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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河(節(jié)選)
來源:《江南》 | 三三  2023年04月27日14:27

艮其背,不獲其身。

——《周易》艮卦第五十二

1997年夏天,我在一輛巴士里醒來。剛落過雨,云影陰沉,天色還未從一片幽暗里恢復(fù)過來。我用手指彈一下車窗,水珠大幅度地在玻璃上斜行起來。外面是高速公路,植物迎合時令,已然綠意深深。車廂里空調(diào)溫度很低,我覺得冷,就把雙手塞進(jìn)前排座位的椅套。

我們的目的地是一處叫“太陽島”的露營中心,驅(qū)車三小時,穿過一帶濕地便可抵達(dá)。太陽島完工于八十年代末,或因地勢郊僻,即便逢旺季,游客量也只是差強人意。有一年,露營中心的市場部門靈光一現(xiàn),與諸多學(xué)校談成了夏令營合作計劃。自此,一到暑假,源源不斷的中小學(xué)生來到這里,踉踉蹌蹌下了大巴,跳進(jìn)為期一周的集體戶外生活。在那個年代,露營屬于相當(dāng)先鋒的概念,大部分人只在外國電影里見過一些相關(guān)場景。我的父母當(dāng)時還年輕,有能力為幻想承受一定的代價。所以學(xué)校下達(dá)通知時,他們第一時間替我報了名。

巴士開進(jìn)太陽島的停車場,熱浪襲面,天氣竟已完全復(fù)晴。我低頭看一眼手表,11點不到,幾個工作人員正在前方的空地上等候。按照行政區(qū)劃,參加露營的學(xué)生被分為七組,我們組一共十九人。只有四個男孩,其中數(shù)我年齡最小,開學(xué)也不過剛升三年級。我們的領(lǐng)隊是一位女老師,皮膚白得剔透,滿臉汗?jié)n使她的笑容顯得很費力。她伸手作出圍攏的動作,向我們作自我介紹——她姓陳,我們可以叫她Miss Chen。她發(fā)“Ch”的音節(jié)時混著一種翻譯腔調(diào),別扭而動聽,我們?nèi)滩蛔『逄么笮?。并且,伴隨更意味深長的竊笑,背地里,那些高年級的男孩叫她“細(xì)腰”。

細(xì)腰把我們領(lǐng)到休息處。那是一座搭得很草率的棚屋,或許為追求鄉(xiāng)野風(fēng)情,刻意配了一頂茅檐。我們的隊伍蜂擁進(jìn)去,到處嬉鬧,不時傳出幾聲興奮的尖叫。我環(huán)顧四周,一片嘈嘈切切中幾乎無人落單。我們組里有些人本就是朋友,另一些也在漫長的車程中尋到了友誼。唯獨我怔怔坐著,撥弄手表外層的橡膠制托馬斯火車頭。

“他們真無聊?!焙鋈唬粋€女孩坐到我旁邊。

“誰?”我有些驚訝。

女孩比我略矮一點,梳著一對麻花辮,神情卻露出一種意外的成熟。她的雙眼異常清亮,聚焦于任何一處,看起來都別有深意。她對我下意識的提問置若罔聞,轉(zhuǎn)而說道,“剛才我坐你前面,你一直動我的椅子?!?/p>

“對不起?!蔽翌D覺面部燒紅,想解釋是為怕冷,又擔(dān)心她因此小看我,不由得更窘迫。我磕磕絆絆地說,“回去路上,我一定會注意的。”

“算了?!彼涞卣f。

“你是哪個學(xué)校的?”我問。

“我們學(xué)校很爛,不說了?!彼龜[擺手。

“我聽以前來過的人說,營地的北邊有一個高爾夫球場。即使在半夜,照燈也會全開,草坪綠得發(fā)光,見過的人都以為在做夢。解散以后,我們可以去找找看……”我說。

她仿佛并不在意我說的話,沒有直接回答,但察覺到我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你看什么?”她瞥了我一眼。

