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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們是眾生養(yǎng)活的,我們要為眾生服務,我是這樣理解達摩的。追隨著達摩的人生,從《周易》開始,我把中國文化典籍重新粗略梳理了一遍。 張宇:追隨著達摩的人生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舒晉瑜  2023年04月20日08:01
關鍵詞:張宇 《呼吸》

《呼吸》,張宇著,河南文藝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68.00元

小說家張宇自2013年出版《對不起,南極》之后,沉淀10年捧出力作《呼吸》。

小說講述了禪宗開山鼻祖菩提達摩的傳奇人生,再現(xiàn)一千五百多年前禪宗文化在中國播種生根、初祖誕生的過程。小說通過一葦渡江、面壁九年、斷臂立雪、只履西歸等故事,塑造了一個血肉豐滿的達摩。同時,作者通過達摩這一來自古印度的佛教人物,對中國的經(jīng)典傳統(tǒng)文化——從河圖洛書到《周易》《道德經(jīng)》,從孔子、莊子到老子,進行了全新角度的理解與解讀,顯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與精深。

張宇以他出色的小說家的功底與結構能力,以他對歷史與中國文化宏闊且縱深的認識能力,以深入淺出的敘事,小說化地“復活”了禪宗始祖達摩,同時也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思索、梳理、闡釋和致敬。

中華讀書報:您在后記里說,動意寫作《呼吸》是三十多年前?

張宇:三十多年前鄭州市評選歷史上十大著名歷史人物,我心里有兩個備選,一個是達摩,一個是郭守敬。評議結果出來,我提名的兩個人都沒有入選,但從那時候我就格外關心起達摩。這顆種子在我心里暖了三十年,一直暖到不得不發(fā)芽,才開始動筆寫。

中華讀書報:這顆“種子”是遇到什么樣的契機發(fā)芽的?

張宇:我讀《五燈會元》《周易》《宋高宗傳》等等,讀所有關于達摩的書,從古籍里找線索,我要梳理達摩人生的軌跡、片斷,猜測他的成長過程,包括他在印度的生活經(jīng)歷,這是小說家的功夫。我明白把握駕馭達摩這樣的文化巨人,非常冒險,我一直在等待內(nèi)心的沖動。一直到了2021年春天,也有許多年不寫作的原因,我的內(nèi)心開始膨脹。

中華讀書報:所以計劃三年完成的作品,您只用了半年就完成了?

張宇:我是借著達摩的大腿搓麻繩。我要塑造達摩的圣人形象,又想寫得親切,不想把達摩扎成紙人或塑料人,而是寫成真實的人物,我覺得很艱難。我做了寫作計劃,準備用三年時間寫達摩。但我又是性急的人,寫起來很沖動,我先寫在稿紙上,一筆一畫,28萬字,只用了半年就完成了,寫完后我趴在稿紙上大哭一場。

我不和任何人相比,作為作家,我一輩子總要為我的民族、為我的人生思考點什么,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使命。我不想重復自己的觀念和認識,我要說心里話,要留給后人一點思考?!逗粑吠瓿闪宋业馁碓福矣X得對得起達摩了。

中華讀書報:一部捂了幾十年的作品,做了充分的準備之后,寫作又處于沖動的狀態(tài),是不是一切都水到渠成?

張宇:我以小說家的思維和邏輯、嚴密的結構,野蠻地填滿了虛構空間。作家的才華是什么?我個人認為,是發(fā)現(xiàn)和占用虛構的空間。書中達摩在印度的很多細節(jié)都是虛構的,但我是順著他感知生命的邏輯去寫,一閉上眼所有人物走向都是真實的。

作品完成后我交給了夫人看,她是個認真的編輯,編輯的過程中我們“斗爭”得很激烈,我也很痛苦。我是拿佛教歷史寫小說,不是拿小說寫佛教歷史的人,我不是歷史學家,不是考古學家。打個比方,《三國志》是追歷史真相,《三國演義》是小說,我是后者。《呼吸》出了第一版后,有些讀者和我爭論、校正,我很興奮,有這么多人關心這本書,說明它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重印時,我修訂彌補了一些不足。我心目中還有一個形象:悉達多。赫爾曼·黑塞比我寫得還野,其實他寫的釋迦牟尼,很多真相也經(jīng)不起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考證,但是他寫得很妙。

中華讀書報: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研究,您所理解的達摩是怎樣的?

張宇:繼釋迦牟尼之后,最為著名的人物,應該就是菩提達摩了。菩提達摩曾經(jīng)是古印度香至國的三王子,他像釋迦牟尼一樣走出紅塵,出家為僧人。經(jīng)過長期修行,成為印度佛門第二十八代祖師,再后來到中國傳教,開創(chuàng)了中國的禪宗。達摩學習中國文化,逐漸走向中華文化核心,我認為我也誤打誤撞,接近了他當時的文化感受,這是最讓我興奮的。我們是眾生養(yǎng)活的,我們要為眾生服務,我是這樣理解達摩的。追隨著達摩的人生,從《周易》開始,我把中國文化典籍重新粗略梳理了一遍。在這個過程中,我認為我和達摩的心境經(jīng)常有碰撞,我為什么認定達摩面壁九年是學習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有證據(jù)的。禪宗的核心和道家文化相通,如果他不學習《周易》,不可能著迷觀天象。我發(fā)現(xiàn)許多經(jīng)典著作,面對客觀世界的理解都是相同的。

