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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煙霞里》:“小生活”和“大時代”結(jié)合的可能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 | 霍艷  2023年05月05日17:50

魏微曾說:“我喜歡‘時代’這個詞,也喜歡自己身處其中,就像一個觀眾,或是一個跑龍?zhí)椎难輪T,單是一邊看著,也自驚心動魄。某種程度上,我正在經(jīng)歷的生活——看到或聽到的——確實像一部小說,它里頭的悲歡,那一波三折,那出人意料的一轉(zhuǎn)彎,簡直超出凡人想象。而我們的小說則更像‘生活’,乏味、寡淡,有如日常?!蔽何⒌莱隽恕?0后”作家跟時代的關系:生活是時代中人,提筆卻是時代的看客,小說猶如“日?!?。

過去,“70后”作家小心翼翼地站在時代的邊緣觀看,不建構(gòu)任何宏大敘事,而是從小生活出發(fā),找尋自我和時代的聯(lián)結(jié)通道。相對于時代的波瀾壯闊,他們更迷戀日常生活里那些“小事”,更強調(diào)微妙的情感體驗和豐饒的細節(jié),卻只能在封閉的時空里建構(gòu)相對簡單的社會關系,由此也發(fā)生一種錯位:時代波瀾壯闊,他們的文學卻“自說自話”,沉迷在自我為主體的“小時代”。

直到近年,“70后”作家開始摸索將“小生活”和“大時代”結(jié)合的可能,魏微《煙霞里》就做出了有益的嘗試,借由對普通南方女子田莊短短四十年生命歷程的回顧,展現(xiàn)了從1970年到2011年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巨大變化,在對人物悉心觀察的基礎上,寫出了屬于七十年代生人的時代精神,也滿足讀者對“從哪里來”的好奇。

作為一部編年體小說,《煙霞里》選取了四十年里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尼克松訪華、周總理毛主席先后逝世、“四人幫”被打倒、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高考恢復、《告臺灣同胞書》發(fā)表,計劃生育、嚴打、萬元戶涌現(xiàn)、上海甲肝流行、通貨膨脹、柏林墻倒塌、小平南巡、經(jīng)濟特區(qū)建立、上交所深交所成立、廣州民工潮、鄧小平辭世、香港回歸、亞洲金融危機、WTO談判、喜迎千禧年、美國911、汶川地震、2008年奧運……和各種文化記憶:“傷痕文學”、“反思文學”、《讀者文摘》,鄧麗君、劉文正、齊秦、羅大佑、魔巖三杰,《賣花姑娘》《天云山傳奇》《第二次握手》《廬山戀》《切?格瓦拉》。

如何將這些大的歷史事件、文化記憶和個人生活真實勾連起來,成為小說首要解決的問題,否則它們就僅僅是一個符號、一個背景。

魏微選擇從人物的塑造入手,先回答一個鄉(xiāng)鎮(zhèn)女孩為什么會清楚記得那么多歷史節(jié)點。小說給出的外因是田莊自幼被送到爺爺奶奶家撫養(yǎng)長大,爺爺身為地方官員,家里有訂閱報紙的習慣,看《人民日報》是田莊識字、和爺爺互動的方式。回到自己家,她依然把《參考消息》《半月談》讀得津津有味。內(nèi)因則是田莊早熟,與母親關系緊張,終其一生都在與孤僻賽跑,讓她對外界的信息更加敏感。但這種敏感,隨著與母親的脫離和年齡的增長而削弱,“人到中年,對時代的觸感沒那么敏銳了,隔了一層,鈍了,不比1990年代,總覺得萬物跟她是有關聯(lián)的”,所以新世紀后歷史敘事的比例就大幅減少,轉(zhuǎn)為對情感世界的探索。

第二個問題是如何突破對于時代模式化的書寫。過去書寫時代,不是過于突顯時代中人的主動性,就是過分展現(xiàn)時代之于人的傷痕。主人公田莊是缺乏主動性的,她順勢而為,并沒有在時代中脫穎而出、改變生活的強烈企圖,甘愿成為一個身處時代之中,卻站在時代之外的“看客”。她唯一的能動性是越來越清醒認識到這時代喧嘩下的虛妄。田莊也非時代受害者,身上沒有時代造成的傷痕,更不會將生活不幸、性格缺陷都歸因于時代。她清楚認識到單純的傷痕呈現(xiàn)對歷史反思并無決定作用,還會遮蔽對真相的探尋,特地在作品里調(diào)侃了“傷痕文學”:“后來,‘傷痕文學’興起,她讀過幾篇,很奇怪怎么普天下都是受傷的人,在控訴,在揭露。施害者在哪兒?不知道,亦可說沒有。人人都是無辜的小白兔?!边€要警惕時代本身所具有的意識形態(tài)性和對人物施加的束縛。魏微有時會故意撇開跟時代一一對應的關系,如1976年作為一個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開篇卻是:“這一年是中國歷史的轉(zhuǎn)折年,發(fā)生了很多事,已成定論。可是這一年對于小丫而言,只是她成長過程中極平凡的一年?!闭秊橄膺@種意識形態(tài)性。主人公雖然是女性,也會刻意避免貼上女性主義的標簽,因為女性與時代很容易被理解為一種壓迫/反壓迫的關系,或者以自戀的形式隔絕于時代之外。《煙霞里》的女人就在時代之中、順時代而為,承受時代之于自己的影響,是時代影響人,而非性別影響人。

