,從而真正地活得像個人呢?”
湖里的水漲起來的時候我還會返回來。我的吃穿用度,都沒有超出預(yù)算。我厲行節(jié)約的乖樣子被小海看到了。小海坐在那片光明的夕照里。
“你瞧,他多像小海,多像小海小的時候?!?/p>
我指著教科書的一幅人物圖同自己談?wù)撝N叶嗝聪朐賮硪淮胃袆?,再收獲一次愛情啊?!靶『?,小海,你莫要悶頭讀書,該去放風(fēng)的時候你千萬不要不去。因為我給你的信就是在放風(fēng)的路口那里寫成的?!?/p>
即便談?wù)撨@些,也是擾民行為。我在這樣想的時候感到困倦,于是我就睡著了。天地安靜下來,只有夢境活躍,令我牽腸掛肚。
沸沸揚揚的蝴蝶啊,在那里飛。沸沸揚揚的蝴蝶!在那里飛!我騎馬穿越夢境的海灘,我化作雄鷹飛上穹空。小海在地面上站立的樣子,又像是在痛苦地沉思。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獲得的虛榮心能支撐到幾時。我被各種想象嚇壞了。
如果天色明媚,也可能有驚雷。你誤以為你到那些遙遠(yuǎn)的地方游逛有功,但其實你是錯的。生活就在這里畫了一個圓心,你或許一輩子都得住在這里。
你不同意?好。路我給你指出來了,后面的事就看你的了。
天空中有驚雷,但是雨水遲遲不至。我并不要求小海完全按照我的意愿行事,事實上,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我和小海的關(guān)系好像也比不上螺栓和螺母的咬合。
比賽過去之后,他們都回來了。所以他不得不拿出最強(qiáng)的手段向他們喊話,但聽懂他說話的人太少了。我后來秘密地跟蹤他,到了這里。
懸崖都是為你們專門定做的。你還滿意嗎?
“日復(fù)一日地訓(xùn)練,不知道是幸福還是悲哀。因為我并不想這樣終結(jié)一生。我并不想這樣無來由地消耗下去。我悄悄地試探了一下之前那些不可能的事。但你聽我說,我同誰都不認(rèn)識?!?/p>
光也是透明的。你在季節(jié)里的生長是透明的。小海啊,如果不出意外,你就會像我們曾經(jīng)遇到的那些人和事一樣,在蕓蕓俗世里老死。那樣的話,你在灰塵里的軀體也會變得人鬼不識。
小海怒火上涌,拍了我一巴掌。“你嘴巴能不能放干凈點?”
“你莫要詛咒我?!?/p>
我是愛你的,小海,我只是說出了一個事實?!皭?,抵擋不了衰老,更抵擋不了我們對于生死的想象。因為,我不言不語也不代表我們就可以長相廝守?!?/p>
“你是病人。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生病的句子。我把你的話一掰兩半,就會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了。你好自為之吧?!?/p>
小海摔門而去。教科書在空氣中一顫一顫的?!靶『P『D懵c行,你等等我,否則你會迷路的。”
活該!小海沒有扭頭看我一眼,或許他已經(jīng)死心了。“我是愛你的,無論你怎么想,我都是愛你的?!被钤?!我扇了自己一巴掌。太疼了。我使勁地焚毀了我的面容。在夕陽里我看不到我的真容。
天下安定無事,只有蕓蕓眾生,只有風(fēng)吹樹木帶來的小振動。鳥兒在樹上筑巢,“斧頭敲山峰,多大的聲兒啊?!蔽铱赡茉僖沧凡簧闲『A?,可我是愛他的。
我愛小海。哪怕沒有一個人可以出來為我作證,我也是無所謂的。反正我愛小海。那些爬山虎鋪滿了整個墻面,整個墻面都是綠油油的。小海小海你快來看,這整個墻面都是綠油油的。
風(fēng)聲涌動,我在想小海。我不知道他后來去了哪里。但是我說過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我如何能把它收回來?
