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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在河之洲
來源:《長江文藝》 | 趙志明  2023年04月27日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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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月亮攀上天窗,照得房間愈發(fā)顯得狹小。我還想多看幾眼地上、墻上的月光呢,月光就撒腳跑出去了,比左田榮家養(yǎng)的白兔子的尾巴還短。我用腳背弓彈了彈我老婆的胳膊,她沒有醒轉(zhuǎn),迷迷糊糊以為我想不正經(jīng)的事,發(fā)力把我整個腳掌格開了。其實,我是尋思田橫頭點種的兩行蠶豆開花了。時間過得真是快,我?guī)缀趼牭嚼闲Q豆撐開豆莢的爆裂聲。青蠶豆不會覺得豆莢緊,老蠶豆就不一樣,加上熱太陽一曬,豆莢迅速變黑變枯,就像縮水了一般,老蠶豆就砰地一聲蹦出來了。

之所以想到蠶豆和豆莢,是因為我們的房子確實又小又擠??偣仓挥袃砷g屋,卻住著六口人。廚房占半間,明堂占半間,剩下一個房間用五條草簾子掛起來隔成兩半,我和老婆睡半間,女兒和她奶奶睡半間,兩個半大小子,就只能委屈他們睡明堂上方的隔層。還有一條草黃狗,每晚蜷縮在灶門口。最開始是三口人,老娘住半間,我和老婆住半間;接著是四口人,然后是五口人。老大出生下來,先和他爹他娘睡在一起,斷奶后便攆過去陪他的奶奶睡。老二也是這樣,一張老式床上擠著睡祖孫三個人,就像我老娘說的:“餛飩下到開水鍋里,看起來滿滿一鍋,也總能撲騰出點地方來?!睘榱瞬蛔璧K兩個孫子長身體,老娘開始肉眼可見地變老,身體縮小,腰也彎了,背也駝了,她晚上只緊床的一邊睡,蜷在被窩里簡直就像是一只打呼嚕的老貓。小女兒出生后,我們夫妻兩個沒敢再要孩子,為此,我老婆還受苦遭罪引產(chǎn)了幾次,坐了幾回小月子。等到小女兒斷奶,好在她的兩個哥哥也適時長大,晚上可以順著梯子爬到閣樓上睡覺,我們不用擔心他們睡沉了翻身亂滾以致跌下閣樓,或者半夜醒來因為看到家蛇追逐老鼠而受到驚嚇。

然而,孩子們總是見風就長。特別是在春夜里,他們身體里骨頭拔節(jié)的聲音愈發(fā)清晰。聽在耳朵膛里,總是讓做娘老子的人既高興又發(fā)愁。再這么下去,隨著孩子們越長越大,房子就會像干老的豆莢一樣,無法提供從容轉(zhuǎn)身的空間,最后只能被掙裂。在我的預想中,先是天窗會松散脫落,然后房頂彈到空中,接著是墻壁被撐破,最后整座屋子轟然倒塌。如果一家人不想過露天生活,勢必要尋方設法,最好是推倒重蓋一座三間頭或四間頭新屋,實在不濟從老屋后檐往外接出一根椽子,三步頭變四步頭也行,至少能讓三個孩子變長的手腳有地方放。

我去找村長。村長叫左田富,比我年長兩歲,他明明白白告訴我,老地基上蓋新房子,往高里不管是蓋兩層還是三層,誰都攔不著??墒窍胪鶛M里豎里哪怕多出一拃,也屬于擴建,人口多的家庭,鄉(xiāng)上村里肯定是支持的,但必須事先征得那個方向的隔壁鄰舍同意簽字,免得以后為了尺把地皮的事情吵得雞犬不寧。

問題就出在這里。我的隔壁四個鄰居,東首的左明榮,南向的左有財,西邊的呂國生,北頭的呂國民,像開過內(nèi)部會議統(tǒng)一了口徑,直接回我一個不愿意,還說什么“自古以來,宰相的房前屋后都要留出一扁擔距離的空地”。橫里豎里,誰都不肯通融,虧了我和他們四家還是房門里,我們的爺爺那輩還是親兄弟呢。至于高里,我是想都不敢想,畢竟缺的鈔票不是一點兩點,總不至于房子蓋起來卻空下一屁股債,全家人都喝西北風。

這樣又熬了兩年,實在不行了。兩個小子的年輪、身板又大了兩圈,但心智好像反而縮回去了,有一晚睡覺前竟然因為呼延慶和薛仁貴兩個人挑滑車誰更厲害而在閣樓上打得落落翻,春天貓叫春,餓煞狗爭骨頭,都鬧不出這樣的動靜。之后,兄弟兩個一連好幾天互不理睬,當對方是空氣。女兒也大了,嘴上雖然不說,但我們知道她心里肯定是不愿意再和奶奶睡一張床了。

沒了辦法想,我只能又去找田富。見到我田富的頭都大了,很為難地訴起苦來:“你家的困難我當然清楚??墒菫忱锬募覜]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村長更是燙手山芋,我都盼著誰能發(fā)發(fā)善心接過去當,我也好兩肩一輕松。你看咱們左家灣,從老祖宗們舊辰光拖兒拽女來這邊扎根,然后親眷一連串的投奔過來,也有百來年歷史了。幾代人馬就像荷花蕩的蓮葉子一般鋪陳開來,以前空地多,自然能讓父子兄弟相傍而居?,F(xiàn)如今卻不能了。你要批一塊新地基肯定沒問題,但只能到村口外沿。你相中了哪里的位置,就用自留地去同別人調(diào)過來,面積夠了之后,我肯定給你至少能蓋三間屋的地基。”

于是,我繞著村子外沿滿世界找空地,相中了哪塊,便去和主家打商量,即使讓我多拿出幾厘幾分的自留地去換,我也不會舍不得??墒且廊慌隽艘槐亲踊?。每個人都有兒子,兒子以后又會生兒子,既然村子里房滿為患,老屋基現(xiàn)在只能向內(nèi)縮不能往外擴,大家的眼光便都戳向村外圍,誰愿意把最靠近村子的自家地皮調(diào)給別人呢?我沿著村子轉(zhuǎn)了一圈,沒一處談攏,再繞更大一個圈,還是沒希望。我心里窩火得很,要知道再往外面走幾步,東面就到河埂了;南面是打谷場,每戶人家分有一塊豆腐干似的地,像補丁撂補丁,蓋房子自然不能占這里;西面是十畝村基塘,村民過年的魚都是等塘清干后分,按戶頭數(shù)人頭,大魚搭配貓魚,沒個多也有個少——這有點扯遠了——自古水上雖然可以行船,但沒聽說房子能建在水面上的;北面是亂竹林和茅草坡,幾十年無人過問,亂糟糟的成了鬼墳攤,都說人和人為鄰,鬼跟鬼接壤,這里陽氣不足,陰氣過盛,自然也不能蓋房子。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扳著手指頭往上歷數(shù)幾代人的辛苦積累,這根接力棒好不容易交到我手上,居然混到如今拆爛烏的地步,我的兩男一女看來只能去住地震棚子了。

我問田富怎么辦。田富也鼻頭發(fā)酸,好歹他和我是堂弟兄,一筆寫不出兩個左字,便請來地方面上一位有名的風水先生,相陪著我一起去選地,還拍著胸脯下保證說:“這次你選中的地方,沒有誰不敢不換給你?!?/p>

東面、西面和北面都沒有看頭,我們?nèi)齻€人便往村子南面走。

走過打谷場,就是?;焯痢_@個?;焯?,早年間里面死過幾頭耕牛,是雷雨天被閃電劈死的。這也是我小時候聽村里放牛的大爺爺講古今順便聽到的。大爺爺還說,牛是大氣動物,沒想到會這么作孽,可見這塊地方兇得很。這些我都記得很清楚,想忘也忘不掉。后來社里在此處建副業(yè)站,養(yǎng)種豬肉豬,養(yǎng)雞鵝鴨禽,果然都沒有搞起來,白白搭進去很多本錢。田富看著?;焯粒瑒傁胍獜埧谡f什么,我連連擺手,及時堵住了他的話頭。有些話是不能講的,講出來和不講出來,完全是兩回事。我是寧肯在樹上造窩,也不敢平了?;焯?,再在上面蓋房子。就算房子能蓋起來,誰又敢住進去呢?

