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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在此”而非“此在”:吳宓晚年心境之考察
來源:《中華文化論壇》 | 王本朝  2023年05月08日06:57
關鍵詞:吳宓

一個人與一個地方發(fā)生關系,古人多由出身和籍貫,在被動中形成,現(xiàn)代人則為生活或工作所選擇,雖不無被動,卻更有主動性,由此生成為一個人的地方性,或者說是人的在地性。無論是自然還是人為,它都是在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條件之中,由生命時間與區(qū)域空間的交換互動,而生成的日常生活、情感經(jīng)驗和身份認知。吳宓晚年一直生活在重慶,并且有諸多不如意,可謂歲月荒蕪,生活慘淡。但他并沒有選擇離開,而是在抱怨中磨合,在習慣里忍受,而成為當代中國最為知名的重慶學人。

 

青年吳宓


吳宓來到重慶,純是一個偶然事件。他到重慶,偏居一隅,本想尋個安靜環(huán)境,教書吃飯, 讀書養(yǎng)心,聊以度日,但世變之大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在1949至1950年間的生活、思想和心理感受,因該時段日記各一冊,早被焚毀,無法查證。它們記載了中國社會大變革“驚心動魄、 天翻地覆之情景”,也記錄了吳宓辭去武漢大學教席,到北碚勉仁和相輝學院任教的思想和心理變化及其痛苦抉擇。從他后來的零星書信、文章和“交待”材料里,可以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吳宓離開武漢,先是打算到成都“研修佛學”,“出家為僧”,他說:“1948年秋,我即決意辭卸國立 武漢大學外文系主任職務,到成都任教,目的是要在王恩洋先生主辦的東方文教學院研修佛學, 慢慢地出家為僧,并撰作一部描寫舊時代生活的長篇小說《新舊因緣》,以償我多年的宿愿。直 至1949年春夏之交,方能得來到重慶,暫止于北碚勉仁學院、相輝學院?!钡街貞c后,卻因交通困難,不能前往,就暫住于梁漱溟在北碚主辦的勉仁文學院,兼在相輝學院任教。1950年,兩校合入西南師范學院。后來,他有過后悔,親朋好友也曾動員和介紹他調(diào)往北京和西安高校任教。既然來了,也就不用再去追問他為何而來,而是關注他如何落地,如何與地方發(fā)生磨合與糾纏。

實際上,他在1949年4月29日離開武漢大學到重慶,6月份就后悔了。他在給吳協(xié)曼的信中 說:“甚悔不應輕離武大,此時欲歸不得,前途又無善計。”后來,他一想起4月29日,就感嘆不已,1952年作詩“豈竟余生老蜀川,憂危困辱已三年。全身污瀆哀心死,戀舊明時恨物遷。漸習核詞同偽語,獨持深意對浮妍。慰情至計依紅袖,夢里生涯便是仙”。1959年4月29日,再作 感懷之作,“墮地飛花已十年,人間何處著啼鵑。舊交縱在非同道,新曲難工只自憐。秘記楹書愁付托,離鸞寡鵠悵琴弦。溪山大好綠如許,急鍛密耕少墓田”。他在“自編年譜”里,也感嘆:“1949年四月,不回清華,又離棄武漢大學而來渝碚,遂走入相輝,編入西師”,“舉動之極端錯 誤,而禍害久長者也”。1969 年12月,他給郭斌龢寫信,談到自己遭受批斗,真恨“不能早死”,“甚悔前多年,不去清華、北大、陜西師大而留在西南師院,受此種種”。他是真后悔自己的選擇,但他終究也沒有選擇離開。

