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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種下幸福和希望
來源:人民日報 | 黃軍峰  2023年05月06日07:46

早餐簡單素樸,饅頭,玉米粥,再配點兒自制的小咸菜。

趁著吃飯的空當,孫士玉叮囑丈夫任建新:“立春也過了,你去棚里拾掇拾掇,過兩天該上袋子了。”

任建新扒拉一口飯:“今年閏二月,估計還得冷段時間,不晚!”

“趕早不趕晚,省得到時候顧不過來。”孫士玉又想起一件事,“雇的人也要提前打好招呼,都忙起來,不好找?!?/p>

任建新稀里呼嚕喝著粥,嗓子眼兒里“嗯嗯”著。

吃罷飯,任建新出了門。孫士玉追到大門口再三叮囑:“記得把要雇的人定了!”任建新應承著,向村外走去。

春寒料峭,山上積雪尚未完全融化,斑斑駁駁,深深淺淺。太陽紅彤彤掛在山頭,風里夾雜著泥土蘇醒的味道。孫士玉深吸一口氣,雙手叉腰,舉目遠望,又一個春天來了,新的奮斗開始了……

收拾好碗筷,孫士玉決定去找丈夫任建新。這么多年操心慣了,啥事不親自看一看,她心里不踏實。

出村不遠,便是食用菌棚區(qū)。貧薄的數(shù)百畝土地,如今早已被一個個寬大的黑色蘑菇棚覆蓋。走近這里,很多往事便在孫士玉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

食用菌棚區(qū)建于2015年。在此之前,土地是河北省阜平縣龍王廟村人的依賴,每人七八分地,是家家戶戶最大的希望。人們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苦一年,從地里摳出來的收入只能滿足溫飽。

為了讓日子過得好些,村里的男人們不得不撇下妻兒老小外出打工。

機會像一股看不見的春風,突然就刮進了村。那幾日,村里的大喇叭響個不停,“土地流轉(zhuǎn)”這個詞一遍又一遍鉆進人們的耳朵,也撞擊著龍王廟村人的心門。那塊土地,是他們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寄托。如今要轉(zhuǎn)給別人承包,怎么會愿意?

孫士玉不這么想。她文化不高,卻有著不一般的膽識和魄力。那天,她召集全家人開了一個會,任建新哥哥和弟弟兩家人都來了。這一大家子,除了年節(jié)還是頭一次以“開會”的形式聚到一起。

“咱們都在電視上聽說了吧,這是國家的好政策,應該積極響應?!睂O士玉率先表明了態(tài)度。

任建新耷拉著腦袋不吭聲,大嫂最先開口:“沒了地,吃啥喝啥?難不成都出去打工,咱七十多歲的老娘誰照顧,孩子們誰管?”

大嫂的問題很現(xiàn)實,不過孫士玉早就考慮到了這些:“我覺得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土地流轉(zhuǎn)了,每畝一千元流轉(zhuǎn)金,比咱種地強多了;棚區(qū)建起來,肯定需要大量勞動力,到時候守著家門口打工掙錢,家里的事也不耽擱,兩全其美嘛……”

孫士玉的話有理有據(jù),大嫂一時不知如何辯駁。這時,坐在屋門口馬扎上的任建新的弟弟小聲嘟囔著:“要不咱再等等,看看別人咋弄?”

聲音如蚊子嗡嗡,孫士玉還是聽了個真真兒?!皺C會不會等著我們,更何況大勢所趨,咱家可從來沒給村里扯過后腿?!?/p>

全家人都不吱聲了。看大家都不表態(tài),孫士玉說:“我們先試試如何?將來要是落埋怨,你們都沖我來。”

散會后,孫士玉徑自去了村委會,第一個在土地流轉(zhuǎn)協(xié)議上簽了字……

往事追逐著腳步,孫士玉來到自家蘑菇棚。任建新正在收拾。挨過一個冷冷清清的冬天,棚里溫度還很低,開工前,得把棚里溫度先提上來。有的鐵絲架略顯松動,任建新正拿著鉗子擰來擰去。

“這兩天曬曬棚,溫度上來了,把白灰撒一撒……”孫士玉像個監(jiān)工,一邊用手晃晃任建新剛擰好的鐵絲架,一邊“下任務”。

“你就省點兒心吧,忘不了!”任建新扭頭看看妻子,憨厚的笑容里滿是疼愛。

前期工作不復雜,只半天工夫,蘑菇棚檢查完畢。

夫妻倆往回走,孫士玉又開了話匣子:“你去大哥家看看唄,咱商量好了一塊開工,往年都是這么干的?!薄靶?!”任建新像個時刻接受新任務的士兵,步履堅定,應聲鏗鏘?!敖衲暾胰艘惨沂帜_利索、干活仔細的……”對于媳婦的嘮叨,丈夫從來不厭其煩,他知道,對于這個家,孫士玉付出的太多了。

孫士玉當年嫁給任建新后,發(fā)現(xiàn)家里的狀況并不樂觀。

彼時,任建新的哥哥已經(jīng)結(jié)婚,另立了門戶。家里有幾間灰磚房,可是架不住人多,公公、婆婆、未結(jié)婚的小叔子,還有他們兩口子,五口人擠在一個屋檐下。

公公幾年前出了車禍,不能干重活,小叔子剛成年還沒工作,家里的收入主要靠丈夫常年在外跑長途。而且,家里還欠著三萬塊錢外債……

日子艱難,孫士玉偷偷掉過幾次淚。但,抹淚不能解決現(xiàn)實問題,從小要強的孫士玉在心里安慰自己:“只要肯干,苦日子終會熬過去的。”

