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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福建文學》2023年第4期|喬夫:茶話三題
來源:《福建文學》2023年第4期 | 喬夫  2023年05月10日07:49

正山小種

中國茶業(yè)史上有一件“怪事”,就是世界紅茶最早出自中國,但中國人大多并不很愛喝紅茶。武夷山亦是如此。都說武夷山的正山小種是世界紅茶的鼻祖,但武夷山人更多的還是喜歡巖茶。

中國的紅茶,品種很多,但味道基本相似。記得二十幾年前在政和工作時,福建省內(nèi)掀起過一陣紅茶熱,除正山小種之外,政和工夫、坦洋工夫、白琳工夫競相復出。一時間,是先有正山小種還是先有政和工夫,是先有政和工夫還是先有坦洋工夫,似乎有點各不相讓,好像至今百度詞條里,仍有兩大工夫各稱自己是閩紅三大工夫茶之首。

魯迅先生說,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之于個人,這話不假,但我認為會喝好茶除卻個人品茶的功夫,還在于整個喝茶的社會大環(huán)境。如宋代之中國,制茶技術進入改革時期,飲茶風氣盛行,茶成了人們?nèi)粘I钪斜夭豢缮俚臇|西。各地產(chǎn)茶不下百種,僅貢茶就有幾十種,其中武夷茶也是貢茶的一部分。到了17世紀,武夷茶開始外銷。幾十年后,武夷茶已發(fā)展成為一些歐洲人日常必需的飲料,而在英國倫敦市場上,武夷茶更是有一種和而不同、回旋有味的清韻,成為喝茶人之首選。如此看來,中國紅茶顯然是好茶,但它也離不開社會的變化、茶藝的革新,否則它就不會那么早就在西歐世界風靡。

茶,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呢?按我粗淺的概念,應該可以叫作是苦澀香甘集于一身的一種樹葉吧。如果用《小五義》中那位壯士的形容,茶的滋味就是香噴噴,甜絲絲,苦因因。但就是這么個苦澀香甘相混合的東西,在不同的人嘴里就喝出不同的感覺。尤其在封建社會,人分三六九等,“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本應是家常事,但被一些古代文人一撥弄,喝也喝出牛飲與雅飲之分。所謂粗人、俗人喝茶叫牛飲或解渴,達官貴人或文人雅士喝茶叫品茗。于是,喝著品著,品著喝著,慢慢地就喝出個名堂、品出子丑寅卯來了。如,白居易《琴茶》“琴里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朱熹?茶灶》“飲罷方舟去,茶煙裊細香”,等等,這些俯拾即是的贊美茶詩,想象新奇神妙,境界通達變化,細細品讀,往往覺得豁然開朗。

其實,古代許多皇帝也都愛喝茶。依我看,最愛喝茶的應該是宋徽宗趙佶吧!他不僅因茶將自己的年號“政和”,送給了當時給他進貢茶葉的關吏縣做縣名,還撰寫了茶論專著《大觀茶論》。這部專著對北宋時期蒸青團茶的產(chǎn)地、采制、烹試、品質(zhì)等做了記述,尤其對當時的斗茶風尚敘述詳細。

斗茶也叫茗戰(zhàn),皇帝喜歡,自然舉國效仿,尤其達官顯貴和文人雅士就更樂此不疲??纯窗桑吨傺汀逗驼箩簭氖露凡韪琛罚骸氨痹穼⑵讷I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边€有蘇軾的《荔枝嘆》:“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一時間,從官焙到民焙,從皇宮到民間,從茶人到茶商,從百姓俗人到文人雅士,幾乎各個階層都斗茶成風。而茶這一斗,就斗出了武夷巖茶品種的層出不窮和武夷巖茶文化地位的不可替代,也斗出了國人嘴巴的刁鉆古怪。

于是,出產(chǎn)于武夷山的正山小種,盡管“紅”得發(fā)紫,武夷山當?shù)厝诉€是以喝巖茶為主;盡管中國紅茶品質(zhì)上乘,但國人還是以喝綠茶、烏龍茶為主。因為烏龍茶、綠茶名目繁多,層出不窮的香甘味韻,培養(yǎng)了國人的味覺,導引了國人的思維,而紅茶由于香氣和韻味都比較單一,盡管品質(zhì)再好也不經(jīng)斗,因而就占據(jù)不了國人的茶飲習慣。

那么好吧,既然大多數(shù)國人對紅茶不待見,那就讓它“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去吧!

