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芙蓉》2023年第1期|蔣一談:一日泥濘
來源:《芙蓉》2023年第1期 | 蔣一談  2023年04月17日08:01

深秋的時候,家里的兩頭豬爭食打斗,撞傷了老沈的腰,他貼上膏藥,硬撐了一段時間,沒把這事告訴給遠在外地安家的兒女。老沈想找一個幫手,見了試工又不滿意,心里很是郁悶。這一天,他去面館吃飯,看見面館主人新買的機器人在操作間里揉面、切面、煮面、撈面,動作麻利,有板有眼。他有了主意,心情頓時舒朗起來。

他去商店買了一個家庭服務型機器人,機器人運進家時,說明書上有提示,可以為機器人設定名字,也可以設定機器人如何稱呼買家——可以稱呼爸爸、媽媽、哥哥、姐姐或弟弟,也可以稱呼老師或師父。

老沈不會操作,遞給貨運員一包煙,請他幫忙設定名字,貨運員覺得瓦特這個名字挺好,老沈覺得讓瓦特稱呼自己師父比較順口。在貨運員的協助下,老沈在機器人面前演示飼料搭配、豬食攪拌和清掃豬圈的基本流程,機器人學得很快,動作有模有樣,老沈很是驚訝。

老沈把雜物間收拾出來,作為瓦特的休眠充電室。瓦特第一次開口叫師父時,老沈心里一驚,順手抓起手邊的木棍。瓦特邁著穩(wěn)健輕巧的步伐走向豬圈,注視著二十幾頭豬,默默點了點頭。晚上休息之后,老沈不放心,生怕機器人打開院門,把自己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豬放走。他輕手輕腳下床,慢慢走出門,靠近休眠室,透過窗戶縫,看見瓦特身上的亮光一閃一閃。他的腳步很小心,瓦特還是聽見了,推門跑出來察看究竟。

瓦特有條不紊地工作,老沈會時不時觀察瓦特的背影,瓦特轉身看他,他急忙扭頭,有點兒不好意思。日子一天天過去,老沈的心日趨踏實。這天吃完午飯,老沈坐在初冬的陽光下抽煙,豬圈里一片熱鬧,豬群爭食互咬的聲音,一會兒破浪前進,一會兒緩和平靜。老沈瞇眼細聽,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為這個院落增添了歡慶喜悅的氛圍。

他聽見瓦特的電子聲音:大白,你不能搶小黑的飯。去去去。小紅,你今天表現很好,我給你添一勺。你們聽好了,誰表現好,誰乖乖的,我就給誰撓癢癢。大牡丹,你的肚子越來越大了,這一次能生10個小豬崽。

瓦特給這些豬起了名字,我之前咋沒想到呢?老沈笑個不停,瓦特扭頭看他,老沈開始大大方方地笑,不再回避瓦特的眼神。瓦特善于學習,工作態(tài)度認真,動作麻利,真像一個活人——不,比活人還能干。相比之下,機器人真是簡單多了,它們除了工作就是休眠充電,對人類沒有要求。在老沈看來,如果機器人有想法的話,踏踏實實地工作是它們唯一的想法,而他的瓦特就像機器老黃牛。老沈心情愉悅,手里夾著煙走出了院門。

 

院門口的這條窄路,七八千米長,不到三米寬,存在時間久遠??h城的主路修好后,往來這條路上的車輛和行人日漸稀少。

老沈,吃了嗎?老孟迎面走過來。

吃了,你呢?

沒呢,到姑娘家吃去。

老沈有些失落。老伴兒去世,兒女不在身邊,自己獨自生活,這就是現實。繼續(xù)往前走。老胡騎著三輪車過來了,老沈掏出煙準備好。老胡剎車停下。

老沈,吃了嗎?

吃了,你呢?

我去醫(yī)務所拿藥。

老沈把煙遞給老胡。

你咋不抽?

抽著呢。老沈把身后的手亮出來。

省城醫(yī)院用豬心臟救活了一個人。

啥?老沈沒聽清。

豬心臟救了人命!

真的?

