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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5期|雖然:落英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5期 | 雖然  2023年05月10日07:54

櫻花如霞,從火葬場門口絢爛地開進(jìn)去,蜜蜂和粉蝶在花上輕盈飛舞,烘出一個熏人的春天。

大姨對我說:“你跟著去,替我看著怎么燒她?!?/p>

她對表嫂怨深似海。結(jié)婚之后表兄不再吃她包的大個兒餃子,由衷地愛起小個兒餃子,一口塞倆的那種。他的嘴口小底大,很能塞,掖進(jìn)仨小餃子也綽綽有余。他苦練搟片,刻意往小里搟,又小又圓,像旱金蓮的葉子。大姨包了幾個,小得不像樣,一氣把他搟的片兒全毀了,讓重?fù){。表兄喝她一聲:“別包了,坐邊兒上等吃去吧?!币痪湓挵汛笠桃藗€飽,扔下箸子解下圍腰躺著去了。表兄和表嫂在廚房鼓搗出各種響動,分明對大姨撤離廚房欣快無比。大姨咽不下這口氣,飲食習(xí)慣的改變說明表兄義無反顧地叛變了,大姨的飯他從小吃到大,當(dāng)兵那三年里屢屢來信說想吃家里的飯,想得半夜流口水。那時條件差,家里的熱乎飯沒法送過去,大姨讀著信淚水滿面,烙餅似的輾轉(zhuǎn)一夜。從小吃熟的大個餃子,他怎么不愛了呢?不就是高家把他釣走了么,魚鉤是表嫂,舉魚桿的是她大哥,那個悶著驢臉一肚子壞水的地區(qū)電網(wǎng)負(fù)責(zé)人,高家雞窩里飛出的鳳凰,高家的鎮(zhèn)宅人物。小餃子煮熟后大姨不吃,吃這種餃子是吃屈辱,是吃落敗,她不能投降,她要抵抗高家的擠壓。

表兄專練小片兒,練熟之后在丈母娘家露了一手,贏得一致好評。他向大舅子學(xué)釣魚、學(xué)炒股,使出吃奶的力氣往有錢人圈子里擠。大姨氣的就是這個,守著多大碗吃多大的飯,為什么抻脖兒努勁兒地向上夠,舔屁股溜溝子,干那種丟人事?!澳惆职衷诘臅r候,可是清清白白公正廉明,從來沒巴結(jié)過誰,堂堂正正?!彼D眠@句話教育表兄,結(jié)婚前表兄還聽一聽,結(jié)婚后嗤之以鼻:“他要是圓滑點(diǎn),也不至于早早得肝癌,我也不至于分到個小單位,你也不至于每月才三百的遺屬補(bǔ)。都是吃他的虧,說好聽是老實,說不好聽那是傻!”大姨收拾東西就去住還沒裝修好的新樓,發(fā)誓寧可在那邊獨(dú)自老死,也好過被表兄氣死。

大姨搬去新樓,表兄找過幾趟,她誓死不回,說要劃清界限,省得表兄在媳婦的引誘下成了貪官兒害她吃掛落:“那個女人呀,禍水,別讓她吹枕邊風(fēng)了,別讓她灌迷魂湯了,哪天你蹲了監(jiān)獄才知道我為你提著多大的心呢。”我一直懷疑大姨的積怨是單方面的,表嫂對她也不滿,但沒上升到“似?!钡纳疃?。兩個人也爭也吵,表嫂是鬧過就忘,該怎么還怎么。她愛吃好玩,對孩子放任自流,考不考學(xué)無所謂,考上固然好,考不上大哥自會安排??紝W(xué)是為了找個好工作,有了好工作還考什么學(xué)。大姨對她的短視咬牙切齒,無奈孩子不是自己的,干瞪眼使不上勁。她從小愛學(xué)習(xí),家里窮念不起書,就發(fā)奮自學(xué),認(rèn)了不少字。表兄不是念書的料,小學(xué)念得磕磕巴巴,初中三年是大姨一巴掌一巴掌扇出來的,好容易畢業(yè),大姨夫一番操作,把十六歲的表兄送進(jìn)了部隊。大姨的兩個孫女也不行,大孫女高中沒念完,小孫女初中畢業(yè)念了個三加二。大姨對表嫂又鄙夷又痛恨,并且穿透她直指其大哥,都是他那棵大樹蔭著,不思進(jìn)取的毒氣才籠罩了表兄一家。