現(xiàn)在暫不說他

因為我竟傷感起來

這都得怪中國的綠茶

那淚之仙女

它比女巫卡珊德拉還要靈驗

只要我喝了它三杯純汁

我的心就易于感懷

于是又得求助于這武夷紅茶(WUYI BOHEA)

只可惜飲酒有害于人身

而喝茶和咖啡又會使人太認真

這是19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喬治·戈登·拜倫,在他的長詩巨著《唐璜》第四章的第五十二小節(jié)里的感慨。

為了要“看看人類”,還為了掃除“一個島民懷著狹隘的偏見守在家門的有害后果”,拜倫進行了一次走向東方的“叛逆”旅行?;貋碇?,就一直生活在不斷的感情旋渦中,直至妻子安娜·密爾班克由于不能理解他的事業(yè)和觀點,帶著初生一個多月的女兒回到自己家中,讓權勢者對他進行瘋狂的報復找到了借口。于是,1816年4月他永遠離開了英國。

《唐璜》是拜倫“被趕出了國土,錢袋和心靈都破了產(chǎn)”,居住在瑞士后創(chuàng)作的。他嘲笑卑劣,同時鼓舞崇高,帶著強烈的誓與“神圣同盟”和歐洲反動勢力戰(zhàn)斗到底的英雄主義情感,呻吟、控訴、呼喊、思考、號召。正是在這一時期,拜倫稱茶為“中國的淚水”,并對這種“淚水”情有獨鐘,即便是在前往希臘參加武裝斗爭的時候,他仍然保持著飲用中國茶的習慣。

武夷紅茶是怎么傳入歐洲的呢?有史料記載:元朝以前,閩貢茶御茶園都設在建甌北苑,宋元改朝換代,戰(zhàn)亂使北苑御茶受到沉重打擊,元成宗大德年間,御茶官焙被迫移置武夷山九曲溪的第四曲溪旁。明朝朱元璋稱帝后,干脆下令罷造龍鳳團餅貢茶,改貢散茶,一向以團茶龍鳳餅著稱的建州系閩茶,在制作工藝的改造中一時落伍,走入了有史以來的最低谷。

還有個說法,說是明末某年正是采茶的季節(jié),有一支軍隊路過并駐扎在桐木村,為躲避襲擾,當?shù)卮迕癞斕觳烧牟枨喽紱]有來得及制作,晚上官兵們就睡在了茶青上。官兵走后,原本做綠茶的茶葉已質(zhì)變發(fā)紅,為了挽回損失,村民們趕緊將茶青揉捻,以松明干柴進行炭焙烘干,結果無心之作,成就了特殊口感,受到大量茶客的歡迎與喜愛。

不管怎么說,16世紀末17世紀初(約1604年),正山小種被遠傳海外,由荷蘭商人帶入歐洲,隨即風靡英國皇室乃至整個歐洲,并掀起流傳至今的“下午茶”風尚是史實。自此正山小種紅茶在歐洲歷史上成為中國紅茶的象征,成為世界名茶。還有史料記載,正山小種紅茶最輝煌的年代在清朝中期,其中嘉慶前期,中國出口的紅茶中有85%冠以正山小種紅茶的名義,直至鴉片戰(zhàn)爭后,正山小種紅茶對貿(mào)易順差的貢獻作用依然顯著。

在英國倫敦吉爾斯東大街9號的墻上有一塊藍色牌子,上面鐫刻著這樣的字句:“植物學家福鈞1880年逝世于此。”這個福鈞,就是被那個稱為“茶葉大盜”的羅伯特·福鈞。他曾于19世紀中葉潛入中國竊取了中國的茶葉機密。