剛看的新聞。有心臟病的人不怕了。

老胡往前騎行??粗虾谋秤?,老沈心里有驚詫,也有激動。豬有這么大的價值啊。老沈快步回家看自己的豬,把這事說給瓦特聽,幾乎把每頭豬摸了一遍。

豬肉養(yǎng)人,豬心救人,真好。老沈邊念叨邊快步進屋,對著老伴兒的照片說話:老伴兒,給你說件事,豬心臟能救人命,真沒想到!

老沈在飼料廠工作了幾十年,做了一輩子工人,退休后無事可干,養(yǎng)豬打發(fā)時間,賺些錢貼補兒女。除了養(yǎng)豬,他覺得自己沒其他本事,無力支持兒女的工作和事業(yè)。豬心臟能救人命這件事,在他看來非同小可,那是屬于自己的一份光榮和自豪感,既難得又珍貴。

 

自從瓦特來到家里,老沈的閑暇明顯多了,他吃完午飯去廣場遛彎兒,聽聽別人唱戲,看看人家跳舞。他佩服那些同齡老頭兒的膽量,大庭廣眾之下摟著小自己二三十歲的女人跳舞說笑,夸張地扭擺腰胯和屁股。他只是佩服,并不羨慕。

他遇見了老胡。老胡對他說,用豬心臟的那個病人活了一個多月,昨天死了。老沈再三確認后,失神了好一會兒。他沒有了閑逛的心情,也不想這么快回家,漫無目的地低頭往前走。路面上踽踽獨行的老人越來越多了。一條瘦狗在枯草上撒尿,那點點黃斑像誰故意丟棄的紐扣。人老了就是廢物。有人沿街散發(fā)養(yǎng)老院的傳單,老沈只是看,沒有伸手接。

只要有辦法,誰愿意去養(yǎng)老院?說出去也不好聽。老沈的朋友們都是這么想的。人的命不同,福氣也不同。兒女們都有自己的家,他不想給他們添麻煩。有時候,他又會覺得人老了以后,尊嚴比所謂的養(yǎng)老安全感更重要,即使到了兒女家里,看著兒媳婦和女婿的臉色生活,和寄人籬下有啥區(qū)別?這樣想的時候,老沈有些激動。還沒到兩手扶膝、彎腰咳嗽的地步,到了那一天,生活真的不能自理了,就去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吧,反正養(yǎng)老院離老屋不遠,想回去看就能回去看。心里想開,凡事迎刃而解。就這么定了。

零星的雪花飄下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知不覺來到了老城墻遺址,城墻上的枯草在寒風中掙扎,他的頭發(fā)也被吹亂。他停下腳步,眺望墻頭,想起外公講的故事。外公10歲那年,縣城發(fā)了大水,四面老城門關閉后,城外的大水被擋住了,水能透過門縫滲進來,最多能漲到大人的小腿肚,而城門外就不一樣了,那是既嚇人又新奇的汪洋水世界。外公和小伙伴們坐在城墻上,在大水里擺腿洗腳,看見不少漂來漂去的尸體。

城墻下面,一具流浪狗的尸體枯槁到只剩下外皮。風低聲嗚咽。稍遠處,一片垃圾被倒枯的樹木隔得七零八落。很多樹在冬天倒斃,像人那樣。如果不回頭,飄升的煙跡是眼前唯一的活物。他忽然想到電視里的畫面:冰原上的動物被封停在那兒,一條前腿依然保持著抬起前進的姿勢。人也會這樣嗎,走著走著,心跳突然間停住了。

暮色時分,禿樹變成了暗黑色,雪花越來越密了,老沈往家走,快到院門口的時候,他被寒風激了一下,忍不住打了兩個大噴嚏,把一對情侶嚇了一跳。女人罵罵咧咧,說老不死的嚇誰呢。老沈回了一句,男人抓住老沈的衣領,大聲叫罵。老沈不敢亂動。男人連續(xù)推搡老沈的時候,瓦特沖了出來,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直接把他推了出去,伸展手臂護住老沈。那一刻,老沈既迷惑又感動,眼睛濕潤了。瓦特護著老沈回了家,老沈取下毛巾擦拭瓦特身上的雪水,瓦特想接過毛巾自己擦,老沈堅持由他擦。瓦特的軀體閃爍出的幽灰光澤,全部映入了老沈的眼底。

