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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3年第1期|寧肯:一個人的現(xiàn)場
來源:《芙蓉》2023年第1期 | 寧肯  2023年04月12日08:27

經(jīng)年寫作,總是一個人,一個人的寫作現(xiàn)場:長篇小說、短篇小說、中篇小說、散文或新散文、或非虛構,或者一個人的旅途(旅途某種意義也是一種文體),這些構成了我,我就是現(xiàn)場。下面這些文字發(fā)生在上述文體的字里行間,有什么思考、所悟立刻停下,寫在長篇小說的邊上、短篇小說的邊上、散文邊上、非虛構的邊上、偶爾的旅途上。不是創(chuàng)作談,不是創(chuàng)作隨筆,而是發(fā)生或發(fā)生學。不是事后。事后與現(xiàn)場有很大區(qū)別,事后常常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就是為什么有的人創(chuàng)作談談得很好,看他的作品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是說他不誠實,而是寫作是一回事,創(chuàng)作談是另一回事,創(chuàng)作談實際上離寫作很遠,干脆說是另一種創(chuàng)作。反正我現(xiàn)在越來越不相信事后的創(chuàng)作談,我自己就寫了許多創(chuàng)作談,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說它們沒價值,它們有價值,但是另外的價值,比如理論價值或廣告價值,總之不管什么價值都與寫作現(xiàn)場無關。我不是說我這些文字多有價值,不是,我絕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它們來自現(xiàn)場、瞬間、字里行間,來自發(fā)生,與寫作密切相關,包括與錯誤、荒謬、囈語密切相關。創(chuàng)作談都是正確的,現(xiàn)場則有許多錯誤、測不準、不完備,但意義也正在此。

經(jīng) 驗

經(jīng)驗不全是肉,有時是一塊骨頭,把骨頭啃好啃得有滋有味、細致確切、庖丁解牛才叫真功夫。童年甚至更早的經(jīng)驗縹緲、不確切,但有味,它們就是經(jīng)驗中的骨頭,啃好了會成為真品,啃不好會到處是齒痕。

普通事物

寫普通事物不能普通地來。相反,神奇的事倒應普通地來,隨意地提起,比如寫沙漠可以這樣開始:我坐在沙漠里閉目養(yǎng)神。

邏輯的邊緣

每一句話都是不完全的,周圍、前后、左右還糾纏著許多意思,而寫作的傾向是將它一齊說出。但這又是不可能的,于是有了邏輯、秩序、先后??纱壿嬇c秩序建立起來后,你發(fā)現(xiàn)你最初最想說的被擠到了最邊緣,淹在邏輯里,變得無足輕重。這時就要打破邏輯,直取核心,這也是為什么要修改的道理。

感 覺

在對感覺的勘探中呈現(xiàn)思想,排列詞語,發(fā)現(xiàn)秘密。清晰的思想或意思往往是表層的或公共的,只有深入晦暗的感覺深處,才會發(fā)現(xiàn)思想般的星星,星星般的思想。那里有許多你個人的星星,是你之所在。

去 蔽

去蔽——越是隱蔽的經(jīng)驗,就越是準確的經(jīng)驗。而這準確又往往是獨特的,依賴個人去發(fā)現(xiàn)——這也是準確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原因。準確與個體的發(fā)現(xiàn)有著不解之緣,而個體的千差萬別正是準確的不可窮盡之源。

經(jīng)驗與奇聞

準確(個體的)的經(jīng)驗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會變成公共的。如果變不成公共的,也就談不上經(jīng)驗。一些奇聞軼事,一些所謂的“現(xiàn)象”,之所以不被接受,就是因為談不上“經(jīng)驗”。凡經(jīng)驗都有公共性,但又必須是個體發(fā)現(xiàn)的。

