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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不是每一場歸來都滿心歡喜
來源:文匯報 | 閆紅  2023年04月07日08:03

小時候讀《木蘭辭》,最喜歡那個結(jié)尾。花木蘭載譽歸來,爺娘仍在,姐姐沒有變得滄桑,弟弟似乎只是長大了一點,東閣西閣的陳設(shè)依舊,她還能穿上舊時衣裳。

好像她只是在織布機前打了個盹,一覺醒來,開頭讓她愁眉苦臉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夢里獲得的東西都還在。有這樣一場出走真是太好了,不出走,不能驗證自己的力量,不歸來,不能找回初心,每個人都需要一場出走與歸來。

然而再看別的詩,出走固然不能那么順滑輕捷,歸來也不是從此再沒有問題。花木蘭是傳奇,活在世上的大多是普通人,普通人走到哪里都有問題,在家有在家的問題,出征有出征的問題,歸來有歸來的問題。普通人的一生就是問題相伴的一生。

《詩經(jīng)》里有三首詩,可以看做關(guān)于“歸來”的三個維度。

《陟岵》里,那個人還在異鄉(xiāng):“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他登上高岡,遙望家鄉(xiāng),想象父母家人都在念叨他,體恤他白天黑夜不得消停,期待他早點歸來,不要身死異鄉(xiāng)。這個疲憊的行役者,把歸來視為終極解決方案。他想著,等到回家,一切就都能好起來了。

《采薇》里,主人公已經(jīng)踏上歸途,但感覺并不美妙:“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當(dāng)年我出發(fā)時,正是楊柳依依,如今我已歸來,趕上大雪紛飛。道路泥濘難行,我饑渴交迫,我心中如此傷悲,這哀愁誰能夠懂得。

我試著去懂他一下,哀愁可能是因為夢碎了。這個平平無奇的老兵,沒能建功立業(yè),他兩手空空地歸來,只是更加衰老,像一口被挖掘過的廢礦井,不知如何自處。

所謂“近鄉(xiāng)情怯”,也許因為身處異鄉(xiāng)時,家鄉(xiāng)成了“別處”。深陷無力感的我們,習(xí)慣于認(rèn)為答案在“別處”,眼看著“別處”就要轉(zhuǎn)化為“此處”,我們不得不面對這現(xiàn)實:可能我們到哪兒都不行。

到了《東山》這首詩,那個“不行”被展示得很具體。

終于能歸來,那個士卒一開始是喜悅的: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脫下軍隊的制服,換上家常衣裳,再也不用銜著小棍行軍,不用像那些蠕動在桑野之上的蠶,縮成一團(tuán),睡在軍車底下。

他對未來充滿憧憬,非人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即將回到日思夜想的家園。到家才發(fā)現(xiàn),歸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鸛鳴于垤,婦嘆于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

鸛鳥鳴叫于土丘,妻子一邊收拾屋子,一邊感嘆我還不回來,我就在這一刻抵達(dá)。我看見那個破葫蘆,它還丟在柴堆上,我不見這一切,已經(jīng)三年。

曾經(jīng)司空見慣熟視無睹的事物,此刻竟然觸目驚心。這里雖然是他的家,他離開它太久了,那種暌隔,不只是時空所制造,還有兩種生存方式的不同。當(dāng)他在遙遠(yuǎn)的東方,像個牲畜那樣活下去,已經(jīng)忘了曾經(jīng)為人的感覺。如今他歸來,舉動之間,便有一種做了新客的怯怯。

花木蘭對家中的諳熟,也許是出于自信,出于在征伐中建立的掌控感。這個平平無奇的士卒,出生入死之后,心里落下的,更多是恐懼和退縮。就算回到家,戰(zhàn)爭帶來的損傷,也不能像破舊的軍服一樣被脫下。

不過,只要家還在,早晚會熟悉,也許要不了多久,他就能端著酒杯,跟親朋好友講戰(zhàn)場上的故事??赡苓€會把自己的戰(zhàn)功放大很多倍,怡然享受他們的星星眼。

最悲傷的歸來,還是在樂府詩《十五從軍征》里,一點余地也不留地斷了所有念想,只??彰?。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xiāng)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span>

老兵十五歲被征召——應(yīng)該和木蘭從軍時差不多年紀(jì),不同的是,他到八十才歸來。不知道中間這幾十年他都經(jīng)歷了什么,不大可能混得很好,不然他的家人不會沒人管沒人問地相繼死去,化為松柏下一座座墳塋。

在時間里,我們常常會有一種錯覺,認(rèn)為我們告別的人,會永遠(yuǎn)保持著離別時的樣子。也許在這個老兵心中,媽媽還很年輕,弟妹都還是孩童,家里洋溢著歡聲笑語。就算那些場景在歲月里磨出了破碎感,也沒有新的圖景能夠取代。這幾十年里,除了恐懼與孤獨,伴隨著他的,也許就是那些不太清晰的影像。

當(dāng)然,他也知道,這么多年,他牽掛的那些人大抵都不在了,但總會有人在,代表一整個過去在那等著他。所以他問“家中有阿誰”,答案卻很殘酷,一個也不剩。他的想象不過是刻舟求劍,記憶的錨,早已銹蝕,抓不住河底。

還不只是物是人非:

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家園毀棄,兔子鉆入狗洞,野雞飛過屋脊,院子里長著野生的谷物,野葵則覆蓋了水井。居住者消失之后,家園處處失序,曾有的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像是夢一場??吹竭@里,旁觀者都很難不悲從中來。而那個老兵又是什么感受呢?詩里沒說,只說他:“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p>

他在做飯,而且很得法,就地取材,將野谷的殼搗掉做成飯,采來野葵煮成菜湯。這個流程是對的,飯比較難熟一點,要放在前面做??傊o人的感覺就是老兵非常地有條不紊,該干嘛干嘛。

也許是軍旅生涯已經(jīng)粗糲了他的神經(jīng),也許人類面對現(xiàn)實的能力本來就比想象中強,他需要在失序之上建立秩序,生火做飯正是建立日常秩序的一種方式。但是就在這個過程中,關(guān)于家園的感覺漸漸被找回來: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他到底沒有把握好一人食的量,羹飯熱氣騰騰,卻沒有人跟他分享。他走出門,向東看,為什么要向東呢?可能哪個方向?qū)λ麃碚f都一樣。他期待著,能從某個方向看到點什么,卻也知道,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空茫。

他的眼淚終于落下來——沒有家人的家園,和異鄉(xiāng)也沒什么兩樣。不是每一場歸來,都心有所歸,都滿心歡喜。這個老兵的歸來,不過是換一種方式,繼續(xù)在世間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