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民文學(xué)》2023年第4期|盛夏:泰山巡線記(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xué)》2023年第4期 | 盛夏  2023年04月18日08:43

盛夏,本名趙靜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六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文章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黃河》《飛天》《草原》《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多種報刊。出版有作品集三部,曾獲冰心散文獎、長安散文獎等獎項。

泰山巡線記(節(jié)選)

盛 夏

二〇二二年九月六日,隨著一聲發(fā)令槍響,來自世界各地的運動健兒從泰安岱廟廣場出發(fā),一路飛奔,經(jīng)紅門,越十八盤,向南天門而去。這些健兒頭上滴著晶瑩的汗水,身姿如豹,在五岳至尊的懷抱里飛馳。所過之處,游客們紛紛為之吶喊、加油,熱切關(guān)注著今年泰山國際登山節(jié)的冠軍花落誰家。

場面如此熱烈,人們情緒激昂。誰也沒有注意到,一些穿藍色工裝服的人正在一天門、中天門、對松山和南天門那里,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保電設(shè)施。是的,他們在為國際登山節(jié)保電,確保它成功舉辦。就在前幾天,巡線工還對景區(qū)所有輸電、配電線路進行了特巡。他們穿密林、過山澗、經(jīng)幽谷、攀懸崖,踏上那人跡罕至的“第五條路”。

自古泰山就是“五岳之首”,更是世界自然與文化雙遺產(chǎn)、世界地質(zhì)公園……“泰山巖巖,魯邦所詹?!痹缭趦汕Ф嗄昵埃热藗兙陀迷娋溆涗浵铝藢μ┥降难瞿脚c崇拜。在人們心中,它“直通帝座”,處東方,孕萬物,化天下,一覽眾山之小,鎮(zhèn)坤維而不搖。相傳遠古時期,曾有七十二首領(lǐng)來此巡狩祭祀;自秦以來,中國古代共十三位帝王先后到此封禪或祭拜。“泰山安,則天下安。”泰山不僅是一座山,更是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征。

為泰山展開線路特巡,其實不僅是在國際登山節(jié)、“中華泰山成人禮”等重大活動舉辦時,每個月,巡線工們都要對景區(qū)三十五千伏中天線,十千伏岱頂線、泰山線、中尊線巡視一次,遇到節(jié)假日、惡劣天氣和重大活動,更會特巡。一年下來,巡線次數(shù)不少于三十次。自一九八三年以來,巡線工們風(fēng)雨無阻,早已把自己與泰山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如同泰山的一棵棵松。

作為一名電力文學(xué)愛好者,看到巡線工們早出晚歸、風(fēng)塵仆仆,此前的我卻一次也未敢踏上那條險僻的“第五條路”。直到一位兄長再三勸我,一定要走走那條路,說不定會有意料之外的收獲,我方鼓起勇氣,也做一名“巡線工”,闖進泰山的腹地。

上 篇

九月初的一個清晨,我跟著國網(wǎng)泰安供電公司輸電運檢三班的張愛國、馬文臣和賈林法,首先踏上了巡視三十五千伏中天線的路。這條線路從紅廟變電站出發(fā),一直延伸到中天門變電站。

我們每人拿著一根手杖,張愛國他們扛著工具包,里頭有巡線所需的望遠鏡、扳手、管鉗、螺栓等,加起來超過二十公斤。

張愛國是輸電運檢三班班長,說起來,這是他巡線的第三十一個年頭了。三十一年來,光巡線他已經(jīng)走了十幾萬公里,鞋子磨破了一百多雙。馬文臣和賈林法都是三十出頭的小伙子,打算像他們的老班長那樣,把精力和熱情投入到線路上。