而對于時代究竟是什么,魏微有自己的看法:“每個人身上都有時代的光影,陽光落在人身上,無論英雄、偉人、平凡人,臉膛一樣亮堂,影子差不多短長。歷史并不專為英雄、偉人、成功者、闊人而寫?!睍r代作為光影的意義是它并不偏袒某一個人,而是均勻地灑在每個人身上,互為映照。

在時代的照耀下,《煙霞里》具有了一種精神性。一是社會的時代精神,二是“70后”的時代精神。前者高揚一種奮進的基調(diào),小說里父親田家明一拍大腿站起來說“我靠,時代都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了!”正是時代精神的體現(xiàn):所有人都在拼命向前,時間就是生命。而對于“70后”一代人,他們的精神最初與時代是同步的,青春期經(jīng)歷了顛覆性的觀念更新,眼前一片光明,可在90年代到達高潮后,他們的精神與時代出現(xiàn)了逆向,開始不斷下落、愈發(fā)虛無,他們是最全情投入又最感到失落的一代人。比如80年代最被人津津樂道的文學熱、思想解放、學術轉(zhuǎn)型,到21世紀從事文學研究的田莊那里已變成“她在生前,已洞穿她工作的性質(zhì),既無意義,也無價值?!?/p>

所以會造成這種情況,是因為田莊這代人身上從小就銘刻著時代造成的矛盾烙印,他們生長在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奮斗在現(xiàn)代叢林社會,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矛盾、保守與開放的矛盾、奮進與穩(wěn)重的矛盾、良知與齷齪現(xiàn)實的矛盾都在他們身上展現(xiàn),背后更是兩種文明的搏斗。田莊一生經(jīng)歷著被撕扯的分裂,她的死亡也代表這代人和時代的蜜月期走到了盡頭。

最后談一下對《煙霞里》的接受問題。作為一部主打“時代感”的小說,小說吸引到了各年齡層的讀者。

小說涉及了四條時間線索:

閱讀的現(xiàn)實時間:當下2023

編傳的時間:2012.4-2022.6

田莊生命的時間:1970-2011

讀者的生命時間:從自己出生開始算起

四條時間線交織、各種敘事手段的運用,使閱讀帶有一種“共時性”的同時也難免造成混亂。作為一部后人為田莊的立傳,也不免出現(xiàn)以后見之明看待歷史、跳出來進行點評的情況。但這里要特別強調(diào)讀者生命時間的引入。在網(wǎng)上有一部受到年輕人追捧的視頻《激蕩四十年》,通過視頻剪輯的形式梳理1978年改革開放至今的歷史,每年一集,從最開始只是重要事件的講述,到后來電影、流行音樂等文化記憶的比例逐漸加大,顯示出年輕人歷史記憶的組成更加細碎。每集開頭都會有密集的彈幕,內(nèi)容無一例外是“這一年我出生了”。也就是說年輕一代對于歷史的理解是從自己在世上存在的時間開始算起,按照“自己”的眼光看待世界,不自覺地將自己的經(jīng)歷拿來比照,他們期待潛藏的記憶被喚醒,再通過擁有共同的記憶彼此聯(lián)結(jié)。

對《煙霞里》的接受同樣如此,年輕讀者抱有太多功能性的期待,他們既想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又想知道要到哪里去。他們將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時代與作品一一對應,再以真實與否進行檢驗,一旦對應不上就給出負面的評價,卻很難全身投入去感受別人的一生。田莊的生命終止于2011年,再往后的日子魏微有話卻說不出來,她無法回答“到哪里去”,更讓讀者的期待落空不少。她刻意選擇幾個閨蜜共同完成,再由一個叫“魏微”的作家統(tǒng)稿的敘事策略,倒使讀者信以為真。

魏微看似沒變,《煙霞里》寫的還是生活里的各種小事、人微妙的情感纏繞和豐富的生命體驗,但時代為人物成長、選擇提供了堅實的背景,使得人物有了動作,有了精神?!稛熛祭铩冯m為田莊立傳,卻是以家庭為單位展現(xiàn)時代的變化,每個家庭都是一組豐盈的生命情態(tài),相互對照,呈現(xiàn)改革開放之于中國人生活方式、情感結(jié)構(gòu)的影響。所不同的是,這次魏微不再是站在時代邊緣觀看,而是站在時代內(nèi)觀看,全書最打動我的是田莊對于時代的議論,顯得如此清醒。真的對時代有感而發(fā),而不是“沒話找話”,或許才是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