靈魂結構與戲劇結構

看王曉鷹導演的《薩勒姆的女巫》震撼一如十年前看此劇,但又有不同。十年前精神生態(tài)尚不至此,如今感覺更加復雜。這是三大靈魂劇之一,不僅揭示而且建構,這是戲劇與小說不同之處。戲劇的建筑感不僅體現(xiàn)在結構上,也體現(xiàn)在靈魂上,而靈魂結構與戲劇結構事實上又是同一的。戲劇結構或許可以企及,靈魂結構我們能企及嗎?但如果靈魂結構我們不能企及,又怎么能企及戲劇結構?這是問題的根本所在??纯础兑徊街b》那一堆精神亂碼,我們就該知道我們的精神有多難,有多少種不可能。

通 順

通順,永遠是個問題,是最日常的、最基本的,又是最終的問題??偸窃谕樕匣ù罅抗し?,這讓自己時常感到自己很笨:怎么寫了這么多年連通順還沒解決?對于舉重若輕的人來說,似乎通順從來不是問題,其行文一氣呵成,十分流暢。對于舉輕若重的人來說,情況正相反,通順總是問題。這就如高速公路與挖隧道的區(qū)別,前者可一氣呵成,后者哧吭哧吭地盾構,是黑暗中前行。盾構的通順與地面的通順當然不同。

突然,無意義

突然,一種對自己,也是對生命,甚至世界的否定感,無意義。雖然只是片刻,接下來會繼續(xù)慣常,甚至揮汗如雨操勞,但那道瞬間的傷口永遠存在,難以愈合。時而那傷口會像閃電照亮自己。不是具體否定什么,而是根本性的。然而,根本并不能取代所有的具體,因此,事實上,對沒有閃電的人,閃電才是重要的。

空間敘事

空間是生活,時間是故事,時間是統(tǒng)攝性的。在我看來,時間是為空間服務的,而不是相反:空間為時間服務??臻g是分析性的,亦是古典小說與現(xiàn)代小說的分野。作為古典的時間藝術,即按照時間順序展開故事,這時空間也是隨著時間展開而展開。然而現(xiàn)代小說更強調空間,往往通過空間的轉換、調度、拆解,打破時間線性結構,進而構成生活的立體結構。立體結構比線性結構更能真實地表現(xiàn)生活,線性則常常扭曲或簡化了生活,進而也奴役了小說。

隸書是道家

隸書蠶頭燕尾,樸拙勁秀,仙風道骨,深含黃老。特別是《曹全碑》,更可說完全是道家的字,那種瘦長飄逸、長袖善舞,活脫就是中國風格。這些都是潛在東西,當時完全不懂,也用不著懂,只是在1970年看到就夠了,驚異就夠了。然后摸著黑兒臨,像鏡子一樣照,反復照,潛移默化進入古中國。

洞穿感覺

深入內心,洞穿感覺,就是到了事物的下面。在這個意義上,寫作是地下工作者,寫作不是在明處而是在暗處。平庸的寫作通常是地上工作者,這方面特別容易表現(xiàn)在散文、隨筆或言說這類文體上。小說因為還有人物、故事依托要好一些,依托語言的散文無可依托,散文如果不是地下工作者就像沒穿衣裳一樣。

耐心與寫作才能

耐心是最重要的寫作才能,一再地端詳,改,讓感覺飽滿并且均衡有序,如河流中的沙洲、沙洲中的河流,自然,井然,這都需要耐心。有些人的才能表現(xiàn)在河流源頭,像詩人、有些人表現(xiàn)在中流,大河滔滔、有些人則表現(xiàn)在入海,河網(wǎng)密布,沙洲縱流,浩浩湯湯,一種最具耐心的結果。

大海的影子

對海視而不見但又完全屬于海,有時會在艱難的討論中瞥一眼海、棧橋。風很大,陽光和海灘相似,有大面積傾斜的影子,包括樹本身都是大海難以形容的影子,而樹自己也在產(chǎn)生影子。影子的影子,如思想的疊加。

風中黎明

風中黎明,樓群幢幢,城市也有原鄉(xiāng)。雖然和鄉(xiāng)村意義的原鄉(xiāng)不同,但也有另一種東西:明暗、幾何、透視、天,在沒有這些時事實上它是原鄉(xiāng)的另一面:夢一般的存在。如今現(xiàn)實有了,與鄉(xiāng)村成為一面完整的鏡子。

