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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也許普魯斯特就是可以不讀完的 ——紀念《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問世110周年
來源:文匯報 | 魯敏  2023年04月23日08:32

譯林出版社于2022年重新推出了《追憶似水年華》珍藏紀念版,這個譯本是上世紀80年代末由十五位國內頂尖譯家聯(lián)袂的集體結晶

《追憶似水年華》(上)長年擱在我的床頭。是譯林社2001年出的一個大眾版,價格較親善,分上下兩大厚本,排版極為緊湊,很便于入睡前讀上幾節(jié)。

但一直沒有讀完。

我勉強也算半個讀書人,肯賣點死力氣,去年就如豬八戒吃人參果般,白瞎了一通《尤利西斯》。但怎么的,偏就沒有讀完《追憶》?這個稍后分說。有意思的是,前不久在先鋒書店與翻譯家許鈞、黃葒等師友共同分享此書的時候,我正坦白講到“從來沒有真正讀完”這句時,現(xiàn)場掛在幕布上的分享會活動牌突然松脫滑了下來,這是普魯斯特先生不高興了嗎,我連忙向他抱歉、懺悔,全場大笑。

不過確實,這么多年來,總在床邊看著封面上普魯斯特這張大頭特寫,他留著特有的小胡子,一手托住下巴,從一百年前投來似乎不信任的凝視:“你真的在讀嗎?你能讀完嗎?”這樣的拷問,我想不只對我一個。這么一想,不如就厚起臉皮,作為一個路人甲代表,來說說還沒有讀完的普魯斯特。

好在這話頭也不是冷不丁的,去年是普魯斯特逝世一百周年,今年則是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問世110周年。譯林社不久前重推了珍藏紀念版,這個譯本是上世紀80年代末由十五位國內頂尖譯家聯(lián)袂的一個集體結晶,已伴隨我們多年,但法語譯界總期盼著能有一人獨譯七卷,當年徐和瑾和周克希先生都曾有此動念,后皆因年齡與身體原因未能達成。去年中信社正式啟動了重譯計劃,邀請年輕一代譯者孔潛獨立承擔全部七卷。據(jù)黃葒教授說,孔潛現(xiàn)在常在朋友圈曬跑步,顯然首先是得把身體搞好,畢竟,“普魯斯特太長,人生太短”(法朗士語)。

除中信之外,還有新行思圖書與上海文藝也在共同合作,會在今年六月推出由陳太乙所譯的第一卷。譯家陳太乙計劃用十年時間獨立譯完全書,繁體版由臺灣木馬圖書在跟著推。

當然,不論是否紀念年份是否重版與重譯,普魯斯特和他的書一直都是在的。以他對20世紀以來文學現(xiàn)代性的開拓性貢獻,包括作品本身的巨制體量,他永遠都會占據(jù)我們書房里殊為矚目的位置。人們但凡需要高頭講章了,總歸不是喬伊斯就是普魯斯特,“瑪?shù)氯R娜小蛋糕”或“卡特來蘭花”的典故更是熟諳到張口就來。

可是,跟這樣的名聲相比,除開學術研究者不談,真正讀完他的人,確實不能算太多。這是不是有點奇怪呢?別個我不敢妄加揣測,只說我,我居然有一個近乎無恥的觀點,普魯斯特就是可以不讀完的,甚至正當如此,正該如此,如此甚好。

此話怎講呢?

不妨談談這本書的主角,這是第一繞不過去的。主角是何人?斯萬先生、圣盧、蓋爾芒特夫人、阿爾貝蒂娜或希爾貝特,或者是“我”馬塞爾嗎,都不是。真正的核心角色只有一個:時間。而時間,你想想,那又是什么啊,它生機勃勃地創(chuàng)造,同時殘酷無情地摧毀??善蒸斔固赝耆煌膺@一點,他不甘愿、不承認,他偏偏要追憶、找回、再現(xiàn)被時間帶走的一切。不僅是失去的那部分,甚至還得有更多的膨脹、衍生與溢出。他用他的追尋,如不竭推動的西西弗斯,與時間進行無窮盡的較量。所以他所寫的時間,是閃爍不定,隨行隨止的,既是數(shù)學的物理的,也是化學的,更是心理的,是潛意識與超時空的,是浪漫與魔幻的,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主流與反主流或者無主流的。