走南闖北的風水師也聽說過此事,說:“牛本是天上神仙,為了搭救人間受苦受難的百姓,這才騎著蠶下凡。這幾頭牛,是用它們的壽命替左家灣全村人消災了。你們是看不到,這個?;焯晾?,牛角分明還豎在水面上,牛尾巴還在攪水呢?!?/p>

我和田富汗毛孔都張開了,只覺得四下里陰旋風陣陣,趕緊抬腳又往前走。田富還不忘提醒我說:“你可想明白了,?;焯猎偻?,離村子可就更遠了。”有多遠呢,我想至少不下于南霽云借糧不成后張弓搭箭射出去的距離。但有什么辦法呢,人活一口氣,活人總不能讓一口氣堵住喉嚨管。最后,風水師幫我選了一塊適合建房的寶地,是離村子相對來講最近的,又在河埂旁邊。居必近水。這也是老祖宗相中灣里的原因。扎根定居,除了要打地基造房子,還得靠近河沿好筑碼頭,洗衣淘米挑水,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要考慮到。

這樣,選房址的事情終于辦妥。我們站在河埂上抽煙。在田富的屁股后面,是一座孤零零的水電站,水電站旁邊點綴著幾叢斑茅、幾棵矮樹和幾個墳包。在我的左面,很快將出現(xiàn)一個新碼頭。在我的右面,一處新家也將破土而出。在我的前面,是隔遠了看顯得矮下去一截的村莊。真的,站在這里回望,村子確實縮小了一般。想到這里,我突然提高聲音連喊了好幾嗓子。我喊的是我自己的名字?!白髽s富,左榮富,左榮富?!鄙砼缘淖筇锔粐樍艘淮筇?,銜在嘴上的煙都掉到了地上。他以為我撞邪發(fā)神經(jīng),荒郊野外的哪有人作興高喊自己的名字。雖然是大白天,也讓人瘆得慌。還好有風水師在旁邊,不然他就要拔起腳來逃掉。

我苦笑了一下,跟他解釋說:“我就是試一試。以后我搬過來,兩邊遇到什么事,村里朝這邊喊一聲,或者這邊對著村子喊一聲,都能聽到嗎?還是說,遞句話這么簡單的事,還要靠兩根腳桿走過來走過去?”

田富安慰我說:“這邊離村子確實遠了點。不過,你也別擔心。再過幾年,你家老大和老二結婚分家,便有三戶人家了。再說了,村里像明榮這樣養(yǎng)了三個兒子的有好幾戶,他們以后要造屋,肯定也得挪到你旁邊再做鄰居,不然其他地方批不到地基。到時要么落在你南頭,要么落在你西邊,總之,地理位置肯定都沒有你現(xiàn)在選的好。先到先得,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p>

聽到田富這么說,旁邊的風水師也很贊同,說:“五家莊離你們左家灣不遠,你們都知道的吧。村名聽起來好像只有五家人家,但現(xiàn)在少說也有幾十戶了。老母雞孵小雞都需要時間,更不用說一個村子了?!?/p>

我自己心里也這么想。盤古開天辟地,女媧捏土造人,當時世界上才多少人,現(xiàn)在又有多少人。老祖宗初來乍到這個灣里,因為方圓好幾里之內(nèi)都荒無人煙才能立住腳跟,百八十年過去,最初的一戶人家已經(jīng)開枝散葉,繁衍成現(xiàn)在的兩三百家。照這么看,等到大小子和二小子分門別戶,娶妻生子,然后再等他個二三十年,孫子們長大成人,又是雄赳赳氣昂昂一隊人馬,就算沒有其他人愿意將房子建過來,這里也能蓬勃成一個小村子。

這么一來,我肚里也舒服了。就當我是秉承老祖先的步伐繼續(xù)開疆辟土好了。即將遇到的困難肯定不少,但總比那個時候背井離鄉(xiāng)、舉目無親要好很多吧。

2

新家建成后,我們把老房子里的一應東西家什都搬運過去。我老婆在前面拖一架板車,上面堆著占地方的大件家具和壓秤砣的重物,竹床、碗櫥、立柜、箱子、水缸、稻米之類,我的丫頭在后面出力攘。我一個人推一輛獨輪車。那還是幾年前挖掘新開河,其他村一個村民帶到工地上推土方用的,因為輪子和一條把柄壞掉便充公報廢了。我沒用過獨輪車,但瞧著可惜,便撿了回來,找我做木匠的妹夫打了一只木輪、一條把柄,湊合著還能用,雖然不能裝載太大的重物,但運送小零小碎卻很方便。兩個小子肩杠雖嫩,一個挑副空糞桶,一個挑副半滿的挑箕,也是有模有樣。我的老娘空著雙手,走在最后面。對老房子她的感情最深,說起來這還是她和我爹累死累活掙下的,他們結婚時只有兩間土結茅草房,到我成家時便換成了兩間磚瓦房。俗話說,麻布袋草布袋,一代管一代,我總不能一代不如一代。和老娘走在一起的,是那條草黃狗,我們都喚它“阿黃”。老娘走得慢,阿黃躥得快,它便走走停停,時不時地縱出去在某個草堆腳或樹根處嗅聞不停,然后蹺起后腿擠撒出一點尿液。之前修房子時,阿黃每天都要陪我走七八十來趟,它已經(jīng)將這條路視為它的領地了。

窮歸窮,家里還有三擔銅。我們來來回回搬了好幾車。老娘執(zhí)意要跟著我們折返跑。一會掛念老房子檐下的燕子窩,沒有人住在里面,不知道來年春天老燕子還會不會回來。一會擔心老房子門前的幾棵樹,那是要給小丫頭結婚時做陪嫁櫥柜的,會不會在夜里被人偷走。我想,她是不想一個人坐在新房子里等我們,更愿意親眼看著老房子一點點變空,新房子一點點被填充。見到她這樣子,我心里也不好過,暗自發(fā)愿,以后老娘百老歸天,一定還是要讓她從老房子里走,因為我爹就是在那里閉眼的。都說人是房子的膽,沒人住的房子壞得會很快,我以后要經(jīng)?;厝ゴ驋叽驋撸?guī)整規(guī)整,即使不再住人,也要盡量讓老房子顯得還像有人住時那樣干凈明亮。

看到這樣的行進隊伍,對面河埂上的走路人不免要多望上幾眼。遇到和我一般大的中年人,一般會拿從前相似的一幕打趣我:“榮富,你的老祖宗當年落腳灣里時,也是像你這樣用獨輪車推著一家老小。怎么,你是覺得現(xiàn)在生活不夠好,也要靠著一輛獨輪車另外另尋地方扎根了嗎?”我回一句:“也沒搬出去多遠,門牌號碼上寫的還是左家灣三個字?!被蛘哂泻屠夏镆粯由狭四昙o的老人,像咳嗽一樣隔著河扔過來一句話:“這么大年紀了,為什么要搬到離村口那么遠的地方住,不嫌那里太偏僻了?”老娘只有裝耳朵聾聽不見,大聲喚阿黃,不讓它跑遠。這其中的曲折,我們當然不便向外村人吐露。

按照老娘的意思,我們搬家那天還是要向隔壁鄰舍打聲招呼。低頭不見抬頭見,牙齒和舌頭再要好也有咬著的時候,不聲不響就搬走好像我們做了見不得人的虧心事。我和他們是平輩之交,遇到事情用不著太客氣,但老娘畢竟不一樣,算起來他們都是老娘的下小輩。我有點懊悔,如果之前能搬出老娘來,說不定他們的耳朵根子會軟一點,心肝不至于這么硬,我們就不必搬走,至少在兒子們結婚之前我不用操心另找地基另蓋房子的事。是不是這樣呢?所以他們家門一整天都緊閉著,好像闔家老小都去外村親戚家吃喜酒了。他們其實完全沒必要如此,讓一腳地是人情,不讓地出來也天經(jīng)地義合理合法,何至于這么回避呢?老娘想要逐家逐戶上門一趟,口頭上說幾句話告?zhèn)€別,也是不想幾家人之間就此落下心病,生出罅隙裂縫來,畢竟以后算不上近鄰,遠親更是只停留在口頭稱呼上,誰心里還會真有幾分當真呢。

老房子空出來后,也不是不能派上用場。很久以來,我一直因為碼不好草垛被人嘲諷,不是碼得東倒西歪,就是封頂不結實常遭雨淋,導致燒火的稻草有一大半都是受潮發(fā)霉的。現(xiàn)在好了,我可以把稻草堆在老房子里,有墻作依靠不怕它傾倒,有屋頂罩著也不再怕雨水澆。等到新家里稻草不夠燒了,隨便指派一個跑腿的,丫頭小伙都可以,現(xiàn)拎幾捆就行。遇到梅雨季節(jié),就提前用板車拖一車稻草回來,把灶門口堆得滿滿的。

結果卻是阿黃遭了罪。剛搬來那一段時間,它待不習慣,晚上都跑回老房子里去,像往常那樣進出鉆狗洞,趴在灶門口睡一夜。老房子里不再住人,老灶頭不再燒火,就顯得陰冷濕氣重,阿黃著實挨了不少凍。等到我們在新家里養(yǎng)起了扁嘴畜生,雞鴨鵝的動靜和氣味吸引了遠近野物,野貓、黃鼠狼和扁擔長的大蛇輪番登門窺伺,驚擾得我們整夜睡不成安穩(wěn)覺。我只能用繩子將阿黃拴起來,讓它看院守衛(wèi),不到處瞎跑。夜里有不速之客來了,阿黃便會狂吠不止,靠它示警,我才能及時醒來,起床驅(qū)趕這些壞東西,讓它們從哪里來歸哪里去。有幾次,我一路點著了大爆竹扔它們,我老婆跟在后面用力敲打著臉盆,乒乒乓乓,哐鏘哐鏘,將它們嚇得頭也不敢回,一路屁落落,直到鉆進茅草叢和野墳攤,再也不敢露面。村里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還以為我們請了茅山神術,一時說什么的都有。這之后,阿黃似乎意識到自己在新家中的作用和地位,這才愿意在新的灶門口做窩,我也就不用將它拴住了??墒钱斣铋T口堆滿稻草之后,它的睡窩被侵占,只得又溜回老房子去睡。