“……你這邊辮子松了?!蔽疫t疑著告訴她。

她抬臂一摸,把一撮逸出來的發(fā)卷抓在手里,又站起來,往附近張望一番。烈日生煙,刺得她微微瞇起眼睛。她大約想找鏡子一類的東西,但終無所獲,于是坐回了我旁邊。

“我故意這樣梳的?!彼砷_手。

入營第一餐,訂在休閑區(qū)的一家酒店。我們跟著細(xì)腰走進(jìn)大堂,只見十幾臺鋪了綢緞桌布的圓桌,上面已擺好涼菜。四盞巨型宴會燈高懸在頭頂,光線穿透琳瑯的水晶裝飾片,一道人造虹影被折射到白墻上。我望得出神,想告訴那個女孩,但沒看見她。等我們開了飯,她才匆匆地跑進(jìn)來,在旁邊一桌入座。我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打量那個女孩。她的身形很瘦小,坐在位子上,像圍欄中因朽蝕而下陷的一根松木。她幾乎不動筷子,也不參與周圍人的話題。多數(shù)時候,她低著頭,剝手上的肉刺。她的頭發(fā)重新梳過一遍,此時,兩條辮子齊整、干凈,非常均勻地箍在粉色皮筋里。只是不經(jīng)意地,她會伸手去摸原來松散的地方,反復(fù)確認(rèn)這些發(fā)絲已改邪歸正,全然聽從了她的心意。與我不同,她似乎無意觀察外界,任憑自我蜷縮在無形的盒子里。然而,當(dāng)我吃完準(zhǔn)備離開時,她跟了上來。

我就是這樣認(rèn)識文英兒的。湊巧的是,夏令營第一天,營地安排我們住別墅,我和文英兒因同組而分到了一起。別墅以全球國家命名,我們所住之處叫“土耳其”,而我幸運地入住了唯一的單人間。

“我有個叔叔在土耳其?!蔽挠赫f。

“真的嗎,他去那里干嗎?”我正收拾行李,饒有興致地停下來。

“做生意呀,賺錢?!彼桓惫治覜]見識的樣子。

“賺到了嗎?”我問。

“當(dāng)然,土耳其人特別喜歡中國人。他賺了很多錢,打算在當(dāng)?shù)刭I一座小鎮(zhèn)?!彼f。

“太厲害了,他會接你們?nèi)ネ鎲??”我半信半疑,那種生活過于遙遠(yuǎn)。

“會吧……會的?!彼酒鹕?,在我藍(lán)色的床鋪上留了一道褶皺。午后,室內(nèi)外的溫差高,窗玻璃上有一層細(xì)小的水珠。文英兒用手掌小心地擦拭,一片清晰的視野從中浮現(xiàn)。我們可以望見遠(yuǎn)處的樹林,千萬張綠葉當(dāng)空細(xì)閃,容留暖風(fēng)賦形。低處遍布著不知名的野花,是夏日了,一切色彩的靈韻在蒸騰中被喚醒。再往后,就是那塊即將扎滿帳篷的空地,我們的露營也會隨之真正地開始。

到了下午,我懶散地踱到游泳館。細(xì)腰已經(jīng)等在門口,遞給我一份儲物柜的號碼牌。小黃鴨造型,翅膀上刻著一個暫時屬于我的數(shù)字,在我手心輕輕發(fā)燙。泳池是露天的,周圍以人工沙灘造景,外圈還種了一些綠植。我認(rèn)不出具體的種類,只是模糊地想到,它們在熱帶也許是常見的。為了吹起救生圈,我不得不長久地蹲在岸邊。許多人從我身旁經(jīng)過,沙灘上的足跡被一遍遍重置。其中也包括細(xì)腰的,她穿了一件印滿草莓的連體泳衣,快步跳入水中。我有些暈眩,好在救生圈差不多吹成,于是堵上了橡膠塞。

泳池很大,靠一點想象力的彌補,它就能成為真實的海。我的泳褲是去年買的,穿在身上卻已有點緊。稍劃一下水,下肢崩得窒息,就停在了池中。有生以來頭一次,我感到自己像一座小型島嶼,遲鈍地浮在水上,承納落下的光線、灰塵與寂靜。就在這時,文英兒抓住了我的救生圈。水淹到她的下巴,可能蹚過來的途中嗆了水,她咳嗽了一陣才開口。