火葬場的大煙囪超級大炮似的,向天空吐出一朵又一朵灰白煙霧,據(jù)說周圍土地肥沃全是數(shù)年來骨灰落英繽紛的結(jié)果。除了怒放的櫻花,院子里還有牡丹、芍藥、月季,各自成陣。火葬場東邊有個小門,穿出小門就是烈士陵園,參差著一大片黑色大理石墓碑。

表嫂的大哥踱到櫻花林中,抄著褲兜在花樹間走,寬闊的膀子碰下一片花雨。他從林子這頭進(jìn)去,那頭出來,身上掛著片片粉紅。他跺跺腳,把花瓣震落,面帶悲戚地站到表兄身邊,嘴角下撇,堅硬寬闊的下巴上那道豎溝越發(fā)顯眼。此人堅毅果斷,掌控著高家這艘大船,三個妹妹的工作,三個妹夫的工作,五個外甥上學(xué),全是他解決的。他隔長不短來表兄家視察,大馬金刀沙發(fā)上一坐,雙手扶膝,沉著臉沉著聲,和表嫂及兩個孩子聊幾句,表兄畢恭畢敬地附和。大姨拿出老人的款兒,端著架子,不失禮也不熱敬他。我與他從無來往,只聞其名,遠(yuǎn)遠(yuǎn)地朝見過影兒,這是頭一次近距離接觸。

表兄抿著雙膝坐在臺階上,下巴貼著抱在懷里的骨灰盒,人瘦毛長,滿臉茫然,像是還沒從表嫂之死中回過神。大舅子在他身邊站定,悶咳一聲,表兄從恍惚中抽離出來,摸摸褲兜,掏出半盒軟中華,大舅子掃了一眼,沒接。表兄把煙裝回褲兜,郎舅二人一坐一立,都向西望。西邊是火葬場的墻,墻外一棵高聳的大葉楊,春風(fēng)中輕拍著柔嫩的巴掌。和大舅子在一起,表兄話很少,更多用表情傳達(dá)心意,嘴角或上揚(yáng)或下撇,眉尾或聳起或下拉,兩頰或收或放,把心里那點(diǎn)兒意思表達(dá)得淋漓盡致。大姨對他這一手十分鄙夷:“脅肩諂媚,小人嘴臉。我都看不過去,他也未必看得起你?!北硇洲抢履槪骸澳阋詾槲以敢??都這么捧他,我不捧行嗎?”

大舅子的身世是謎。我們能肯定的是,他絕不是表嫂的同母大哥,表嫂的母親只生了三個女兒。有說他與表嫂是兩姨親,也即,表嫂之母是他的親姨,收養(yǎng)了襁褓中失母的他。還有人說他是個來歷不明的孤兒,因緣巧合,認(rèn)了表嫂的爸爸。高家供他到大學(xué)畢業(yè),對他恩同再造,他也時刻準(zhǔn)備殺身以報。為扭轉(zhuǎn)高家地位平庸,他竭力上進(jìn),爬上高位。我們一致覺得,為知恩圖報,他用力太猛,高家的所有事都要辦好,尤其三個妹妹的家事,事無巨細(xì),一一過問,深入到每個家庭內(nèi)部,掌握最可靠情況。哪個妹妹回娘家訴了聲苦,他一定要把這苦根鏟除。高家的三個女婿只有表兄沒吃過他的拳頭,另兩個都挨過。為表忠心,表兄還做過一回打手,和大舅子把老三女婿逼入死胡同,拳打腳踢十分鐘?;丶液笏嵬忍?,躺在床上哼哼不絕,大姨怒罵:“輪得著你打人家嗎?你算老幾?”表兄硬起嘴:“這是陣線問題,不能站錯隊?!贝笠汤浜咭宦暎骸澳銈?nèi)齻€女婿才是一條陣線,和他一起你才是站錯隊了。沒有他太陽照樣亮,地球照樣轉(zhuǎn),你也照樣過?!卑み^打的兩個女婿飲恨吞聲,在丈人家再也沒能抬起頭。