沒想到的是,阿黃被繩子拘囚這段時間,因為無法每夜進村回窩,和村里的狗生分了。村里的狗開始排斥、驅(qū)趕阿黃,視其為過路客或者入侵者。每次阿黃想偷偷地潛回村里的老房子,都會驚動村里前前后后的狗,狗叫聲很快連綿成一片。狗靠家門三尺兇?,F(xiàn)在老房子已經(jīng)不能再向阿黃提供這樣的背景和庇護。我懷疑那個狗洞早就被村里的貓狗們共享,不再是阿黃的專有通道,它們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不說將之當成新家,至少也是后花園。往往是阿黃前腳剛進村,后腳便會遭到村里狗群的圍追堵截。阿黃以一敵多,自然落于下風,慘叫聲不絕,隔了這么遠我們都能聽到。根據(jù)凄厲的狗吠聲顯示,村里的狗群先是合力將阿黃逼出村外,阿黃似乎也不愿意將狗群引到新家,而是邊戰(zhàn)邊往西面的野地里跑。等到將阿黃攆得足夠遠,狗群便不再追逐,帶著勝利者的喜悅返回村里,喧囂和鬧騰逐漸平息。擺脫了狗群之后,阿黃還要從西向南兜一個大圈回來,蜷縮在堂屋心冰涼的地上,身體又累傷口又疼,加上完全不能理解自身的遭遇,無法入睡,嗚咽不止。我的老娘心疼它,聽到動靜,即使半夜也要起來給它埋窩,邊鋪稻草邊數(shù)落:“以后少往村里跑,遭咬還不夠嗎?你看你這身好好的毛皮給它們傷的?!毖绢^有一次聽到了,還笑話她奶奶:“我奶奶好玩的,跟阿黃還嘮起家常來了?!?/p>

何止是阿黃呢,我們養(yǎng)的雞,不會走到村里去,當然了,村里的雞也不上我們院子里來。我們養(yǎng)的鴨與鵝,下到河里游來游去,從來不會與村里養(yǎng)的鴨鵝混到一處。所以,我們不用在它們的翅膀、脖頸或尾巴上用紅漆、綠漆作上特別的記號,以免和村里其他人家的混淆了認不出來。畢竟隔得太遠,連上門來的人都少之又少,何況這些走腳畜生呢。不像以前住在村里,我捧個吃飯碗,也能串門三五家,我老婆晚上出門倒個洗腳水,還可以順便到左明榮家和明榮家的閑談幾句。

遠離村子,一戶獨居,果然有很多不便。都是種田人家,家里不開商鋪店面,日常所用總有短缺的時候,不要說農(nóng)具家什經(jīng)常互借,就是燒飯做菜時借醬借醋,甚至來客人了借幾枚雞蛋,也都是常有之事?,F(xiàn)在住離得遠了,家里這些就都得齊備著,不然走到村里,一去一回,費時費力不說,還會讓家里的客人心里不痛快,產(chǎn)生很大的誤會,以為自己貿(mào)然登門,不受待見。

還有碼頭。在村里,一般都是一條線上并排的幾戶人家共建共用一個碼頭。有人出力,拿著釘耙鋤頭將河坎筑出階梯的形狀,有人出材料,或者是石頭,或者是水泥樓板,一層層,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從岸邊一直鋪到水下。若是大家都愿意再添把力,長長的碼頭便能一直延伸到河中間,這樣即使冬天水淺,也能汲到水。當然也有不睦、交惡的情況發(fā)生,上首人家故意砌起院墻,攔住下首鄰居去碼頭的路;下首人家只能要么繞路去碼頭,要么在院子里鑿口井,若是不愿意吃啞巴虧,便會把自家出的幾塊石頭撬開搬走,甚至是扔到河中間,導致碼頭像殘缺不全的一排牙齒?,F(xiàn)而今,我們是一家修建一個碼頭,我不想太寒磣,不能因為只有我們一家使用就將就著來。每個臺階都壘了三塊大石頭,臺階的四面再抹上厚厚一層水泥,不僅穩(wěn)當,還不滑腳。入水之后又多往下排了兩級臺階,保證水淺時碼頭也能正常使用。

這樣的碼頭誰不夸誰不羨呢?而且一戶人家獨用,顯得更加干凈和整潔,至少泥土、魚鱗、血跡這些常有的臟東西是完全看不到的,每次上完碼頭我們都會細心地用河水將垃圾反復沖洗掉。可惜的是,畢竟遠離村子,河水有一股說不清講不明的味道,挑到水缸里,額外多撒一把明礬也不能完全除味,可能是河水還很“野”很“生”的緣故吧。另外,河里只要有機帆船開過,螺旋槳把底層泥水翻攪上來,碼頭周圍便涌出黑黑的渾漿水,帶有一股腐臭腥味,長時間不能消散。這個時候,如果正趕上淘米洗菜的時間點,便只能去村里的碼頭,臨時吃的水也要從那邊用水桶挑過來。一路上遇到的眼光自然都是怪怪的,雖然他們什么也不說,但意思很明白:你們不是自家有碼頭嗎,怎么還要來村里用水,難道是新修的碼頭舍不得踏腳?

或者是我,或者是我老婆,或者是我老娘,這個時候都覺得很難為情,簡直抬不起頭來。

后來還是兩個小子找出了原因。夏天入伏之后,村里的男孩都喜歡長時間泡在河里,皮膚曬得黑黑的,像泥鰍一般。因為離村子遠,加之年紀也不小了,他們兩個又犯懶,不愿為了游個泳跑回村里和那些低齡頑童為伴,就在家門口的河里洗冷浴。入水之后才發(fā)現(xiàn),河底的淤泥都快齊膝蓋深了。原來村里的河段底部淤泥很少,所以水清澈,味道也不重。于是我借了一條船,用三角蹚網(wǎng)前前后后反復地蹚,把河底幾十年積累的老河泥都掏上來了,碼頭附近的水質(zhì)果然變好很多。蹚網(wǎng)里還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很多意外的收獲,有河蚌、蟶子,還有黑魚、鯰魚和甲魚,都是喜歡鉆淤泥的。在一只老河蚌里,我居然還剖出了一粒黃豆大的白珍珠。蹚上來的淤泥也不浪費,運到地里是不錯的肥料。真可謂一舉好幾得。

3

經(jīng)常夾起尾巴落荒而逃的阿黃,居然也有耀武揚威的時候。遇到村人從河埂上經(jīng)過,阿黃為了維護自己的新地盤,會箭一般沖過去,豎上豎下,狂吠不止。有些人膽子小,只能縮住腳站在原地不動,前進怕遭狗咬,后退怕被狗追,只能急迫地大聲喚喊:“家里有人嗎?快出來看住你家的狗,別讓它咬到人?!钡鹊接腥寺劼暥?,一般是我老娘,喝止住了阿黃,這才過得去。他們想必會奇怪,以前在村里住時,這條狗可沒有這么兇過,好像夜夜面對荒野釋放出來的煞氣,連狗的性情都變野了。他們當然不知道,自打搬出村后,阿黃受了村里那些狗多少欺負,破了多少條口子,掉了多少毛。有的人比狗還兇,如果隨身攜帶著農(nóng)具,就會緊捏在手里,形成人狗對峙的局面。阿黃齜牙咧嘴,自然不肯輕易退讓,人揮舞著鋤頭、釘耙或挖鍬,也不敢真打。畢竟打狗還得看主人面。他們一邊佯裝反擊以抵御阿黃的撲咬,一邊厲聲喝罵:“討債狗子,眼睛瞎掉啦,一個村子上的人都不認識了?!边@也是想讓屋子里的人聽到,趕緊出來給解個圍。

只有唐國忠是例外,阿黃從來不咬他。說到唐國忠,順便要牽扯出一點上幾代的事。在左家灣只有兩個旁姓,一個是唐,一個是呂。唐國忠的爺爺本是上門女婿,因為生下的子女多,終于爭取到讓老三兒子復姓了唐,左家灣里這才多出了唐姓一脈;呂姓說起來要復雜一點。我的老太爺膝下有一個自小便被送人家的男娃,因為種種原因成人后又回到村里定居,卻堅持不改從養(yǎng)父那邊過繼來的呂姓。在左家灣,唐姓多少會受點排斥,因為他們原本就應該姓左;呂姓卻一直很張狂,可能是無法接受一度被拋棄的命運,心里產(chǎn)生了怨恨,所以更強調(diào)他們和左姓無關,與左姓人家惹氣相罵時,也總是將“你們本姓左,我們本姓呂”掛在嘴邊。這句話聽起來有道理,卻很傷感情。不僅傷人,還傷村子。左家灣因此隱約有了一條楚河漢界。仔細想想也不奇怪,像《紅樓夢》里,賈府從老太爺開始也才幾代人,寧榮兩府就開始勾心斗角,面和心不和了。