“我想用一下你的救生圈?!彼f。

“我這個氣吹得不夠,你問問別人……”我很為難地說。

“沒關(guān)系,讓我試試?!彼f。

“可是我不會游泳,離開救生圈不行?!蔽?guī)捉鼑肃椤?/p>

“你又沒在游?!彼粌H沒退讓,反而變得更加蠻橫。

“我剛休息好,馬上就游了?!蔽艺f。逃離災(zāi)難似的,避開她的注視。

文英兒不再說話??人栽俣确浩饡r,她用一只手捂住口,另一只手死死抓著救生圈的一側(cè)。我們僵持不下,我只好憑蠻力游動,以為她會被迫放開。誰知我一蹬腿,她抓得更緊了,整個人撲在救生圈的后方。沒游幾步,她仿佛發(fā)現(xiàn)了某種訣竅,也跟著我的節(jié)奏蹬——她搭上便車,把救生圈的一部分用作了浮板。見這樣行得通,她大笑起來,喉嚨里發(fā)出細(xì)鋼絲拉扯般的嘶嘶余音。來露營中心小半天,我還沒見過文英兒如此開懷。那層陰沉的面罩從她臉部化去,緊接著破殼而出的,是一張鮮亮的少女面孔。

我們不知疲倦地往前游。漸漸地,人更少了,日光把空氣曬出一種微弱的咸味。突然,文英兒一失神,從救生圈上翻落下去。水面很快吞噬了她的身體,呼吸釋放出的泡沫、雙手撲騰時打出的水花紛紛涌起,向外擴散出無望的漣漪。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們早已游進(jìn)了深水區(qū)。近處沒有一個救生員。我極力探出身子,往水下?lián)颇蔷呤萑醯纳硇巍S幸粌纱?,我似乎觸碰到文英兒,但電光石火,根本來不及拉起她。我的眼睛脹痛,淚水快溢出來了。文英兒竭盡所能地掙扎,水的棱鏡使她身姿更扭曲。某一瞬間,她終于攥住了我的褲腿邊緣,繼而是腰、上衣。知道她的位置后,我又一次伸出手,一把將她拎了上來。

一場小小的劫后余生,反倒讓我們放松了很多。回去路上,經(jīng)過一家小賣部,文英兒要請我喝汽水。

“我們現(xiàn)在是生死之交了?!彼A苏Q?,說,“這樣吧,我們可以交換一個秘密?!?/p>

“我沒什么秘密?!蔽蚁肓讼胝f。

“不可能,每個人都有秘密,也許有很多個。”她說。

“那你先說一個?”我開玩笑說。

“晚上告訴你?!彼f。

我們挑了瓶裝的美年達(dá)。結(jié)賬時,文英兒從挎包里掏出一把硬幣。面值都很小,甚至有不少一分、兩分的。她數(shù)了半天,后面排起長隊。我等得焦急,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十元紙幣,但文英兒并不領(lǐng)情,堅持?jǐn)?shù)出了相應(yīng)的數(shù)目。

作為過渡,夏令營的第一天沒有任何任務(wù)。晚上,由高年級的學(xué)生主導(dǎo),我們一行十個人,在別墅里玩“你畫我猜”的游戲。有一輪,文英兒抽到的詞語是“歡樂”,輪到文英兒作畫時,別人很快猜中了,她還馬不停蹄地繼續(xù)畫著——在那個歡樂的人周圍補上海鷗、礁石、發(fā)亮的藻類。文英兒畫得很好,絲毫不比少年宮里參加美術(shù)比賽的選手遜色。然而,已經(jīng)知曉答案的猜謎者們卻不耐煩了。屢說不止,一個初二的女孩干脆奪走文英兒的鉛筆,往沙發(fā)下丟去。由于兩人身形懸殊,大女孩完全可以把這一切做得輕描淡寫。至于文英兒,則被迫以虛弱的兇狠來回?fù)簟テ鹱郎系陌准垼疵撼?,送葬儀式似的紙屑撒在他們頭上。

“季小鵬,我們走?!彼龑ξ野l(fā)出一道昂揚的指令。

可當(dāng)我們回到我位于三樓的房間時,她的氣焰迅速耗散了。她蜷縮在我床頭,像一堆再無復(fù)燃可能的炭火。我們不開燈,半敞窗簾,往外借一些零星的光。她沒有哭,至少沒發(fā)出聲音,幽靜得以在房間里停留。不一會兒,有人踩上樓梯,我們不禁屏住呼吸。所幸,他們不是往三樓來的。