一年前表嫂突然發(fā)燒、嘔吐、頭昏、貧血,化療后頭發(fā)大把脫落,一根不剩。我們都很震驚,想去醫(yī)院看她,表兄擋住了,說她這副樣子不愿見人,出院再說。我們以為她能撐上兩三年甚至更久,誰知病情急轉(zhuǎn)而下,進(jìn)了重癥監(jiān)護(hù)室,推出來已斷氣。我們趕到殯儀館時,她躺在水晶棺內(nèi),一個帶輪的裝滿假花的鐵筐橫在棺前。墻上掛著她的黑白照,照片兩邊挽聯(lián)飄飄,無風(fēng)也動。供桌上一左一右立著兩根胳膊粗的白蠟,燭光跳躍,照著四樣戚戚慘慘的供品。

得知表嫂生病,大姨整宿整宿地睡不著,想讓表嫂的病轉(zhuǎn)到她身上,老的死去,年輕的留下。她盼著親家母吐口,絕癥就是絕癥,沒治了,別治了,畢竟活的還要活,家里的積蓄花光了,再治只好賣房子了。親家母只想保住女兒的命,顧不上替她考慮:“錢不夠,大伙兒湊,她才四十五,有一線希望,咱就不能放棄?!毖粤T號啕大哭。表嫂的大哥雙手抄著褲兜,鐵塔似的凜凜而立,一字一頓:“只要有一口氣,就治,沒錢了,還有房子?!北硇种缓靡а揽鄵巍K?dāng)然盼著表嫂能好,只要她活著,大舅子就肯提攜他,就還有翻身機(jī)會。他把自己交給大舅子,把存款全拿出去,又醞釀賣房子。大姨在醫(yī)院流過淚,在家一滴淚都不掉,她罵表兄:“你傻呀?人都這樣了,你不活了呀?你不留條后路哇?”表兄抱頭呆坐,知道此時真心為他的就是老母親,可高家那邊他抗不過。他懷抱希望,萬一出現(xiàn)奇跡呢?萬一呢?奇跡沒有出現(xiàn),積蓄剛花完,表嫂咽了氣。

表兄暫時走出困境,房子保住了,他長出一口氣,說不清該悲該喜。自從表嫂得病,大舅子對他十分客氣,據(jù)他對大舅子的了解,越客氣越不妙,越客氣越壞事。果然,把表嫂裝裹之后,坐在去殯儀館的車上,大舅子發(fā)話了:“把兩套房子給倆孩子,一人一套。”表兄晃晃頭,以為出現(xiàn)了幻聽,他才四十七,房子打發(fā)了他將一無所有,再娶個媳婦住哪里?表嫂沒了,丈人家那邊沒指望了,不和他一條心了,能依靠的只有老母親了。靈堂布置好后,他胸口憋悶,憤怒得想打人。大姨鎮(zhèn)定地說:“別怕,他干涉不著你,他算老幾?”這一年內(nèi)大姨老得不輕,挺拔的脊背佝了下來,眼皮突然松垮,奇怪的是頭發(fā)不白,一如既往的漆黑。人們向她求取黑發(fā)秘訣,她說秘訣就是用堿洗頭發(fā)。給表兄打罷氣,她坐到水晶棺旁痛哭:“我的好閨女啊好閨女,怎么不讓我替了你呀?你走了老的小的怎么過哇?”淚水刷刷地流。我怎么也攙不起來,只好任她大放悲聲。表嫂的娘家人坐在靠墻的長椅上袖手旁觀,大姨將要收聲,親家母開始了。老太太胖得看不見自己的腳,鼓著肚子望著房頂放聲高叫:“你們誰也別攔我,讓我好好地哭一哭吧,我這苦命的閨女啊。”倆老太太賽著哭,靈堂沸騰一片。

火化室右側(cè)的接待室內(nèi)陳列著上百個骨灰盒,最便宜的五百,最貴的八萬八。表兄的目光在標(biāo)價牌上滑來滑去,在一千五的盒子前停下步。大舅子丟下他,走到六千六的盒子前,讓服務(wù)員拿出來打開看看、敲敲,又向八千八的走去。表兄跟著他挪步,牙關(guān)緊咬,腮上鼓出條條肌肉。八千八的全是紫檀精制,擊之金石鏗鏘,大舅子依然不滿意,又向萬元以上的看去。表兄雙手抄著褲兜,緊攥的拳頭在褲兜里頂出,臉色發(fā)白,嘴角上一串飽滿的燎泡突然迸裂,濺出點(diǎn)點(diǎn)黃水。大舅子看罷萬元以上的骨灰盒后回到八千八的盒子前,他相中了盒子底上七枚乾隆通寶嵌成的北斗七星,這七顆星不知觸動了他哪根神經(jīng)。他點(diǎn)著柜臺玻璃:“就它。”表兄用花唄付了款,把黑檀盒子抱在懷里。確實好,木板厚實,做工地道,盒蓋上雕著一座四合院,內(nèi)壁祥云朵朵,仙鶴飛翔,盒底的七星明黃锃亮,像是金子鑄造。

