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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塑造新時代的屈原形象
來源:文藝報 | 宋寶珍  2023年04月24日07:21
關(guān)鍵詞:《話劇》 屈原

屈原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偉大詩人,是千古頌揚的傳統(tǒng)文人,是理想人格的完美化身,也是悲情縈繞的一尊大神。前有郭沫若1942年的話劇《屈原》,近年有京劇、湘劇、越劇、豫劇、大型情景劇《屈原》等,黃維若先生再寫《屈原》,除了立意新穎、構(gòu)思新奇,重要的是在歷史命運、國家命運、文化命運、個人命運的交匯之中,寫出了這一個屈原心靈世界的新意,表現(xiàn)出令人蕩氣回腸的詩意。

該劇構(gòu)思宏偉、結(jié)構(gòu)完整、敘事方式奇特,與其說在講一個關(guān)于屈原與楚國的故事,不如說是在不斷反思屈原與楚國的悲劇。全劇從屈原自投汨羅江寫起。楚亡之后,屈原悲憤交加,心結(jié)無解。他衣衫襤褸,行吟澤畔,仍吟誦香草奇葩,心系楚國,志向高潔。他的靈魂與楚懷王、張儀、漁夫等人的靈魂對話,很有戲劇的儀式感和表現(xiàn)力。在對話與懷想之中,楚國的歷史瘡疤被一一打開,引起人們的審視與省察。屈原與楚懷王、寵姬鄭袖、宮中小人靳尚、秦國使臣張儀的關(guān)系不斷惡化的過程,正是楚國日漸衰微、江河日下的命運縮影,屈原以社稷為重,直言犯上,“信而見疑,忠而被謗”,一步步走向悲劇結(jié)局,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卻顯示出屈原剛正的性格、偉岸的人格、卓越的膽識、超凡的魄力。此劇敘事完整,矛盾沖突激烈,而靈魂對話的不時切入,則不僅起到了間離效果,也引發(fā)了一唱三嘆式的感嘆。

戲劇的開端,楚王離宮,歌舞升平,屈原向楚王陳述家國大事、改良之舉,然而對楚王而言,屈原的一番誠懇直言,難抵輕歌曼舞的銷魂魅惑。這一段戲很有意思,是詩歌與人性的悖論,也是政治與審美的背離。詩是追求美的,卻誘發(fā)了靈魂丑陋的人的欲念。楚王不是不喜歡屈原的詩,當(dāng)他聽到《山鬼》的吟唱,禁不住興奮大叫,讓屈原趕快去蠻夷之地,把山鬼一樣的小姑娘給他帶來。屈原說,“那是詩里邊寫的,哪有這樣的人?”楚王說,“怎么沒有?你自己說的,凡詩歌所說,都是活生生的人世所感,沒有那樣的人,你能寫出來?”一首《山鬼》,屈原謳歌著精神上的超絕之美,而楚王想到的卻是滿足肉欲的床笫之歡;屈原托物言志、書寫胸臆,卻成為楚王讓他必須進(jìn)獻(xiàn)美人的托詞。兩個人在精神、品行、趣味上的差異已是云壤之別。

接下來,巴蜀刀兵相見,屈原力主出兵平亂,如果秦國出兵,勢必威脅楚國安全。然而包藏禍心的秦國,委派詭計多端的張儀來楚,他以兩車寶物賄賂后宮鄭袖、公子子蘭、大臣靳尚等人,這些人僅在意一己之私,罔顧國家利益。楚國偏殿,鄭袖陰陽怪氣,問罪屈原;郢都大殿,主張抗秦的屈原、與秦媾和的靳尚、秦國使者張儀、楚國貴族四派勢力劍拔弩張,好一番唇槍舌戰(zhàn),然而親秦勢力早已串通一氣,屈原一虎難抵群狼,明顯處于劣勢。即便如此,屈原仍力陳秦國乃虎狼之邦,與之結(jié)盟必遭禍殃。然而拿了秦國賄賂的靳尚一伙反而倒打一耙,污蔑主張聯(lián)齊的屈原收受齊國的賄賂,甚至干脆說屈原就是瘋子。張儀巧舌如簧,說如果楚與齊絕交,秦國愿以商於之地六百里獻(xiàn)與楚國,屈原識破詭計,力反張儀,但無能為力。雖有秦國叛將陳軫支持,但楚王昏庸,聯(lián)秦已成定局。楚王章華田獵,屈原冒死進(jìn)諫。兩人話不投機,都來了脾氣,楚王欲殺屈原,屈原不懼生死。楚王震怒不已,將屈原放逐于漢北。陳軫給屈原送行,勸他不要辜負(fù)一身才華,不必為楚國竭忠盡智,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另謀發(fā)展,可是屈原的心中唯有楚國?!拔疑诔L于楚,死也要死于楚”。在楚國與齊國斷交之后,秦國果然賴掉了商於之地六百里,還大肆進(jìn)攻楚國,并再次拋出詭計,讓楚王前去秦國會商兩國之事。屈原再度進(jìn)諫,反對楚王出行,朝臣靳尚、公子子蘭出于私利慫恿楚王前去,楚王果然中計被囚。