雖是初秋,天氣卻仍有些熱,放眼望去,郁郁蔥蔥,綠在無限地生長、蔓延著。各種顏色的野花,點綴在山的壁毯上。

進入大山,方知荊棘密布、藤蔓糾纏,樹枝子來回揮打著手臂。張愛國噼里啪啦揮著手杖開路,我們緊緊跟在他后面。

忽地,我感覺臉上一粘,手一摸,原來是張廢棄的蛛網(wǎng)。我使勁撥拉著,將它搓成了一個小線團。往前不遠,又見到一張明晃晃的網(wǎng)。陽光下,它是那么華美、碩大,好似金線織成,一只很大的花腳蜘蛛坐在里面,虎視眈眈。我吸口氣,側(cè)身過去,真怕它像《西游記》里的蜘蛛精,化成一個妖女,放出萬道金線將我牢牢綁縛起來。

“有種毒蜘蛛,不小心撞到它,就會在身上留下印記,好多天也消不下去……”馬文臣一邊說著,一邊也側(cè)過身去。

不知不覺,我有些氣喘了。中天線雖然直線距離不到八公里,但山勢起伏巨大,幾乎每往前延伸一公里,高度就抬升一百二十多米,有時遇上一道深溝,得繞行半天。所以,一趟巡視下來,差不多得走上三十公里。而且,每到一基桿塔,都要細致檢查,看看線路環(huán)境,緊緊接地螺絲,查查絕緣子是否受損、構(gòu)件是否被盜、避雷接地是否完好,遇到鳥兒搭了巢,還得爬上去將它拆除……

我們似只只螞蟻,在山的脊梁上吃力地爬行著。

張愛國回過頭,笑著問我累不累。我哪能說累呢?在他面前,我可算個年輕人。

走了一會兒,陽光驀地不見了,天空暗下來。我們被一片密匝匝的叢林包裹了,它似一張厚重的帷幔,一絲風(fēng)也透不進來。而風(fēng)不甘心似的,拼命撲撞著,于是,樹木發(fā)出陣陣低沉的吼聲。我抱緊胳膊,忍不住看了張愛國他們幾眼。馬文臣似乎看出我的顧慮,安慰我:“這里我們稱為‘遮天林’,怎么樣,挺像的吧?”空氣如此厚重、悶滯,汗水源源冒出來,淌到臉上,黏在身上?!跋奶鞎r,這里四十好幾度呢,待一會兒,就像洗了個桑拿!”他拉開背包,喝了幾口水。樹根似條條虬龍,盤曲著、扭結(jié)著,布成一個個迷魂陣。好在張愛國他們巡線多年,這令人眩暈迷惘的陣勢并不能唬住他們。我跟在他們身后,扶著樹,踮起腳尖,一點一點繞著、突著,不知多久,終于走出了林子。

陽光呼啦刺到臉上,眼睛一時睜不開。等適應(yīng)過來,感到臉上一陣奇癢。一摸,起了幾個木疙瘩。賈林法嘿嘿地笑說:“被蚊子喜歡上了吧?泰山的蚊蟲吸納天地精華,可了不得呢!”他撩起袖管,幾個明顯的黑印子如炭點,“這還是上次巡線留下的,半個多月了,還癢得很呢。”我十分后悔沒帶風(fēng)油精,不過賈林法說,就是抹幾層風(fēng)油精,跟沒抹也沒啥區(qū)別,那種“癢毒”已深深地鉆進了骨子里。

我的眼前飄舞著一些飛蟲,像團黑霧,走一步,它們便進一步,似乎要對我的頭臉夾攻。我卷起上衣,護住臉龐,逃了出去。

終于來到了第八十五基桿塔。這里處于一個山坳,我一屁股坐下來。張愛國他們顧不上休息,拿出望遠鏡仔細觀察著,以一種近乎凝固的姿勢。之后,他們又目測樹與線的距離。泰山土壤好,樹長得快,高到一定程度,就有可能危及線路安全,這時就必須與景區(qū)管委會協(xié)商,予以處理。他們又看了看塔頂有無鳥巢。有的鳥十分中意這里,會搭起一座座“別墅”,張愛國他們就得爬上去把它們拆除?!拔覀兊墓ぷ魇遣坏貌蛔龅摹xB兒回家,也許會對我們破口大罵,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張愛國一邊忙著,一邊解釋。

