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大地》:獻給青藏高原父輩們的紀念碑
楊志軍最新長篇小說《雪山大地》同時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山鄉(xiāng)巨變創(chuàng)作計劃”和“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近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這是一部恢宏的草原史詩、一條流淌信仰的時代之河、一座獻給青藏高原父輩們的紀念碑。楊志軍重返藏地寫作,以他標志性的詩性語言,展現(xiàn)了1949年以后地處黃河源頭的青海藏區(qū)發(fā)生的波瀾壯闊的歷史變遷。小說描寫漢族干部“父親”來到沁多草原的野馬灘蹲點,調(diào)查走訪牧民的生存狀況,遇見沁多公社主任角巴德吉,角巴讓牧人桑杰帶著父親去野馬灘,就此開啟了父親與桑杰漢藏兩個家族、兩個民族的生命傳奇。圍繞著他們的命運,一幅時代的歷史畫卷在蒼茫的雪山大地展開。
楊志軍傾情描寫了一群真實生動、勇力過人的漢藏人物,他們在1949年以后的時代風云里,與青藏高原的雪山大地共同經(jīng)歷了滄桑巨變。
小說中的漢族人物形象是青海高原三代建設(shè)者的精神圖譜。父親作為派駐草原的蹲點干部,甫一遇見沁多草原極有威望的原部落頭人、現(xiàn)公社主任角巴德吉,就被角巴起了一個藏族名字“強巴”,贏得了藏民的信任和尊重。他跟隨牧民桑杰一家從野牛溝搬遷到野馬灘,住進桑杰家的帳房,目睹桑杰遭到當?shù)啬寥说谋┝︱?qū)趕,父親認為接觸牧人是他的工作職責,便騎馬尋找那些牧人以求溝通對話,但突遇野馬河水洶涌狂瀉,桑杰的妻子賽毛為救父親被激流沖走。父親把桑杰賽毛的聾啞兒子才讓帶到省城西寧治病,讓他們的女兒梅朵到西寧上學,就此,年幼的才讓和妹妹梅朵生活在母親苗苗阿媽、姥姥、姥爺和“我”的家里直到成人。代理沁多縣副縣長的父親為角巴德吉仗義執(zhí)言、為王石書記分擔重任、與才讓縣長斗智斗勇;作為校長創(chuàng)辦了沁多縣第一所學校、接納了饑荒年頭遷至沁多草原的西寧保育院;因收留省上來沁多避難的老師,父親遭人舉報被免校長職務(wù),從經(jīng)營小賣部開始,改善牧民生活、啟蒙金錢意識、聯(lián)接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草原經(jīng)濟,成立了沁多縣第一家貿(mào)易公司;為拯救草場惡化的草原窮盡各種力量,在擔任阿尼瑪卿州委領(lǐng)導后,建造一座城市,對牧人實施十年搬遷計劃,把草原還給草原,牧人開始新的文明生活,丹瑪久尼自然保護區(qū)應(yīng)運而生,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使草原正在走向自然生態(tài)完美的人類生活示范區(qū)。在為草原竭盡所能后,父親敬畏雪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母親苗醫(yī)生善待幫助上門求醫(yī)的藏地牧人,選擇從西寧下放到沁多縣衛(wèi)生所,為草原培訓醫(yī)護人員,竭盡心力醫(yī)治病人,在她的努力奔走下建起了沁多縣第一所醫(yī)院。當看到當?shù)氐穆轱L病人被驅(qū)逐到與世隔絕的生別離山自生自滅時,懷著仁心大愛,母親主動到生別離山救治病人,在生別離山建成麻風病醫(yī)療所,最終因被傳染麻風病而殉職。姥姥、姥爺為兒女殫精竭慮,又用他們的仁慈和愛心撫養(yǎng)長大了藏族孩子才讓和梅朵;“我”的成長伴隨著草原的風,終而成就了一個“藏族人”的夢想。