這里得說一個坊間遍傳的小故事。此書之名如用直譯,當為《尋找失去的時間》,據(jù)許鈞教授回憶,當年眾人分工共譯時,就曾為書名的最終選擇而紛爭不下,包括一直關注著的趙瑞蕻先生也深為關切,專門囑咐許鈞帶去他的意見,要堅持《尋找》的譯名。講究詩意的許淵沖先生則是《追憶》譯名的力主者,兩派各執(zhí)己見,最終14人現(xiàn)場投票,卻投出一個7∶7的險峻比分。柳鳴九先生作為局外的中人,則給出了“面向學術界,當是《尋找》,面向大眾,《追憶》為宜”的建議交由譯林社定奪……譯界和讀者至今還有不少人惦記此事呢,總覺得應當恢復或者說正名,認為只有《尋找失去的時間》才能更好地表達出普魯斯特的苦心所系,準確切中他以如此力氣與力量所重建的近乎哲學性的時間觀。

這一樁公案暫且放下,我們只管閱讀就好,讀這一本與時間纏斗的找尋之書。那么,普魯斯特到底是如何寫時間的呢,用意識。是的,時間是主角,筆法則是意識。意識流就是《追憶》里最主要的推動力,它帶動著所有的人物、場景、關系、情緒。就好像有個藍牙,接到了馬塞爾的腦部,并把他的腦電波給外放轉化成了文字。而這個被外放的意識,不僅在推動一切,同時它自己個兒也常常跳脫開去,自行表演它的發(fā)散和解構。往往一個章節(jié)起始,時間還是龐大的一塊固體,意識還是清晰健美的線條,而到了末尾,兩者都云蒸霞蔚般地杳然天際了。于是我們總在看似十分具象的閱讀中,醉醺醺施施然地抵達一個如夢似幻的迷津。而這迷津,往往又是下一段航程的碼頭,另一葉小舟已帶著捉摸不定但十分迷人的新人物等著啟程了。

這樣的一程接一程,從篤定到迷津,從迷津又回到篤定,周而復始,不是像極了我們的生活與生命本身嗎。而對生活與生命的閱讀理解,可不正是這樣,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不知何時起,亦不知何時終——不是繞口令式的巧辭,實在是想對《追憶》表達一種莫大的敬、惜與畏。它的文本如此漫漫又如此變幻,虛實漶漫中,正是時間之情與意識之態(tài),我們每個人都置身并沒頂其中。時間中的意識,意識中的時間,以《追憶》之名,密實包裹、親切陪伴著作為讀者的我們,而這種包裹與陪伴,似乎只能以一種不可完成、不能抵達、始終在行進之中的閱讀來與之對應了。

始終進行的閱讀又會發(fā)生什么呢?自然,會隨著讀者本人的生命階段,隨著各樣的流離與變遷,如同陳年佳釀,會被不斷摻和進你此刻所遭逢的塵灰菌團與霜雪刀劍。我近年來的翻讀,比之以前,就“生長”出些許不同滋味,也許膚淺,姑且一說。

我們都知道,普魯斯特長年處于病榻,所寫的是他前面三四十年光陰的全部記憶,這差不多可以說是一個閉環(huán)的世界,比起我們通常在小說讀到的上下數(shù)百年、遍及各業(yè)態(tài)、縱橫人世間的長軸畫卷來說,實可謂是一方私人小天地。但這個小天地卻常被研究者比擬成雄偉的教堂或巨大的拱廊,他怎么能夠把一己的記憶刻畫得如此宏大又精微?說開了似也無甚奧秘,通常的寫作是向外拓展,普魯斯特出于無法之法,無法乃無天,遂而向內,妙手空空,奇幻無拘,把他這一份兒的有限寫成大大的無限。而且,他在抵死向內的同時,還不斷發(fā)散,內視加散點,密織勾連,彼此映射,有補齊,有呼應,有觀照,從而形成一個自給自足、自信又自在的整體性。他渾不管外部的巨變,這固然失去了我們所謂的壯闊,但也避免了粗糙的誘惑,更免除于從眾而流俗的傷害。