高高的桿塔矗立于山間,好似列隊的士兵;銀線似音符,彈奏在山頂上空?;秀甭犚婋娏鬏p輕地吟唱。電,是多么奇特的事物,看不見,摸不著,卻真真實實地存在著,它在管線里流淌,在變壓器里喧囂,在空中凝望著這個世界?!半娏ο刃小?,向來是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久經(jīng)檢驗的基本規(guī)律。近十年來,我國人均發(fā)電裝機從零點八四千瓦提升到一點七千瓦,規(guī)模以上工業(yè)發(fā)電量從三點九萬億千瓦時提升到八點一一萬億千瓦時,而人均用電量從三千六百千瓦時增至近六千千瓦時。電在當今社會,是經(jīng)濟發(fā)展最有力的保障之一。

“知道設(shè)計中天線的是誰不?”張愛國一邊問我,一邊把望遠鏡等又放進背包。

我搖搖頭。

“于達元,我們的老前輩!”賈林法搶先說。

“一九七〇年以前,泰山上壓根沒電,晚上一片漆黑。自然,也沒什么賓館、餐飲等設(shè)施。泰萊供電局——也就是國網(wǎng)泰安供電公司的前身,看到這種情況,辛苦建成了泰山線。此后,泰山有了第一盞電燈。電有了,配套服務(wù)也慢慢興旺起來了,人們越來越愿意在山上住下來,看看日出,感受一下與眾不同的風(fēng)光。到一九八一年,山東省和泰安市的決策者一致決定建立泰山索道。泰萊供電局為給泰山提供強有力的電力支撐,同時給索道供電,成立了由于達元任總指揮的索道送變電指揮部。經(jīng)歷幾百個日日夜夜的艱苦鏖戰(zhàn),終于建成了中天門變電站和中天線?!绷钠鹜拢瑥垚蹏恼Z氣有點嚴肅。

我們繼續(xù)往上攀登。不知什么時候,張愛國的褲管掛上了一些草籽。他一走,它們就彈開,仿佛要他帶它們到別處去,好生根繁殖。大山里,植物也有得是智慧。我一低頭,不由嚇了一跳。我的腳尖搖曳著一團黑色的“花絲”。定睛細看,原來是只蚰蜒??墒?,它的個頭多么龐大啊,每只腳似乎都有筷子粗!它被我不小心踩著了頭,憤怒地爬動著,又有一些蚰蜒紛紛從樹葉下、草叢里鉆出來,圍住我的腳,似乎要對我發(fā)起攻擊。我趕緊跳開幾步,生怕它們追上我。

路似游龍,彎彎曲曲地攀升,左右一望,皆是懸崖,讓人眩暈。山石或躺或臥或立,草木依石而生。不知名的蟲聲輕輕訴說著秋的跫音,展翅的鳥兒在無垠的天空昭示著生命的自在。我真不知道在這樣險峻的地勢下,在如此蒼茫的深山里,該如何選線、架線。

“說起來,于達元他們六人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流了多少淚呢!你看,從這個山頭到那個山頭,目測也就三四百米距離,可真要過去就費勁了。聽說有一次,龐興山——那是個十九歲的小伙子,剛從電校畢業(yè)——扛著塔尺到一個山頭做測量,遇到一個陡坡,腳一滑,就摔進了溝底。他一次次往上爬,又一次次地摔倒。等他終于爬上那個陡坡時,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小時。氣候呢,也是一道不小的關(guān)卡,夏天悶得像蒸籠,冬天哈口氣都能結(jié)成冰……”張愛國一邊走著,一邊搖頭。

這時,我們來到了一個斜坡,草隨風(fēng)搖擺,起伏成一波一波的巨浪。張愛國使勁揮著手杖。粗長的葉子摩在衣服上,發(fā)出嚓啦嚓啦的響聲,粗糲、厚重。漸漸地,張愛國揮杖的手似乎越來越無力了,腳步也有些踉蹌?!安莸纳嵲谔珡娏?,你今天把它們打趴下,晚上一浸露水,第二天一早,它們又會挺直腰身,路就再次迷失了。所以,我們每次只好重新開路……”張愛國抱怨著。我看一眼身后,被我踩過的那些草正借著風(fēng)力,一點點地撐起身子,撐起身子……

“快看,蛇!”賈林法停下來,聲音帶著一絲顫。我們也停住腳步。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條拳頭粗的蛇在草叢里一閃而過,在一塊白花花的石頭上盤成蚊香狀,示威似的向我們吐著芯子。

我的腳好似被釘住了。我最怕蛇了。在這世間,誰見過沒有腳卻走得比閃電還快的東西?