婚后,夫妻倆有了女兒,緊接著又添了一個兒子。喜悅之余,夫妻倆更多的是擔憂,這個本就不富裕的家庭,生活更加捉襟見肘。

家要照顧,債要還,日子還得過。剛開始那兩年,丈夫在外跑車,孫士玉一個人操持著家里的各種事情。丈夫的收入,除了養(yǎng)家還要還債,剩不下一分錢。

一家人的日子,就這樣艱難前行。

土地流轉(zhuǎn)順利完成后,食用菌棚區(qū)建設提上日程。那段時間,棚區(qū)建設需要大量勞動力,待遇很可觀,很多在外打工的村里人都回來了。

有一天,丈夫跑車很晚才回家,孫士玉還沒睡下。這些年,她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只要是丈夫回來的日子,即便再晚,她也是一定要等的。

“跟你商量個事!”孫士玉開門見山,“咱把車賣了吧。”

猛然間聽到這樣的話,任建新心里咯噔一下。賣了?難不成家里又出了什么事?任建新驚愕地看著妻子。

“村里好多人都回來了,守著家不少掙錢,孩子們也都不用掛記。咱倆人干總比你一個人掙得多吧……”

“我跑車挺順當?shù)?,你在村里打打零工不是也挺好?”任建新說話的時候,沒有注意妻子的表情,扭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圈有些泛紅。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任建新趕忙過來,想要安慰,卻不知如何是好。

孫士玉說:“你整天在外跑車,知道家里人多擔心嗎?萬一有個好歹,這個家可咋過!”

這是孫士玉的真實想法。談起這些,她告訴我:“平常人家過日子,富有富的過法,窮有窮的過法,平平安安最重要?!?/p>

任建新明白這個道理,更明白妻子的意思,他沒有再說什么,尊重妻子的意見。

2021年正月,孫士玉東湊西借籌得五萬塊錢,租了兩個蘑菇大棚。

說起來,孫士玉租大棚,還是受了大哥大嫂的影響。

食用菌棚區(qū)建成使用后,任建新的哥哥和嫂子一直在那里打零工。頭一年,哥嫂倆沒少賺錢,但和那些自己種蘑菇的人家相比,還是少多了。

管理上有政府扶持,技術上有專家指導,資金不足還有小額貸款……這么好的政策保障著,哥嫂倆眼看著租大棚的鄉(xiāng)親們?nèi)諠u富起來,心里著實有些不甘心。

2020年,哥嫂倆通過小額貸款有了資金,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租了兩個大棚。頭一年,哥哥家就有了幾萬塊的收入。這些變化,孫士玉看在眼里,羨慕在心里。

年底,正當孫士玉還未拿定主意的時候,哥嫂倆登門了。

哥嫂的建議很明確,鼓勵他們租大棚、種蘑菇,與其給別人打工,不如自己干。

“不能光看見掙錢了,看不到賠錢啊?!睂O士玉的擔心不無道理,她這樣的家庭,“賺得起,賠不起”。

“怎么會賠呢?政府有保險政策在后面支持,即便種植上出了問題,即便行情不好,政府都給咱們兜底呢……”

那天,哥嫂倆和她談到很晚,最后,孫士玉雙手一拍,恢復了往昔的樂觀:“得嘞,等開春了,我們也租倆棚……”

這年,孫士玉家掙了四萬多塊錢。多少年了,孫士玉頭一次見這么多屬于自己的錢。說起這些,她樸實的臉上又掛上了笑容:“5月份出蘑菇,10月份結(jié)束,那段時間睡覺都能笑醒,每天幾千塊的進賬,感覺日子過得特別有奔頭……”

一年掙了四萬多元之后,本以為苦日子終于過去了,誰想到有一天孫士玉在路上出了車禍,傷了十根肋骨,尾骨骨折。就這樣,辛苦賺來的錢都花在了治傷上。更糟心的是,往后她不能干重活了,說好年底還的賬,也只能拖一拖。

家里的變故,讓任建新開始打退堂鼓,“要不明年不租了!”

“有國家的好政策,我們還要繼續(xù)干!”孫士玉執(zhí)拗起來,任建新從來都是默默配合。那年冬天,夫妻倆跑了東家跑西家,籌來了租大棚的錢……

裝車,卸車,消毒,菌袋上架。任建新、哥哥、嫂子,還有幾名雇工,正在蘑菇大棚里忙碌著。孫士玉在擺好菌袋的鐵架間走來走去,看著擺列整齊的菌袋,她瞅瞅這個,摸摸那個,幸福的笑容掛在臉上……

時至谷雨時節(jié),花開了,樹綠了,孫士玉的蘑菇大棚也生機勃勃,一個個枕頭樣的菌袋里鉆出大大小小的家伙,一排排,一列列,它們挺直了腰身,腰身上頂著圓乎乎、胖嘟嘟的小腦袋,你挨著我,我擠著你,爭先恐后地生長著。

去年,孫士玉租的兩個大棚都掙了錢。今年她又一鼓作氣租了三個大棚。按照這些年的行情,孫士玉給我算了一筆賬:去除租金和各項雜七雜八的費用,一個大棚純利潤兩萬多元,三個大棚就是六萬多元。孫士玉一手扶著腰,一手輕輕撫摸著菌袋,她告訴我:“今年年底,就能還清外債了。我這叫啥?叫租來的是大棚,種下的是幸福和希望……”

臨別前,孫士玉又對我說,明年她要再多租幾個大棚,往后的日子一定越過越好。說話的時候,她目光堅定,充滿期待。我被她的目光所感染,也堅定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