這里,就有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為什么不離開重慶呢?他的學生季羨林曾在回憶文章里說:“雨僧先生留在四川,沒有回來。其中原因,我不清楚,也沒有認真去打聽?!壁w瑞蕻也曾有過疑問:“又聽說他最后轉到重慶西南師范學院教書了。那時我有點奇怪,心想抗戰(zhàn)勝利后聯(lián)大結束復員,吳先生為什么不回到清華園,重新住進‘藤影荷聲之館’呢?”他在西南師范學院的同事彭維金教授也認為:“就他在西南師院任教的28年來說,無論在外語系、歷史系,還是中文系,都未能用其所長,盡其全才。”1961年9月,吳宓到陜西師范學院講學,見到朱寶昌教授,他自己正被學校批判,在陜西師院卻受到熱烈歡迎,“未受輕侮”,于是,他感覺該校作風“大異西師”。1964年11月18日,開展社教運動,同事耿振華批評學校領導思想保守、放 縱,不重思想只重知識。吳宓的感受卻正好相反:“宓昔恒以西南師院太重政治,用法過嚴酷。其處罰右派之重且多,冠于全國各校,與耿君所評則適反,可怪也!”學校小環(huán)境,緊跟大環(huán)境,有樣學樣,還生怕走樣,甚至過之而無不及。任繼愈就認為:“吳宓偏偏被安排在最輕視知識的環(huán)境中。趕上視人才如草芥的年月?!薄拜p視知識的環(huán)境”是社會大環(huán)境,也是吳宓生存 的小環(huán)境。

當時學校小環(huán)境讓他意想不到。1964年12月24日,他以“君子惡居下流”,“危邦不入,亂邦 不居”為戒,心想“倘宓不在西師,禍累當不至如此之重也”。社會大環(huán)境會讓吳宓不能不受批判,學校小環(huán)境卻讓他多次受批判。實際上,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一直以城市為中心,從封閉到開放,由東向西,呈梯級延伸擴散。越是西部或鄉(xiāng)下,其開放程度反而越低。在人們一般的思維習慣里,會自以為環(huán)境越偏僻,管理就越松散,也就會有更多的個人空間,但在一個資源相對貧乏的年代,其情形也許正好相反。處中心者,資源越多,活動越多自由,處邊緣者卻想盡辦法爭取 資源,積極主動,甚至以激進方式實現(xiàn)目的。吳宓偏居西南,身負盛名,名望天下,自然會樹大招風,頗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加之他做事認真,有熱情,不超脫,愛沖動,許多運動事件和表態(tài)事項都會找上門來,落到他的頭上。

晚年吳宓身處四川,喜歡聊天,談得最多的人是陳寅恪和吳芳吉,最多的事是他和毛彥文的愛情,偶爾也評論同事和川人。他認為“蜀男女皆富于情,敏于感。蜀士率讀詩多而能吟詠”,才情有余而品性不足。川籍學生人本“聰明”,“性于文藝為近”,擅長圖畫,對傳統(tǒng)詩詞韻律,“無人教授,少人通曉”,也就“難言”文學之成績,“前途亦極黯淡也”。川中文人 雖“資性聰明”卻少有“獨立特行者”。說到蜀中“五老七賢”之一的趙熙,認為他的詩寫得好,他的書法卻“極惡劣丑怪,今蜀人猶多效之者,誤也”。他不但評論四川人,還評論其同事,如認為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四老”之一的賴以莊,生平甚用功,能博覽,然“無卓越之品格,圓滑應世,又無堅定之宗旨,惟喜述說人之科名家世及著作軼事等,若持與碧柳較,實有霄壤之懸隔也矣”。有一個四川人是例外,那就是吳芳吉。吳宓偏愛吳芳吉的詩和人,世稱“兩吳生”。在他眼里,吳芳吉是天才,是中國的雪萊。1949年后,他將吳芳吉作為情感依靠, 制造為詩歌神話,不時談及他們間的情同手足關系。他還曾告之身后事,愿以僧服入殮,葬在江津黑石山吳芳吉墓旁。吳芳吉是吳宓的一面鏡子,也是四川詩人和文人的標桿,在他眼里,“蜀士多資性聰明,而處境豐?!?,“奔走末職而洋洋得意”,“皆 《浮華世界》(名利場) 中之人 物”,只有“碧柳乃真特立獨行者”。又說成都“文士生活,亦不外美饌佳肴,痛飲連醉,再則賭博跳舞,全系享樂縱欲生活”,“至于愛情之理想與實際,亦非徒事享樂之名士所能知也”。他雖極為贊賞吳芳吉,但也認為他有四川人的通病,“四川人皆輕躁。碧柳尤喜動,恒無計劃、無希望”。當然,他說的是四川人,也是說他自己。吳宓也時犯輕躁之病,常訂計劃,但多不執(zhí)行,只在口頭說說,或僅僅記錄在日記里,就算了事。吳芳吉因病早逝,在他的家鄉(xiāng)——重慶,吳宓就成了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的守護者,實際上,在吳宓內(nèi)心,始終擁有這份文化情結和使命。