原來,19世紀40年代,蘇格蘭布魯斯兄弟在印度東北部開辟茶園。中國是世界上第一大茶葉生產(chǎn)和供應國,布魯斯兄弟的茶葉質(zhì)量與中國茶葉相比,根本不在一個起跑線上,所以東印度公司一直謀劃移種中國茶,并找到了對中國比較了解的福鈞。英國駐印度總督達爾豪西侯爵下達命令,以每年550英鎊的報酬,要求福鈞從中國盛產(chǎn)茶葉的地區(qū)挑選出最好的茶樹和種子運送到加爾各答,再從加爾各答運到喜馬拉雅山,還要求他必須盡一切努力招聘一些有經(jīng)驗的種茶人和茶葉加工者。接到命令后,福鈞從上海入境。他先到安徽、浙江采集到許多茶種發(fā)往加爾各答,1849年又到達武夷山,通過向和尚打聽和喬裝成知識界名流,了解到了對茶葉進行發(fā)酵處理,使綠茶變成紅茶的過程,之后招聘了6名種茶制茶工人、2名制作茶葉罐工人,乘坐一艘滿載茶種和茶樹苗的船抵達加爾各答。從此,中國紅茶逐漸在西歐失去市場。

或許是中西方人的飲食取舍不同吧,西方人講究熱量、卡路里,所以在茶飲上也就求簡約、方便;而東方人講究食材、口味,所以在茶飲上也就求花色,講儀式。但有道是,失之桑榆,收之東隅。似乎武夷紅茶本就是為滿足海外貿(mào)易而生。雖然沒有被東方奉為至寶,但源于中國茶的魅力,它“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在西方社會獲得了尊崇和地位。特別是17世紀后半期,為了追隨皇室飲紅茶之風,許多西方文學家和詩人都留下關于茶飲的動人詩篇,它們出現(xiàn)在挪威的易卜生的劇作里,出現(xiàn)在英國作家奧維格頓、約翰遜的文章中,出現(xiàn)在英國作家、劇作家、翻譯家彼得·莫妥的詩歌里。當然,最富文學浪漫色彩的贊評,莫過于拜倫在《唐璜》里的描述了。

可喜的是,如今,無論外貿(mào)還是內(nèi)銷,武夷紅茶又回到了它紅火的年代,依舊以它獨特的魅力,引領中國紅茶的發(fā)展。

來吧,朋友,來幾包武夷紅茶,泡起!

 

大田瑤芳

對于福建省內(nèi)的茶而言,除卻綠茶——我的寒極之胃不敢消受以外,無論是武夷巖茶、建甌矮腳烏龍、建陽丘苑水仙、安溪鐵觀音、漳平水仙等烏龍系列,還是紅茶系列里的武夷山正山小種、金駿眉、政和工夫、坦洋工夫、白琳工夫以及光澤的甘坑紅茶,乃至近些年流行起來的陳年福安白茶、福鼎白茶、政和白茶、松溪白茶,我都算見識過,唯獨對大田美人茶是聞而未見。

去大田的那天,天氣晴好。盡管已是大雪的節(jié)氣,但依舊天高云淡,日麗風和。此前從未去過大田,行進途中就一路揣測著大田的模樣。心想著它既然靠近閩南,又與閩南方言相同,大概是一片廣闊無垠的地界吧?沒想到汽車過了永安,不僅我期盼的開闊平坦地域遙遙不見,反而是山巒地勢比三明、永安還更加崢嶸。

如此山骨崢嶸之地界,為何還叫大田呢?這個疑問,倒是很快在賓館的書架上找到了答案。原來,明朝以前并沒有大田縣,倒是現(xiàn)在的大田縣城所在,那時候有一塊叫大小田村的地方。兩個村莊一圳之隔,小田村田大如斗,大田村則村人一丘。但由于這個地方地處于延平府的尤溪、永安及漳州府的漳平、泉州府的德化四縣之沖,以致各縣疏于管理。為了一方平安,明嘉靖十四年(1535),當時的延平府通判林元倫提出建議,后由巡按御史奏請朝廷得準,析相鄰四縣之邊隅合置一縣。因征用大田建衙設治,故取縣名大田,體現(xiàn)的是這一方崇山峻嶺之中人們的期盼。

我們下榻的是龍山賓館,熱情的主人早已將美人茶置于案頭。既然是因茶而來,那就開泡吧!如今的旅店業(yè)就是配置齊全,燒水的電壺和杯盤茶具一應俱全,要是還在二十來年前吧,賓館里最多給你一個杯子、一撮綠茶,讓你一撮茶葉泡半天。