我站在一片平地上朝天空里望,各種鳥兒盤旋飛舞,像它們競相收割了碩鼠。我站在床頭,吊起了我的枕頭。
我的屋子里變得黑漆漆的。我不知道這是到了何處。我一個人既無憂又無喜??墒切『K麕ё吡四且恍∑饬?,使我的屋子從此變得黑漆漆的。
各種扭曲的瓜子各種蛇各種生物漂浮在水面上。水聲叮咚,是因為我聽到了水聲叮咚。我沒有造出任何一種屏障,可是我的屋子里變得黑漆漆的。
雪白的曠野,我看到了小海一個人孤零零地盤膝坐在那里。“小?!?,我說,“你看起來像個僧人,讓我摸摸你的頭吧,我是如此愛你。盡管你看起來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小海了,你現(xiàn)在心事重重的樣子讓我生畏?!?/p>
小海轉(zhuǎn)過頭來,滿臉茫然地看著我?!澳憬形沂裁矗俊?/p>
“小海?”
“嗯。我想起來了,我在以前是叫過這個名字??蛇@里不同,這里沒有我的名字。我不知道怎么稱呼你。”
“我叫‘你是對的’。你這樣稱呼我就可以了?!?/p>
小海點了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翱雌饋恚憧赡軟]有名字。我最落魄的時候,也沒有被胡亂叫過別的名字。我一直就是小海,對吧?”
看起來我是愛小海的。我用力地抱緊了他茫然若失的面孔。“對,你一直就是。以后都是?!?/p>
我的頭腦里漲滿了各種事物。我可能睡前喝酒喝多了,所以我的頭腦里漲滿了各種事物。我見到小海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家了。我的教科書也冷靜而刻苦地待在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經(jīng)丟掉了它們。
一陣一陣清冷的寒氣落在我和小海之間?!盀槭裁磿@么冷啊?”
“是的,為什么會這么冷?。俊?/p>
“為什么會這么冷?”
我不知道。我只看見小海像一塊突然墜落的石頭一樣,朝地心陷了下去。他的重力如此驚人,等到我意識到他在下陷的時候,地面已經(jīng)“咕嚕咕?!钡孛俺隽宋孱伭呐輧?。
“小?!蔽覜_著腳下的深坑里一個極小的身影喊著,“小海——”
“小?!?/p>
他不可能呼應(yīng)我了。我看見他仍在往下陷,速度加快了,看起來竟像一發(fā)炮彈。他墜了下去。我追不上他了??墒俏覑坌『!N业臏I水流了出來,我痛苦極了。
在這件事發(fā)生之前,我想起來了,我用力地抱了抱他茫然若失的面孔。再往前看,我也是對的。我來到了雪白的曠野,我看到小海一人孤零零地盤膝坐在那里。
“小海。”
你要回應(yīng)我呀,可是你似乎沒有回應(yīng)我。我不知道你是壓根不想回應(yīng)我,還是無法回應(yīng)。或者,你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我?
小海越墜越深。小海他變成了一個微小的影子。小海他不見了。可是小海為什么會墜下去呀?我試探著往這個深坑里伸了一只腳,可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力量突然發(fā)生,它似乎在抓我的腳。我趕緊把腳抽了回來。
小海的所在,是個無名之區(qū)。我收集了許多名字去喊小海?!巴醢说?,狗娘養(yǎng)的,親愛的,我的小海呀——”
可是我突然擔(dān)心起來,我似乎再也無法把他喊回來了。
風(fēng)很大。我坐在井邊。我看到這個深坑在擴(kuò)張,在變成一個我看不清底細(xì)的新的水世界。井里“咕嘟咕嘟”冒泡兒,“小海——小?!『D愀∩蟻硌?,你浮上來后我抓住你的手,就可以把你拽上來了!”
“你是對的?!?/p>
小海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的面容發(fā)黑。
“我好像做了個夢。但是,你怎么會在這兒呢?”
“我覺得這是一個夢。從頭到尾,你一直未醒。”
“但是,你怎么會在這兒呢?”