“他們都回房間了。”我小聲說。

“隨便,關(guān)我什么事!”她啞了,話音落在空氣里,一把生銹的鋸子。

“你餓嗎?我?guī)Я伺菝?。”我忽然想到?/p>

我躡手躡腳地下樓,好不容易找到熱水瓶,里面滴水不剩。為了不讓文英兒失望,我提起空瓶出門打水。一打開門,猛地看見許多陌生人聚集在外面。

冰冷的紅藍(lán)燈光下,兩輛警車如喘氣的野獸。細(xì)腰正與警察交涉,他們在我十米開外,聽不清具體說什么。在警察身后,有一對蒼老的男女。女人面部猙獰,好像要打細(xì)腰,被兩個警察協(xié)力架住。男人則截然相反,始終不語。一件白色T恤罩住他佝僂的身軀,領(lǐng)口、袖口布滿小破洞。鬼使神差地,一種詭異的預(yù)知力量從我身上煥發(fā)——這些人的出現(xiàn)都和文英兒有關(guān)。

我嚇得連忙鎖上門,當(dāng)時是夜里十點半。

“你是說,當(dāng)年,孟云嬌就是這樣被警察帶走的?”李貞瞪著眼睛。指間的煙燒出很長一截灰,她渾然不覺。經(jīng)風(fēng)一吹,塵燼落滿她的手背。

“文英兒……她本名叫文英兒?!蔽艺f。

“他們憑什么帶走她?”對于我的糾正,李貞置若罔聞,只顧追問。

“她偷了家里的錢,私自報名參加夏令營。父母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到傍晚還不見人影,報警才找到露營中心?!蔽艺f。

我想象警車在公路上驅(qū)馳,夏季的黃昏空前遼闊,云火燎原。文英兒的父母坐后座,光流自下而上滌蕩他們的身體,循環(huán)往復(fù),像一種抽象的潔具——但沒有什么被清潔或改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黑夜將至。

“不過她只偷了兩百?!蔽蚁蚶钬懡忉屨f,“夏令營的費用是兩百七。就是說,有一部分錢是她自己存下來的?!?/p>

“嗯,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崩钬懨翡J地察覺到我的態(tài)度,故意說。

“也不能這么說……”我說。

“你們后來有聯(lián)系嗎?”她問。

“她被帶走前,塞給我一張紙條。當(dāng)時太混亂了,她遠(yuǎn)遠(yuǎn)地用唇語對我說,‘給我寫信’。紙條里是她的地址,字跡很模糊。”我說。

“你寫了嗎?”

“沒有?!笔聦嵄容^復(fù)雜,但這個回答大體上是正確的。我說,“又過了七八年,應(yīng)該是我念高中的時候。有一年暑假,學(xué)校組織社會實踐。每人拿著紅十字會的袋子,去各個路口為小兒麻痹癥患者募捐。我負(fù)責(zé)的路口靠近文廟,結(jié)束后閑逛,突然想到那里離文英兒家很近。我是說,她過去的家。那條弄堂早就動遷了,但房子還沒拆完,拆到一半項目暫止了。殘破的房屋定格在那個瞬間,有的被穿破墻垣,有的甚至被劈出了一個橫截面。滿地都是發(fā)黃的雨水溝,很臟。沒走多深,我就想回頭了。然而,轉(zhuǎn)身看到的卻是類似的畫面。在我反應(yīng)過來之前,我已經(jīng)站在廢墟里了。這時我想到文英兒,一個很有意思的想法跳出來:她留給我一片廢墟——當(dāng)然,那時候我也小,容易沉浸在恢弘的想象里,不怎么明白廢墟的真正含義。”

在我講話的過程中,李貞不時微微仰頭,像要從高空中檢尋某種神秘的信號。等我停下,她關(guān)掉錄音筆,抱歉地一笑:“要下雨了,今天先到這里吧?!?/p>

我快速喝完剩余的咖啡,讓李貞在露天卡座稍等,我則去停車場取車。十分鐘后,我駕車回到原地,大雨從空中暗黃的裂縫間灌下來了。李貞匆匆跑來,坐進(jìn)副駕時,灰色西裝已沾上墨點般的雨跡。她壓低了喘息聲。