瓦特,謝謝你。老沈的聲音在發(fā)顫。

師父,不客氣。我拌豬食去了。

老沈看著瓦特的身影,體會到無法言說的安全感。兒子在身邊,也會挺身而出的,可是兒子不在身邊。在此之前,老沈無法想象機器人能做到這一點,瓦特的關懷令人不可思議,他想把這個經歷和體會說給老朋友們聽。

老沈因激動而有些疲憊。他給自己煮了一碗面,看了一會兒電視,忽然有了困意。老沈走出去,跟瓦特道晚安——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道晚安。

瓦特,晚安。

師父,你這么早睡,身體不舒服嗎?

今天出去逛街,有點兒累,我去休息了。

師父,晚安。

豬圈里的燈光在雪花里透出暖意。老沈反身回屋,滿懷感慨地洗漱。他躺在床上,在心里想:病人換上豬心臟多活了一個多月,也是好事,能給親人交代好多事呢。他覺得老伴兒聽見了自己的心里話。老伴兒的照片在眼前,母親的樣子在心里,他多次夢見母親舉著蠟燭,像在為他禱告,又像是為他指路。老沈喘了口氣,呼吸漸漸平緩。

 

第二天清晨,老沈按時醒來。有了瓦特,他可以睡到自然醒,可是人老了,覺也少了。老沈躺在床上,清醒地眨著眼。風搖撼豬圈外圍的木柵欄,隨后通過門縫鉆進屋。不用下床也知道,鐵爐上的火苗一陣閃動,變成了耀眼的藍色。不用站在窗前也能看見,疾風掃勁草——能看得見的枯草被雪埋沒了,只剩下了亂石。他還是喜歡春天,春雨像濕潤的棉線,一直下,一直下,直到心里的燈亮起來。

老沈穿衣下床,把陶壺里的隔夜茶放在爐火上。門外,瓦特正把兩大桶飼料放在地上,然后鉆進地窖,從里面取出大白菜和胡蘿卜,切好后攪拌豬食。老沈聽見木柵欄發(fā)出異響,這并不奇怪。幾天前,他琢磨著找時間把木柵欄加固一下。能自己做的事,還是自己去做。老沈顧不上洗漱,穿上厚棉服,戴上帽子和手套,從工具箱里取出剪線鉗和半卷鐵絲,推門走了出去。

師父,早上好!

瓦特,早上好!

師父,你昨晚睡得好嗎?

睡得挺好。

昨晚的雪真大!

是啊。

屋檐下有燕子用土灰筑的巢,明年開春它們才會來??禳c兒來吧。木柵欄也有年頭了,五年前的那個夏天,他把新買來的木柵欄圍好后,老伴兒調好油漆,拿起刷子刷了頭遍漆。木頭比人老得快。鄰近墻角的木柵欄明顯歪斜了,纏繞在上面的鐵絲斷了好幾根,老沈想先剪掉斷開的鐵絲,再換上新的。

他抖摟掉木柵欄和鐵絲上的雪,按下剪線鉗,第一次用力時手滑了,沒使上勁,再次用力,手指感覺到了酸痛,同時感覺到金屬的抗議。眼前的鐵絲和手里的鐵絲型號一樣,只是手勁沒以前大了。老了。他喘口氣,又按壓一次。一根鐵絲發(fā)出清亮的脆聲——終于剪斷一根。老沈吹了聲口哨,他年輕的時候喜歡吹口哨,可是現在,風把他的口哨吹成了嘆息聲。

清晨的鳥鳴讓空氣震蕩了幾下,狗的吠叫隱約可聞。剪斷第二根之后,老沈甩了甩手腕和臂膀,讓喘息平緩下來。繼續(xù)剪第三根,成功了。開始剪第四根,剪線鉗再也不聽他的指揮,他沒有松手,繼續(xù)加力,上半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了手腕部位,手臂抖個不停,他的喘息變快了,后來喘息變成低吼,低吼又變成尖銳的嘶鳴,就像一個衰敗的江湖藝人在街頭表演大力技法。老沈的眼睛累出了淚水。

老沈松開手,放棄了。鐵絲上的銀色咬痕似乎發(fā)出了嘲笑。這些活兒也可以讓瓦特去做,但有時候,他心有不甘。老沈扶正木柵欄,把之前的舊鐵絲重新纏繞幾下。他抬頭看天,一絲陽光眼看著要透出厚厚的云層。

老沈抖了抖褲管和鞋上的雪,拿著剪線鉗和半卷鐵絲回了屋,坐在凳子上生悶氣。老伴兒的照片掛在墻上,眼神注視著他,好像在說話:你過得咋樣啊,想不想再找個老伴兒???