 

吳宓1937年于清華園


吳宓是有機會離開重慶的。1961年,他的女兒吳學昭兩次到重慶和學??赐?,5月在重慶渝州賓館匆匆見面,就勸說吳宓探訪舊友和調(diào)離重慶,可“發(fā)揮宓之所學就特長,完成個人有系統(tǒng)之長篇著作,勝似在西南師院僅以教課之余事,作附屬性之研究(如今之注釋)而不為人所重”。8月在學校見面,繼續(xù)關心吳宓的生活和學術著述環(huán)境,為“生活之豐裕安適”和“著作之自由方便”考慮,她希望父親能調(diào)職(或退休)移居北京,他在重慶的“居處、飲食、生活種種簡陋粗穢,遠不如北京安適”,如到北京,可“在文化潮流之中心魘飫圖書載籍,先得見科學 之新資料,更與學者文士往來切磋,則編述與創(chuàng)作兩可有成”,可將“所知舊時代之生活、舊學術 之精華,盡詳盡多寫出,留作后代寶貴之資料”,也可“進行自己之創(chuàng)作”,認為吳宓珍愛的 《吳宓詩集》,“其效果極微,若夫宓昔擬撰之 《人生哲學》及長篇小說 《新舊因緣》仍可作出,但觀點立場須作相當修改”,總之,應“心情開朗,態(tài)度積極,多寫作,多刊發(fā)文章,但不擬發(fā)刊而藏留于后世之著作,亦可撰寫”,她還希望父親寫文章,以引起學術爭鳴,并建議他“出游各地, 以新耳目”,多與新舊學者朋友“談論”和“切磋”,即使不考慮調(diào)離,也“必須從事并發(fā)表其著作”,“改其久久沉默之態(tài)度,以文章著作多與世人相見”,這樣,才可“對新中國、對社會主義文化有貢獻,亦可不負宓自己之一生也”。

吳學昭勸了一天一晚,他卻不為所動。他不愿離開重慶,習慣了這里的生活,如“環(huán)境改變, 人事生疏,精力衰耗,應付難周,當局實難位置宓,宓亦更難于自處”。他還有更多隱憂和擔心。吳學昭建議他去北京,其母陳心一可為吳宓“抄寫書稿、擔任助理編輯”,這是吳宓內(nèi)心極不情愿的事,他不愿意與陳心一復婚,除了日記,也沒什么稿子需抄寫。他一個人生活習慣了,對兩人在一起生活心有恐懼,在他的內(nèi)心依然保持對毛彥文的美好印象。到了北京,雖好友多了, 讓他擔心、害怕的事也多了。1962年,在給李賦寧的信里,他就解釋了其中原因。他深知“到北京之好處,不待細說”,仍決定“無論如何,不長居北京,不在北京工作”,理由是已有友生“督責”自己改造,若居京,“反與友生暌違”。北京大學教授中的李賦寧、王佐良、楊周翰等的馬列主義學習好,西洋文學知識、學問,“其生動之文筆、著作,遠非宓能及”,“宓來北大,成為無用之人,有如一位貧窮的老姑太太,回到賈府受王熙鳳等之……”。另外,還有一條理由,“家中人 均進步,長年同居,反多心情上之礙與語言行動之不自由(服從黨團之政令及思想,此則全國無異)”。