“一起吃晚飯嗎?”我問。

“今天不了,孩子最近住家里?!彼f。

我和李貞相識于兩年前的圣誕夜。那是一場藝術(shù)從業(yè)者的集會,四處散發(fā)著奇形怪狀的自由,人人亟待酒精與狂歡的重鑄。我的天性與張狂相悖,對那些被幻覺浸泡過度的自我展示一貫警覺,反而注意到一夜緘默的李貞。當(dāng)時,李貞剛離婚,但絲毫不曾受困于婚姻的崩塌。她有一個剛念小學(xué)的女兒,因工作纏身,由她父母代為撫養(yǎng)。

我們很快見了第二次,李貞來我家。她做了飯,重新疊好床邊的衣服,把雜亂堆放的物品全部歸類。接著是性,如此自然地發(fā)生,甚至罕有色情的意味。李貞比我大幾歲,好像一個熟識已久的姐姐。她深諳我的諸種需求,慷慨地一并打理,而做這些似乎費不了她多少精力。自此以后,李貞大約兩周來一次。相處日益長久,我逐漸察覺李貞的獨特之處。她的性格中潛藏著一種硬朗,使她永遠(yuǎn)望向前方,奔跑的每一刻都令她安心。正是基于此,沒有什么精神困境能羈絆住她,她也很少向我袒露私事。

不久前,市里徹底破獲一起陳年舊案。罪犯疑有兩名,是一對情侶。男嫌疑人于十五年前被捕,執(zhí)行了死刑。女嫌疑人孟云嬌一直在逃,隱姓埋名,終于在一次集體血液采集中暴露行蹤。到處都在談?wù)撨@件案子,從早到晚,電視里輪播著昔日兇案的各種細(xì)節(jié)。

有一天下午,新聞里恰好放到孟云嬌在看守所的錄像。出逃多年的嫌疑人,吊足了觀眾的胃口,我不由得抬頭看了一眼。孟云嬌長相很美,艷麗、嬌柔,正屬男性會為之血脈僨張的外形。讓我驚訝的是,孟云嬌的表情很特別,我好像從前在哪里見過。我盯著屏幕良久,神經(jīng)元怦然跳動,腦顱涌起一陣輕微的疼痛。我意識到一個驚心動魄的事實:這個被媒體傳為“蛇蝎美人”的孟云嬌,就是當(dāng)年的文英兒。我把這件事告訴李貞,出乎我的預(yù)料,她大為振奮。原來李貞早有計劃,要將孟云嬌的故事拍成電影,參投日本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既然我與孟云嬌有過交集,無疑是一座可開掘的靈感礦山。而我也是那天才得知,李貞在戲劇學(xué)院任教職,已拍攝過兩部獨立電影。

雨刮器重復(fù)擦著車窗,像一對鞘翅目動物的觸角。晚高峰期間,我們移動得很慢,車燈、街燈、交通燈在水跡中暈開。雨勢絲毫沒有減弱。一片模糊之中,夜晚的信號不動聲色地顯現(xiàn)。李貞抱著雙臂,尚在回味關(guān)于孟云嬌的往事。

“你們后來見過面嗎?”李貞問。

“沒有。”我回想罷說,“其實有不少機會,好幾次差點約見,但最終沒成行。”

“哪一年的事情?”

“讀本科時,我和文英兒再次聯(lián)系上,她找到工作了。當(dāng)年在營地,我一直以為她比我低一兩級。她長得非常瘦小,看上去就像剛升小學(xué)——可后來我倒推出來,她那時已經(jīng)念五年級了?!蔽艺f。

“難怪她表現(xiàn)得那么早熟?!崩钬懭粲兴肌?/p>

“她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了。”我笑了,想到文英兒言行舉止里賣弄的成分。時過境遷,那些已變得不再重要。在漫長的追憶中,事情表面的翳層脫落,我終于能看見更真實的一切。