老沈用力扯下手套,手指被鐵絲扎了一下,留下一個紅點子。

你們該起床了,太陽出來就暖和了。瓦特邊拌豬食邊說話。

老沈洗漱完畢,倒了一杯茶,取出一根煙,他看見煙灰缸里還有剩下的半截香,就把手里的煙放下了。他點上煙,看著老伴兒,握緊拳頭又松開,活動手腕和手指,臉上露出淡淡的苦笑。

老伴兒,昨晚下雪了,今年的頭場雪,還挺大。兒子閨女都挺好的,今年的豬養(yǎng)得也挺好,瓦特幫了大忙,春節(jié)又能多賺些錢。大牡丹要生了。我每天守著豬,瓦特又在身邊,你放心吧,你在那邊等著我就行了。

老沈給爐火添柴,喂養(yǎng)火焰,這情景類似當年給兩個孩子喂食,希望他們健康長大,長大后平平安安,做父母的就這點兒心思。冬天太冷,孩子腳涼,放在爸爸的肚皮上暖和暖和?;鹧嬖谘凵窭餄u漸恍惚,老沈站起身,想取下毛巾擦拭照片上的灰塵,忽然感覺腳底有些麻,腳指頭好像生銹了。

老沈跺了跺腳,胳膊肘碰翻了煙灰缸,煙蒂落進茶杯,像扭曲僵硬的蟲子尸體。這一刻,他的眼神和老伴兒的眼神對視。他記得老伴兒的所有細節(jié),只是想不起來老伴兒的氣味了——老伴兒的氣味在衣櫥下面的箱子里面。老沈眨了眨眼,彎腰收拾茶杯和煙灰缸,眼前忽然有些晃悠,急忙扶住手邊的椅子,讓自己站穩(wěn)。大冬天不能起得太早,起來后也不能著急忙慌地干活兒。不能給兒女添麻煩,要把身體照顧好,千萬不能生大病。他定了定神,走回里屋,在床上躺下。

 

太陽出來了,光線不太亮,眼睛可以直視。陽光在遠處的石頭裂縫上照出濃重的陰影,云團之間的藍色醒目且堅硬。又過了一會兒,陽光的熱度明顯升高了,樹枝上的雪團簌簌落下,路面的積雪在融化,屋頂和窗臺上的水滴正變成流水。

熱水壺燒得呼呼響。老沈在睡夢里皺著眉頭,喘息的音調變成粗濁的嘆息,像一把老舊的口琴吹奏出的哀傷低音。他在夢里聽見瓦特的聲音,還看見瓦特在奔跑——夢境和現實的交錯口就是如此神奇。

師父,師父,你醒醒!

咋了?老沈睜開眼。

大牡丹死了!

啥,再說一遍?

大牡丹被車撞死了,在外面!

快去看看!

瓦特率先跑到院門外,一個女人站在轎車后面,臉色慘白,大口喘氣。街坊鄰居在圍觀,老胡和老孟也趕了過來。大牡丹橫躺在血水里,四肢僵直,一動不動,大肚子鼓鼓囊囊,肥碩的乳頭塌陷了,眼珠瞪圓,腦袋極力向后仰著,腦袋上一大片血污,血水和泥水混在一起,慢慢流向旁邊的洼地。

老沈跑出院子,看見了大牡丹的尸體,愣了一下。

啊!啊!他跑過去,蹲在大牡丹跟前,伸出抖動的雙手,又不敢放下去,臉上的皺紋歸攏聚集,痛苦不堪。

大爺,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女人快急哭了。我媽做手術,我著急走近路。對不起,對不起!