殘碑舊字的味道

端詳殘碑舊字,如人之內心鏡像一種。仿佛在字中照見自己,事實上遙不可及。你不可能寫出殘碑舊字的味道,任何人也不可能寫出,因為這是時間的味道。

深度是一種形式

深度是一種形式,精神投射能力又決定著深度。語言不是表層,不是帶皮的事物,但寫起來卻常帶皮。寫作,某種意義就是去掉語言的皮,直接就是肉事物本身,這就是深度。精神投射包含了去皮、去形式。事物都有形式,不是你不講形式就不存在形式,不講形式是被形式最深的奴役。

許多東西都在語言縫隙里

許多東西都在語言縫隙里。這些縫隙很容易忽略,因為語言特別是口語通常是流動的、貫口的,且被主要意思(表面意思)統(tǒng)攝——所謂快速寫作就是這樣。講故事,這樣寫沒問題,若講精神、講心理、講微妙講準確,語言流是絕對不行的,因為這些恰在語言流的縫隙中,必須停下,深入,重建語言秩序。

次序與跳躍

次序是寫作的基本問題,永遠的、隨時的問題。跳躍打破次序,或是建立另一種次序。通常嚴謹、清晰、樸素、客觀,都是次序帶來的。但適時地跳躍一下再回到次序,是任何事物的規(guī)律,不光是音樂的規(guī)律。從另一方面看事實上次序也包含了跳躍,由快速跳躍帶來的次序感,也是很神奇的。

缺 省

缺省,斷,或缺口,不周延,也是行文一種。也就是說對于太熟悉的事物,慣常的事物,不要說得那么完整、周到,要留一些斷和缺口。這樣,熟悉的事物就會產(chǎn)生陌生感。這也是《尤利西斯》的觀念,沒比這部小說更日常,但它拆除了敘述的腳手架,即起承轉合、邏輯與關聯(lián),充滿了斷又非常日常,讓熟悉變得陌生。

語言學轉向

語言不僅是工具,也是基因,文明的編碼,很多東西都沉淀在語言里,是到了我們的語言學轉向的時候。

泉 水

停留,盡可能地停留,當感到筆端有重要意味,卻又一時說不出,一定要停下來。這種停類似修行,參,悟,等待語言慢慢滲出,一如泉水滲出。在這個意義上,意味如一口干井,它出現(xiàn)了就一定會有水滲出。但是需要等待,停下。如果匆忙而去,養(yǎng)成習慣,你會丟下很多東西。相反,在等待中泉水一旦滲透出,你會收獲許多自己。

敘事是歷史學家的事

心理產(chǎn)生記憶,當兩者不可分的時候,就是既原汁又準確的經(jīng)驗。這是最散文的,但卻往往是散文家無力追尋的。這是最小說的,但在我們的小說中也同樣較少看到這種“人”的最細微的原汁的東西。某種意義敘事是歷史學家的事,心理才是小說家甚至散文家的事。

自己的河

人有時候要過自己的河的,不知道怎么就到了這岸。

散文腔

在散文中去掉散文腔,至關重要。小說也有小說腔,但不如散文明顯。去腔就是去掉一切既定的常用的語態(tài)、語式、成語,包括起承轉合的常用詞,甚至時態(tài)。不可能全去掉,但盡可能,這樣下來會有不同。

藝術家的眼睛

一種風格就是一種眼睛,一個詩人,一個畫家,都是提供一種眼睛的人,借助他們的眼睛我們才能“看”到某些事物。具象不必說,抽象也如此。

還原能力

小說有一種還原能力,這是散文無論如何也無法相比的。但如果散文有意識地與小說較量一下,會使散文有所不同。還原不僅是細節(jié)的或細致的,更是心理的,散文的細與小說的細最大不同在于小說的細是心理,心理源自人物。散文的細是作者的細,是發(fā)散的。意識到這點,散文亦可與小說一較,仍會有所不同。