在屢屢受挫之后,拿國事當(dāng)兒戲的楚王果然逞了一時之勇去了秦國,可是對于岌岌可危的楚國卻弊大于利。他讓屈原等人從齊國迎回太子繼位,可是此人把楚國搞得更加糟糕。郢都被秦軍占領(lǐng),千萬人死傷逃難,屈原悲憤難消,只能以《國殤》祭奠為國捐軀的楚國兒郎。

這又是一個關(guān)于君子與小人的故事,是一個值得人們不斷反省的故事。此劇表現(xiàn)了屈原的狷介、剛正、倔強、純良,他一心想著楚國,唯獨沒有私利;他不會取悅于權(quán)力人士,不會看臉色說話,不會溜須拍馬;他是一位君子,為真理而戰(zhàn),為道義而生,為理想而死,并且“雖九死其猶未悔”。這樣的屈原是純潔的,是一條道走到黑的,是理想主義的。所謂“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就是把自己放置在眾多世俗小人的對立面,這也注定了自己的悲劇處境,這是屈原的性格悲劇。造成屈原悲劇的眾多小人之中,楚王起了關(guān)鍵作用,他驕奢淫逸、任性好玩、胸?zé)o大局、不思進(jìn)取、貪圖小利、昏昧誤事。一國之君卻無韜略,完全是行尸走肉混日子。屈原在這樣的國君手下思謀救國之道,豈不是對牛彈琴、南轅北轍,這是境遇悲劇。君子與小人爭鋒,獲勝的往往是小人,因為君子有為人標(biāo)準(zhǔn),有處事原則,小人拋棄規(guī)矩,沒有道德,不講信義,善于逢迎,八面玲瓏,以壓倒性優(yōu)勢對付君子,這是社會悲劇。小人可鄙亦復(fù)可悲,他們在毀滅屈原的同時,也就毀滅了這個國家的正直,損毀了其中的道義,滅掉了國家的生機,因此他們的結(jié)局也好不到哪里去。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但是小人的私利總是能蒙蔽他們自己的雙眼,讓他們抱著受賄的金子墜入滅國的深淵,這是命運悲劇。因此屈原的悲劇不僅是性格悲劇、境遇悲劇,更是社會悲劇、命運悲劇。此劇對屈原悲劇的深刻意義進(jìn)行了很好的開掘與表現(xiàn),它不是簡單的歌頌屈原的精神,而是在屈原的靈魂深處闡發(fā)令人深思的人性內(nèi)涵。

話劇《屈原》之中充滿了詩意。作者對楚辭深有研究和領(lǐng)悟,并且巧妙地化用于戲劇情境之中。楚國宮廷燕樂中吟唱的《山鬼》,屈原被勸說離開楚國時托物言志的《橘頌》,流放途中借《湘夫人》表達(dá)的幽怨之情,與楚懷王談起《九歌》的改寫,國破家亡時以《國殤》憑吊戰(zhàn)死的英靈,都是楚辭的韻調(diào),是屈賦的意象,是屈原的音容。劇中屈原說出的語言都有韻律,皆是詩句。楚國敗亡之后,他的大段獨白如江河奔涌,浪濤直下,猶如《雷電頌》般慷慨激昂,氣勢如虹。

總而言之,這部由黃維若編劇、郭小男導(dǎo)演、黃楷夫擔(dān)任舞美設(shè)計、湖北長江人民藝術(shù)劇院演出的話劇《屈原》已經(jīng)具有良好的基礎(chǔ),自首演以來受到了廣泛好評。但是,屈原首先是一位詩人,其次才是楚國的政治家。目前看來,劇中對其政治身份的表現(xiàn)有壓倒詩人身份之嫌,希望該劇在不斷修訂、加工、完善的過程中,在加強戲劇性的同時,進(jìn)一步增強此劇的詩性內(nèi)涵和形象魅力。

(作者系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話劇研究所所長、北京市文聯(lián)特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