老沈看著大牡丹的肚皮,不知所措。

得賠錢!老胡說。

就是!老孟說。

大家七嘴八舌,女人眉頭緊皺,左看看右看看。

大爺,我買下這頭豬,好嗎?女人俯身說道。

這是我們家的老母豬,瓦特說。馬上要生豬崽了。

女人看著瓦特。你看我給多少錢合適?

老沈慢慢起身,抹掉眼角的淚。

大爺,你看我給多少錢合適?

大牡丹有300斤重呢,老沈重重地嘆口氣。肚子里還有小豬崽呢。

大爺,我給你3000塊錢,行嗎?女人說。

最少3500塊錢!老胡說。

最少4000塊錢!老孟說。

好的。女人取出4000塊錢,雙手遞給老沈。

老沈的腦袋一片混亂,抖著手接過女人的錢。

你能幫我抬一下嗎?女人打開后備廂,看著瓦特。

瓦特俯身抱起大牡丹,走向后備廂,把大牡丹放進去,慢慢擺好大牡丹的肢體,又默默注視了一會兒。女人連連道謝,迅速打開車門,跑進車內,關上車門,哆哆嗦嗦駕車離去。

 

人群散去,老沈和瓦特回到院子里。老沈點上一根煙,看著手里的錢,突然有了悔意。瓦特,我不想要錢,我要大牡丹!他皺著眉頭說道。

瓦特正在修理歪倒的木柵欄。

走,我們趕快去追!老沈站起身。

好的!瓦特推出電動三輪車。

院門口的那攤血水,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泥土正變得松軟,老沈加速,三輪車的車輪奮力旋轉,把血水、雪塊、泥土和枯葉濺出去很遠。

地面上有一條長長的彎彎曲曲的血印,那是后備廂里大牡丹的滴血流下來的,這條血印牽引著老沈和瓦特的視線,減緩了三輪車的車速……老沈再次難過起來,大牡丹死得好慘。

老沈繼續(xù)加速,隨著車速的提升,他的脖頸兒越來越往前伸展,雙臂也越來越僵硬地抖動。彎彎曲曲的血印一直向前延伸。老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一路顛簸的轎車就在前面。周圍是簌簌滴水的聲響,更多的雪水在融化,土路正在變成泥地,血印的色彩從鮮紅色變成了紅褐色,有些線條變成了黃橙色和血黑色。車輪陷在泥地里了,瓦特下車,把車輪推出來,跟著三輪車往前跑。

大牡丹,大牡丹。老沈一直念叨。

師父,你看!瓦特指著前方。

老沈什么也沒看見。瓦特飛快地跑過去,它遠遠地看見了大牡丹的尸體。老沈隨后趕過來,下了車,滿臉驚詫。

前方的路面上還有血印,那是后備廂里殘存的血流下來的。

師父,大牡丹從后備廂里顛出來了,瓦特說。

眼前的情形出乎老沈的預料。瓦特,那我們咋辦?

師父,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把大牡丹留下,你退還人家2000塊錢。你把錢給我,我趕快送過去。

好。老沈的手伸向衣兜,一不小心,一把錢撒落在泥水里。

轎車又跑遠了,快來不及了。

師父……

瓦特,你想說啥?

人家付了錢,還是把豬還給人家吧。

好!

瓦特抱起大牡丹,扛在右肩上往前跑去。老沈蹲在泥地里,把錢一張張撿起來,大牡丹的血在紙鈔上面,沾在他抖動的手上。

 

瓦特是家庭服務型機器人,在日常狀態(tài)下,軀體最大的承重為350斤左右,而瓦特并不知道這一點,它覺得自己力大無窮,有使不完的勁。事實上,扛著肥壯的大牡丹奔跑的時候,瓦特的肢體驅動裝置和關節(jié)連接桿已接近超載狀態(tài),腦部神經和肢體運轉電機的警報提示音隱隱作響,但在瓦特的聽覺神經里,這些聲音奇特而有力,像是在為它持續(xù)加油鼓掌。

血印在泥地里延伸,色彩淺淡了一些。瓦特的視覺神經相當發(fā)達,被它鎖定的目標蹤跡,哪怕是一絲一毫,都逃不過它的電子眼,也足以牽引它的視線和注意力。瓦特看見轎車在前方一路顛簸,后備廂的蓋子上下震蕩。瓦特加速奔跑,大牡丹在它肩背上震顫晃悠,大牡丹的血在瓦特的腦袋和脖頸兒上流淌,在肩背上流淌,又從肩背流過胸膛,從胸膛流向腹部和大腿,接著向下流淌,一直到腳部……鈦合金色澤和血液色澤的混合流動圖案,在陽光下明亮而詭異。

血印開始斷斷續(xù)續(xù),最后剩下星星點點。

停車,等一等!瓦特大喊。你買的豬掉了,停一下!