“照你說的那樣,文英兒謊言連篇,嘴里沒有一句真話?!崩钬懻f。

“也不全是,有一些東西是真的?!蔽艺f。

“比如?”李貞挑眉問。

“我說不清楚?!?/p>

不知為何,我心中恍如升起一障水霧,難以名狀。待它緩緩散去,我?guī)缀跤|摸到那個時常抑遏著我的暗穴洞口。

李貞沒有追問下去。我打開廣播,一首叫不上名字的粵語老歌響起來。中途,李貞接了一個電話,是她的孩子打來的。她的語氣異常柔和,假如不是親眼見到,我甚至無法相信她有這樣一面。我驀地發(fā)現(xiàn),一夜又一夜的激情,并未使我們更了解彼此——性是一條纏繞著幻景的虛線。臨告別前,李貞想起什么似的,特意轉(zhuǎn)身問我。

“對了,她晚上告訴你秘密了嗎?”

“說了?!?/p>

“是什么?”

“她說……”話到喉嚨口,我才感到說出來很費勁,“她說,她和鄰居模仿過大人做愛。鄰居和她差不多大,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當(dāng)時我怔住了,沒有細(xì)問?!?/p>

實際上,我給文英兒寫過信。

經(jīng)年累月,嘗試了很多次,但沒有一封是寫完的。如今回想起來,人生中的每一個階段,我都萌生過給文英兒寫信的想法。有時是突發(fā)奇想,有時構(gòu)思再三,一個念頭在腦中盤旋數(shù)日,等靜下心來才付諸文字。為防止父母窺看,那些寫到一半的信都撕了。即使后來用電子文檔寫,情緒消失后,我通常也會刪除。前幾年,我去健身館練習(xí)壁球。小小一顆黑球,與墻壁撞擊后又彈回我的拍下,不斷循環(huán)。當(dāng)我大汗淋漓,蹲在一旁喘息時,忽然明白,從來沒有真的收到過信的文英兒,就是那面墻。

有一回,我在一個中學(xué)時代常用的USB盤里,找到半封寫給文英兒的信。在不同的信件里,出于一種兒童的游戲心理,我曾隨意地為文英兒取昵稱。而這封信的頂格,卻赫然寫了文英兒的全名。

文英兒:

好久不見。這是我們認(rèn)識的第六年。我現(xiàn)在在光明初級中學(xué)念書,初二了,成績還算過得去。不知道你怎么樣了?回望容易讓人誤解,以為時間是瞬息而逝的。然而,切實地去度過一天又一天,就會發(fā)現(xiàn)六年非常漫長。我仿佛坐在一條小船上,每一秒都離你更遠(yuǎn)一些,而那種距離是永遠(yuǎn)不可能挽回的。

最近,我們地理老師在課上講到了太陽島。你能相信嗎,原來有一座真實存在的“太陽島”,就在哈爾濱松花江的北岸。據(jù)說,那里有很多異國風(fēng)情的別墅,是二十世紀(jì)初搭中東鐵路進(jìn)來的外國僑民興建的。我們老師還放了一首頌揚太陽島的歌曲,歌詞里有“帶著露營的篷帳,我們來到了太陽島上,小伙們背上六弦琴,姑娘們換好了游泳裝”——這和我們初次見面的露營中心多像??!可六年前我們見面的地方,是一個仿造的假“太陽島”。我為此難過了好幾天。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很多當(dāng)時的細(xì)節(jié)。傍晚走在路上聞到洗發(fā)香波的氣味、那間別墅木制樓梯扶手上的劃痕;還有你走了以后,我們一群男孩去踢足球,草從小腿上劃過的微刺的感受。怎么能說,那個太陽島是假的呢?

這六年來,我更加明白你所說的那個秘密。當(dāng)年你告訴我時,我其實有點害怕,而且要到幾年后才愿意承認(rèn)這一點。或許在潛意識里,我隱隱感覺有一種神秘的力量罩在上面。它讓我皮膚發(fā)癢,以至于六年以后,我仍然會經(jīng)常想起你的秘密。希望你不要為此生氣。至于我拖欠你的秘密,我現(xiàn)在想出來一個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從小就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恐懼!我覺得我們最終會失去所有東西,越在意的,失去得越快……

……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二期,責(zé)編高亞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