接一壺清水燒開,把蓋碗、茶海、茶杯都一一燙暖,之后細心打開桌上的茶盒,開啟一泡茶葉倒入蓋碗輕輕搖動,啟蓋細嗅,碗中立馬氤氳出一種莫名的甘香。再看那碗中茶葉睡意方醒,緊結卷曲的條索,在暖宮中伸腰舒展。懸壺將滾水高沖注入,那茶葉兒便在水里跳起舞來,姿態(tài)優(yōu)雅可愛。一會兒茶湯漬出傾入茶海,只見色澤杏黃明亮,一種別樣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這種香,使我感到一種驚艷的迷惘,仿佛還有美女在側與我共享茶事,讓我一時難以判斷香氣究竟自茶湯發(fā)出,還是來自美女的身上。

大田美人茶是風味獨具、艷壓群芳的茶界新貴族。有專家認為,大田的這一茶葉新貴,貴質(zhì)有三。其一,貴于潔凈,產(chǎn)出于陽坡凈地,蟬茶一味天成;其二,貴于姿色,五顏六香,神似飛天;其三,貴于品位似女,情竇初開,甘柔醇綿如蜜。

大田美人茶干茶自然卷縮,緊致成條,姿態(tài)婀娜,白、青、褐、紅、黃五色相間,神若身著五彩的飛天。美人茶發(fā)酵度為60%—80%,是半發(fā)酵青茶中發(fā)酵程度最重的茶品,不苦不澀,果、蜜、花、甜、嫩、幽“六香”交織,其中蜜香得益于茶蟲浮塵子的叮咬。浮塵子學名小綠葉蟬,本是茶葉的害蟲,但不想茶葉被其叮咬后,水解酶的作用和茶樹本身的自愈功能,催生出茶葉更加濃郁的單萜類及醇類等芬芳物質(zhì),天然成就出大田美人茶的果香蜜味。

凡事皆有因緣,大田的青山綠水、雪雨風霜,成就了大田美人茶的特殊品味。它湯色橙黃透亮猶如琥珀,蕩漾出絕色女子般的誘人美感;它茶湯滋味特殊,清雅醇厚兼具,甘柔潤滑爽口,又如懷春少女盡顯清純嬌羞。尤其難能可貴之處,還在于它盡顯大愛,與蟲共生,舍己青春嬌羞之容,不染農(nóng)藥化肥之害,內(nèi)質(zhì)大美渾然天成。

但凡喜歡喝茶的人,喝著喝著就會談論一個“韻”字。這個“韻”,就是茶的韻味或者神韻。眾所周知,茶的貴賤除卻加工的技藝,更重要的是它的出身,即它的生長之地。也就是說,茶的韻味是它生命之中帶來的,它無形,但存在。那么,大田美人茶的“韻”何在呢?我想就是那種被蟲子叮咬過才能出現(xiàn)、并且像它的前身那樣能夠直奪維多利亞女王嗅覺和味覺審美的特殊芬芳。它既水靈艷冶,形如琥珀,又甘洌淳厚,神似碧玉。當然,如今大田美人茶并非當年的“東方美人”,因為不僅配方和工藝超越從前,而且內(nèi)陸厚脈高山的孕育,使它更富寬仁大愛的氣質(zhì)。

那天,我行走在大仙峰的茶田古道上,縱情四望,只見漫山遍野,茶畦層層疊疊,迂回環(huán)繞,亭臺樓閣和櫻花樹點綴其間,使得整座大山就像一幅翠煙飛揚的畫,又像一首綠波蕩漾的詩。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自古也有人稱之為瑤草。元朝倪珊的《龍門茶屋圖》就有題:“不與世人嘗,瑤草自年年?!边€有位于古樊城柜子城上,隔漢水與襄陽小北門相望的米公祠,一幅內(nèi)容出自唐代詩人錢起和詩仙李白各一句詩的巨聯(lián)格外顯眼:“陽羨春茶瑤草碧,蘭陵美酒郁金香?!奔爸燎宄?,畫家錢杜也作《龍門茶屋圖》,亦有題識為:“龍門秋雨霽,瑤草香接天?!?/p>

瑤者,美玉也,亦指美好、珍貴。持一盞琥珀之液,深啜一口閉目遐思,我仿佛置身于瑤林玉池,賞瑤林之珍秀,嗅蘭野之芳香。猛然一驚:大田美人茶,瑤草之芳!