也許換一個環(huán)境,他的生活和命運會好一些,當然這也只是假設。他還有更大的“孤悚隱衷”,“宓之知命信佛,輕生死、樂消閑,宓之不肯寫白話簡字文章刊布,宓不愿在新時代得名受譽,宓不愿居住輦轂之下,與當代名流周旋,宓之許由與伯夷、叔齊思想,‘天子不得而臣,諸侯不得而友’,豈甘特制新衫,以干謁學術界之新貴人,容悅居上流之舊友生,以為宓進身揚名之地哉?”其志向如此,何談移居?至于吳學昭建議的多刊發(fā)學術著述,多與名家交往,更是吳宓心存恐懼和反感之事,他愿意交往的大都是有獨立人格、不與時代合作的舊派人物,學術著述更是不愿刊布,即使去了北京,他也沒有什么熱情和興趣。在民國時期,吳宓對學術研究都不算勤勉上進的,何況在這個時候,他的心思早不在此,而放在寫作“日記”上了。但他聽從了出游的建議,說不上可“新耳目”,卻可見見老友,以解多年相思之苦。從 1961 年 8 月 23 日至 9 月 22 日, 外出一個月,先下武漢,轉廣州,再北上北京,后從西安返回重慶,受到了朋友和親人的熱情款待。此行意在探親訪友,也是學術之旅,更是文化的契闊。

 

吳宓晚年照片


吳宓喜歡四川的山水和飲食。他雖然比較古板,也不是一個十分有情趣的人,但卻愛美,愛詩,包括美景、美食和美人,向往大自然和詩意之美。他“能隨處發(fā)現(xiàn)大自然之美并沉醉于其中”,十分向往鄉(xiāng)民和市民生活的散漫、自在而自得?!班l(xiāng)野之農(nóng)民,大城市之人力車夫,雖勞苦窮困,然其每日工作畢后,必坦腹列坐,吸旱煙,飲清茶,共相談笑,有栩栩然自得之樂,不 知周秦楚漢,何分南北新舊,更不問君主與民權。爾時酣嬉休暇之愉快暢適,熟知我者,此乃真自由,真平等,真幸福矣”。時代變了,人們“工作皆極緊張,其生活乃極嚴肅,其心情乃極煩苦,特相互競賽、相互監(jiān)視,隨眾依式,莫敢自陳而已”,男女老少“皆學得殘虐斗殺之心情,憤 戾驕橫之姿態(tài),嗔目切齒,閉唇握拳,而中國數(shù)千年溫厚祥和之風,優(yōu)游暇豫之容,從此永絕矣”。他以白描之筆勾勒兩幅畫像,一幅“坦腹列坐,吸旱煙,飲清茶,共相談笑,有栩栩然自得之樂”,一幅“憤戾驕橫之姿態(tài),嗔目切齒,閉唇握拳”,形象逼真。1961年5月13日,在潘家 坪招待所 (今渝州賓館),他與女兒吳學昭見面。吳學昭勸他到外地出游,探訪舊友,亦可商量調(diào)離重慶,發(fā)揮其特長。第二天,在返校的路上,他就被沿途風景和校園美景吸引住了。“午飯后, 深陰欲雨,車行途中則大風。此時忽放晴,遠看四山青碧如畫,西南師院山坡草木綠被如細氈。入校,則清幽整潔,真覺不忍離去此地。況吾生已成若干階段,今之末段,豈容插入‘京國集’中,而亂我之步驟,違我之情志耶?學昭之議,宓似弗能從,終留此為佳耳矣!”