“我跑到你的夢里去的時候,正是曠野中月色上升孤星隱退之時。所以我盯著你看,已經(jīng)好久好久了。我感覺到我的眼睛干澀……可能,我需要去睡一陣子了?!?/p>
害怕小海擔(dān)心,我沒有走遠(yuǎn)。害怕小海迷路,我早就給他畫了好多箭頭。根據(jù)箭頭指引,他只要不去太遠(yuǎn)的地方就不會丟掉自己。我睡覺的時候,九月的風(fēng)刮起來了。小海臉色黑黑的,坐在風(fēng)口上。大風(fēng)吹進(jìn)了他的心里,他把一只手伸向我。
我睡著了,可我能夠感受到小海把他的一只黑手伸向我。
“小海小海你莫要亂摸,我這會兒困得厲害,你不要打擾我?!?/p>
“可我看見你,好像想起了什么。我要回家,我只要回到家就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搞清楚?!?/p>
這是九月的一個星期天,小海一直在找他的自行車。“我只要騎上我的自行車就可以回到家,我只要騎上我的馬,就不用擔(dān)心走路累了把自己丟到最后。我的自行車和馬,它們都認(rèn)識回家的路。我記得就在一座山坡的高處?!?/p>
“教科書在那里,那我們的家自然在那里?!?/p>
我睡熟了,但是教科書在我的枕下,我知道教科書在我的枕下?!靶『P『?,你莫要過來瞎摸,教科書就在我們的枕下?!蔽衣牭剿麄}皇地叫了一聲。
我的夢就醒了。
小海面容發(fā)黑,我搞不懂這是為什么。“這里讓人冷得發(fā)抖嗎?你可以去加件衣裳?!薄安?,我不需要穿什么衣裳。穿什么衣裳對我都是一樣的?!薄澳憧梢宰聛砗赛c水?!薄拔也缓人?,喝不喝水對我都是一樣的?!薄靶『?,小海,莫非你是?”
“你是對的。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到這里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沒有睡意。但我只是想同你睡在一起?!?/p>
“這可真夠荒唐的?!蔽覈@息了一聲,干脆下床來了。
“我已經(jīng)睡好了,咱們出去走走吧?!?/p>
秋天的風(fēng)果然浩蕩而神秘。我差不多一直住在這片區(qū)域,我走的路沒有小海遠(yuǎn)。我不太知道多少外面的事。但秋天的風(fēng)浩蕩而神秘,“你瞧,寶葫蘆就是從那個崗子上長出來的?!?/p>
“我在里面裝銅錢?!?/p>
“我見過老人們裝酒?!?/p>
“我在里面種豆子和馬鈴薯。”
小海突然朝我走近?!澳闶菍Φ?,但是我始終想不起來你到底是誰?!?/p>
我也不知道怎么同小海解釋。其實,不解釋也可以,反正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從這條路一直朝南走,走到路的盡頭,你就可以看到我們小時候所住過的莊子。不過,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
“你可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心里有這個意識,但是隱隱約約地,我好像又感到你不太在乎?!?/p>
“不,我是喜歡過你的,我愛過你的。”
“那就是說,我們的關(guān)系是過去的事情了?”
“小海——你的面孔為什么變得這般黑?”
小海神色黯淡?!拔也恢?,我可能是走錯了路,沒有沿著時間的方向走,而是倒行逆施,所以受到了懲罰吧?!?/p>
“你如何倒行逆施?”
“我把書都撕毀了,把樹木也砍掉了。我把道路刨開,使載重的車輛再也無法行駛。我就這樣一個人走過來了?!?/p>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因為要想沒有其他干擾,我就只能這樣做!”
“你為什么擔(dān)心其他干擾?”
“我嫌吵。而且,我也不想與你多費口舌。我現(xiàn)在困了,我現(xiàn)在只想與你睡一覺?!?/p>
“可我睡好了?!?/p>
“睡吧,睡吧,我困了。我只想同你睡在一起。你莫要推辭。莫啰唆!”
小海的身體冰涼刺骨。我可能同一具死尸睡在一起。我毛骨悚然地坐了起來。
大大小小的蚊子突然在我們的身邊飛來飛去。我揮手拍打蚊子,小海伸手過來抓緊了我的手:“不要動?!?/p>
“蚊子?!?/p>
“別管它們,蚊子不會吃人的?!?/p>
“嗡嗡嗡的,吵得人心煩。”
“別煩。閉上眼,蚊子就消失了。我們小時候就是這樣對付蚊子,你忘掉了?”