瓦特聽見后備廂蓋子的撞擊聲。

停一下,你買的豬掉了!

車輪在泥地里七扭八歪,劃出一道道狼藉。深深的車轍印、拋灑出去的血滴印跡、路面的垃圾扭曲變形。有人跑過來看熱鬧。瓦特還想繼續(xù)大喊的時候,感覺軀體晃悠了一下,有些失衡,它沒有減速,而是在奔跑的過程中盡力把大牡丹的尸體抱移到左肩。它聽見臂膀和胸腔部位發(fā)出吱吱啦啦的聲響。

停一下……你買的豬掉了……瓦特的聲音小了很多。

路人顯然被眼前的機器人驚到了,開始圍攏過來。瓦特不理會他們,繼續(xù)往前跑。這些人發(fā)出夸張的笑聲,不停地拍照。

機器人扛著豬跑,真新鮮!

今天真是開了眼。

機器人瘋了吧?

它身上全是血,真嚇人!

這頭老母豬真肥?。?/p>

機器人是賣豬的吧?

機器人豬販子。哈哈!

瓦特的左腿關節(jié)發(fā)出悶響,它的雙腳節(jié)奏突然間失去平衡,軀體隨之向前傾斜,一下子趴倒在泥地里了,大牡丹的尸體順勢往前沖,瓦特伸出手一把抓住。它試著爬起來,可是當它用力的時候,左腿關節(jié)發(fā)出斷裂的聲響,它看見自己的左腳在軀體左側的前方,靠近左胳膊的位置。瓦特蜷縮右腿,隨后伸直右腿站起來,但它已經不能奔跑,只能單腿獨立,無論怎么用力,都無法把大牡丹的尸體舉起來。

這頭豬太肥了,能賣好幾千呢!

這么肥的豬,真是少見。

機器人壞掉了。

我們把豬扛走吧。

扛走!

真他媽爽!

抓緊時間!

幾個人跑過來,猛拽大牡丹的尸體。瓦特死死抱住大牡丹,它不可能放手。一個男人撿起路邊的木棍,朝瓦特的腿部砸去。一下、兩下、三下……瓦特倒在大牡丹的尸體上面。接著,男人掄起木棒,猛砸瓦特的腦袋。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木棍斷了,瓦特還是沒有松手。

這機器人真抗打!

用石頭砸吧。

我找石頭去。

我也找去。

咱們哥兒幾個頭一回見,好處平分。

就這么定!

一言為定!

另一個男人找來一塊有尖角的大石頭,猛砸瓦特的后腦勺,接著砸瓦特的太陽穴。這是瓦特軀體上最薄弱的部位。瓦特的軀體開始抽搐,接著胳膊抽搐,眼看著瓦特的手指抖動了幾下,松開了。這幾個人抬起大牡丹的尸體,哄笑著跑遠了。

 

老沈在泥地里開著三輪車,心里的悔意先是變淡,后來漸漸消失了。瓦特替他做出了選擇,他覺得這個選擇挺好。他越來越相信瓦特。車輪陷進泥坑,老沈一點兒不急,墊上石塊把車輪拉出來繼續(xù)前行。中間又陷進去兩次,也沒有難住他。老沈的雙腳和褲腿上沾滿了混合著血水的泥水。瓦特扛著大牡丹,追出去這么遠啊,它累壞了吧。