表嫂蒙著藍(lán)綢子躺在鐵床上,床在火化室門口停著。剛燒出一個,火化槽上攤著長長一溜兒碎骨塊子。這是一般爐子燒的,五百塊錢一個,燒得很不細(xì)膩。穿著藍(lán)大褂的工人用鏟子猛刮火化槽上那圈黑黃的灰垢,邊刮邊掃,用箕撮起,傾入骨灰盒。一身粗布白衣的孝子耐心地捧著盒子,生怕骨灰撒落在外。他把骨灰搖勻,合上蓋子,用塊黃綢包起,抱著走了。智能爐燒得慢,但燒得透,全是細(xì)膩的面面,一個骨頭碴兒都沒有,就是熬得慌,燒三個小時。大舅子一錘定音,用智能爐。表兄低聲對我說:“讓他做主吧,不差這一下子,大錢還花了呢,再多幾千不叫什么?!蔽姨嵝阉骸霸蹅円训攘艘粋€多小時,再燒三個小時,下午五點(diǎn)了,墳上的人該著急了?!北硇钟沂置勺∧?,緩緩向下擦,在眼上捂了會兒,拿開,嘆口氣。他本來想上午十一點(diǎn)燒,燒過之后再出殯,免得刨墓人久等。大舅子不讓,怕老太太看見骨灰盒受不了,她已在家哭得連發(fā)數(shù)昏,尋死覓活要來出殯,不能再刺激她了。表兄只好從他,先出殯再燒,燒了直接去墓地。

大姨只知道表嫂時時回娘家,不知道她病了,不知道她住院了。全家瞞得大姨鐵桶也似,怕她幸災(zāi)樂禍。一天大姨做了個夢,醒來覺得不祥,左思右想解不開,給表兄打電話:“我夢到畢瑩坐在一個大紅桶子里笑,醒來心里七上八下。她別不是有事了吧?”表兄正陪表嫂化療,大姨這難得的擔(dān)憂讓他深受感動,他克制住哽咽,兇狠地說:“讓回來不回來,非一個人漚在那邊睡不著覺了胡琢磨。不替我夢點(diǎn)好事?!贝笠谭判牡貟炝穗娫挘埡笙聵菧惏啻蚵閷?。一個牌友近來雙手抖得厲害,抓牌費(fèi)力,哆嗦半天捏不著牌。大姨就幫她抓,還幫她看著發(fā)哪張。私底下她們?nèi)齻€健康牌友一嘀咕,決定甩開這個病了的。黃昏回家,表兄打來電話:“媽,我對你說實話吧,畢瑩得了血癌,治大半年了?!贝笠虇枺骸巴醢烁嶙?,畜生!怎么才對我說?”“怕你受不了?!薄鞍尊B(yǎng)你了!你媽是那擔(dān)不起事的人?”大姨從新樓搬回舊樓,清掃屋子,給兩個孫女做飯。她徹夜難眠,歪在床上發(fā)愁流淚,主動提出把新房寫給表嫂,她以為這是表嫂得病的主要原因。這套拆遷房表嫂想寫在自己名下,大姨不同意,這是她的財產(chǎn),死了才能歸他們,她活一日,房子就得在她名下。表兄說寫誰也是留給孩子,大姨否道:“不一樣,傻小子。人生在世,充滿變數(shù),房子寫給她,就不受你控制了,你干得過她娘家人?”表兄垂了頭。表嫂為這房子大吵大鬧,逼著表兄和大姨干架,把大姨放在這邊的東西全扔了出去。大姨這人遇硬更硬,宣稱表嫂再敢催,她就一繩子吊在門框上,讓她得了房子也住不成,賣不出,這才擊退了表嫂。