我確實忘掉了。可我為什么要記得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
小海睡著了。他的臉色看起來變得更黑??伤麨槭裁催@么快就睡著了?他為什么會變得越來越黑?我曾經(jīng)是愛小海的,可現(xiàn)在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我推了推他的身體,他睡得很沉,我估計他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得想好對策。
小海的手仍然抓著我的手。我用力掰了掰,但他的手是僵硬的,我無論如何使力都掰不開。后來我就那樣面影沉沉地盯著他看。一個臉色炭黑的人,現(xiàn)在睡在我的懷里。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愛他的??蛇@是個事實,我無法改變。
小海睡了很長時間。我坐得身體發(fā)麻,頭也開始疼起來,眼皮開始發(fā)沉,他才醒了過來。他推了推我:“喂,你是不是睡著了?你醒一醒呀!”
我睜開惺忪的睡眼。我看到一個輪廓很大的人抵著我的腦袋,他在使勁地喊我。“你放心,我死不了。我是不會死的?!?/p>
我揉了揉眼睛,恍惚中開始想起來了?!拔也粨?dān)心你死,可是你的手為什么是僵硬的?我無論怎么使勁都掰不開。”
“那是自然。就因為我睡著了,所以我的身體只能保持最固定的姿勢不變,否則,萬一有人想謀害我怎么辦?”
“怎么會?”
“會的。我在那地底下待著,那里黑漆漆的,一片鬼哭狼嚎之聲,似乎到處都是冤魂。我一睡著了,就再度回到那里去了?!?/p>
我有些同情地看著他。我想起來了,他確實是到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可是他為什么還能活下來?我百思不得其解。
“是你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小海認(rèn)真地看著我,“是你救活了我,所以,我準(zhǔn)備認(rèn)真地回報你?!闭f著,他龐大的身軀帶著席卷之姿把我吞沒了。
我恐懼地戰(zhàn)栗著。因為我能夠感覺到,我被小海抱了起來。
“教科書呀,在床鋪的下面鋪了一層教科書,你至少應(yīng)該把它們?nèi)〕鰜恚R齊地碼放到我們的床頭……”
“你為什么在床鋪的下面鋪了這些教科書?”
“因為我走得久,我既擔(dān)心它們被風(fēng)吹走,又擔(dān)心書上落滿灰塵。所以,我每次走后,它們就占據(jù)我的床鋪?!?/p>
“可剛才我就在這里睡了一覺?!?/p>
“我也是剛剛想起來。或許,是因為你太困了吧,其實我也一樣,我困了的時候是不會有任何講究的。在鐵板上我也能睡著。”
小海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我感覺你確實是愛過我的。從你的聲音中我能聽得出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個面色漆黑的人為什么會如此在意這件已經(jīng)過去了的事情。如果我真的愛小海,我可能不會恐懼,但是現(xiàn)在,我仍然在戰(zhàn)栗著。
“你如此緊張,擔(dān)心我會吃了你嗎?”
“不是這樣。我只是覺得冷。你身上太冷了。你身上為什么會這么冷?”
“可能是那些冤魂作祟吧。我畢竟在那里待了那么久。”
“底下,底下真的是冤魂出沒之所?”
“我也說不大清楚。也可能是我的幻覺。但我確實沒有做過什么改變。我可能是自然而然地就變成這樣了。你不會以為我是死了吧?”
我搖了搖頭。其實,起初我是這樣認(rèn)為的。但現(xiàn)在,他在慢條斯理地同我說話。這不是一個死人能做出來的事。但是,讓我重新愛小海,我好像也愛不起來。
他身上太冷了。他的面容太黑了。
小海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他環(huán)抱我的手臂突然松了開來。我就這樣慢慢地站了起來。九月的一個星期天,窗外的大風(fēng)吹來吹去,我覺得屋子里憋悶得緊,就想出去走一走了。我探尋似的,抬頭看著小海。他現(xiàn)在比我高出了整整兩個腦袋。
“好的,那我們出去吧?!?/p>
我同小海站在這個崗子上?!澳闱?,寶葫蘆就是從那棵枯藤上長出來的?!?/p>
“我在里面裝銅錢。”
“我見過老人們裝酒?!?/p>
“我在里面種豆子和馬鈴薯?!?/p>
