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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午夜的海晏縣大街(節(jié)選)
來源:《收獲》 | 索南才讓  2023年04月27日14:30

從家里出發(fā),乘坐裝馬的廂車到了海晏縣,先去了阿克敦巴酒店,那里有小白在等著我們。因為疫情,他從成都回來后已經(jīng)在此隔離了十四天,今天他拿回自由,要請我們喝酒。在他的房間里,我們四個人聊了一會兒賽馬會,步行去“裕豐樓”吃飯。酒是八十二塊錢一瓶的汾酒,喝得盡興。等散場出來已是午夜了,海晏縣街面上空無一人,四月的夜游風(fēng)將每一棟樓都拂塵一遍,也在我們身上久久流連。我打著酒嗝,沿海湖大道朝汽車站方向前行。右邊荒地上高高的兩堆鋼鐵建筑材料,發(fā)出又澀又銳的哨音,我走向那頂綠色的工地帳篷,似乎某個聲音吸引了我。我觀察帳篷里面的熱鬧,也許是覺得有趣吧,走了進去。我聽見了好幾個人的聲音,進來后發(fā)現(xiàn)只有兩個女人。她們很友好地看著我,無聲地詢問。我扶住帳篷的鋼管立柱,眼前不再那么眩暈了。

你是送外賣的嗎?戴藍色棒球帽的女人說,但看起來不像,你是來找人嗎?

他不是送外賣的。你有什么事?另一個長得漂亮的問。

我打開雙臂,我手里沒有東西。

我說對吧,他看起來不像送外賣的。你喝酒了吧?漂亮女人朝帳篷門口張望一下,目光回到我身上。你喝了很多酒吧,臉紅得像屁股。她一說完,好像在等待這句話,帽子女人發(fā)出沉厚的笑聲,笑得眼淚出來了。這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她們也喝了酒。她們身前的小方桌上有一個酒瓶和幾個紙杯。我讓自己顯得自然一些,觀察她們,然后有些高興。她們醉得比我厲害,而且和我一樣,她們也在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變得自然一些。但她們沒有做到,反而變得更壞了。她們不自然地扭捏著,好像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動。

我們的朋友買夜宵去了。帽子女嫵媚一笑。他們會帶酒回來,你和我們一起喝一杯吧。漂亮女人也點點頭,用眼神鼓勵我不用不好意思。

我就是進來看看,我剛剛吃完飯。我在最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但馬上又站起來。進來了兩個男人,大個子披著頭發(fā),不友善地審視我,在等待解釋;小個子將提著的夜宵和兩瓶酒放在桌子上,朝我轉(zhuǎn)過來一張木頭臉,我聽見了最好聽的男聲。老兄,你有什么事?他說。我進來是想休息一會兒。我說,我被風(fēng)暈暈乎乎地吹進來了。然后不等他們再說,我離開了帳篷。走了一段路后,我犯起迷糊,想不起來究竟有沒有跟他倆說話。但沒關(guān)系,我很難受的狀態(tài)好了很多。我接著朝汽車站的方向走,心里有點火氣,現(xiàn)在,他們肯定在嘲笑我。沒關(guān)系,盡管笑好了,我笑別人那么多,已不在意別人笑我了。我走了幾百米,被風(fēng)一陣陣吹,覺得清醒了,但我知道到了明天,我很可能已把這段經(jīng)歷忘得干干凈凈。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我會這樣的。這種情況叫斷片,好像一部電影中間有一部分被切掉了,可能很重要,但卻沒有太大影響。我又走了幾百米,汽車站可以看見了,隔著馬路,我能看見汽車站前面停著的五輛車,其中的一輛是我的。我已經(jīng)走了好一會兒了,為了點一根煙,我坐在馬路牙子上,拉起衣襟摁打火機。這時候,一輛警車停在我面前,我數(shù)了數(shù),下來四個警察。其中一個女警察很眼熟,我多打量兩眼,認(rèn)出來了。她說,弟弟,你在這里干什么?她蹲在我前面,笑嘻嘻地看著我。不知怎么回事,其他三個警察都在這一刻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我在抽煙啊,我說,這么晚了,你還在巡邏?我瞟著這三個警察,我覺得自己很奇怪,居然出現(xiàn)了驕傲的情緒。

不是巡邏,我們執(zhí)勤剛回來。你起來,我送你回去。她說。

不用,我取個鑰匙就回家。我利索地站起來。

你到哪里取鑰匙?

我指了指小停車場。我把鑰匙忘在車?yán)锪?,已?jīng)好幾天了,我今天剛從牧區(qū)下來。我說。

你要開車嗎?她說,千萬別動車。

你覺得我傻嗎?

我送你回去。她堅持說。

真不用,你放心吧。我說,我到了家給你信息。

這時一個男警察問她,你弟弟住在哪兒?。?/p>

就是這棟樓,我說,六單元。你們忙去吧,我走了。

你回家去。姐姐說。

抽個煙也要警察管?我說。

別這樣說,我們在管治安。一個警察說。

那么請問,我有什么錯?

你快回去吧,姐姐說,我們走吧。

等這輛警車拐過街角后,我坐下,重新點了一根煙,慢慢抽著。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她從政府大樓前面的人行道上走來。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她說。

我也知道你會回來。我說。

你真不回家嗎?