大姨心里煩了就找我媽訴苦,我媽深沉地說:“單巴掌拍不響,別說得自己一面光?!贝笠讨缓冒芽卦V憋在心里。她心眼小,說話尖刻,愛叨叨,抓個錯叨叨半天,把人說得鉆入地下還要刨出來繼續(xù)說。表兄小時候被她捉了錯,白天沒空晚上抽時間也要算賬,把熟睡的表兄從被窩里掏出來也得揍一頓。她和表嫂爭斗,我們不會站在她這邊,她也識趣地不再訴苦。表兄也找我媽訴苦,嫌棄大姨沒有長輩的款兒,愛和小人兒斤斤計較。大姨不辯不駁,拿定主意,是她的一定攥在手里,誰也別想著奪走。她料定表嫂背后必有主謀,主謀端著槍向她瞄準(zhǔn),妄想崩掉她這個唯一的對抗者。

智能爐內(nèi)燒了三個小時的那位逝者終于出來了,果然燒得好,骨灰細(xì)如面粉,不帶一點(diǎn)渣滓。我們對這效果都很滿意,三千塊錢不白花。大舅子摸著下巴上那道溝,罕見地面目柔和了。據(jù)說這爐子是新進(jìn)的,昨天才正式使用,今天表嫂就趕上了。新出爐的骨灰足有二百度,工人戴著厚手套利落地掃成一堆,撮起來倒入骨灰盒,孝子被熱氣熏得直向后仰,突然打了個噴嚏,輕飄飄的骨灰嘩一下子飛開,嚇壞他了。工人把飄落的骨灰掃了掃,倒回盒子里。孝子揉揉鼻子,像是驗證鼻子不會再出問題,把骨灰盒放到已鋪好的藍(lán)底粉花的厚緞子上,裹起,緊緊扎了個角,抱著出去了。

我們把表嫂推過來,揪著褥子角把她移到火化槽上。工人用剪子把深藍(lán)綢子和大衣從下往上一豁為二。表嫂靜靜地躺著,帽沿下壓著一張黃紙,遮著她的臉,兩支黑黢黢的打狗棒杵在她微彎的手里,兩只足有四十三碼的黑色圓口氈鞋直直地豎著,一條麻繩捆著它們。表兄哽了一聲,吸溜著鼻子,把豁開的大衣?lián)嵋粨帷4缶俗訌淖笱澏道锾统鰝€首飾盒,打開,提出條金項鏈,橫著放在表嫂脖子處,又從右褲兜摸出塊翡翠掛墜,揭下蒙在表嫂臉上的黃紙。我嚇著了。表嫂的臉像是抹著層石灰,灰上遍布大塊大塊深紫斑點(diǎn),又扭又皺的嘴角露著一段細(xì)繩。我懷疑這不是她,太不像了,完全不是一個人。我恐懼地盯著她,實在不敢相信人死之后這么丑陋,這么……不再像個人。大舅子把吊在她嘴角的細(xì)繩徐徐抽出,繩上拴著一枚沾著黏液和黑血的銅錢。他把掛墜塞入表嫂微張的嘴里,像是給她安了一截淡綠的舌頭。那枚銅錢他用紙巾裹上裝入褲兜。

智能爐啟動,表嫂頭沖里緩緩向黑漆漆的爐膛深處滑去,臉上的黃紙和輕柔的藍(lán)綢子在熱氣熏蒸之下輕輕起伏。她滑向幽不可及的深處,兩只碩大的氈鞋消失了。爐門靜默片刻,緩緩關(guān)上,像是表嫂無聲的告別。表兄擦著臉上的淚,大舅子長久地嘆著氣。我從驚駭中回過神,想起大姨讓我替她看著怎么燒表嫂,莫不是料到大舅子會有動作,好讓我把所觀所得如實向她稟報?爐膛深處傳來一聲微弱的長叫:“呃——啊——”我身上一冷,向表兄和大舅子看去,他們也聽到了,臉色頓時煞白。表嫂絕不可能活過來,這是爐內(nèi)溫度升高后尸體的正常反應(yīng),但我們還是受了驚嚇,離開了爐子。