對北碚及西南師范學院校園之美,他更是贊賞有加。他曾帶學生在校園里廣柑樹林里欣賞風景,“我喜歡在春天的黎明時來這里散步。薄霧香花,綠葉素榮,可真是個人世的伊甸園”。1960年,學校10周年校慶,他的祝辭很美,“十年樹木已成林,樓閣崢嶸氣象新”,“濟濟良師從此出,山如畫黛水鳴琴”。1962年,他給學生李賦寧的信中說:“宓老年心境平和,樂天知 命,對人有恩無怨,在此與各方面關系均好。北碚為山水窟,風景極美”,“故宓決愿終老此地”,“葬于北碚峽口之山巔(公墓),山水、煙云、風景至美”。“山水窟”言山水絕佳之處, 蘇軾詩 《將之湖州戲贈莘老》云:“余杭自是山水窟,仄聞吳興更清絕。”1964年3月15日,吳宓大病初愈,與雪(張宗芬)和小孩到嘉陵江邊觀江水,撿石子,在石灘上看輪渡,“嘉陵江水 猶碧綠,春景至美”。3月29日,受藍仁哲之邀,到北碚歇馬場四川外語學院校園,欣賞美麗春景,“綠水垂楊,風景靜美。既入校,穿葡萄架長路,而至教學樓前,則見紅、緋、白色之桃花樹多株,雜以李花樹,密植路之兩側?;仁㈤_,而落英繽紛覆路,實甚美觀”。一路上有雪 (張宗芬)及子女伴游,因臨時有事回學校,未能前往磨灘觀賞瀑布“奇景”,“宓今日之游殊樂,身體甚覺舒適”。1971年3月17日,春天到了,吳宓感受到春天的氣息,“昨今兩日,宓始注意到桃花已開,桃花瓣飛落路上。陽景春濃,宓極欲步行至李園湖畔,觀賞兩年前所識之春景,而唐、曾及其他友人均戒宓‘勿外出走動,免為人所注意,而招來禍患’,故終遲惑不敢 徑行”。這時,吳宓的腿腳不便,身份又特殊,外出有意外麻煩,吳宓喜歡自然美景,沒有辦法,只能遠觀或想象春天。這里的“唐、曾”即曾先后幫助吳宓做家務的女工唐昌敏和曾婆婆, 時間最長是唐昌敏。

吳宓不僅喜愛美景,還愛好美食。他喜歡與三兩知己聚餐或茗談。吳宓能喝酒,愛品茶,卻討厭抽煙,對抽煙者深惡痛絕。他的酒量不大,三兩知己聚在一起,主要是以酒助話,以酒解悶。1971年9月8日,他在梁平曾將就一枚煮雞蛋飲白酒,9日靠一枚饅頭飲白酒,10日,“一饅有半,飲白酒,食煮卵一枚”,11日仍用雞蛋饅頭飲白酒,飲酒解愁,他內(nèi)心藏有排遣的苦悶。高興時他也飲酒。1972年元旦,那是一個極為平淡的新年,“無慶祝大會,無團拜,亦無私人拜年, 亦無樂歌”,“新年第一日,宓平安無事,且能安靜讀書”,一早“紅日如火球,為之欣快”,早餐食花卷和雞蛋,“飲白酒甚多”。在生活料理上,他“遠不如常人,有時甚至顯得幼稚可笑”。他不會做飯,常去同事朋友家,“久坐”,“論學”,友人熱情招待,喝酒成自然之事,在他的日記中,有不少“飲白酒一杯”的記錄。1951年1月12日上午小組學習,會后,吳宓訪穆濟波,“飲廣 柑酒”,以詩唱和,享受詩酒人生。13日晚又去穆濟波家,同周邦式飲白酒,“談詩及佛教”。1月22日,飲廣柑酒。2月2日,去李源澄家飲白酒。4月2日,在周邦式家,“飲茅臺酒半鐘”,周還幫吳宓修改詩歌。1952年11月2日,在北碚公園附近的“對又來”酒店,飲白花露、葡萄酒、 大曲酒共3小杯。1962年9月22日,他還購得五糧液一瓶,價格4.5元。1963年10月11日,友人 在北碚下半城松鶴樓為吳宓祝70歲壽辰,他與其他兩位共飲五糧液3兩。1961年4月30日,吳宓分得五月飯菜證,“今晚遂得食米飯三兩及蔬菜,得飽”,還分得一大瓶五糧液,“遂以牛皮菜下酒,獨飲一杯”。拌牛皮菜喝五糧液,雖有些浪費,但也毫無辦法。