我年紀(jì)很小的時候同小海在這里遍地撒野。但是后來,他就搬走了。我們第二次認(rèn)識的時候,已經(jīng)九月了,這多么好;每逢九月,我們就可以領(lǐng)到教科書了;每一年都是這樣;每一輩子都是這樣。
曾經(jīng),我喜歡過小海,那時我們都已經(jīng)成年了;我喜歡對小海說:“我喜歡散發(fā)著墨香的日子?!?/p>
因為也只能這樣了,我這輩子,再不是為誰活著。教科書就是萬千事物在我的窗口的流動、光與影的匯集。
小海走到了寶葫蘆那里,伸手從樹上摘了一顆下來?!澳闱?,我們還可以往里面種米粒?!?/p>
“我在里面裝銅錢?!?/p>
“我見過老人們裝酒?!?/p>
“我在里面種豆子和馬鈴薯?!?/p>
寶葫蘆也有些枯萎的征兆,但是沒有什么,因為它本就是這樣的。小海輕輕地朝葫蘆嘴里吹了口氣,我看見谷穗就長出來了。九月的一片好大地,到處是谷子香。我想起來了,我第一次感覺到我愛小海,就是在九月里。
那時,天好高好藍(lán),而時間一片空曠。我朝四下里望,無論如何都看不到時間的對岸。小海在田野里歡快地奔跑著,我追趕著他。一陣秘密的歡樂在我們之間彌漫著。我大聲喊著:“小海,你等等我?!彼阃A四_步,回頭注視著我。
小海啊小海,他再次重復(fù)了之前的看法?!拔蚁肫饋砹耍覀兇_實相愛過。那時,我還沒有這么高的個子。我那會兒最多比你高半個頭?!?/p>
“這些年里,你一直都沒有停止生長,但我還是老樣子?!?/p>
我是喜歡九月的。我不喜歡九月流逝。它每往后挪動一點,我的傷心就多一點。所以,我的日歷本向來只有一個月,九月始,九月終,從來沒有變幻過。
關(guān)于我自己,我也沒有變幻過。既不會恢復(fù)到更小的時候,也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到蒼老的時候。唯一讓我感到擔(dān)心的是,雖然往事已經(jīng)層層疊疊地映在了我的心頭,但我覺得,我現(xiàn)在對小海的感覺已經(jīng)不似當(dāng)初。
小海懵懵懂懂地朝日落的方向走著,他的身軀高高大大,如果我在他的身后跟隨,那我很容易就被他的身影遮沒了。
“再走下去,崗子上就會結(jié)出冰凌,而我的悲傷也會達(dá)到頂點。小海,我們不走了。小?!钡驮谖液傲诉@一聲之后,小海突然不見了。
我驚慌地朝小海剛才所在的方向奔過去。我看見只有小海拿著的那個寶葫蘆落在了那兒。葫蘆中的谷穗已經(jīng)熟透了。我從葫蘆中取出了谷子,除此以外,這片大地上一片荒蕪,我再也看不到一個人。小海再次失蹤了。
這一次,大地上沒有裂口,空中也沒有。但是小海再次失蹤了。
九月的風(fēng)拍打著窗玻璃,而大小鴿子都來我的屋前覓食的那些天,我是焦躁的。同小海在一起待久了,我是焦躁的?!拔也荒芤恢边@樣啊,小海,請你讓我選擇離開你一會兒。請你讓我選擇重新做一回人?!?/p>
“你搬到陷阱里去住吧……”
教科書已經(jīng)被我重新取了出來,在我們的床頭整整齊齊地碼放好了。我總是希望一睜眼就能看到它。但我并不喜歡只讀書不做其他。
“小海,如果讓你重新選擇做一回人,你會怎樣?”
“我可能會把你殺了。”
我不同小海說話。他想把我殺了。但有時,連我自己都忍不住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如果我不是對媽媽做出過各種美好的承諾,我真不愿意像這樣毫無目標(biāo)地活著。
生命沒有盡頭,太可怕了。
我的夢開始變得多起來。
小海常常從我的夢境的一些端口返回來,就好像他從來沒有離開似的。
“如果往事重重疊疊,而你的記憶卻十分有限,你準(zhǔn)備怎么做?”
“我會分別記憶,我不可能把它們一股腦兒地都放出來?!?/p>
“斧頭敲山峰,多大的聲兒啊?!?/p>
“是的,我一般只在九月里生、降,子丑寅卯,栩栩如繪?!?/p>
閆文盛,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現(xiàn)為山西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主要著作有《我一無所是》《主觀書筆記》《靈魂的贊頌》《失蹤者的旅行》等十余部。獲第四屆茅盾新人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詩歌月刊》特等獎、安徽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