這個唐國忠,在村里最是老實,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性格又像面團禁得住搓揉,所以才輪到他做村里的電工。由此村里出現(xiàn)的電老鼠更多,偷起電來也更膽大,不僅在自家電表上做手腳,還將馬達線私自嫁接到高空的輸電線上,這樣引出的電流不會經(jīng)過電表,自然不用付錢。農(nóng)村生活中,水火電合稱三害,三樣都很無情,其中電又叫電老虎,被電傷電死的大有人在,但沒有人會就此縮手、罷手。那個時候電費昂貴,是每個家庭一筆不小的開支,有的人家是能省則省,有的人家是能偷就偷。供電又非常緊張,為了優(yōu)先工業(yè)用電,農(nóng)村生活用電經(jīng)常被停,一停就是好幾個鐘頭。農(nóng)村的輸電線路也很不穩(wěn)定,經(jīng)常發(fā)生短路造成跳閘。入夜之后,村里剛剛還一片燈火通明,毫無征兆便陷入黑暗中,整個村子好像掉進一個深淵,再也尋不到蹤跡。幾百戶人家瞬間打通了門窗墻壁,就此融為一個毫無芥蒂的大家庭。有的人家里有燈下趕做家庭作業(yè)的學生,有的一家人正圍坐在電視機前看得入迷,有的好賭分子好不容易湊成了局,都不能接受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現(xiàn)意外狀況,便出現(xiàn)眾口一詞齊聲高呼的局面。“唐國忠,唐國忠,你這個懶胚貨,快去送電?!焙枚嗳朔植磺逋k娺€是跳閘,反正只要家里一黑眼前一暗就喊唐國忠的名字。無論三更半夜,外面刮風下雨還是落大雪,更不管沿途有沒有攔路的毒蟲水鬼,唐國忠都要第一時間沿著河埂趕到水電站去推閘送電。電不來燈不亮電視機開不了,回去還要挨頓劈頭劈臉的臭罵,好像電是系在他褲腰帶上的那串鑰匙,斷電了他只要搖搖鑰匙就能通上電。唐國忠去水電站,中途要經(jīng)過我家,有的時候就不愿急著回去,在我家坐上一會,歇口氣,喝一杯茶,抽兩根煙。一來二去,阿黃和他就熟悉了,把他當成了自家人,可以盤在他腳下悠然打盹,自然不會再沖他齜牙咧嘴。

我也很念他的情。新房子上梁后,要接電線進屋,他幫幫襯著說過很多好話。按照他的建議,進村的輸電線既然從河埂上也就是新房子邊上經(jīng)過,可以直接從河埂上搭線過來,那樣便只需用到一根毛竹桿子和不到三十米的電線。可是村里馬上有人跳手跳腳,反對得厲害,覺得我這是占公家便宜,既然我還是左家灣村上的人,就不能搞特殊情況,而是應該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樣,從村口的總閘上分引一條線路。我不愿在這上面枉費口舌,不過是多花點錢而已,又不是什么捅破天的大事!于是,河埂上便出現(xiàn)了兩排線。一排高,是水泥電線桿撐起來的,拉得很緊;一排低一些,是毛竹桿撐起來的,晃悠悠的。毛竹桿再高能有多高呢,大人用力跳起來伸手幾乎就能夠到,要是肩上扛著釘耙,感覺只要稍微翹起來一點,釘耙齒就能將低懸的火線零線給扯下來。走在高低兩排線下面,耳朵里能清楚地聽到電蛇在電線里游動的聲音,從水電站往村子方向的線路發(fā)出的絲絲聲輕微些,像蛇信伸吐,從村里往我家的線路里則充塞著蛇鱗的摩擦聲。唐國忠和我一起豎毛竹接電線的時候,非常為我不值,因為多買了毛竹和電線,這筆錢花得十足冤枉。他反問我:“都是一樣的接線,一近一遠,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嗎?在電的問題上,他們能有我懂?我看他們就是存心的。只要能損人,就算不利己,他們也開心得跟狗一樣?!蔽曳治稣f:“其實很簡單,按照你的建議,我家遠離村子,不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他們肯定不放心,覺得我家用電就跟偷電一樣,都是不花錢的。”唐國忠越想越氣,說:“這幫賊胚!自己胚脾不好,就覺得所有的人和他們一樣,盡剩一肚子壞水了?!币娝跉忸^上,我只能勸他:“同一個村子住這么久了,有些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盤,我們還能不曉得嗎?他們已經(jīng)幫我算好賬,把我‘偷電’省下的錢用在了毛竹和電線上,我又怎么能賴得過去呢?”唐國忠頓時泄了氣,嘆口氣說:“他們的手段,我早就領教過了。我也看穿了,在這個灣里鬼比人多,做賊的比本分人多。再這樣沒皮沒臊,墳墓里的先人估計也要掀開棺材蓋板了?!彼职参课艺f:“你們現(xiàn)在搬出來,照我說,也挺好。離咸菜缸遠一點,不用惹一身水咸氣,至少耳朵膛里能清爽不少?!?/p>

4

水多的地方容易起霧。

有一天晚上,霧氣特別大,霧針隔著門縫窗縫往屋子里鉆,順著呼吸往鼻孔里鉆。阿黃在睡夢中被嗆得發(fā)出哼哼唧唧的叫聲。我的老娘也醒了,在隔壁用她的拐杖尖輕輕地敲墻頭。篤篤篤,像啄木鳥啄樹。我和老婆都醒了,趕緊踢啦著鞋皮過去。

老娘說:“不好了,我做了一個夢,夢里一大群白螞蟻飛到老房子里去,把門啊、窗啊、頂梁柱、椽子啊,都給啃出了一個個窟窿。老房子搖搖晃晃,眼看就要塌了?!蔽依掀虐参克f:“夢都是反著的。這些年榮富隔幾天就去開門窗通風,把老房子照顧得很好?!崩夏锇琢宋依掀乓谎郏f:“照顧得好就不用去看啦?”我順著我老婆的話講:“前一陣子我剛抹過墻、盤過瓦,地上的癟膛撒了石灰,墻角的老鼠洞也都填實了。你就放心吧?!崩夏锇胱诖采希蝗簧鷼饬耍f:“這點事情都喊不動你了。還好我還有兩個孫子,我喊我的孫子去?!蔽液屠掀琶婷嫦嘤U,也不知道這大晚上的老太婆的氣從哪里來,但我不敢再忤逆她,答應她馬上回去看。老娘這才愿意躺下,嘴里還埋怨著:“你可以再晚點去,最好等天亮了再去。到時候白螞蟻就都趁著陽光飛走了?!?/p>

回到房間,我開始穿衣服。我老婆東翻西翻到處找手電筒。有的東西要用到時,總是不在手邊。我說:“到村里才幾步路,閉著眼睛都能摸過去,還要什么電筒!”我老婆說:“大埂這邊還好說,那邊是大河,你不怕一腳踏空滾到河里去?!睗L到河里我也不怕,雖然現(xiàn)在入秋很深天氣也涼了,但畢竟還沒到滴水成冰的程度。

打開大門時,霧氣像決堤一樣涌了進來。眨眼間我們兩個人只剩上半身還浮在半空中,霧氣附著在頭發(fā)上,在發(fā)梢處迅速凝結成了水珠。這還是燈光下的場景。看到室外鋪天蓋地的大霧,我們更加目瞪口呆,都知道外面起霧了,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大。我老婆遲疑了一下,勸我說:“要不,還是等早晨了早點過去?!蔽艺f:“就是第二天,這么大的霧不到中午也散不開。到時老太婆又要發(fā)急。我還是現(xiàn)在過去看看吧?!蔽依掀胚€是有點擔心,說:“要不,我陪你一起過去。”我擺擺手把她轟到床上去了。她一個女人家,肩上的火星頭子能有多旺?還不如我一個人走夜路來得陽氣足。

說實話,長這么大我還沒見過這么大的霧,站在大門口,連院子里的雞圈都看不見。原來院子里但凡有點動靜,雞鴨鵝們都會受到驚擾,發(fā)出咯咯、嘎嘎、喔喔的叫聲,現(xiàn)在一點聲音頭都沒有,好像濃霧已經(jīng)把它們的耳朵、喉嚨都填滿了。我終究還是有點心怵,特意灌了一整盒洋火和一包香煙在口袋里,拿起鑰匙,帶上院門。隨著嘎吱一聲,我整個人已經(jīng)完全淹沒在了層層疊疊的霧障中。霧針源源不斷地從地里生長出來,裊裊地往上升。升到一定高度的霧針像是遇到了阻礙,又紛紛掉頭往下落。落的時候就不走直線了,而是一忽兒往左,一忽兒往右。這樣一來,霧針就完全亂了方向,既從一點向四面八方射出去,也從四面八方匯攏到一個點上。我感到霧針穿透我的身體,就像穿透路上的樹、水泥管和毛竹桿一樣,我的身體變得既透明又毛茸茸的。我不像走在地面上,而像是在大霧中游弋。也感覺不到我的腿腳,好像走著走著,它們便脫離了軀體自行而去。只有把手舉到眼面前,我才知道我的手還在,還能摸到我的口袋,摸到我口袋里裝著的洋火和香煙。這樣,我的心才稍定下來。