吳宓不喜歡社會活動,但喜赴宴和聚餐。他多次到西南農(nóng)學院張勁公宅吃飯,“肴饌頗豐”。1956年9月6日又赴宴,菜肴豐盛,飲葡萄酒,7日再與人合請對方,肴饌豐美,進廣柑酒和白酒。12月9日,又與幾位同事到張勁公宅吃飯,“是日肴饌尤精美,進桑葚酒,食米飯、饅頭,深酣飽”。1958年張勁公調(diào)至江蘇師院,不再有記錄。1959年7月3日,中午赴趙少咸、龐石帚宴請,賓主九人,吳宓對菜肴印象深刻,“肴饌豐美,海參席,以奶湯魚肚及軟炸雞肝、蔥、醬二味為最佳(席費十五元云)。宓得嘗此席,如地獄中人重來人間天上,遂恣食,飲白酒數(shù)杯,半醉 矣”。吳宓自己不會弄飯菜,卻喜品各種美味,吃到美味,猶如從地獄中“重來人間天上”。1960年5月9日,參加省政協(xié)委員視察活動,給他最大感受是吃得好,“肴饌更豐盛,致多食”,“此次政協(xié)委員參觀,實游玩與飲食享受而已。幸甚”。1964年9月14日,與朋友聚餐,有詩句“最愛家廚特饌美”。1965年7月11日,到重慶師專周邦式宅,周邦式夫婦熱情招待。其夫人盛 載筠忙著“治饌”,“手制肴饌豐盛,皆宓平日所嗜者,冷碟四:松花皮蛋、豆腐干、燒雞、泡姜。熱菜三:紅燒豬肉、香菇豆腐,絲瓜豆腐湯,廣柑酒。鎮(zhèn)江金山牌之名醋”??上А懊牢短唷保?讓他“應接不暇”,又逢“天熱”,各述近況,說話多,他“僅進米飯小半碗,但共式飲廣柑酒罄 半瓶”。經(jīng)歷大半年運動,他身心疲憊,能有閑暇見到老朋友,還有好菜好酒,吳宓的愉快心情也就可想而知。

吳宓還喜歡美女,他毫不忌諱地一一記錄在日記里,甚至有些以貌取人。1951年1月9日,有男生女生報名參軍。說到某女生,吳宓認為她是“本年級最美之女生”,卻哭泣不止,由另一女生代讀志愿書。另一女生也是“明媚鮮妍,有才,通達而大方”。他眼中的女學生主席,卻“貌最平庸”,但“深沉老辣、堅決明細”,為國家需要之“標準人物”。讓人有些訝異的是,吳宓在日記里喜歡記錄學生、鄰居和同事女兒之美貌。如在批斗會上,看到女生發(fā)言者,說她雖“明眸皓齒,燕語鶯聲”,卻“作出猙獰兇悍之貌,噍厲殺伐之聲”,讓“久戀女子”的吳宓也深感“厭離”,而嘆為觀止、不可理解。人們私下津津樂道的一段故事,就是吳宓與雪(張宗芬 的情感 糾葛。他們交往從紅顏知己到紅顏不知己,吳宓在她身上投入了太多的感情、時間和金錢,同情其命運,自是主要原因,也還有另外因素,就是吳宓內(nèi)心藏有美女情結。在剛剛認識時,吳宓認為她是“全校女員女生中最美之人”。1952年12月14日,到禮堂聽報告,看到她坐在左后排, 也覺得她“美艷絕倫,全校之盛飾華服之太太小姐為之減色”,“會散”后,“又見雪與女同事二人,左右夾持,連手俯身,沖大風,疾馳而過,出宓等之前,宓憐其衣薄而居遠”。吳宓真是多情的種子,已近60之人,仍有如此浪漫心情。1958年6月28日,吳宓參加學校歌詠晚會,登臺站在第三排中間位置,唱了4首歌,“隨眾應景”,但看到“雪”(張宗芳),雖容華大損,仍為地理系之美人。1973年1月14日,雪來“久坐”,已至52歲的她,在吳宓眼里,仍“白潤豐美,視為 青年女子,且情意似甚殷摯”,只是感到“其思想,則趨時從新不喜舊”。