詩意即準確

詩意即準確,放大的準確,飛翔的準確,創(chuàng)造性的準確。一旦離開準確,詩意什么都不是,是一堆毛病,干凈的垃圾。垃圾有時很干凈,但仍是垃圾,或分了類的垃圾。詩是去蔽、剝離、提取、構成,但有人將詩人剝離的部分當成詩意,有人發(fā)出贊美也是用剝離部分。

舊居,最后的拆

北京,故地,舊居,最后的拆。2015年3月12日,午后4點,地點:宣武,琉璃廠外,前青廠,周家大院。2001年開始拆,現(xiàn)接近尾聲。多年前的車報廢在這兒,人不知去哪兒。殘存的門洞外即高樓大廈,周邊也是。這是最后的消失的北京。一只無主人的狗在樹下徘徊,警惕,欲接近。你動作稍快,它飛跑而去,消失在廢墟中。我在此生活近三十年,老屋剛被拆,還能見樹下一點殘垣,鄰居還在屹立——那發(fā)黃的房子,已非常孤立。微博上奇遇周百義先生,見我微博述周家大院我的舊居拆遷,回復:“此是吾十三世祖購置。父子四人均為清嘉慶進士。三子周祖培咸豐年間任體仁閣大學士,兼管戶部。家國不幸,人事已非矣!”真是奇遇!

質變,但平和

習慣了不看外面,但是天亮得越來越早,越來越像天走近你,甚至幾乎快要與我同步。有些事就是這樣,越不用管它越會朝你走來?,F(xiàn)在不得不注意一下外面,雖然仍開著燈,仍是兩個世界,仍過著冬天。但春天已來,甚至亮度已說明問題,應快到春分了吧?一年中最喜歡的還有秋分,這兩個日子質變,但平和、無聲、清晰。

公共性與個人色彩

沒有什么是不能敘述的,許多時候力量體現(xiàn)在不能敘述之敘述上,比如會議、超市、商場、購物、公園、小商品市場,諸如此類,它們的規(guī)定性很強,人們又如此爛熟,你怎么能敘述得既有公共性又有個人色彩?它們排斥個人化,你如何戰(zhàn)勝這排斥?但一旦戰(zhàn)勝力量反而畢現(xiàn)。

書面語是視覺的

口語與書面語不同在于,前者是聲音的,后者是視覺的。寫時是聲音的,落紙面上是視覺的。變成視覺的就該把有些聲音去掉,比如“一切對我來說都有些不同”,聲音是這樣,沒問題,落成文字就該把“來說”去掉,變成“一切對我都有些不同”。視覺比聲音快,所以要簡、凈,“來說”就顯得多余。因此,修改往往是聲音與視覺的談判。

北方的南方

多年沒有連綿的春雨,今年有些特殊。南方的陽涼與北方的陽氣有了一種罕見的平衡,盡管如此感覺已是偏南,若是再持續(xù)幾天,北京真的會如同南方。那就再給北京幾天南方的天氣,讓冷更冷一點,讓涼再涼一點,但無論如何是南方的涼,陽氣還在上升的涼。北方的南方是最好的北方,反之亦然嗎?

春天的單純

聽到兩種蟲子,一種一叫一串,一種唧唧,兩者一應一答,在同一草叢,疑心是同一種蟲子,性別不同。春天的重奏或者就是這么單純,春天,就這兩種性別。而秋天的蟲曲非常盛大輝煌,層層疊疊的蟲子,仿佛世界所有的樂隊,一齊演奏。春天的單純與秋天的盛大到底什么關系讓人費解。

背對文壇

高蹈的精神氣質與精微的捕捉,精神與科學的結合,一個局部都讓人望洋興嘆,如開罐頭盒。必須擁有這一切才能和世界對話。背對文壇,朝向地平線,別無選擇。

舊 夢

午后,這是北京藏得最深的一個大院,院套院,院內如同街道。多年前北京有不少這樣的大院,包括剛拆掉不久的我所住的周家大院,有百十戶人家?,F(xiàn)在因為這里靜悄悄的,仿佛守著老北京的舊日形制。在這兒走一走,恍如夢境,幸好是現(xiàn)實?;蛘哌@里其實就是保留了個做夢的地方。