與漢族人物形象共同構(gòu)成雪山大地生命風景的是草原藏族群像。原部落頭人角巴德吉為新生的政府贈送牛羊、奉獻草場,主動把自己的部落改成公社。成為公社主任的角巴以自己的威望成為溝通連接牧人與父親的橋梁,傾盡所能輔助父親實現(xiàn)建設(shè)草原的設(shè)想。在說服野馬雪山的牧人搬遷到沁多城的路上,已是角巴爺爺?shù)睦先讼萋渖畈灰姷椎难Y,消失在雪山大地。妻子賽毛為救父親被激流卷走后,桑杰與角巴的女兒卓瑪結(jié)婚。繼任公社主任的桑杰秉承岳父角巴的職責,成為父親在草原工作中依靠的中堅力量。新一代藏族兒女才讓、梅朵接受了更高的教育,喚醒生命的潛能。才讓出國深造,在成為博士后選擇回歸草原造福一方,年輕的生命與雪山大地融為一體,也倒在了阿尼瑪卿草原的黎明里。有歌舞天賦的梅朵最終放棄如日中天的演藝事業(yè),回到草原,在漢族母親苗苗阿媽獻身的生別離山醫(yī)療所從事整容護理麻風病人的工作。他們周圍涌動著一群熱血藏民,在時代的變遷中完成了自身的艱難前行。
作為歷史的親歷者,楊志軍的書寫驚人的真實。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青海有一大批父親母親這樣來自全國各地的建設(shè)者,他們滿懷激情充滿信念,毫不作偽地堅守自己的工作原則。對于他們而言,生命和使命是一體的,責任與擔當是交融的,勇氣與奉獻是不需要理由的,他們純真、熱情、誠樸、厚道,良心是指導他們生活與工作的天然指針,無需認證,他們便領(lǐng)有雪山大地的情懷與胸襟。也許在今天看來,父親母親忘我的工作投入有些不可思議,那一群人的生活是“理想化”的回望,但在那片大地上有過相同經(jīng)歷的幾代人,會有深刻的心靈認同和刻骨的靈魂記憶。父輩們就是以那種理想主義的姿態(tài)種植著希望的種子,實踐著他們自覺承擔的使命與創(chuàng)造。他們蓬勃的生命激情在一個新的時代如新鮮的日出,照亮每一個在他們的生命中路過的生命。當然他們的忘我也意味著對家庭子女的疏于照顧,這也同時帶給子一代多重情境的生命感受。一部分子女成為楊志軍這樣的新的年輕的理想主義者,鍛造了與父輩氣息相同、靈魂契合的精神品格;另一些子女則在與父母的疏離中有著難以抹去的傷痕,只有當子一代也歷經(jīng)世事之后,才真正理解了父輩博大、寬闊、深沉的愛,理解了他們沉重的犧牲和飛蛾撲火般的奉獻,也理解了他們純潔的理想信念和由此迸發(fā)出的強大生命力。讀《雪山大地》,是一個重新審視父輩與自我生命的過程,也是一個重新認識時代與命運的機緣,更是信念堅定與人格完整的心靈鑒證。子一代就此與童年和解,找到故鄉(xiāng),完成與父輩們的情感相融,并在他們的生命光亮里看到自己生命的出處與出路。
與父輩的際遇相對應(yīng)的,是楊志軍塑造的藏民形象,他所描寫的藏民生活與生命情境同樣真實,他們的話語、表情、待人接物和理解事物的方式、對自然的豐富情感、信仰雪山大地的誠敬在作品中呼之欲出,一如生活本身的流淌。他們身上所沐浴的草原的陽光,使得角巴和米瑪、桑杰和賽毛、才讓和梅朵幾代人光彩奪目,也使得一些情節(jié),比如盜馬賊阿旺秋吉在罪錯之后的懺悔與死亡,充滿了令人震撼的道德加持。只有懷著對一個民族無比熱愛的情感,才能如此飽滿豐盈地描繪出他們的生活,在他們的信仰里看到愛的光芒。
《雪山大地》是一部屬于高原父輩的史詩。父親與角巴的相遇是命運的相遇,也是歷史的相遇,他們的相遇使兩個人、兩家人、兩個民族的命運軌跡重合,有了新的現(xiàn)實走向。楊志軍寫漢藏兩個家庭的聯(lián)姻、兩個民族的融合,寫他們共度的艱辛歲月,互為彼此的成全、照拂、溫暖與愛,在雪山大地上建起的現(xiàn)代文明生活,就是在寫父輩們的精神光亮如何成為一代代漢藏兒女的精神遺產(chǎn)。尤為令人感喟的是,如果說以往楊志軍多寫“父親”,《雪山大地》中的“母親”則與“父親”并駕齊驅(qū),在某種程度上更具強烈的情感。父親和母親一生視草原為生命依歸,父親強巴具有遠見卓識,膽略過人、情深似海,有道義擔當;母親則是一個極其堅忍、沉毅、誠摯、利他、勇敢的形象,她總是行動走在言語之前,對待家人、對待病患盡顯大地母性。因治療麻風病人被感染后,母親為了保護家人,幾年時間里獨自隔絕在生別離山直至離世。生別離,真是令人肝腸寸斷!而生別離山又是麻風病人的避難所,母親在這兒建起了醫(yī)療所,專門救治被世人所拋棄的麻風病患,對待病人慈悲、耐心、尊重,賦予他們?nèi)说淖饑?。女性的柔軟綻放出強韌的力量,她的沉默的犧牲、她的眾生平等、她的愛的行動,使她成為與父親比肩的理想的“人”??梢哉f,“母親”的在場與“父親”共同構(gòu)成了黃河的母性與父性復雜氣質(zhì)的完整樣貌:源頭出發(fā)時的平靜、清澈、涓涓細流,繼而生命勃發(fā)、驚濤拍岸,氣象浩蕩,奔流到海。