 

“百年孤獨”

一日在武夷山蹭茶,遇上一款花名叫“百年孤獨”的,感到有點訝異。心想,時下茶葉花名泛濫,有引經(jīng)據(jù)典的,有諧音成語的,有別出心裁的,也有胡編亂造的,可謂五花八門,名目繁多,但不承想面前的這款,命名者可謂大膽。一泡茶,與文學巨著《百年孤獨》風馬牛不相及,緣何徑取此名?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興起,老板慢慢泡,我細細品。還果真有奇特,外觀這泡茶條索緊實,干香若梅,與日常所見武夷巖茶并無異樣,但注入沸水,湯色如紅珀瑪瑙,晶瑩透亮,細細品味,淡香細遠,韻味別樣。

眾人皆知,武夷巖茶,貴在其“巖骨花香”。出于特殊的內(nèi)陸湖泊隆起而形成的層積巖,在此生長的茶樹,“臻日月精華所鐘,斂巖骨花香之勝”。“花香”,自不必言,而“巖骨”,就是人們所說的巖韻。何為巖韻?乾隆皇帝的《冬夜烹茶詩》云:“更深何物可澆書,不用香醅用苦茗。建城雜進土貢茶,一一有味須自領。就中武夷品最佳,氣味清和兼骨鯁……”人們認為,這“骨鯁”二字,應該是最早對武夷茶巖韻的表述??杉词惯@樣表述,如何才能體會?以我喝武夷巖茶的體會,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打個比方吧,就是你深啜一口茶湯,在嘴里打幾個滾后徐徐咽下,同時閉上嘴巴并閉目靜思,你就會感覺有一種特別的氣息直沖腦門,并在你的鼻腔里游蕩。這種氣息,仿佛你熱天爬在天游峰上,巧遇一陣太陽雨,巖石上“噗噗”冒起的那股氤氳,帶著亦巖亦土的特有芬芳。于是乎,一幅丹霞地貌的美景,猶如水中倒影,也同時在你的腦海中蕩漾開來。

但奇怪的是,眼前的這款“百年孤獨”,有韻,而且還很細長,可任憑我怎樣閉目靜思,腦子里還是呈現(xiàn)不出那種丹霞地貌的景象。望著泡茶老板神秘的笑容,我立刻斷言:這是一泡好茶,也是生于爛石,但非武夷山的巖樅。老板見狀,即刻莊重臉色,大拇指朝我一蹺,說:“高手,這款茶的青來自政和的錦屏!”

怪不得,這茶有韻,但它不像武夷巖茶韻味的悠長芳馥,而是細長悠遠,干凈單一,原來,它的生長之所不是層積巖,而是火成巖。陸羽《茶經(jīng)》曰:茶,“野者上,園者次……”

“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可見,無論是沉積巖,還是火成巖、變質(zhì)巖,其爛石堆里生長的茶,都是具有巖韻的,只是其巖韻是幽綿芳馥還是細長單一,則因巖石的成分不同而別了。

一片樹葉,源于自然,由于雨雪風霜的沐浴,日月精華的呵護,就擁有了山魂水魄的靈性。它歷經(jīng)離枝之傷,殺青之死,又倍受揉捻之折磨,再經(jīng)高溫涅槃,最后又于清水中復活。從尋常百姓“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日常,到文人墨客“琴棋書畫詩酒茶”的高雅,再到王公貴族、達官貴人家的奢華,想象不出,它的重塑是怎樣地不可思議!

人在草木間,茶道至簡。還是到錦屏去看看吧!