幾個族里跟著過來燒人的近門聚在櫻樹林子里抽煙說話,還有個躺在落花上用帽子扣著臉?biāo)说?。表兄的親叔用夾在指間的煙遙遙點(diǎn)著大舅子:“那貨一看就不是好東西,仗著有倆臭錢兒控制這個那個,把自個兒當(dāng)皇帝了。屁!看病花了一百多萬,還可勁兒糟,宅院非要四千的,不過是紙糊的,五六百的還不行哇?一個骨灰盒又干八千八,合著不是花他的錢?!睅讉€人附和著罵,知道大舅子聽不見罵得分外恣意。大舅子鼓著肚子站在臺階上,塑像似的凝重著,看著東邊的烈士紀(jì)念碑。

守靈夜,大舅子對表兄提了兩個要求:一,表兄不娶便罷,再娶的話百年之后要排葬,后娶的那個排在表嫂之后,不得夾葬;二,表兄的兩套房子燒過五七紙就過給兩個女兒。表兄不敢吭氣,怕大舅子鬧起來埋不成人。大姨安慰表兄:“別怕,他一個也實現(xiàn)不了,一套房子在你名下,那套房子在我名下,你哪有兩套房子給倆孩子?做他的美夢,打官司也贏不了。放心,有我擋著他,讓他對我來提?!逼呤鍤q的大姨老母雞似的張開翅膀把兒子護(hù)起,“人在房在,有本事他來殺了我。”

一輛靈車唱著高亢激昂的保定老調(diào)開到火化室外,戛然停住,下來四個男的,都沒戴孝,抬下一條癟癟的人形。一小時后燒畢,四個人上車,保定老調(diào)又高亢地唱著開走了。我們望著遠(yuǎn)去的靈車,推測說可能是個“五保戶”,所以來去才這么利索。表兄的叔看看表,打著哈欠說:“還得等一個小時,從來沒遇過這么難燒的人?!彼f十幾年前有一回跟著來燒人,只聽爐內(nèi)“砰”一聲巨響,以為爐子炸了,誰知是死人太胖,肚子爆了。工人是新手,什么都不懂,這種胖子燒到中間得用鉤子把肚子鉤一鉤,劃拉劃拉,才燒得透。我問:“聽說死人讓燒得起來臥下,臥下又起來?”表兄的叔說:“那是燒得筋抽抽了,還有把人燒醒過來的,在爐子里啊啊大叫。那也不能拽出來啊,出來也是重度燒傷,只好活活燒死?,F(xiàn)在先進(jìn)了,燒人之前先噴助燃劑,幾條火龍騰起,繞尸盤旋,不留一處死角……”我身上起了層雞皮疙瘩,摸著胳膊離開他們向小東門走。

東門外的烈士陵園里數(shù)百個整整齊齊的黑色大理石墓碑,碑上刻著烈士姓名及生卒年。我在碑上看到三個別致名字:王啼哭、劉膩歪、趙不頂用。這三位烈士不到二十歲就為國捐軀,也許是沒來得及取大名,只好以乳名或外號為世人紀(jì)念。

“這兒有個和你同村的。”表兄的大舅子在五米外的一塊碑前對我說,他身后是一只黑石頭雕刻的生肖虎。

“你們村還出了個援藏英雄李狄三,大名鼎鼎,真正的英雄,我佩服他?!彼袷菑谋粗薪饷摿?,很有興致地說起典故。

“表嫂這人真不錯啊?!蔽彝砩┥砩铣?,想再表達(dá)一番我的悲傷。

“哪方面不錯?長相?才干?脾氣?高家沒一個有出息的,女婿們也是,沒一個能提溜起來。”他拍拍虎頭,雙目微瞇,揚(yáng)起下巴。這真讓我意外,我一直以為他很看重高家人。

“都想不勞而獲,得寸進(jìn)尺,不知足。就你姨是個清楚明白人兒?!彼掝}一轉(zhuǎn),“你哥純粹軟蛋一個。他敢反抗一聲,我就服他是條漢子?!?/p>

“你想讓我給他捎信?”