與父親母親相輝映而絕不可忽視的形象是老一代姥姥、姥爺?shù)慕巧?,他們在艱難年代負重堅韌,從不抱怨,對孩子們加倍護佑,對眾生無差別尊重,仁愛善行,深明大義,更重要的是他們承擔著修復、彌合家庭關(guān)系的粘合劑的角色,使得漢藏兩家的氛圍無論清貧還是富裕都充盈著愛與和諧,家人們得以心靈健康、情感豐盛。這是非常幸運也是極其重要的品質(zhì),因為有了姥姥姥爺,孩子們沒有遭遇遠離父母的創(chuàng)傷,他們的成長有賴于老一代最樸素也最飽滿的心靈呵護與情感支持。當姥爺去世、姥姥失蹤后,楊志軍以磅礴的情感寫道:“姥姥,姥姥,她是才讓和瓊吉的姥姥,是我和梅朵的姥姥,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過嘎嘎的姥姥,是索南和普赤的姥姥,也是父親、母親、桑杰、卓瑪、尼瑪、旺姆、洛洛、央金、格列的姥姥,連角巴爺爺和米瑪奶奶也叫她姥姥……”小說中的藏族音樂人洛洛由此寫下新歌《姥姥》:“你是藏族的姥姥是漢族的姥姥……你靠近雪山是否已成高潔姥姥?”這是令人動容的呼喚,也是漫長的民族融合史極為瑰麗濃墨重彩的吟誦。
由“父親”“母親”“姥姥”以及他們身后的幾代高原建設(shè)者構(gòu)成的“父輩們”,擁有如此強健的精神骨骼,如此豐沛的情感原野,如此隱忍而生生不息的沉靜的力量,他們配得上一部史詩的傳唱。
《雪山大地》堪稱一部理想主義的杰作。楊志軍寫作伊始就一直致力于理想主義的求索,他迄今的全部重要作品都貫穿著一個創(chuàng)作理想,即高揚理想主義信念,他從不諱言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雪山大地》描寫的是小說中“父親”“母親”的生命歷程,也是現(xiàn)實中楊志軍父親母親的人生往事,他們的經(jīng)歷像一顆信念的種子播撒在楊志軍的內(nèi)心,成為他生命的信仰,也成為他的理想主義啟蒙。楊志軍的父親少小離家外出求學,1949年后隨部隊西進,沿途參與創(chuàng)辦《寶雞日報》《甘肅日報》《青海日報》,定居青海后常年在藏地牧區(qū)工作,與藏地民眾結(jié)下深厚情誼,后擔任青海省文聯(lián)領(lǐng)導,60多歲因高原病過早離世,用生命踐行了一個知識分子在高原的使命。楊志軍的母親是青海本地第一批專業(yè)婦產(chǎn)科醫(yī)生,曾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進修,從師于中國著名婦產(chǎn)科醫(yī)生林巧稚,醫(yī)術(shù)精湛,一身風骨,近80歲仍在坐專家門診。西寧是多民族聚居地,父親和母親的知識分子情懷是一股暖風,吹向他們能夠觸及的廣大的生命原野,艱厄與困頓中的人都是他們照拂的對象,在他們悲憫的心胸里,漢族、藏族或其他少數(shù)民族之間沒有階層、沒有分界,沒有荊棘豎起的籬笆,他們的信念就是治病救人、惠及眾生。這是時代罕見的自覺與清醒,老一代知識分子的理想堅守放射出卓絕的光芒。幼年楊志軍的很多快樂都來自于父母因工作而接觸的草原藏民,他喜歡這些醇厚的人,也喜歡跟隨他們?nèi)ゲ菰4笞匀粍C冽的憂傷與生命的曠遠,從兒時起就為楊志軍種下一生寫作的哲思與詩性,父母的人生經(jīng)歷與人格風范則點燃了楊志軍的理想激情,“就像從草原上長出了一座山,不經(jīng)意中就有了拔地而起的勇氣和自信”。