真正的敘事

記憶中有許多印象、感受、感覺性的東西。敘事不難,難的是將敘事中如巖石的礦藏的印象、感覺、心理澄清分解出來。這種澄清本身又構成了敘事,這才是真正的敘事。

神的存在

武夷山的鳥潤、脆,帶著水的靈動、豐厚,九曲定于一音,幾乎是圓音。一些更小的鳥則像一些小溪,零碎之音是一種背景。真正的圓潤之音一起,猶如天籟,九曲十八立展眼前。有些河流就是為這種鳥而流的,雖然尚不知這是一種什么鳥。其實不必知道,不必命名,一種未知而又清晰的存在即神的存在。

假 窗

水的質感,巖石,透視,變形,錯置,拼貼,立體,大自然有一切可能,關鍵你是得到了什么啟示,你內心具有什么,你和大自然相互呼應了什么,創(chuàng)造了什么。發(fā)現(xiàn)自然的過程就是發(fā)現(xiàn)人的過程,可能性的過程,你有多少窗子大自然都會打開,甚至正在形成的隱形的窗都會提前打開。只怕你沒有窗,或布滿了假窗。

簡潔主要是對可視的要求

閱讀主要通過視覺進行,不需要聲音,甚至語調,去掉“可有可無的字”就是去掉一些無關緊要的語氣,充分發(fā)揮視覺功能,唯此才能真正做到簡潔。簡潔主要是對可視的要求,越簡越可視,特別是漢語是一種雙重的視覺語言,字即畫,句子是字構成的畫。當然,小說除外。

將虛無雕刻成經(jīng)驗

有些感覺是需要雕刻的,將一種虛無雕刻成形,就成為經(jīng)驗。有些感覺太險,雕出來很怪異。對怪異再重新雕刻會成為一種新的東西,脫離了原始感覺,上升為一種創(chuàng)造。但過于艱險,會導致壅塞,這時又需要一種刪繁就簡的刀法,大刀闊斧砍掉什么,比如一只手。但不能一開始就砍掉,一定是有了之后再砍,如羅丹。

經(jīng)驗深藏感覺之中,沒有不可言傳的,只有刀法不力的。

云 居

走在開滿金銀花的云居的路上,想起去年的嘟嘟,去年的春天:一天的工作完成,黃昏,寂靜,山路,嘟嘟在前面,興高采烈,搖搖晃晃,撇腿撒尿,跑,又往回跑。金銀花襲人,有時會嚼一朵,十分怡人。有時像在幻覺中,在水中,一切都有種透明的光感,都是因為嘟嘟的移動?,F(xiàn)在只有靜,沒有幻覺,像展廳。

著陸點

西藏、挪威、冰島,都是可以想象地球之外的地方。若有外星人來地球,這也是著陸點。

《月落荒寺》

在紅螺寺聽德彪西《月落荒寺》,鋼琴有點像木魚,一下下敲擊,間或一段旋律。接著又是敲擊,德彪西從哪兒得來的木魚印象?除此他對東方寺院顯然一無所知。但是對一個音樂家來說木魚已足夠。重要的是寺院或木魚給音樂提供了什么,不是音樂要表現(xiàn)寺院什么。

視覺不僅僅是視覺

所謂記憶,更多時是印象。比如像北京圖書館、美術館,這些20世紀七八十年代標志性的“公共事物”,與那時的生活密切相關,簡單記述一兩件事情不足應對豐富的印象。這些印象更多是視覺的,但視覺中又飽含了許多活性的東西,又不僅僅是視覺。不把這些東西敘述出來,會讓本來覺得是富翁的自己變成一個窮人。

任何一種寧靜都不簡單

生活本身,往往是小說最好的開頭。沒有廢話,只陳述事實,這里應能看出什么。天已亮,看到這個生活的開頭,聽著《月落荒寺》的音樂,雨已歇,是個傾向于美妙卻無法言說的清晨。任何一種寧靜都不簡單,都能提純出東西,但事實上這東西使寧靜越發(fā)純粹地寧靜。幾乎是沒內容的寧靜,木魚也一樣。