我要回家,但先要取鑰匙。

你要是想喝,我陪你喝點。姐姐說。接著我們?nèi)チ怂?,就在汽車站后面的青花小區(qū)里,這是海晏縣最大的小區(qū)。我不知道我們喝酒了沒有,反正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在她床上醒來,她已經(jīng)上班去了。微信里有她的一條信息:昨晚,我們又發(fā)生了事,我們不是說好了做姐弟嗎?你為什么這樣?你違約了。我在她家的冰箱里找到一盒牛奶,一口氣喝干。她這樣說可真沒意思,顯得矯情又做作。我回復(fù)她:我什么也不記得,再說我也沒有違約。我們沒有規(guī)定成為姐弟后不能發(fā)生關(guān)系。我離開她家小區(qū),很快坐進了我的豐田卡羅拉里面,一陣比醉著時更嚴(yán)重的頭暈?zāi)垦?,不太清楚接下來要干什么。我一定有事要做,但不會太要緊,這件事正在回來找我,我抽煙,慢慢等著。第三根快要抽完時,它來了。我得去賽馬場,我的馬——海王——在那里,他們幾個也在那里訓(xùn)練馬,興致高昂。比較前幾年,我對賽馬的態(tài)度越來越散漫,這件事在沒完沒了地給我痛苦。我對海王也不再費心耗時地訓(xùn)練了。認(rèn)識姐姐之前,如果我有十個故事的話,九個跟馬和賽馬會有關(guān)。我很認(rèn)真地對待賽馬,不會拿馬開玩笑?,F(xiàn)在我對自己的態(tài)度感到奇怪,我想我還沒有想清楚,可我卻從來沒有好好想過,好像我被吊在半空,上摸不著天,下踩不到地。

再有幾天,年度“金長鬃”賽馬會在海晏縣蒙古大營賽馬場舉辦。這是重量級的比賽,如果算上虎頭蛇尾的那一屆,海晏縣“金長鬃” 已經(jīng)在十年里舉辦七屆了。疫情突發(fā)的2020年取消了,第二年差一點取消,最后雖然照常舉行,但規(guī)模大幅度縮水,弄得像本縣的交流賽一樣,因為外面的馬一匹也不讓進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參加比賽的馬總共只有六十幾匹,又被分成七八個項目,幾乎所有的馬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因為每個項目都取前六名,八個項目下來就是四十八個獎。太丟人了!不過今年的這一屆到目前為止,外縣的、外州的甚至外省的比賽馬,該來的都來了,這幾日蒙古大營賽馬場很熱鬧,訓(xùn)練日夜不歇。

給姐姐打了個電話。她沒接,一分鐘后,回復(fù)微信:什么事?在開會。今天忙。她將我要說的話全部堵死了,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在縣醫(yī)院的十字路口,我臨時起意,向右駛向公安局,院子里停著三輛警車,全部四門敞開,有幾個警察在擦車,其中一個認(rèn)出了我,說這不是弟弟嗎,來找你姐姐?我說我不是你弟弟,當(dāng)然也不是你哥哥。他說你說話挺沖的,是對我們警察不滿意?我說沒有的事,我最愛警察叔叔。他說昨晚你就陰陽怪氣的,你有什么事?我說我沒有事,在警察叔叔的保護下,我活得很安逸。他說是吧,你能有這覺悟,我很為你姐姐高興,不然她太冤了。我說不用你操心我姐姐,麻煩你了。他說我覺得我們可能會成為一家人,我覺得我有可能會成為你姐夫。我說你有種再說一遍?他說你捏著拳頭想干嗎,想打我?你想清楚,打警察可是重罪。我說有種你脫了這層保護殼,我對你有個整法。

其他幾人攪黃了我們的沖突,打發(fā)我去找姐姐。我回到車?yán)铮@著升旗臺轉(zhuǎn)了三圈,離開了。我從蒙古大營停車場的后門進入賽馬場,迎面撞來一片沙土,我避開,走到就近的水泥看臺坐下。賽場中有十幾匹走馬以勻速鍛煉著,蹄子掏起來的黃沙揚打著肚皮。不知道是什么人出的主意,賽道里鋪滿了黃沙,足有一尺厚,跑得再快的馬到這樣的場地里也是英雄落難。這種賽道和草地根本沒法比,沒有了最激烈的速度較量,觀看激情也會大打折扣。眩暈的感覺還沒有過去,我看見華丹朝我招手的樣子,有點像劈開在風(fēng)中的紙人,輕乎乎地?fù)u擺,我真擔(dān)心他癱倒在沙子里,被馬蹄踩成碎屑。但一晃眼,我躲避了一下陽光的嫵媚撩人,他便已經(jīng)牽著馬站在我鼻子跟前。他說你咋的了兄弟?我說沒事,就是難受。他說你他媽看起來明明就有事的樣子,裝什么?我站起來,一拳搗在他眼窩里,那股憋著的怨氣隨之噴出。我對他笑一下。他慢慢地抬起手,捂著眼睛,慢慢蹲下去,哦哦叫喚。小白來了,站在一邊,掏出手機拍視頻,一邊說,瞧瞧,老八打人了,受害者是華丹小王子,你們快來看啊,就在入口這里。接著他給華丹拍了兩張照片,對我說,我發(fā)到我們八大山人的群里了,嘿嘿,他怎么你了?華丹說,我問他是不是病了,他就給了我一拳,你這人怎么回事,你他媽真有病???我的眼睛怎么樣?小白上前細(xì)細(xì)一瞧,說,沒事,敷上雞蛋,一天就好了。華丹揪住我的頭發(fā)說,你這個斷掌,看看我的眼睛,我怎么你了?我說你再他媽他媽的我還打你。華丹說你再動我一下試試?再碰我一下,我們絕交。小白勸道,別呀別呀,你氣不過就還他一拳,老八你站好。我擺擺手,說,海王呢?華丹說去你媽的海王。

……

(全文刊發(fā)于《收獲》2023年第2期,責(zé)編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