1964年9月13日,他觀看電影《北國江南》,秦怡飾女主角銀花,其面貌讓吳宓想起了學生吳靜文。吳靜文外形漂亮,此時正在合川參加“四清”運動。1955年5月10日日記有記載,吳宓在講課時,“見史三女生吳靜文坐前排正中,兩年不覯,驚其美。第七節(jié)續(xù)講,伊已遠去,豈有覺 而為之歟”?!笆啡奔礆v史系三年級。1956年9月27日記載,吳靜文一畢業(yè)就與歷史系秘書鄭亞宇結婚,吳宓送禮金一元。此后,吳靜文多次向吳宓問學。后來,吳靜文夫婦被調(diào)往合川中學擔任教師。吳靜文來告別,甚是悲泣,“泣時,愈增其美,宓不忍視”,吳宓也很傷感,“勉慰之”。他認為學校只重視其英文和西洋文學,不知他還深通并能教授中國古典文學,“獨有吳靜文者,自愿專從宓學此科,其人又和善而極美,深愜宓心”,“宓之傷感悲憤,實不減于鄭亞宇及吳靜文夫婦本身者矣!”吳靜文夫婦離校辭行前,還吳宓書,并寫詩,“呈儷影一方”,吳宓粘存。到了1963年11月30日,美術系一美女老師因下放來辭行,又讓他想起吳靜文夫婦,感嘆:“今已一載, 甚矣,美人才士之多薄命也”。吳宓甚贊鄰居錢泰奇教授兩個女兒之美,還為美女編序號。1973年1月18日,“上午9-11此間第一美人錢國昌來,第二美人劉哲志亦攜幼女鐘一清來,宓幸而由二美人陪導、護衛(wèi)同出,由解放路折入中山路而抵百貨商店”買棉鞋?!暗谝幻廊恕薄暗诙廊恕?近似玩笑話,卻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吳宓日記里,可見吳宓對美女的鐘愛程度。他還為美女打等級。1月26日,訪錢泰奇、孫荃夫婦,“初見其長女錢小萍,美而白皙”。錢小萍、錢國昌都是雕塑家 錢泰奇女兒,其子錢國華還隨吳宓學過外語,聽過吳宓講《紅樓夢》。1973年6月2日,又說錢小 萍“甚美秀”,錢國昌“則豐艷”。10月1日,他帶吳須曼拜訪錢泰奇夫婦,見錢小萍“毫不裝飾,而宓益覺其美”。12月19日,劉玉瓊來,求吳宓講毛主席詩詞,“此女亦秀美可愛,然不注意聽講,亦不熱心向學,不可教也”⑥。人雖秀美,卻不好學,讓他感到?jīng)]法“教”。吳宓喜歡美而好學之女性,所謂“紅顏知己”者也。

吳宓晚年不離開重慶,在我看來,主要有四點因由。一是吳宓喜靜不喜動,對變化的未知性一向存有顧慮和恐懼;二是到外地開展學術活動以及邀寵之遇非他所愿,還心存恐懼;三是在經(jīng)歷陌生、抱怨和憤怒之后,他已熟悉了學校環(huán)境,習慣于重慶生活,而且,還很有些許掛念。他對日常生活的滿足,也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變相堅守。思想文化不僅是一種價值理念,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四是為他提供離開重慶的機會,正是他受到最好禮遇之時。1961年的吳宓,已多年擔任四川省政協(xié)委員,還開始招收研究生,接受訪問學者。當年2月15日,正月初一,吳宓上午隨郭豫才、張宗禹、許可經(jīng)(分別為歷史系、美術系、音樂系主任)到學校領導家里拜年,下午,學校領導6人回訪,給吳宓拜年,中文系書記、系主任、教研室主任、教學秘書4人和私交朋友8人紛紛來拜年。這可說是吳宓解放后在新春佳節(jié)最為榮光的一天。此后,全國運動不斷,學校也一片混亂,友人自身難保,再沒有人來找他談論調(diào)離之事,他也只好呆在重慶了。

一個人的遷徙,古人多受貶謫,今人則原因多多,或求學,或謀身,或婚嫁,或旅游,不一而足。吳宓與重慶,有情有緣,先緣后情。它不由思想觀念而選擇,而被工作和生活所確定。先有正打歪著的偶然,后有特殊時期單位制度的綁縛,也有機遇的不巧合,更有日常生活的眷念和個人性情的習慣。如此種種,成為吳宓晚年留在重慶的偶然或必然,談不上幸運與不幸,遺憾和怨懟。他的“在此”而非“此在”,他沒有更多的選擇,只有接受和忍耐,習慣成自然,自然久了,反而生起不少留戀。在吳宓身上,并沒有體現(xiàn)出存在主義哲學對“此在”的超越和反抗,而是對“在此”的 種種生活的忍從,以及如同螺螄殼里做道場,堅持日記書寫,以求得情緒的宣泄和精神文化的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