“不用?!彼叩缴づG?,摸著光溜溜的牛頭,“他不是那個胞?!?/p>

表兄迷迷瞪瞪坐在火化室外,見我過來,苦笑一聲,嘴邊現(xiàn)出兩條深溝。他不英俊,不瀟灑,中等個,扔進(jìn)人堆瞬間泯然。這兩天他又老了許多,鬢邊冒出成片的白茬子。

“像是做了場夢?!彼挠牡卣f,“去年她查出病,正是櫻花開,今年她沒了,也是櫻花開。人沒了,錢也沒了,什么都沒落下?!彼鐏黹L的胡子陷入沉思。他小時候常欺負(fù)我們這些妹子,結(jié)婚之后穩(wěn)重了,來往也少了,一年也不過正月里聚上一次,說話時總想壓人一頭,又愛挑個理兒,是不擅反思的那類人。此刻,他的悲痛打動了我,我想安慰他,想把他大舅子剛才的話倒出來,讓他心里有個譜兒,知道以后怎么和大舅子交往?;鸹と舜掖襾淼介T口,拉起表兄,指著爐子小聲說了幾句,表兄全身一軟,險些栽倒。我忙跑過去支住他。

工人攤開雙手:“才買的新爐子,沒過保修期呢。我趕緊向領(lǐng)導(dǎo)反映吧。你們商量商量怎么辦?!?/p>

“能怎么辦?”我問。

“或者等爐子修好,或者用另一個爐子?!被鸹o奈地說,“沒別的法兒。”

“也就是說,把燒了一半的人拖出來,放進(jìn)另一個爐子再燒?”大舅子在門口顫抖起來,趔趄著扶住墻,捂著心口,臉上冒出密密的汗滴。他的臉突然一抽搐,貼著墻慢慢向下溜去。我撒了表兄,跑去櫻花林子里叫人,三個族里人把他抬到靈車上,一道煙地向醫(yī)院馳去。

一個白衣黑褲的小胖子匆匆跑過來。表兄向他咆哮:“還智能,智什么能?人燒一半爐子壞了,哪有這么干的!廠家的責(zé)任你們找廠家,我就找你們。從沒聽說這樣的事,有這么糟蹋人的嗎?這是對逝者的侮辱!領(lǐng)導(dǎo)呢?我找他去!”小胖子連連道歉,好容易把表兄拉進(jìn)了他的辦公室。智能爐的紅燈綠燈都滅著,爐口緊閉,火化工抓撓著頭皮,突然干笑起來,他頭一回遇到這種事。

表兄的叔在火化室來回走著大罵:“都是他的事,搬石頭砸了自己腳。這叫什么事?沒遇到這么難燒的人。”我真怕智能爐突然開門,吐出燒了一半的表嫂:“說什么也沒用了,想辦法吧?!薄白屇愀绾退麄冋?,使勁談,只能在錢上說了?!?/p>

小胖子和表兄并肩走來,對我們說:“都在外面等著吧,別進(jìn)來了?!蔽覀兞⒆?,工人拉上大鐵門,轟隆隆地把我們隔離在外。室內(nèi)不知什么掉在地上,“哐”的一響,發(fā)出空蕩蕩的回聲。幾十只麻雀從烈士陵園飛過來,嘰嘰喳喳地落上櫻花樹,鬧騰一陣,振落無數(shù)花瓣,又約好似的展翅向外飛去,斷斷續(xù)續(xù)落上那棵大葉楊,高低錯落地點(diǎn)綴著綠葉柔潤的樹枝。

火化室的鐵門開了,我把沉甸甸的紫檀骨灰盒遞給表兄,他抱著盒子轉(zhuǎn)身向里,我們尾隨著他,都走得小心翼翼?;鸹蹆?nèi)鋪著表嫂的骨灰,有厚有薄,有高有低,像用白灰撒了個人形。工人用戴著厚手套的手捏住點(diǎn)骨灰捻捻,還算細(xì)膩。我輕觸骨灰,沒觸到就被燙了一下,忙縮回手。骨灰中沒有金項鏈,沒有翡翠掛墜,工人戴著口罩把骨灰掃成一堆,撮到箕上,倒進(jìn)張開的骨灰盒里。表兄望著骨灰緩緩流入,時時搖動盒子,把骨灰搖勻搖實。槽子上附著的殘渣也刮下倒進(jìn)盒里后,表兄把盒子蓋上,用黃緞子包起,抱起來,眼里涌出了兩兜淚。

我們坐著靈車從櫻花林的落英中開出,進(jìn)入野草隨風(fēng)起伏的原野,一路疾馳,拐上通向墓地的彎曲小路。已是下午五點(diǎn),守著墓坑的三個族人站在高土堆上伸著脖子,望見白魚似的靈車后,揮舞著鐵锨上躥下跳大呼小叫,像是荒野中頑強(qiáng)求生的人終于盼來了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