“只有碰到獾或貓,它才會老實。有時我們會見到一扒拉新鮮的土,土的盡頭現(xiàn)出一個圓洞,那就是獾洞。不過,最好也繞著走……”

巡線,你永遠不知會遭遇什么。你不僅是與泰山打交道,更是與它的一草一木、一鳥一獸打交道。

我們握緊手杖,更加小心地邁著步子。終于到了第八十七基桿塔。這里地勢開闊一些了,遠眺,可以看到大汶河。這條發(fā)源于旋崮山的河流,匯泰山山脈、蒙山支脈的水,自東向西流經(jīng)濟南、泰安諸縣市,匯入東平湖,出陳山口后注入彎彎曲曲的黃河。說它是一條牛氣的河,一點也不為過,因為它哺育了燦爛的大汶口文化、儒家文化,又經(jīng)戴村壩向南流到京杭大運河里,徹底解決了京杭大運河濟寧南旺地帶水位不足的問題。腳下不遠,還可以隱隱約約看到泰安城,樓房像只只火柴盒,高低錯落。

張愛國他們巡視著塔線,又看看絕緣子,緊了緊接地螺絲。“二〇一五年以前,這基桿塔還是水泥塔。后來,為提升防風(fēng)、防雷性能,將六十基到九十七基桿塔中的水泥塔全換成了鐵塔,對導(dǎo)地線也進行了更換。二〇二〇年,對七十六基到九十三基桿塔全都加裝了‘分流加補強’裝置,線上還加上了雙重后備保護,安裝上了監(jiān)控、微氣象等設(shè)備。”

一片U形的谷地在遠處的霧靄里時隱時現(xiàn),三面都是大山,愈加顯出它的靜謐、悠遠。

“那里是白陽坊,于達元前輩就埋在那里。

“當年,于達元他們歷盡千辛萬苦才建成中天線。聽說有次選線時,天突降大雪,他們在山上被封住了,只好在‘三所’住下??伞娘垈涞貌蛔悖鶄€漢子只好一天到晚地喝面條,到第四天,面條也喝光了。他們只好一步步往山下挪。還沒挪下來,天就黑透了。他們只好臨時找了個地兒。大冬天的,滴水成冰,幾個人難以入眠,不停地搓手跺腳。后來,不知是誰找到了一瓶白酒。他們欣喜若狂,酒能御寒啊!他們商量來商量去,決定打牌,誰贏了誰喝一小口。他們忘情地打呀喝呀,酒瓶見了底,看看表,離天亮還早呢。有人又想到一個主意,端來了一盆雪,這下誰輸了誰吃一把雪。雪冰肚子,可不好受。結(jié)果呢,于達元輸?shù)米疃?。六個人捂著冰涼的肚子,望著黎明呵呵地笑……”張愛國有點幽咽。

“他們在這深山里待了六百多個日日夜夜,抬頭是山,低頭還是山,世界似乎被隔絕了。而那種艱辛,更是難以言說。等工程完工后,幾個人的身心或多或少受到了損害。一天,于達元正在架電線,胸口一陣鈍痛,他沒有當回事。后來,疼痛越來越厲害,攪得他不得安寧。家人趕緊把他送到醫(yī)院,一查,是肺癌晚期……于達元去世后,遵照他的遺愿,就埋在了白陽坊那里。在那里,他可以遙望到這八十七基桿塔……”

我們沉默著站成一排,對著白陽坊的方向深深鞠了三個躬。之后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攀去。

汗水不斷滴落,我的后背也濕了,仿佛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不停地爬。路也愈加陡峭起來,我弓著腰,感覺每呼吸一口氣,都像在拉風(fēng)箱。

“到揮汗嶺了!”馬文臣說。

“揮汗嶺?”