圖書館閱讀的孤獨

如何寫出早年圖書館閱讀的孤獨感?清晰地記得閱覽室里全是人的寂靜與孤獨,那種青春,秘密地相關又各自綻放,看上去毫無關系??臻g飄蕩著花粉,但綠是一種無可爭議的沉默,只得回到文字間。如是,并不寧靜,事實上一天下來效率很低。但回過頭來,那時讀了什么其實并不重要,真值得玩味的是那種存在感。比如,坐在窗邊的椅子看書,前后幾十排椅子都沒有一個人,左手邊兩排書架間站著一位姑娘,最遠處的窗是一簾光幕,只看得到姑娘的黑影在光中舞動,書架隔成了隧道,大多是不寧靜的沉默。

沒有自動調焦

語言如同焦距,有時感覺總對不準,但如何調那些重影、模糊、溢出?沒有便捷的辦法,沒有自動調焦。只能手動,一個思路一個思路地調,一個詞一個句子地調。有時思路不對但句子對,這非常麻煩。思路對,但句子碰不上也麻煩,唯有思路、句子、詞都對了,才是語言意義的成像。

一個感覺寫對了

一個感覺寫對了,會讓下面的寫作非常順暢。對散文而言是已經(jīng)很充分很細膩的東西,對小說而言卻往往是局部,剛開始。散文無論怎樣細,整體是概述的,而非還原的,小說則是后者。

在云居

云居,山中,感光。水在山后,濕度,薄霧,清晰度與霧的對比度都顯示有更大更遼闊的水面在附近。甚至鳥兒的叫聲也和水有關,有某種水的亮度、質感。但它們并非從山后沖過來叫聲才這樣,從它們對這兒熟悉的程度看,事實上很少去水邊,但它們仍生活在水的維度,一如此刻的鏡頭。

近鄉(xiāng)情更怯

北京圖書館與美術館是記憶中最重要的兩個情結,之所以說情結是因為它們的分量重,凝結著許多東西。美術館,包括星星美展,北島江河,不敢輕易碰,近鄉(xiāng)情更怯。完成北圖之后,美術館如記憶中的兵馬俑二號坑,準備啟動。有人說北圖是朝圣。美術館也是。20世紀80年代讓人朝圣的地方還有哪兒?王府井新華書店?差不多。

從硅谷角度看文學

創(chuàng)新一定是包含兩方面的:內容與形式。兩者可逆,從內容溢出新的形式,或一種形式導致的新的內容。與當今科學技術的創(chuàng)新沖動相比,文學的創(chuàng)新實在是暮氣沉沉,乏善可陳。硅谷的口號是歡迎失敗,歡慶勝利。首先要有創(chuàng)新的意識,連意識都沒有,自然暮氣沉沉。需要從外部世界看看文學,比如從科技、硅谷。創(chuàng)新不是任性,是抓住一點可能性,哪怕是抓住一根稻草,做大做強。老天敞開一點點縫隙你就要鉆進去,創(chuàng)造一片天,是為天賜。

星星美展

終于寫到了“星星美展”:1980年我走進美術館,差不多像遭遇了一場隕石。首先被王克平的木雕《沉默》嚇壞了:棗紅色拉張的臉,一只眼大一只眼模糊,變形的嘴。一幅標明為《長城》的畫,像鎖鏈一樣,完全不是熟悉的長城,馬德升的黑色木刻無法形容。作品配有短詩,北島、芒克、江河,所有的詩都像隱語。

……

全文見《芙蓉》2023年第1期

【作者簡介:寧肯,1959年生于北京,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yè)作家,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主要作品有《寧肯文集(八卷)》,包括長篇小說《天·藏》《蒙面之城》《三個三重奏》《環(huán)形山》《沉默之門》;散文集《北京:城與年》《我的二十世紀》;非虛構《中關村筆記》。曾獲老舍文學獎、首屆施耐庵文學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2014年《亞洲周刊》十大小說、2017年中國好書獎、首屆香港紅樓夢推薦獎、美國紐曼文學獎提名。有作品被翻譯成英語、法語、意大利語、捷克語等多種文字?!?/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