大霧侵蝕了我身畔的一切,我本來自以為對這個世界很了解,但現(xiàn)在才驚覺一無所知,連河埂上插著的水泥管和毛竹桿,也消失在茫茫霧海中,再也找不到蹤跡。甚至連電流的絲絲聲也被大霧吞掉了。我覺得我在朝著村子走。但是走了好久,我還是沒走到村口。我好像一直走在我家和村子的連線上,但這條線如同孩子們課本上說的射線,從一個點出發(fā),但無窮無盡,村子雖然位于這條射線上,但在濃霧中似乎憑空消失了,我永遠無法抵達。但是,我也不敢轉(zhuǎn)身往回走,我害怕在這樣一個濃霧彌漫的晚上,我既進不了村,也回不了家。就這樣,我走了好久,在意識到我走了好久之后,我又走了好久。這場詭異的濃霧肯定把時間也吞掉了。時間仿佛停滯了,完全感受不到流動。還好,我想起出門前帶了煙和洋火,便掏出一根煙夾在嘴上,然后劃了一根洋火,沒有劃燃,又劃了一根洋火,還是沒有劃燃。洋火像是沒有了洋火頭,或者是被霧氣洇濕了,完全劃不著。我愈是著急,愈是劃不著。很快,大半盒洋火梗被窩扔進了霧里,化成了霧針。

這時,我才醒悟過來,我肯定是遇到了鬼打墻。我努力回想,確定我出門之后是往村子方向走的,也就是說,我并沒有往水電站的方向走,這證明我此刻不是在荒郊野外。我還沒聽說過有人在離村子這么近的地方迷過路的,慌亂的心稍微鎮(zhèn)定了一點??隙ㄊ沁@場濃霧,讓我在村子的范圍里遇到了鬼打墻。既然劃不著洋火,也點不著煙,我索性就不走了,以免慌不擇路遠離了村子,反而不妙。這么想著,我便一手握著香煙盒,一手握著洋火盒,慢慢蹲坐下來。身體矮了一截,漫空飛舞的霧針更加肆無忌憚,落滿我的一頭一身。如果霧像雪一樣能堆積,到了天明時我肯定會成為一個大霧人。坐定后,我大聲給自己鼓勁:“不管你是什么東西,有什么能耐,我姓左,在左家灣里我是不怕你的。”

我做夢都想不到,在這樣的霧夜里居然還有人和我同行。我的話音剛落,就有一個人在霧里問我:“小后生,你也是去往左家灣嗎?”聽聲音觸手可及,但我完全看不到他,連影子的輪廓也沒有顯現(xiàn)。我回答說:“是啊,我去村里?!蹦侨私又鴨柕溃骸澳銖哪睦飦砟兀俊蔽艺f:“我從家里來,到村里去?!蹦侨擞謫枺骸凹以谀膫€地方?”我說:“我家就在左家灣。”那人有點生氣了,說:“小后生,不要誆騙老人家。你既然是從家里去左家灣,你家又在左家灣,難道有兩個左家灣不成?”我告訴他,左家灣只有一個,這里就是左家灣。他更疑惑了,問:“那怎么我沒看到房子,也沒聽到狗叫?”我說:“我也不知道。興許是被霧遮蔽住了。這里就是左家灣,我以我的姓氏保證,絕對沒有騙你?!蹦莻€人沒再做聲,好像走遠了。隔了一會,又有人隱身在霧里問路,還是到左家灣去的?!罢垎柲?,左家灣怎么走?”聲音有點尖細,聽不出年紀大小,更分不清是男還是女。我說:“往前走就是了?!彪m然我往前走了好久又好久,仍然在原地轉(zhuǎn)轱轆,但村子肯定就在前面,在方向上我絕對沒有騙他。至于他能不能走出我陷入的這個旋渦,我就不知道了。那個晚上,我記不清有多少人經(jīng)過我身邊,向我打聽左家灣的所在,好像他們趕遠路而來,離開這里的時間又過長,以至于他們對這塊地面上蘑菇一樣長出來的左家灣,空有地域印象卻沒有實際感覺了。

我又累又困,幾乎就要躺在地上睡過去。但我反復告誡自己千萬不能睡著,一旦睡過去不知道還能不能醒來,以及醒來之后我的人又會在哪里——這終究是異??植赖氖虑?。還好開始的時候一直有人經(jīng)過,找我問路。這樣一打岔,瞌睡蟲倒是被趕走了不少。等到幾乎沒人再經(jīng)過,我為了抵御越來越強的困意,就把香煙扯碎了,放在嘴里慢慢嚼,嚼到?jīng)]有味了吐掉,再重新含一口。煙絲入嘴苦澀澀的,卻很吊精神。就這樣嚼了十幾根香煙之后,我的耳朵膛里終于聽到了頭遍雞叫。在我的眼前,霧的流動顯得真實起來,身邊的樹木、電線桿、毛竹桿也開始隱隱顯露,好像被濃霧擄走的東西被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我發(fā)現(xiàn)我就坐在?;焯吝吷?,褲腳已經(jīng)全濕了。我在這邊坐了半夜,鼻子里竟然一點也沒有聞到里面腐爛漚臭的味道。現(xiàn)在,這股味道又開始浸沒我。我的腿腳已經(jīng)坐麻了,身邊散落了一地的洋火梗和煙絲。我又摸出洋火,這次劃著了,煙也點著了。我深吸一口,開心極了,這時耳朵里聽到了二遍雞叫。在更為宏亮的公雞啼鳴聲中,有些東西,我看不見但能感覺到,正在往大地深處撤退,以至于地面發(fā)出輕微的顫動。

我站起來,褲腿往下滴著水。進村的時候,絲毫沒有驚擾狗群,我打開老房子的門,拉亮了電燈。老房子當然沒事,因為我剛剛整體修葺過,但在燈光下,我還是看到霧針通過很多窟窿眼正不斷涌進來。于是我明白老娘說的白螞蟻就是霧針。她也許不是完全在說夢話。年久的老房子或許能抵擋風霜雨雪的侵襲,但卻很難扛住霧的腐蝕。因為霧生成于地下,是從地下向天空漫射的無數(shù)目光,被它洞穿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

這次遭遇,我沒有向任何人提及。就是我老婆,第二天她問我怎么一夜沒回,我也只是告訴她,確實在老房子里發(fā)現(xiàn)了白螞蟻的先頭部隊,它們正在通過煙囪、門縫和狗洞,往老房子里聚集。沒辦法,我只能花一夜時間把它們趕走。我老婆問:“你怎么趕的?”我說:“在它們的前進線路上,用火柴燒著了稻草?!蔽依掀庞謫枺骸鞍孜浵侀L什么樣?”我說:“它們長有翅膀,會飛。”我老婆于是就信了。我也問過唐國忠,他應該是左家灣走夜路最多的人了,有沒有遇到過鬼打墻。唐國忠告訴我,他聽旁人說起過,自己一次也沒有遇到過。我就更不想說出來嚇他了,畢竟他還要經(jīng)常在夜里經(jīng)過?;焯寥ニ娬舅碗?。我有點擔心他,就主動說:“送電這事不難吧,不如你配把鑰匙給我,以后夜里遇到濕里濕糟的天氣,我去水電站畢竟比你近好多。”唐國忠說:“推一下電閘的事,能有多難呢?只是水電站那一帶蠻荒僻的,你難道不怕?”我說:“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離水電站比離村子更近,每天早晚開門關門,都能看到水電站那邊,早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有什么怕頭呢?”

經(jīng)過那一次,我的膽子確實大了很多。遇到濃霧天和暗星夜,有時我還特意去村里轉(zhuǎn)一趟,但再也沒有被奇怪的陣勢困住。在濃霧和黑暗的掩映下,村子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等到它再度呈現(xiàn)在那里,又好像什么變化也沒有,但確實又有很不一樣的感覺。好像村子借助濃霧和黑暗,去另外一個世界旅游了一趟,只是村里沒有人察覺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像是被村子遺棄了,而我早已不屬于這個村子。

5

一個人大限將至時,會說很多斷頭話。這些斷頭話大多莫名其妙,可能當事人自己也難以理解,更不用說旁人。就好像漚肥挖的草淹塘,青草樹葉、雞鴨鵝狗的糞便、剩飯剩菜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往里面倒,時間長了,所有的東西都爛在一處,偶爾泛出幾個氣泡咕咕。老娘現(xiàn)在就這樣,有時候說出來的話像高燒胡話,也像冒出的氣泡咕咕。

人的一生原本就像潮水,不斷地往前涌。小辰光歡快點,年輕時湍急點,中年時高漲點,老年時疲緩點。等到撞上死亡這道石壩坎,前面的潮水被迫往回退,后面的潮水出于慣性還在向前推,后退前進的潮水不斷發(fā)生碰撞,形成了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旋渦。過往的經(jīng)歷就在這些漩渦里浮浮沉沉、隱隱現(xiàn)現(xiàn)。老娘跟我和我老婆說,跟她的兩個孫子說,也跟她的孫女說,還跟阿黃說。很多都是翻來覆去講過無數(shù)遍的車轱轆話,無外乎是以前的生活、感觸、世故、人情,至親之間,朋眷之間,鄰里之間,有她自己做的不到之處,也有別人對不起她的,有她深藏在心角落里連我都不知道的,也有我已經(jīng)忘了現(xiàn)在又經(jīng)她提醒回想起來的,有她不愿意再提的,也有我不愿意再聽的,這些陳年往事像浮沫一樣都漂在了水面上。孩子們倒是聽得津津有味,還纏著奶奶問東問西,似乎要將一張舊網(wǎng)重新補綴,然后將所有的落網(wǎng)之魚都打撈出來。

