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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3年第1期|周芳:大風(fēng)吹(節(jié)選)
來源:《芙蓉》2023年第1期 | 周芳  2023年05月11日08:19

時間這個東西,怎么說呢?最是無情物,今朝與你恩愛,明日和你陌路。成灰的成灰,成土的成土。它用廢了你,自是扔了你,掉頭就去,毫無念想。

我卻偏要來找這堆廢墟。

地基下沉,塌了房梁。地面雜草叢生,一蓬蓬蒿草肆無忌憚,長出一米多高。各家的木門木窗,有的腐了,有的半腐,黑黝黝、濕漉漉的,手摸上去,沾了一手灰色木屑。門牌號碼顫巍巍懸吊在門上。原本大紅色的數(shù)字,褪盡了顏色。我從第一排數(shù)起,數(shù)到第五排,仔細辨認(rèn)門牌號,找到了5-13,五排十三號宿舍。房子的三堵墻全倒塌了,唯剩下正門一堵墻憋著最后一口氣,勉力支撐著。斜歪的門楣上,立著三只黑烏鴉,兩只一呼一應(yīng),哇啦哇啦地叫,第三只冷著眼睛,偏歪著頭,盯著我。

“控制,控制情緒?!蔽易晕姨嵝?,早知時間將它化成空無,無須再去回想昔日舊事。29年了。清寧市石膏礦五分礦5-13宿舍里,邱紅兵帶著我們一幫人大碗喝酒,打莫名其妙的架,夜不成眠地吐露欲望。后來,我們離開五礦,各自東西。那烏鴉還在盯我,我也盯它。對盯一會兒,它目光炯炯,我低下了頭,一絲惆悵涌上心頭。這時,從后面一排殘垣斷壁中躥出一只狗,渾身赤黑,耳朵上長著三五點白斑。一條老狗,身上的皮毛暗沉無光,癟癟的肚皮。老狗瘸了一只右腿,腿上包扎著一條黑布帶。它趴在地上,拼了老命般地吠。我欺它老弱,強步向前?!皔un-yun,yun-yun”響起兩聲蒼老的呼喚,老狗扭頭看后面,我也看,竟然在廢墟中看到一間低矮的紅磚屋,20平方米左右,紅磚有些年頭了,斑斑駁駁??繅叿胖粡埿〉首?,一把掃帚。那喚狗的老頭兒正從門口走過來。蒿草深處有人家!我又驚又喜,忙上前微笑示好。

老者六七十歲,身形消廋,頭發(fā)亂糟糟的,上面掛著兩顆蒼耳子果。胡子長,毛糙,遮住了整個下巴。腳下一雙老式解放鞋,灰乎乎的,臟得看不出它原本的顏色。身上穿的,倒是齊整,是現(xiàn)在市面上很少見的中山裝,藏青色的,上下共四個口袋,胸前口袋里插著一支黑色中性筆。

“yun-yun,yun-yun?!彼謫緝陕?。您家的狗啊?我問。他不理我,眼神頗是情深地看著老狗。Yun-yun?我不解是哪個漢字,又問他。他掉過頭,目光轉(zhuǎn)到我身上,只見他眼眶里白是白,黑是黑,有一種與他年歲不相當(dāng)?shù)拿鞒海拖褚粋€長著老人面孔的孩子。他是?是他?我腦子飛轉(zhuǎn),在時間這無情物里尋他。他專注地看我四五秒鐘,眼里含笑,吟誦出“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又吟誦“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相生愁”云云!一聲霹靂驚炸我的腦海。是他,就是他。

2003年,礦友告訴我,他去找過何云鳳。2007年,礦友說,他瘋了。約在七年前,我得到消息,他死了。當(dāng)然,我所知曉的這一切絕對不會出自邱總邱紅兵之口,我不會去問邱紅兵。

云云這個名字好,好!我從驚詫中回過神來,趕緊表揚了云云這個狗名。老者滿意地點了點頭,笑問,客官何以來此?

昨天晚上,邱氏公司老總邱紅兵說那個破地方,不要去了,你要了解石膏礦發(fā)展史,到我的展覽室去,保你看個夠。

我還是想回去一趟。

梁子,一個廢礦,你回去干嗎?邱紅兵說著,舉起一個大酒杯,我干了哈,先干為敬。不等我攔他,二兩酒已經(jīng)下肚了。邱紅兵還是一派老大的豪放氣象。1992年,我下礦第一天,邱紅兵是我的師父,也是我們石膏礦五分礦一幫年輕人的老大。邱紅兵把空酒杯推到一邊,說,王主任,你給陳老師匯報一下,礦上的情況,那里還有幾個人。

好的,邱總。一個大肚腩中年人趕緊站起來。

陳老師,礦上成立了一個“新膏社區(qū)”,隸屬清寧市城北街道辦事處。登記在冊所住人口43人,謝志芳、王報國、畢紅火,還有那個劉……王主任扳著指頭報人名。

邱紅兵手一擺,打斷他的話,梁子,這些老工人你還記不記得?