中華讀書報:其實您也在借《呼吸》這部小說,傳達您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包括禪宗的理解。

張宇:我在小說中借達摩之口表達了觀點:老子學說的方方面面,都和《周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孔子的根也在《周易》。從《周易》到老子,再到孔子,這就是中國經(jīng)典文化的傳承關系。老子講道,孔子講禮,孔子的所有關切,都集中在對人本身的研究。在通讀了達摩的《二入四行論》《血脈論》等重要著作之后,我理解禪宗文化的核心是不立文字,以心傳心,佛在心中,普度眾生。中國有著獨特又深厚的經(jīng)典文化,但由于中國社會階級制度不同,一直在貴族和精英階層流轉(zhuǎn),頂多傳播和普及到了中國士大夫階層,而逐漸一點點地忽略了眾生。而達摩最重要的觀點是,眾生平等。天體宇宙、各個星球之間的默契運轉(zhuǎn),有文字嗎?沒有。但是有語言,而且語言很豐富,彼此聯(lián)系緊密。不論宇宙、人類還是天地萬物,所有的運轉(zhuǎn)是語言豐富的、而不是文字豐富的。文字只是一種表達,代表不了全部。所以達摩提出不立文字,以心傳心,這也是《呼吸》的由來,所有生命體都是以呼吸為基礎的形式開始交流運轉(zhuǎn)的。

中華讀書報:我相信您在寫達摩的過程中,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認知達到了新的高度。

張宇:2003年8月,中國文聯(lián)和中國作協(xié)組織了十位藝術家去西藏采風,我是其中之一。回來后在電腦上寫了四萬八千字的散文,我不會擺弄電腦,不小心敲錯刪節(jié)了,再沒有復原,但是那些感覺都在,包括那些神秘的情緒,它們都浸潤到《呼吸》里了。中國是一個文明古國,世界各個角落都有中國的文化痕跡,我們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是什么?我通過寫《呼吸》總結兩條,一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著作,河圖洛書、《周易》等;二是儒釋道,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三大支柱。東方哲學的核心是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天地人和諧的生命關系。僅這一點,我對中國哲學就很自信。

中華讀書報:小說里用了很多現(xiàn)代的語言,比如說“滅火隊員”等等,語言的通俗化,是否也要考慮和人物的身份、背景等相符?

張宇:達摩在廣州傳教時說:“學問的不平等,文化的不平等,并不代表佛性和慧根的不平等。所以,沒有學問、沒有文化的僧人,不要自卑,不要有顧慮,這不能怪你們。如果我說法講經(jīng)你們聽不懂,不是你們聽不懂,不怪你們,而是我不會講,要怪我?!?/p>

我借達摩的話表達自己在寫作中的追求,我在《呼吸》中追求一種語言的極致,就是講廢話。因為我想講得讓所有人懂,至少我所理解、所表達的要讓大家都明白,我要用平常化、用最通俗、用老百姓最能聽懂的話寫最深的問題、最哲學的問題,寫出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于是我把達摩學習中國文化的過程,實際也是我學習中國文化的過程,用自己的話講了一遍。當然里面有許多我的創(chuàng)造,講《周易》就有我的創(chuàng)造。一進入《周易》大家就講卦,我講宏觀。我認為《周易》就兩根線——經(jīng)線和緯線。經(jīng)線就是觀天文,緯線是生活經(jīng)驗。經(jīng)線緯線有很奇妙的交叉和重復,重復就是規(guī)律,兩個規(guī)律的重合就是八卦。有一次隨中國作協(xié)代表團出訪法國,一位學者問我,能否用一兩分鐘時間講講《周易》。我打個了比喻,我說,《周易》就是概括了天地運行、人生命運變化的384種模式。這就是我當時理解的《周易》。我沒有高深的理論,《五燈會元》等典籍大都是文言文,我把它風趣化了,民間化了。

中華讀書報:書寫完之后,您覺得滿意嗎?

張宇:達摩只是一個載體,寫作《呼吸》是我粗略梳理中國文化的過程。為了減輕壓力,這次寫作不再追求寫成多么高的水平,不再和別人的作品比,也不再和自己以前的作品比,甚至也不再追求完成后的出版。別人都是取法乎上,我是取法乎下。只要寫得愉快,寫出來給自己或者朋友們看看就好。這么一想,就輕易抹去了以往無處不在的讀者縹緲的審視目光,渾身輕松地進入了寫作狀態(tài)。有多少人寫達摩,就會寫出多少個不重樣的達摩。我寫的達摩也只能是這一個。

中華讀書報:您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和年輕時候比有什么差別,對自己未來的創(chuàng)作有計劃嗎?

張宇:年輕的時候,我身上有戾氣、浮躁之氣,喜歡逞能、耍小聰明、譏諷人,那些小家子氣的毛病我都犯過。40歲時候,我寫了一篇長長的散文,題目叫《與自己和平共處》,算是基本解決了這個問題。我認識到,人不可能回去改掉自己的缺點,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要原諒別人,也要原諒自己,和自己和平共處也是一種選擇,過去了就該放下。我不屬于很勤奮的作家。雖然也有一些構思,但是作家都是在肚子里把構思暖熟了才會放出來?,F(xiàn)在還沒考慮到未來的寫作計劃,隨性而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