我和老婆開始還笑話她,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竟然記得這么牢靠,后來醒悟過來,老娘這是自知不久于人世,要把這一次人生盡量清空。特別是當她把銀手鐲從手臂上褪下來套到我老婆手上,把金耳環(huán)用手頁子包起來要留給我妹妹時,更是明明白白交代后事了。我對老婆說:“你問問老太婆有什么要吃的,再去鎮(zhèn)上、城里,把能買到的都買回來?!蔽矣滞ㄖ嗣妹谩⒚梅?,還有老娘的娘家人,以及我的叔伯兄弟、房門里。

我的妹妹哭哭啼啼地回來,我對她說:“如果你實在舍不得老娘,就在娘家多住幾天,多陪陪老娘,也幫著你嫂子招待來看老娘的親眷?!庇H眷們也都陸續(xù)來張望老娘,拎著水果、罐頭、蹄髈等等。路遠的親戚無法當天來回,姨娘舅舅們這些長輩都上了年紀,出門一趟不容易,也要多挽留住幾天,我和兩個兒子便回到老房子里打地鋪過夜,將房間留給親眷住,床鋪不夠就鋪稻草打地鋪。老娘很高興,家里很久沒有這么人來人往熱鬧過了。特別是老姊妹們多少年沒見,她們有講不完的體己話,白天講,夜晚講,講到高興時笑兩聲,講到辛酸時就哭一場。

等到將親眷們都安頓好,我和兩個兒子才夾著棉絮和被子,打著手電回老房子。這是搬出來之后我們第一次回去住夜,他們有點興奮,特別是小兒子,打著手電筒不好好照路,而是一通亂射,光柱有時落在漆黑的河面上,有時消失在遙遠的夜空,有時照著了樹上的鳥窩,有時照見了打谷場和打谷場旁邊散落的幾處糞坑。

路過?;焯習r,我想起了“鬼打墻”。那天大霧里不斷經(jīng)過我的人群,肯定也是從灣里離開的,他們只是在完成一次或無數(shù)次回溯。恰恰在那一個夜晚,被我撞上了。似乎是這樣,有離去的,就有回來的。雖然去了哪里不知道,從哪里回來也不知道。

老房子里的稻草是現(xiàn)成的,三捆稻草散開來就能打一個地鋪。我們父子三人頭并頭分睡三個地鋪。兩個兒子畢竟年輕,第二天還要早起去上學,很快響起了輕微的鼾聲。干枯的稻草隔住了地下的涼意,睡在上面稍微動一下就發(fā)出淅淅索索的聲響,聽著很是暖和。我橫豎睡不著,隱約聽到空中有振翅膀的聲音,也許是稻虱子,但身上并不癢。迷迷糊糊中,我覺得門口人影一閃。卻是我的老娘,她慢吞吞地走到我的地鋪旁,彎腰問我:“榮富啊榮富,你不是說過要在老房子里替我送終的嗎?”

我確實表達過差不多的意思。當初搬家時,老娘最開始并不愿意跟我們一起搬走,她覺得她可以一個人生活在老房子里。老房子有灶頭可以燒吃的,有房間可以睡覺,她又沒老到抬不了手邁不開腿,自己照顧自己絕對沒問題。但我不同意,一家人何苦分住兩個地方分用兩個灶頭呢?而且我也擔心村上人說我不孝順。老娘只有我一個兒子,我不照顧她誰照顧她?又不是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才沒水吃呢。孫男孫女也勸她,這才讓她有點猶豫。我趁熱打鐵,對她說,以后她想住老房子,我和老婆肯定陪她回來。我沒有騙她。我是這樣想的,等到老大和老二都到了結婚的年齡,我估計沒有能力給他們每一個人蓋一座房子,十有八九村前的房子讓給老大成家,給老二在旁邊重蓋一座房子,這樣一來,老房子還是要住人,丫頭嫁人之后,我和老婆總歸要陪著老娘住回村里。到時老房子里住三個老人,肯定就不顯得擠了。我們在老房子里送走了我爹,我和老婆自然也要在這里送走老娘。這些話我們都沒有明說出來,但意思就擱在那里誰都明白。

我沒想到老娘會跟我們前后腳回到老房子,外面漆黑一團,河埂的路面又不平坦,有很多車轍印,不知道她是怎么摸黑走到的??此龁柕眉鼻校抑缓谜f:“以后的事以后再做打算。你現(xiàn)在把心放回肚子里。”老娘幽幽嘆了口氣,轉(zhuǎn)身不見了。

我心里疑惑,不知道自己剛才是在夢里還是醒著。我爬起來,伸手拉亮了燈,看到一些小飛蟲正在繞著頂梁柱子飛,其中一只落到我的手背上,咬了我一口,又痛又癢。是白螞蟻,身體比黃螞蟻略大一些,比黑螞蟻又小上一圈,白色透明的翅翼收伏在背上,不仔細幾乎看不出來。老房子里果然飛進了白螞蟻。之前老娘的夢中所見,也許并不是全無來由的。我很難想象得出,白螞蟻會將差不多一人抱的粗柱子啃食一空。但在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物難以想象,就算我是當事人也一頭霧水。比如“鬼打墻”。比如說人之將死的斷頭話。比如剛才老娘的突然現(xiàn)身。我再也無法睡著,翻來覆去想著老娘的問話。如果老娘心里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我肯定要滿足她。唯一麻煩的是,現(xiàn)在老房子里除了稻草什么也沒有,我得趕緊搬一點東西回來,讓老房子盡快恢復家的模樣。

村人看到我又搬竹床回來,都好奇地問:“這是誰要住回來?”我也不便明說是為老娘準備的,只說:“最近來看老人的親戚多,家里有時住不下,老房子里打地鋪太涼,所以準備一張竹床,晚上睡覺不凍骨頭?!蔽乙膊恢浪麄冃挪恍?。沒過兩天,我準備搬回去的東西還沒搬全呢,老房子就失火了。不知道是電線漏電,還是老鼠尾巴著火,又或者是小孩的火柴槍射出的火星子,總之,老房子里的稻草燒得一根不剩,兩間房子燒得只剩半間,里面木制的東西,只有大門的兩扇門板幸存。我沒敢向老娘隱瞞,老娘說:“看來這是天意?!彼墩税肷?,又對我說:“你去看看檐下那個燕子窠,可曾被大火燒到了沒有?”我告訴她:“后屋燒得嚴重,前檐還好,兩扇門板,屋檐下的燕子窠,還有門前的幾棵樹,都沒有燒著。”這可能是草堆緊著后墻堆的緣故,火勢起來后,火舌主要舔的是后屋部分。老娘說:“這就好,要是老燕子回來,看到它們窠也被燒了,可就太傷心了?,F(xiàn)在窠還在,它們愿不愿意住進去,就看它們自己了?!蔽覐娙讨蹨I,借口還有事,出門走到河埂上。我看著遠處的村子,既為老房子感到傷心,又為村子感到慶幸。村子里住房密集,這個時令天干物燥,火勢沒有蔓延開來,也是多虧著明榮他們夜睡警覺,馬上拎著水桶、端著臉盆過來救火潑水,又叫醒了更多的村人,這才把火勢壓下去。等我們趕過去,只看到屋頂大開,四壁兀立,燒焦的木頭上還冒著青煙。

老娘終究未能如愿,還是在新房子里過了輩。送葬那天,八音開路,大小子作為長孫捧著骨灰盒走在前面,后面跟著老娘的至親們。按照習俗,送葬的隊列要從家里出發(fā),繞著左家灣走一圈,然后再去墳山。進村的時候,三岔路上撒著足有長板凳一般闊的一道石灰線。吹八音的樂手們算是見多識廣了,也從來沒見過。不僅是村口,村里好多人家門口的那道石灰線也都有幾指寬。惹得我的娘舅非常生氣,覺得我們村子做事太荒唐,不仁義。人死為大,就算與死者一家有多大的恩怨,也不該做得這么絕。娘舅又問我:“你們在村里和什么人結過仇沒有?”我認真捋了一遍,要說鄰居之間的齷齪肯定有,牙齒和舌頭這么好也有打架的時候,但要說到結仇結怨,確實稱不上。娘舅說:“偷偷摸摸在夜里撒石灰的人,估計也是自己心中有鬼,暗中懷恨在心,怎么會讓其他人知道?”又嘆口氣說:“只是苦了我姐姐,石灰擋道,歸不了家門?!蔽业男∫棠锾嵝训溃骸斑@個倒不用擔心。姐姐住在村外,又不住在村里。石灰擋道,擋的只是進村的道。村里的老房子著過火,不回也沒什么講法?!闭f到這里,娘舅問我:“好好的村里的老房子怎么會失火?”我也解釋不清楚。娘舅沉吟一番,說:“這么說來,倒是有點蹊蹺。不過事情過去這么久,想要查也查不起來了。”

之后又過了一陣,唐國忠有一天夜里去水電站送電,過來坐了一會。他提起一件事。原來,在老房子被火燒之前,村里有一股流言,說是每天晚上有東西悄悄溜進老房子里。隔壁鄰舍嚇得不輕。我們父子確實回去住過幾夜,但不至于驚擾到村里人。更何況我有一夜還特意去明榮家喝了一杯茶,告訴他我們時不時要回老房子住上一夜。村人懷疑是我老娘??墒悄且欢螘r間,老娘身體越來越差,日夜都有人陪在身邊。這不是一派胡言鬼話連天嗎?難道就因為這個莫須有的原因,他們就要放一把火,將我的老房子燒成這樣?虧著唐國忠提醒,我心里才明鏡似的??隙ㄊ怯腥瞬辉敢馕业睦夏镌诶戏孔永镛o世,才捏造謊言在先,燒一把火在后??墒?,村子也是我家的村子,房子也是我家的房子,我們?yōu)槭裁床荒苓@樣做,而他們?yōu)槭裁从帜苓@樣做呢?或許就像唐國忠說的,左家灣還是原來的左家灣,但我家已經(jīng)被有些人認為是左家灣外的一家村了,在很多場合提到我家時,不說“左榮富家”,而是“村前的那個人家”了。有的時候,距離確實是最實用的標簽。就算是親里親眷,不也按遠近來區(qū)分親疏嗎?