楊志軍有篇紀實散文《十萬嘛呢》,紀念一位草原藏族母親的堅忍、慈悲和情義,她照亮了來自城市的漢族青年楊志軍23歲的生命。楊志軍認為這篇散文對他而言具有個人精神里程碑的意義,我相信,當年輕的楊志軍站在草原深處,胸中涌動的一定是同父輩一樣的情愫,他的視野投向茫茫雪山大地,他的生命與廣袤的蒼穹有了深邃聯(lián)結(jié)。這樣的聯(lián)結(jié)使楊志軍保有難得的純真,這是一種稀有的品質(zhì),正是這種純真決定了其人格特征,也決定了《雪山大地》的文學品格,成就了他的理想主義敘事。
《雪山大地》共有十七章,每一章都有一首詩歌作為題記,每首詩歌都通向理想,是關(guān)于愛的呼喚,是為天地間的生靈祈愿。隨著故事發(fā)展,詩歌內(nèi)容層層遞進,從向上的路銜接著天空的愛與太陽,經(jīng)過山、水、星、花、動物等自然萬物,到夏天的繁綠、牧草的浩蕩、冬天的雪白、源頭的安詳,直至最后一章即第十七章“雪白”爆發(fā)出草原高亢廣闊的長調(diào):“是天空的表情,是城市的符號,/是草原的標志,是鄉(xiāng)村的神態(tài),/是一切璀璨之上的璀璨,/那永不放棄的愛念——扎西德勒”,理想的人類關(guān)系、生命形態(tài)、自然存在、世界樣貌都指向一個大寫的“愛”——扎西德勒。藏民角巴、桑杰們懷著信仰朝拜雪山大地,信仰教給他們的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眾生幸福。所以賽毛可以為了初次相識的漢人“父親”而舍命;桑杰可以因為“父親”敬拜雪山的細節(jié)接納他成為家人;角巴把草原風雪中最后的生存機會留給了他的同胞;原沁多縣委書記王石在高原病的折磨下,需要往返西寧城與沁多草原緩解病癥,面對種種壓力,依然在艱難中支持父親的工作與夢想;原沁多縣縣長老才讓最初對父親排外專斷,后漸漸放權(quán)父親,讓他有機會為草原謀長遠大計;子一輩才讓在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后重返草原;梅朵來到生別離山繼承漢族“母親”的志愿……被雪山大地的金光指引的父親,用生命守護草原的壯懷激烈就有了理想的出處:“是靈魂本該如此的表現(xiàn),是骨子里必然擁有的激情的噴濺,是隨著血液汩汩流淌的沖動,就像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除了理念的支撐,更多的則是本能和天性的釋放,是一個叫賽毛的女人用以命救命的辦法烙印在他身上的宿命:阿尼瑪卿草原從此就交給你啦?!?/p>
楊志軍對大自然的熱愛使得《雪山大地》成為一條從雪山奔騰而下的河流,有平緩,有激越,有翻滾的浪,有一瀉千里的狂卷……他的理想主義激情在這條大河里裹挾著讀者不能停止地奔向遠方。在楊志軍筆下,草原的每一次出場都是新鮮的露水,絕無重復,數(shù)不清的植物信手拈來,它們在大地上生長得如此恣意放縱、自由爛漫,雪山的形貌在他筆下變幻多姿、熠熠生輝。也因此,當草原荒蕪、草場退化時,大自然的美與頹敗形成鮮明對比,令人驚心動魄,父親一次次倔強挽救與重建草原的努力便格外令人動容。
角巴送給父親一匹卓越且富有靈性的馬——日尕,有完美的身軀、勁健的蹄子、行動的耐力、奔涌的氣勢、狂熱的激情、犧牲的精神,與主人有心靈感應(yīng),是大自然的造化、天地間的精靈。父親和日尕,一人一馬行走草原,猶如仗劍走天涯的俠客,隨處建功立業(yè)。楊志軍對日尕有大段大段聲情并茂極富動感的細致描寫,人與動物的和諧默契達到極致,父親幻化為日尕,日尕成為父親,他們佇立在圣潔的雪山腳下,滿含熱淚深情矚望大地上的人,傾聽著雪山大地上響徹學生們齊聲朗讀父親編創(chuàng)的文句的聲音,那閃耀在孩子們心頭的理想光輝經(jīng)久不熄:“我生地球,仰觀宇宙,大地為母,蒼天為父,悠悠遠古,漫漫前路,人人相親,物物和睦,山河俊秀,處處溫柔,四海五洲,愛愛相守,家國必憂,做人為首……”
這是楊志軍成為理想主義者的基石。擁有這樣的胸襟,楊志軍的作品才充盈著宇宙星空、自然生命、雪山大地。父親創(chuàng)建的沁多城野馬雪山廣場上,有一座用哈達雕塑而成的冰晶雪山,是人們獻給父輩們的有形紀念碑,而一座無形的紀念碑則永遠聳立在《雪山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