“每到一個地段,我們都為它取一個特別的名字。一則顯示其特征,二則為了好記。之所以叫‘揮汗嶺’,是因為這段路是中天線最難走的一段,就是一個大漢爬完,也會氣喘吁吁?!瘪R文臣擦著汗說,“對啦,剛才八十七基桿塔那里,我們叫它‘快活崖’,因為前一段路太險峻了,一到那個地帶,就像一下到了一個小天堂。七十七基到七十八基桿塔那里有塊大石頭,我們都叫它‘引路石’,不知你注意到?jīng)]?”

我想起來的路上有塊梭子形的大石頭,醒目地臥在那里。原來,它是他們的“路標”。

張愛國的手機響起來。他接起,是一條線路停電,需要他們配合檢修。張愛國趕緊給班組其他人打電話,讓去處理。

“中天線巡視是我們工作的一小部分。運檢三班一共負責五十六條線路,總長度四百七十多公里呢!嘿,干線路工作,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手機,你不確定啥時一個電話過來,什么事都是緊急的?!彼π?。

張愛國的臉上縱橫著不少皺紋,眉頭有個挺深的“川”字,這與他五十出頭的年紀似乎不太相稱。也許,這與長期在外巡線奔波有關(guān)吧?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很少有安穩(wěn)下來的時候。一天到晚地忙碌,灰頭土臉,身上也臟兮兮的。當時流傳著一句順口溜:“遠看像個要飯的,近看是個巡線的?!币患乱律?,沒穿幾次就污漬斑斑了,臉上時不時這兒一道那兒一道,偶爾還劃開一些血口子。誰家也不愿把女兒嫁給巡線工,嫁給他們,無異于嫁給了孤獨和寂寞。有時半夜正睡得香呢,一個電話打來,抓起衣服就走了。女兒在泰安上學(xué)的十幾年里,張愛國竟然只參加過一次家長會。

無法顧家還在其次,最初,尤其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那時還沒有故障檢測儀,中天線一跳閘,張愛國他們只能繞著二十多基桿塔一點一點地走,一點一點地排故障。有時候飛著大雪,有時候落著大雨,動不動就摔得鼻青臉腫,不知要排查多少回、巡上多少次,故障點才會被揪出來。

太陽升高了不少,光芒灑在林間,一切似乎白茫茫的。我的頭發(fā)濕成一綹兒一綹兒,像條條黑色的蚯蚓。水已被我喝個精光,雙腿也似灌了鉛,再也邁不動了。我急切地想找塊石頭躺一躺。

“千萬別休息,一休息腿就懶了,想再往上爬可就更難了!”馬文臣拽了我一把。

而四處也的確沒有一塊可供休息的石頭。那些石頭奇形怪狀,生出各種各樣的相貌。早在二十五億年前的太古代,泰山地帶還是一片汪洋大海。后來,大海發(fā)生猛烈震蕩,巖漿噴涌而出,泰山從海中直起身子。距今六億年左右的早古生代,華北地區(qū)再次遭受了“滅頂之災(zāi)”,古泰山那堅實的身軀被迫再次沉淪于大海之中。直到距今約一億年的中生代晚期,燕山運動轟轟烈烈展開,地層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褶皺、斷裂,泰山才再次從海中昂起頭來。仿佛一次萬古不遇的難產(chǎn),日月為之吶喊,雷電為之轟鳴,海平面在無休止地抖動著,巖漿在熾熱地噴射著。一次次抬升又沉降,沉降又抬升,翻江倒海中,雜巖和巖漿巖不斷地涌動、冷卻。距今約三千萬年的新生代中期,造物主再次接續(xù)了泰山的三大臺階式構(gòu)筑,泰前斷裂、中天門斷裂和云步橋斷裂導(dǎo)致泰山巖石受不同方向的切割、斷錯,山石和山體有了奇異的排列組合,該飛濺的飛濺,該滾落的滾落,還有斜劈的、懸掛的,各種紋絡(luò)或如水的波浪,或如火的噴燃,或如雷電的閃耀,泰山石成為名聞全國的靈石。人們相信它可以辟邪鎮(zhèn)宅,帶來好運。然而,望著那些大石頭,我的心里卻直發(fā)怵。它們讓我苦,讓我累,讓我像只拉犁的老牛那樣四肢癱軟、腰酸背痛。不過,我們都無法回避它們。前面不遠,又有幾塊大石倚在那里,上粗下窄,我們只好從兩塊石頭的縫隙中鉆過。它粗糲糲、涼爽爽的,真怕它轟然塌落,把我們壓在石下。