老房子被燒后,老娘去世后,我再也不想著老了之后回村居住這件事情了。雖然我名義上還是左家灣上的居民,有門牌號為證,但我心里清楚我已經(jīng)和左家灣沒什么關聯(lián)了。我家的狗和村里的狗見到了會打架。以前阿黃因為回村沒少遭咬。阿黃沒了之后,我們又養(yǎng)了一條花狗,就叫它小花。小花從來不去村里。它像是記住了阿黃的仇,不將村里的過路狗攆得落荒而逃絕不會收腳。我們家的雞鴨鵝從來不會與村里的雞鴨鵝混到一堆。雞犬之聲相聞,但人的往來日稀夜少。我們的打谷場也不在一處了。因為村里其他人將稻把拖到打谷場,再將曬干的稻子拖回家,都是順路的事情。我沒有必要先將稻把拉到打谷場,再將稻子往回拉,而且我現(xiàn)在的院子很大,完全可以在院子里脫粒,還不用擔心稻粒濺到相鄰場地里,被他人撿了便宜顆粒歸倉。不僅如此,為了盡量不與他人打交道,碾場的石磙子,脫粒用的脫粒機,我都自己家買了,放在自家院子里。脫粒機雖然其重無比,但是我和我老婆,還有兩個小子,也能用兩根杠子將它抬挪位置。

早晨、傍晚,我看到四下里炊煙升起,經(jīng)風一吹,村里人家煙囪里冒出的煙便交纏在一起,而我家的炊煙,不管風大風小,永遠不可能飄這么遠,融到村子的上空去。我想,我家的炊煙雖然看似孤獨相,但也免了很多麻煩。

6

不住在村里,也有意想不到的好事。比如說,孩子們不會熱衷于和同齡人互相串門,扎堆貪玩,以致影響學習。大小子成績雖然不拔尖,但也考上了小中專。二小子比他哥哥更進一步,讀了高中考上了軍校。三丫頭讀了師范學校。我本來還擔心憑我和老婆兩個人單純靠種田難以再造一座新房子,沒想到他們都念書有了出息,不用再像苗雞跟在老母雞后面,重復我們的老路了。唐國忠送電時,經(jīng)常會到我家坐一坐,他常說:“榮富,你的三個孩子我是看好的。不說別的,就關起門來看書學習這份耐心,村里就沒有幾個讀書人能比得上。村上的細小佬,不是守著電視機看連續(xù)劇,就是坐在八仙桌上打四副牌的升級,哪有人將心思放在做作業(yè)上?!蔽艺f:“一家人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我們不和其他人家比,比來比去沒什么意義,反而傷感情。”

等到孩子們都畢業(yè)工作,結婚成家,在城市里過上了自己的生活,也三番五次要將我和我老婆接過去同住。我們也上兒子家女兒家做過親眷,住了個把月,但是怎么也待不習慣。我對他們說:“當年我不該將你們奶奶接出村,這個遺憾我今生今世彌補不了。一根稻草就有一顆露水吊。你爹你娘一輩子就是鄉(xiāng)下人,我們住在老家比哪里都愜意?!焙⒆觽儾辉購娗?,只提一個要求,讓我們不要太辛苦,飲食上不要太做人家,花錢上不要太把細。為此,他們每人每個月都寄生活費過來。不要說我們還有力氣,手腳還能動動,就是什么也不做,頓頓吃好的,這些錢也都花不掉。于是,我就把這些錢都存起來。

每天空閑的時候,我都會朝村子望上好幾眼。

我老婆問過我:“怎么,還是想回去住嗎?”她的意思是,現(xiàn)在不缺錢了,如果真的想要搬回去住,把老房子盤盤,馬上就可以住人。我搖搖頭,反問她:“是不是你想住回村里去?”我老婆也不想,她只是好奇我為什么老是回看村子。村子又不是百元大鈔,又不是一朵花,有什么看頭。我說:“你還記得當初我們到處找人換地基嗎?那些人為了把好地段留給自己以后蓋房子,都不肯換給我們?!蔽依掀劈c點頭,當時為了換地皮受的冷眼,她當然忘不掉。我又提醒她:“可是,頭二十年過去了,你不覺得奇怪嗎?那些本來預備要做地基的地方,房子根本沒豎起來?!蔽依掀畔肓讼?,情況果然和我說的一樣。我繼續(xù)說:“其實很簡單。老一輩的人的打算都落空了。年輕人都不愿意住在村里了,他們都在鎮(zhèn)上城里買了房子。實在沒錢的,租也要租到外面去。就這樣,老的一輩人越來越少,新的一代人又都紛紛往外面逃,村子再也不會往外膨脹了,只會越來越凋敝,越來越縮小?!蔽依掀胚€是不理解,說:“現(xiàn)在鄉(xiāng)下的生活條件不像以前那么糟糕,照我看,和城市里已經(jīng)沒什么差別。煤氣、自來水,還有上網(wǎng),城里有的,鄉(xiāng)下都有。至于城里的公園,除了花多一點,空氣還沒有我們這里的野外來得舒服。年輕人為什么就不肯生活在鄉(xiāng)下呢?”我們不是年輕人,當然不知道他們的真實想法,我想,他們也許就是想改變一下生活。說到底,不斷被重復的生活總有過厭的一天。我們指望自己的孩子念書有出息,不是也出于同樣的心理嗎?

每天只要有空,我就會望幾眼村子。這么些年過去了。我家和村子的距離,沒有變得更近,也沒有拉得更遠。從我站的地方望過去,村子顯得矮下去一大截,而且失去了再增高變大的機會。對此,我感到一陣悲涼。真的,看著元氣大傷而且難以恢復的村子,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感嘆:“左家灣,我為你感到悲傷。”

7

村里要修水泥路了。都說修一條水泥路,相當于將百元大鈔平鋪在路上,可見多么花錢。修路的錢,政府專項撥款出大頭,村集體補小頭,如果還不夠,就號召村民們個人積極捐助。捐錢的村民也享有榮譽,在路碑上會刻上大名,五千元起,捐的錢越多,姓名越是靠前。為此,新任村長左建華召開了動員大會。他是左田富的侄兒,算起來當然也要喊我一聲叔叔,不過關系又遠了一層。