錦屏,這個藏在深閨少人識的魅力山村,現(xiàn)歸屬于政和縣的嶺腰鄉(xiāng)。其境內(nèi)山高谷幽,奇峰兀立,松蒼竹翠,云蒸霧繞,兩道山澗水流在村頭匯合成溪貫村而過,給村莊增添了生生不息的靈動。這個村莊古稱遂應場,也叫吳家山,因村子對面的南山上,300多畝的原始森林,春夏繁花似錦,深秋葉紅如霞,猶如多彩孔雀,款款開屏,因而村莊在1949年后,便更名為“錦屏”了。

關于“山上采仙巖”,有著這樣的一個傳說:南宋紹興年間的某一天,一位衣衫襤褸的年邁老頭來到遂應場,他看到山崖間到處長滿奇樅,便入村向一戶人家討茶喝,結果主人捧出的是白開水。老人很生氣,怪這家人刻薄,主人家聽后返身進屋拿來水壺,掀起壺蓋說:“不是小氣啊,您看,我們也是這么喝的呢?!崩先税l(fā)現(xiàn)這里的人還不識奇樅,便把他們帶到瑞巖山下指認,并把茶葉采摘和加工技術傳授給了他們。待他們做出茶來,但聞清香撲鼻,入口回甘,飲后神清氣爽,回頭再看那老人,竟杳無蹤跡。于是,村人口口相傳,說是仙人來給指茶了,并把瑞巖山改叫仙巖山,將山中之茶,叫作仙巖茶。

路過“瑞先春”古茶坊,過一條小橋直達,是與村頭錦屏小學相鄰的一所民宅。那是一座土木結構的二層建筑,旁邊還有一座稍微矮小的平房,似是二層民宅的附建。剛走近這座平房,一股令人貪婪的茶香就撲面而來,進門一看,原來這里是白茶萎凋的工坊。一條像建盞龍窯一樣的磚砌床架,當中布著一張可通風透氣的鐵絲網(wǎng),鮮嫩的茶葉平鋪其上,鼓風機就在床下呼呼地吹,直把整個小舍滌蕩得香飄玉醉。

見我來到,主人又驚又喜,連忙停下手中的活,引我來到主建筑的二樓。那里有簡陋的茶桌,但茶具一應俱全。他先沖泡了一泡古樅貢眉,那是他采擷仙巖山上的古樹野茶制作的一款白茶,沸水一注,茶葉立馬在蓋碗中翻滾,接著一股帶著淡淡蜜樣的鮮香,就在房間里飄蕩開來。呷一口,覺得漾動的氣韻中,似又藏著一份沉著與醇厚。再細看那玻璃杯中的茶湯,金黃透亮,冷不丁,還以為是罐裝的黃金。品完古樅貢眉,主人又拿出一泡“百年孤獨”?!敖裉熳屇泱w會一下‘原水煮原魚’的感覺?!闭f著,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

這是張福興,政和東平人,16歲就開始做茶。他做過綠茶、做過白茶、做過紅茶,還做過珠茶。早年做茶葉外貿(mào)發(fā)家后,攜家?guī)Ь烊チ藦V州繼續(xù)做茶葉生意。在外面市場的摸爬中,他感到長期從事茶葉生產(chǎn)和銷售的自己,突然間只做銷售不搞加工,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迷迷茫茫。同時他也看到,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天然、有機、生態(tài)將成為時尚,不久的將來,“老樅”“老樹”“野生”可能成為茶界的追捧。于是,2013年,他毅然從廣州回歸,一頭扎進了錦屏的大山,并在武夷山注冊了茶業(yè)公司。

錦屏漫山遍野都是野生茶樹,這里盛產(chǎn)野生小種茶,又是政和大白母樹的生長地,明代銀礦停采后礦工們?yōu)榱松疃罅糠N植的茶樹,至今也歸屬了自然的原生態(tài)。因而,這里光野生茶樹就有1000多畝。它們歸順自然,應道而生……

在仙巖山的一隅,我看到了“百年孤獨”茶青的生長之所。那是一片嶙峋的亂石灘,天地造化,亂石灘的四周都是郁郁森林,生長在那里的茶樹,靠的就是周邊枯葉的腐殖質(zhì),經(jīng)自然風雨的運化來涵養(yǎng)自身。于是我明白了,眼前的那些茶樹,裸桿虬枝,苔蘚斑駁,頗像一群健壯的老人,站立于亂石的罅隙之中,歷經(jīng)大自然的風霜雨雪,榮枯自在,姿態(tài)橫生,以盡顯的風骨,靜觀世間茶事的起起落落,其熠熠生輝的孤獨,又何止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