爬完“揮汗嶺”,我的胸中似墜著一個長城。我再也顧不上體面了,撩起衣襟不停地拭著汗,仿佛我的身上藏了一個“汗眼”,汗水源源而出。

我有氣無力地靠到一棵大樹上喘息。張愛國他們也靠到樹上,稍做歇息。過了會兒,張愛國沖我招招手,笑瞇瞇地望著我。我只顧張著嘴,卻挪不開步。張愛國走過來,摸出一個大肚水壺,往我的瓶里灌了些水,又把水壺遞給馬文臣。我仰起臉,咕咚咕咚喝下去,一股清香沁入心脾,身心一下暢快了不少。我看看瓶底,原來是些綠豆湯。張愛國笑著說:“雖說‘千里不捎針’,水嘛,還是必需的?!?/p>

過后,馬文臣才悄悄告訴我,班長怕我半路口渴,特意帶了一大壺綠豆湯,平時他們只帶瓶礦泉水了事。

這個貌似粗糙的漢子,原來有如此細膩的一顆心。

馬文臣又壓低嗓門說:“班長可真是個細膩人哩。平時一上班,就留心大家的臉色。誰要有個感冒發(fā)燒或心情不好,他就盡量不安排我們戶外作業(yè)。實在忙不開了,也盡量讓我們待在地面。說到底,輸電運檢可是高危行業(yè)呢,因為麻痹大意或其他情況被奪走生命的巡線工不是沒有。人們都說‘電老虎’,我們可真的在和‘老虎’打交道呢!”

前面橫七豎八布滿亂石,張愛國首先攀上去,把住一塊石頭,伸出胳膊來一一拉我們。

約莫半小時后,我們到了一面山崖,上面長滿修長的桉樹。它們挽著手,好似一個個舞者,迎接秋日明媚的陽光。桉樹生命力極強,據(jù)說一株小苗五六年就能成為參天大樹。不過,樹一高容易產(chǎn)生樹線矛盾,樹線矛盾向來是讓巡線工比較頭疼的一個問題。幾年前,我曾聽過一個故事,一個老人住在高壓線不遠的房子里,老人在房子周圍種了些桉樹。一天,來了幾名巡線工,說為了安全,要將樹鋸短一些。老人抱住樹,死活不肯,揚言誰要動樹,誰就先要他的老命……巡線工一回回做工作,不是遭到冷臉相對,就是撲個空……

“這些年,紅廟變電站、邱家店變電站那里大力發(fā)展苗木市場,樹線矛盾相對比較突出。我們都十分理解百姓們,樹好不容易長高了、長壯了,卻要生生被砍掉。盡管有《電力法》在那兒擺著,可以賠償,但老百姓有時候不愿買賬。”賈林法苦著臉說。

張愛國卻咧咧嘴角,說:“人嘛,誰沒個性格,誰叫咱和人打交道哩!時間一長,也就習(xí)慣了。泰山不一樣,它不和我們計較這計較那??捎袝r候,難免也會產(chǎn)生樹線矛盾。比如二〇一九年‘利馬奇’臺風(fēng)來襲時,短時風(fēng)力達到了十二級,幾棵古樹就受不住,砸下來,順勢砸倒了第七十六基桿塔,發(fā)生了跳閘……”

“唉,我永遠記得那次搶修!”一提到那次臺風(fēng),馬文臣的語調(diào)就不由高起來,“那天,我剛陪妻子產(chǎn)檢完,就接到搶修通知。我跑出去和班長他們會合,天呀,那么大的風(fēng),能把小孩刮天上去!雨也嘩嘩下個不停。我只顧著跑,不知打哪兒飛來一塊石膏板子,兩米多長、一米多寬,一下就砸在了我腿上!我眼看著血濺出來,混到雨里沖走了……”