開會前,我問:“建華,村里通水泥路是好事,只是不知道路線規(guī)劃下來沒有?”建華犯難地說:“市里建委的工程師會專門下鄉(xiāng)來測量放線,具體路線怎樣,我也不知道?!蔽艺f:“很多人都在傳,水泥路不會做在河埂上,而是要在田野里專門辟出一條路,有這回事嗎?”建華說:“從縣級公路那邊走直線通到村上,目前來看是最省錢的?!蔽艺f:“那就是肯定要繞過我家了,是不是?”建華悶頭抽煙,不再表態(tài)。我對著來開會的社員們說:“不是我不支持村里修路。你們出門鞋底就能踩到水泥路,而我家呢,從我家走到這條水泥路上,還有百來米的泥水路,換作你們是我,愿意掏錢出來嗎?”大家都不做聲。田富站起來說:“我是老村長,我必須出來說兩句公道話。榮富現(xiàn)在住的房子,確實離村子遠了一點,可再遠,就是遠到天邊,他榮富難道就不是左家灣的人了嗎?榮富家難道就不是左家灣的房子嗎?以前我做村長的時候,我是有愧于榮富的,因為村里通自來水,通網(wǎng)線,他家都花了比別人家更多的材料錢。為什么呢?因為自來水總管道、網(wǎng)線總線,都是先通到村上,再由各家各戶出錢買接到自家的材料。有的人家只要買十來米的水管、網(wǎng)線,再多的也就幾十米。可是,榮富呢,要買幾百米長?!碧锔徽f完,唐國忠又補充說:“還有牽電線的時候,榮富多買了多少電線和毛竹竿竿。這還不算,村上有小孩調(diào)皮,將樹枝扔到架高的電線上,引起短路著火,為著安全考慮,家長們又逼著榮富買來了水泥管。六根水泥管,當時還是我陪著榮富去水泥場用板車拖回來的。大家拍著良心說,左榮富到底是灣里人還是外村人,要這么區(qū)別對待?”呂國民不高興了,說:“倒插門家的,你將話說清楚點,到底誰算內(nèi)村人,誰才是外村人?”唐國忠說:“國民黨,你的斜眼睛看清爽一點。我又不姓左,你呂家有邪火也請不要往我身上發(fā)?!笨吹浆F(xiàn)場火藥味漸濃,左建華趕緊充當和事佬,說:“今天開會是討論修路的事情,就不要撇到岔路上去了。修路的費用,公告上早就說清楚了,政府出大頭,村集體補小頭,集體款里面就有村里每戶人家的貢獻。榮富叔實則上也是出了一份力的。而且,既然是個人捐助,就全憑個人自覺自愿,村委不會強逼,更不會攤派。”我站起來說:“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參加這個會了?!闭f完,我拔起腳桿就走,聽到身后有人陰陽怪氣地說:“榮富頭現(xiàn)在三個子女都出息了,看他驕傲的,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對自己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我的兒子女兒無關。這也不是錢的事?!焙孟裎以缇拖胝f的話想做的事情,在今晚終于說了做了,因此上感到通體舒暢,健步如飛,以前要一支煙的路程,現(xiàn)在兩只腳桿隨便蕩一蕩就走到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關心著修路的進程。先是看到幾個穿工裝的人,耳朵上架著圓珠筆,拎著照相機支撐架一樣的三腳架,走走停停,圈圈畫畫。緊接著幾臺推土機開進來,挖挖填填,稻田中間一條路基就現(xiàn)出了雛形。然后是壓路機在上面來回夯實,拖拉機將一車車砂石傾倒下來,一層層鋪開,再由壓路機反復滾軋。最后是攪拌機,像一只大肚的昆蟲一樣旋轉(zhuǎn)著肚皮,吃進去的是水、黃沙和水泥,倒出來的是水泥混凝土。這些水泥混凝土澆鋪開來,硬化后就形成了白花花的水泥路面。我看著這條水泥綢子逐漸伸展,從公路那邊開始,筆直地進了村,心里真不是滋味??墒怯惺裁崔k法呢,就算我捐了錢,路碑上留下了我的名字,這條水泥路也不可能在進村時拐個彎,特意游到我家門前停一下。如果我捐了錢,而路又沒有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這才是遭人恥笑的事情。

正月初二,外甥帶著一家人來拜娘舅的年。車子沿著水泥路開到左家灣,卻只能停在村口的路邊上,因為接下來到我家這段河埂是土路,路面開陽化凍,車輪子根本滾不起來。他們下了車子,一路踩著泥濘走過來,腳上的鞋子早就分不出眼睛鼻頭。外甥一家屁股還沒坐穩(wěn),紅棗糖茶還沒喝幾口,村口那邊汽車喇叭就像吵架一般嘟嘟嘟響起來,原來外甥的車子停的位置不好,擋住了別的車子進出村子的道。外甥只好又踩兩腳爛泥去挪車子。外甥回來后跟我說:“進村的水泥路是好路,就是從村上到娘舅家的這段路太蹩腳了。”臊得我臉都沒處放。不僅是外甥,我身邊上的親眷,好多晚輩都買了汽車,難不成他們來拜年,都要將車子停在村邊再步行過來嗎?我進而想到,我的兒子女兒,四時八節(jié),他們也要開車回來。人有處住,車子沒地方停,這算什么事呢?

由此,我動了修路的念頭。我要將水泥路接到家門口,讓車子能直接開進場院里。這不是要擺什么威風,而是活到我這把歲數(shù)之后正常的反應。

8

唐國忠支持我修路的決定,又擔心我的經(jīng)濟跟不上。他說:“修一條水泥路,哪怕只是從村口到你家門口,好比將大團結鋪滿路面,怎么著也要好幾萬,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政府修路,費用上還有缺口,何況是你個人呢?”我說:“我早就想清楚了。河埂上本來有土路,不需要挖土方,這就省了一筆錢。路修好后,不走大卡車,最多走走小汽車,水泥路面就不用澆得太厚,這樣又省了一筆。壓路機也不需要。石磙子多攆兩遍就是了。這樣一來,就只需要租機器費用、運輸費、材料費和人工費。這幾年,我們老倆口種田打零工也能掙到點余到點,三個細小佬每個月都貼生活費給我們,算起來修路的錢應該是足夠的?!?/p>

聽到我要修路,田富、明榮他們也過來幫忙。人手一多,連請攪拌機的費用都省掉了,我們直接在地上圍一個沙圈拌水泥,水泥鋪澆到碎砂石上面,用灰刀刮得像毛玻璃一樣平,再覆蓋一層草簾子,就像在家里澆水泥汀一樣。隔夜之后,掀開草簾子,一條白嶄嶄、新呱呱的水泥路就一下子冒出來了。

說來也奇怪,河埂上這條水泥路鋪好之后,來我家的人比以前多了不少,有來找我老婆聊閑天的,有來找我喝酒抽煙打牌的。他們都說:“還是你這里好,清靜不說,四周圍都還沒阻沒擋,能吹到?jīng)鲲L,呼吸到新鮮的空氣?!?/p>

有一天,一輛黑轎車開到我家門口停下,從車上走下來三個看面相就很不一般的人物。原來是市委書記和他的秘書,陪同省報記者下鄉(xiāng)了解“村村通公路”政策的落地情況。他們從二級公路上拐下來,順著指示牌一路開到了左家灣,在村口看到河埂上還有一條水泥路通向孤零零的一戶人家,便直接開了過來。對這一節(jié)路,書記是很看重的,記者也很振奮,當場決定要采訪左家灣的這戶人家。

聽到消息,鄉(xiāng)里的干部很快了趕過來。左家灣的很多村民也都聚攏到我家里。像我一樣,長這么大,他們也都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市委書記這樣的大官,個個連大氣都不敢出。

我第一次接受采訪,既激動又緊張,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通順的來。秘書一直在旁邊引導我,讓我不要緊張,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不要有顧慮。左建華來了之后,一直在給我偷偷使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赡苁强吹绞烊硕嗔?,我慢慢也就不那么緊張了。

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擁護,也感謝‘村村通公路的政策’。這是為農(nóng)村為百姓實實在在造福的好政策。因為有了水泥路,現(xiàn)在出門,無論是落雨還是下雪天,腳上的鞋底就跟我們的面孔一樣干凈。我們左家灣,是從一家人,一個姓,蔓延成一個村的。當初左家老祖宗背井離鄉(xiāng),走水路來到這里,靠著一輛獨輪車扎根?,F(xiàn)在水路不靈光了,公路上更鬧熱。我很早以前就聽過這句話,要想富,先修路。路修好了,我們的生活就更有盼頭,我們也有信心能走得更遠?!?/p>

就這樣,左家灣村被樹立為一個典型,來宣傳鄉(xiāng)村通路的政策。記者對左家灣的特別報道,“鄉(xiāng)村通公路,集體暖人心——走共同富裕之路,絕不落下任何一個家庭”,登上了省報的頭版,配發(fā)的正是我家門口這條路的照片。

事后,我找到左建華,對他說:“在記者和書記面前,我把我個人出錢修的這條路歸到了村集體的名下,是不是也相當于我為村子通上水泥路捐了錢出了力呢?”左建華這次很痛快地說:“那是當然。榮富叔你用實際行動支持了省委市委的政策,也為我們左家灣掙了光?!蔽疫M而說:“既然我捐了錢,那路碑上也應該有我的名字吧?”左建華說:“那是當然。所有捐了錢的村民,名字都會刻在路碑上?!蔽艺f:“可是,路碑現(xiàn)在已經(jīng)樹在路邊了,怎么辦?”左建華說:“我馬上找人把榮富叔的名字給補上去?!蔽艺f:“捐助人的名字都已經(jīng)按順序刻好了,我的名字放在哪里合適呢?”左建華拍著胸脯說:“我馬上召集村委和村民們再開個會,一定要順利解決這個事?!?/p>

左建華雖然支持我,但未必理解我。我之所以堅持要把我的名字刻在路碑上,不是自恃功勞,也不是出于虛榮。我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們現(xiàn)在都漂離了左家灣,在離左家灣很遠的城市里生活。等到他們的子女長大,很大可能也會離開他們身邊,去更遠的地方生活。就像水面擴散的漣漪一樣,最開始的那一圈漣漪,和最外圍的那一圈漣漪,隔開它們的也許會是整個水面,是無窮無盡的時間和無邊無際的空間。就像我很少會想到爺爺?shù)臓敔?,幾乎不會想到祖先的祖先,我的子孫后代遲早也會忘了我。不僅忘了我,也壓根不會知道地球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左家灣。

那么,把我的名字刻在一塊路碑上,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意義吧。就像我曾經(jīng)身陷迷霧之中一樣,至少可以給那些永遠的回溯者指路。

“你要去的左家灣,就在前面。”

(全文刊發(fā)于《長江文藝》2023年第4期,責編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