近階段我最著迷的,就是普魯斯特這種內在的整體性,每每進入其中,都能從其窄小卻大有作為的萬物繁盛中獲得奇妙的慰藉與寧靜感。為什么會有這種感受?也許正與我們的當下經(jīng)驗有關——海量的信息澆灌,多元的價值撕裂,欲望的申張與激勵,由此所帶來的個體感受常常是異化的,分層的,斷點式的,對現(xiàn)代性的無限追求乃至成為一種壓迫般的反作用力,恰恰使我們失去了對自我的細膩關切和完整認知。正是這樣碎裂的現(xiàn)代性反觀,會加倍地使我們意識到普魯斯特這巨石般的存在,他不僅僅是把有限、狹窄、殘缺的生活進行了最大程度最高級別的審美化處理,更是通過這種無盡而深厚的文學處理,來與我們絮絮而談,談生而為人的精微日常,談無與倫比但稍縱即逝的廣義之愛,談這樣一種關乎生命與自我存在的樸素本質。他向我們展示并證明了身為個體的,這內向的自足的自在的堅固存在。

尤其讓我感慨的,是他對筆下事物那種等量齊觀的平等性與體恤心。普魯斯特的“含情”脈脈,是流水般的平均律,淌過并彈奏起他目力所及、腦力所及的任一樣物事。窗簾托盤微風花朵蕾絲奶牛,親人戀人鄰人情敵,無一不籠罩在他半是哀切半是喜悅的柔光之中。這是什么樣質地或角度的柔光?藝術家的嗎,知識分子的嗎,女性之友,萬物有靈,臨終視角,或是從未來投回的目光?都有,都是,但又超越了這些具體的定規(guī)或指向。這就只是普魯斯特,是他自然而然的凝望。而這樣的凝望,對我們這些不斷學習并且進化得過分發(fā)達的現(xiàn)代讀者——嫻熟地勢利地把外部世界劃分為高中低,同時也被這樣的勢利所打擊所馴化所閹割,乃至草木無情地武裝到牙齒,剛硬、粗糲、錚錚鐵骨到賽博格機器人AI與ChatGPT——來說,如此的平等、體恤、有情,實可謂是最為原始最為肥沃的一份補養(yǎng)。

再多說一段兒。作為渺小的一個寫作者,在普魯斯特身上,我還有另一層的寄寓。關于寫作這件事,就好像我們談到體育、交通、飲食一樣,各個領域都在功能性、目的性、方法論與行業(yè)價值觀上有著不斷的刷新與進化,體育并不代表健身,交通未必就是加速,飲食也早就不是果腹等等,寫作一事發(fā)展到現(xiàn)在,生態(tài)豐茂但也荊棘叢生,寫作并不就意味著文學,而是與文學共處于一種復雜糾纏略顯詭異的雙行道之上。但百年前的普魯斯特,短暫劃過的普魯斯特,用他的寫作與作品,用兩百五十萬字詞,有意無意間,向我們振動出悠遠的回響:元初的寫作是這樣的。寫作只是寫作本身,也是活著本身,從來不是別的。他出生,他生病,他不得賞識,他臥床而寫,他自費出版,他被人閱讀,他死去。我常常溫習普魯斯特的一生,這樣的溫習略顯傷感,但別具力量,差不多跟對他的閱讀同樣有力。

……是的,這些零零碎碎的感觸和想法,在閱讀《追憶》的緩慢旅程中,隨著世間涼熱,不斷迭代,忽強忽弱地發(fā)生著。而這些毛茸茸的感觸又像腳底打轉的貓咪一樣,反過來拉扯著我,使我原地盤桓著舍不得往后讀。我有種莫名的恐慌與孤單感,覺得一旦真的讀完,我就會失去這種既懶散又愉悅,同時帶著警醒與校正意味的陪伴——封面上普魯斯特深邃的凝視,我現(xiàn)今是覺得,并非疑心我讀不完,而是他也覺得,讀完此書遠非重點所在,相較于完結后的道別,他一定更樂于讓我在時間的迷宮海洋里無窮無盡地游下去,游到記憶深處,游到意識深處,游到寫作深處。

那天在讀書會上我雖然當眾向普魯斯特表示了懺悔和慚愧,其實內心也不是十分的慚愧。發(fā)愿讀完當然可以,可對我而言,不讀完似乎更可以。是的,我打算仍舊這樣在床頭放著他,合適的時候翻上幾頁,慢慢兒讀,并盡可能地延長這個沒有讀完的過程,以此與普魯斯特保留這未盡的聯(lián)結關系,并以這虛擬的聯(lián)結來養(yǎng)護我與寫作一事的真切和純粹。

(作者為知名作家,江蘇省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