王報國是不是王老二,開小賣鋪的?

你看,都不太記得了,你去那里吹北風(fēng)?

邱總,5月哪來的北風(fēng)吹呀?瞎說。緊挨著邱總的一個漂亮女郎嗔怪道。

對對對,吹5月的風(fēng)。邱紅兵一手?jǐn)堊∨?,一手給我斟滿酒。

陳老師是作家嘛,作家懷舊。女郎的纖纖玉手推了邱老板一下。

那咱們就懷個舊,王主任你把車準(zhǔn)備好,明天陪陳作家去一趟。我跟你說,要是陳作家一腳踏進地坑里,我可拿你是問。邱紅兵板起面孔,擺出一副嚴(yán)肅的面相。梁子,來,我們喝酒。邱紅兵手指輕點著桌面,王主任,給我把酒倒?jié)M,滿上。我記得,那時候我們在宿舍里喝酒,用的是茶杯、飯碗,還有漱口杯。啤酒不用碗裝,直接是整瓶對著嘴灌。

凱迪拉克駛出清寧城,開了三四十分鐘,轉(zhuǎn)到一條高低不平的鄉(xiāng)鎮(zhèn)公路上,又沿著寶峰河開了十多分鐘,老遠處就見到原來專門用來運輸石膏的火車站只剩下幾段鐵軌,東一截西一截,倒在雜草叢中。再往前開,礦區(qū)大門橫著的門梁上,六個灰蒙蒙的大字“邱氏礦業(yè)公司”。2011年,南下打工發(fā)達后的邱紅兵殺回清寧,接管了清寧市整個石膏礦。

王主任,你不用管我,我一個人下去。

邱總交代我全程為您服務(wù)。

不用,不用,這個地方我熟。我向礦上走去,王主任也就不再堅持,留在車上等我。

王老二的小賣部還在小街的入口處,只是貨柜玻璃上蒙著厚厚的灰塵,柜子里空空的。兩個老人靠在墻上曬太陽。待我走到他們跟前,老大爺睜開眼睛,瞅了我一眼,又閉上了。老太婆倒是一直睜著眼,但眼神漠然,視我如無形之物。

王報國,謝志芳?20世紀(jì)90年代,王老二王報國的小賣部生意很紅火。煙、酒、多味花生豆、皮蛋、方便面……要什么有什么。我們桿子幫的工資,三分之一給劉富有的餐館“好再來”,三分之一給李拐子的“寰球”錄像廳,另外三分之一給王老二。

順著小賣部往前走,街道兩邊的小平房墻壁重新粉刷過,門牌號碼也是新的,看來是“新膏社區(qū)”的主要居住區(qū)。很多房子關(guān)門閉戶,看不到人。一條街快走到頭,才看到兩個爹爹兩個婆婆圍坐在一家房子門前打麻將。他們叫牌打牌都不說話,麻將放在桌上,也悄無聲息。我像是在看默片。桌邊有三個觀牌的老人,其中一個70多歲,還穿著二十幾年前的深藍色工裝,端著印有“為人民服務(wù)”五個紅字的搪瓷杯,悠閑地喝茶。

走過街道的盡頭,我往右轉(zhuǎn),穿過廢棄的工人俱樂部后門,再筆直向前走兩三百米,我看到了這堆廢墟。看到一只黑烏鴉冷眼盯我,看到一條狗“云云”,還有他。當(dāng)年,我們一幫人住宿舍區(qū)5-13,他和何云鳳住 6-14。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fēng)云便化龍”,他開口一言,老大邱紅兵就笑得前俯后仰,他抬腳一甩,一只黃拖鞋甩到了墻角。格老子,這小子,還龍?龍我看看。邱林子踢了我一腳。龍我看看,龍我看看。他重復(fù)老大邱紅兵的話。

我不肯見劉青松,邱紅兵把我押過來。

劉大仙,來卦卦我們的陳書生。邱紅兵進門就嚷,生怕隔壁幾家聽不到似的。劉青松靠在一把藤椅上,沒拿正眼瞧我們,他仰頭看頭頂上的白熾燈。

劉老師,抽煙,抽煙。邱林子機靈,趕緊地改了稱呼,掏出一包紅塔山。

劉老師,抽煙。邱紅兵也改了稱呼。

劉青松收回眼神,把放在胸前的《易經(jīng)》擱在一邊,輕淡淡地說道,不敢當(dāng)。邱林子尷尬地收回遞煙的手。礦上的人說劉大仙能斷人前程姻緣,斷事好歹是非,得益于《易經(jīng)》。我們每次路過6-14門口,總能看到劉青松和《易經(jīng)》在一起,無論坐在凳子上,還是靠在藤椅上。