那次搶修,帶給張愛國幾個人無比深刻的回憶。馬文臣顧不得劇痛,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趕去會合、搶修。第七十六基桿塔在羅漢崖旁,上面有道兩丈多長、一丈多深的轍溝,相傳是十八羅漢推車時留下的印記。傳說是美麗的,現(xiàn)實卻無比冷峻。幾個人冒著兜頭大雨,逆著怒吼的狂風(fēng),一點一點,艱難地攀在“第五條路”上。天地一片昏暗,世界恍惚回到了混沌之初,分不清哪兒是天,哪兒是地,哪兒是云,哪兒是山,甚至分不清彼此。雨嘩嘩地澆透他們,狂風(fēng)肆虐地拍打他們,幾個人又冷又痛。這鬼天氣,誰還會出來呢?市政府早下達了防范通知,人們能躲在屋里的盡量躲在屋里。他們幾個人抹一下臉上的雨水,抱著東倒西歪的大樹,扒住似乎也在瑟瑟發(fā)抖的山巖,就像一片片葉子,一不小心就會被自然的巨手撕扯下來,墜入溝澗。他們一點點地挪著,一點點地巡查著。不知是誰發(fā)出了一聲驚叫,誰的胳膊使勁一拽,誰打了個趔趄,誰的額頭上磕出了鮮紅的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們在和體力較勁,在和天公作對。等找到故障點時,已到了凌晨時分,濃重而巨大的黑暗又把他們牢牢裹挾。心臟在急促地跳動,仿佛要跳出胸膛。饑餓、寒冷一次又一次席卷他們。他們顧不上多想,連夜展開搶修。從凌晨直干到白天,又一直干到漆黑的深夜,終于恢復(fù)了送電。

也就是這次臺風(fēng)過后,國網(wǎng)泰安供電公司決定對桿塔改造,徹底解決樹線矛盾。施工現(xiàn)場位于羅漢崖一處幾十米的山坡上,坡度達到了四十度,車輛上不去,而鐵塔角鋼、施工用具等加起來又有數(shù)噸之重。怎么辦呢?張愛國他們一籌莫展。最后,他們決定用“手抬肩扛”的原始方式運上去。他們在山坡來來回回往返了四十多趟,無路的山坡硬被踩出了一條路,而他們肩上、背上也被勒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瘀。經(jīng)過四天奮戰(zhàn),終于完成了桿塔的改造工作,七十四號到七十六號桿塔從水泥桿搖身一變?yōu)榻Y(jié)構(gòu)穩(wěn)定性更強的鐵塔,此后,風(fēng)雨無憂,巋然不動。

其時,我們不知不覺到了一道曲曲彎彎的山梁前,它像不知被誰拋下的繩子,扭旋而上,似乎要拴住天庭的柱子。

“別急,千萬別急,到‘莫急崮’啦!”賈林法提醒大家。

“莫急崮?”

“是啊,這可是最考驗體力和耐力的一段了。還有一點,檢修的時候,倒鏈、繩索、絕緣子等加起來一千多斤重,只能手抬肩扛上來,要多費勁有多費勁!”

因為極度疲累,我的全身都在微微發(fā)抖,身子像一個秤砣??粗@長而曲折的山梁,我的心沉了下去。

賈林法瞧著我的神色,話鋒一轉(zhuǎn):“不過,爬完這‘莫急崮’,就是八十九號桿塔了。它是中天線的最高點,相當于走完了全程的百分之八十,勝利在望嘍!”