大牡丹留下的血跡在眼前,這是大牡丹的歸宿,人被車撞死也是這樣的。人和豬的命運有相似之處。老沈嘆口氣,有些恍惚。他開車走過去的時候,沒有發(fā)覺躺在泥地里的瓦特。前方的血跡好像消失了,只有點點滴滴的血印子,四周無人,能聽見遠處淡淡的風聲和鳥鳴。一條青黑的小溪流掙扎著流過阻塞的垃圾,幾條死魚翻出肚皮,像水面枯葉搖搖晃晃。老沈坐在車座上回頭看,猛然看見一動不動的瓦特。他眨了眨眼——就是瓦特。老沈下了車,一步一步往回走,直覺告訴他,這是命運走下坡路的跡象。這樣一想,他的心緒因麻木而變得平靜,好像無論發(fā)生什么,他接受下來就是了。

還能說啥呢,沒想到的事還是發(fā)生了。瓦特,他喃喃低語,先是俯身看著瓦特殘破的臉和腦袋,接著蹲下身,摸了摸瓦特身上的血跡和泥水。大牡丹不見了,他似乎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老沈站了好一會兒,淚水流進了嘴角,他顧不上擦掉,起身走向三輪車,把三輪車開到瓦特身邊。

四周沒有人,也不需要其他人。他把車廂放下,先把瓦特掉落的左腳放進去。瓦特有一定的重量,老沈力氣不夠大,但他有辦法。他蹲下身,把瓦特的下半身挪移到身后,把雙手背過去緊緊摟住,慢慢拖著瓦特的下半身靠近車廂,再轉過身把瓦特的腿腳托舉進去,之后,他走到車廂對面,抱住瓦特的腿腳,把瓦特的上半身小心翼翼拉進車廂。他擺正了瓦特的軀體,開車往家走。老沈打開院門,停好車,聽見豬群熟悉的歡叫,他伏在車門上哭出了聲。

 

夜的寒風尖聲尖氣地吹在血印和車轍上面。冷月掛在夜空,久久沒有移動,像一個螺帽,不知被誰固定住了。

老沈慢慢攪拌豬食,這么長時間沒做這事,胳膊有點兒發(fā)硬。飼料碎屑浮在半空,像人間塵土。饑餓的豬嗷嗷亂叫。豬食已經攪拌好,老沈沒有停手的意思,他繼續(xù)攪拌,想用麻木單調的動作放松自己的神經。人這一生,究竟要啥呢?他的額頭冒了汗,頭發(fā)粘成一片,手背上的豬食混合物像變異凸起的金屬皮膚。

這才是第一場雪,后面還有好幾場雪。老沈把豬食倒進石槽,洗凈手后走進屋,看見衣兜里的錢掉落在地上。他把錢撿起來,彈了彈上面暗紅色的泥土,疊好后放進里屋的鐵盒。他坐在沙發(fā)上,點上一根煙抽了兩口??酀淖臁K拥羰掷锏臒?,走進休眠室,打開燈,看著瓦特的軀體靠在墻角。

老沈提來兩桶水,把瓦特身上的血跡和污泥擦拭干凈,又用干凈的棉布擦干瓦特軀體上的各個縫隙。他把臟水倒掉,擦干手,走回來。休眠室里沒有床,因為瓦特平時是站著休眠的,可是在那一刻,老沈想讓瓦特躺下去,舒舒服服地伸展軀體。

老沈找來一床被褥,鋪在地上,之后用力抱起瓦特,把瓦特的軀體挪移到被褥上面,又把瓦特的左腳仔細擺好。他也躺下去,頭和瓦特的腦袋并齊。瓦特比自己高一些,手臂長一些,腦袋應該差不多大。老沈扭頭看著瓦特,慢慢閉上眼睛。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給兒女,說給老伴兒聽就行了。說不定瓦特能修好,多花錢也要修,一定要試一試。

瓦特不在,豬群爭食互咬的聲音煩躁刺耳。老沈撫摸著瓦特。之前的聲音好像回來了……一會兒破浪前進,一會兒緩和平靜。老沈很想睡一會兒。

【作者簡介:蔣一談,小說家、詩人、童話作家。1991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出版短篇小說集《魯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棲》《透明》《廬山隱士》《中國故事》,詩集《截句》,繪本《我故意不說話》《狐貍的尾巴》《狗狗的骨頭》等,曾獲得人民文學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短篇小說獎、“南方閱讀盛典”最受讀者關注作家獎、首屆《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