我只好深吸幾口氣,跟在他們后面,慢慢地伏下身子。山勢陡峭,手杖已無法使用,我們像猿猴一樣攀緣著,卻遠遠沒有它們靈敏、迅捷。

張愛國扶住一塊石頭,捶打了幾下腰。

“班長,沒事吧?”馬文臣搶過工具包。

我這才知道,前一陣東平湖防汛演練,張愛國一直在那兒守了兩個月,腰椎間盤突出的老毛病又犯了,回來住了半個月院,才稍微有所好轉(zhuǎn)。

“沒事,過會兒就好了?!睆垚蹏鴵u著頭,似乎在責怪自己的腰椎太不爭氣,“嗐,干線路的人,腰好不到哪兒去,尤其是四十五歲之后……”

其實,不說我也知道。長年在外奔波,雨打風(fēng)吹,酷暑嚴寒,地面巡線,空中檢修,吃飯也常沒個準點。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身體哪能不提出這樣那樣的抗議?選擇了線路工作,就是選擇了與風(fēng)雨為伴,與勞碌為伍。許多人都不喜歡干線路工作,覺得實在是苦、累,對身體也是一種折磨,熬不了多久,就想法兒調(diào)崗。

不過,我面前的馬文臣、賈林法他們卻支撐下來了。也許是出于對泰山的熱愛,也許是專業(yè)正好對口。“年輕人嘛,多吃點苦有啥?趁著年輕,多鍛煉鍛煉才好!”賈林法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青年之文明,奮斗之文明也,與境遇奮斗,與時代奮斗,與經(jīng)驗奮斗。”李大釗曾如是說。當命運把泰山拋給這些年輕人,當巡線成為工作的必然,他們不氣餒、不抱怨,而是以滿腔的熱忱,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有任務(wù)時,他們沖鋒在前,做保電先鋒;沒任務(wù)時,就沉下心來,專心鉆研專業(yè)知識。現(xiàn)在,哪條線路停電,他們的腦海里首先會浮現(xiàn)出線路的影子、可能存在的故障點,簡直像一幅活地圖。

不過,對這些小伙子們,作為長輩和過來人的張愛國的心里卻有點五味雜陳。一方面,輸電運檢專業(yè)需要補充新鮮的血液;另一方面,他實在不愿他們就像自己那樣風(fēng)風(fēng)雨雨過一輩子。心長年被線路拴著,難得享受家庭時光。兩個年輕人都有家庭,娃兒很小,比如馬文臣,大寶五歲,小寶才三歲。只要一個電話過來,說走就得走。

的確,從事線路工作,沒有家庭的支持是不行的,家庭就是巡線工們堅強的后盾。如果不是妻子默默地扛起家庭的重擔,巡線工怎能將滿腔熱血和精力投入到線路上?又怎可安安心心地與千人怵萬人怕的“電老虎”打交道?

我的腳下倏地一滑,一塊石頭被我踩倒了,咕嚕嚕滾下山去。張愛國猛地拽了我一把,我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說,這季節(jié)算相對好走的。一到深秋,落葉一重重疊在一起,動不動就會滑倒。而到了冬季,積雪又會凝成冰,想要攀上這樣一道山梁,非得有巖羊那樣的本領(lǐng)不可。

“為什么不用無人機巡線呢?我知道,西部有些山區(qū)是用無人機的……”猶豫良久,我還是拋出了這個久已盤桓在心底的問題。

幾個人都笑起來,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過,馬文臣還是認真地跟我解釋:“每個班組配備了三四架無人機呢。無人機能飛到距帶電部位一米左右拍照,觀察更細致、清晰。把照片放電腦上一看,就知道哪里有缺陷,方便得很。不過你也知道,這是哪兒呀,這可是五岳至尊!是世界自然與文化雙遺產(chǎn)、世界地質(zhì)公園……中天線從六十四號到九十三號桿塔都處在山區(qū),用無人機巡線,一個不小心掉下來引發(fā)山火怎么辦?再說了,景區(qū)管委會出于防火考慮,也是不允許用無人機巡視的……”

“哦?!?/p>

張愛國也一字一句補充道:“我們哪怕累折了雙腿,累塌了腰板,也決不允許泰山產(chǎn)生一絲一毫的隱患!”

作為一名供電人,風(fēng)風(fēng)雨雨、千辛萬苦地巡線,不就是為了泰山有永恒的光明?

他們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前攀去,腳步從容而堅定。我緊緊地跟在他們身后,路雖遠,而心里卻一片安寧。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xué)》2023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