“所斷者,無非人世,何來仙界,何來大仙?”有一次,劉青松發(fā)了大脾氣。用于卜卦的三個銅錢在他手里翻來覆去地捏,他胸口起伏,臉紅著。他一向是個溫和的人。提著十幾個蘋果來感謝的劉先道連忙說,我錯了,我錯了,劉老師。幾個月前,石膏工藝廠的女工劉梅梅和清寧城一個男青年好上了。兩人花前月下一段日子,男方請礦上媒婆花嬸上門提親。男青年長得高高大大,一進劉梅梅家就拖煤、扛米搶著干。照說是個好青年,劉梅梅的爸劉先道心底卻打小鼓,定不下心來。他和老婆賀好枝背著劉梅梅偷偷來找劉青松。劉青松說,我早已不再與人世作斷,何論這姻緣大事。劉先道說,劉老師,你也曉得,我和好枝是重新組合的,我一直把梅梅當(dāng)作自己的親生姑娘。她要是沒有找對人,別人會怎么議論我呢?無論如何,要麻煩你給看一下。賀好枝說,劉老師,梅梅喊你劉叔哩。

劉青松凝神靜氣,依照劉先道隨口報出的三個數(shù)字4、7、9,為梅梅起卦。卦相“主卦澤地萃卦,變卦天地否卦”。劉先道問,好卦,壞卦?劉青松略一沉思,隨后搖頭兩下。劉先道還要追問,劉青松只是閉目不答。劉先道回家就叫劉梅梅下分手通牒。劉梅梅和男青年正火熱,哪里肯依,下了班仍去郵遞所打公用電話,和男青年有說不完的話。可是,起卦不到兩個星期,男青年就被派出所抓起來了。有一天晚上,他在清寧河大橋上,攔截住一個下了夜班獨自回家的姑娘,動手動腳,欲行不軌。

劉梅梅哭腫了眼睛,當(dāng)晚就將記錄兩人交往點滴的日記本撕得稀巴爛。劉先道心里的石頭落了地,提了蘋果來感謝劉青松,劉大仙神仙啦,神仙,幸虧了你劉大仙那一卦。

劉大仙的稱呼著實惹惱了劉青松。用何云鳳的話說,你們都是不通啊,不通,我家青松幫你們一個個解決問題,解決疑難,難道配不上當(dāng)一個老師?你們不能叫他劉老師?仙仙仙的,你們當(dāng)他是個封建迷信分子,拿他開玩笑。你們?nèi)プx《易經(jīng)》試試,保準(zhǔn)一個字都不理解。我家青松斷的事,是不太順你們的意、不太吉祥,但有哪件事,他斷走了眼?你們說,哪件事?

礦上第一悍婦葉桂花記得清楚,她氣恨她的兒子賀小果不好好教書,專門寫一些狗屁詩,什么“半夜三點我醒來”“春天不只是盛開鮮花和少女”,她找劉青松,劉青松占了一卦后不言語。葉桂花不敢再往下問,懷里揣著一百只兔子亂竄。事實證明,賀小果最后的結(jié)局早已隱藏在劉青松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詩里:“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1993年春天,因礦上一起強奸案,賀小果受了冤屈,蹲了六年的大牢。出獄后,賀小果杳無音信,不再踏進五礦半步,留下葉桂花哭瞎了眼睛,哭斷了心氣。

來求卦的人,人人都要艷陽天,如同人進醫(yī)院,要的都是一個活命??舍t(yī)院不是天庭,醫(yī)生不是神仙。要死的還是死,得哭的還是哭。把醫(yī)生打得頭破血流,算不上公道。可有的人就愛背后說小話,說劉青松像只毒烏鴉。(這話可千千萬萬不能傳進何云鳳耳朵里,她會找你拼命。)

卦來卦去,想必安安穩(wěn)穩(wěn)活在人世,不是件容易的事。劉青松不愿意卦這人世了。老大邱紅兵卻把我拽到他眼面前。

劉老師,你卦卦陳棟梁。邱紅兵又一次恭敬地遞煙,劉青松右手輕輕一推,擋回去。他抬頭打量我。我沒啥好打量的。一個拖工友們后腿的家伙。分在井下充填組三組,月末計充填量,三組最少。分在鉆鑿炮眼組一組,月末計鑿眼量,一組最少。老大邱紅兵罵我,格老子,你一個大男人,搞起事來,怎么就婆婆媽媽不利落。你那手是個姑娘的手?格老子!他的唾沫濺到我臉上。

劉老師,陳棟梁在井下干活兒,本來干得好好的,他不曉得發(fā)什么神經(jīng),動不動就歇下來看著他的手發(fā)呆。一出井口,首先就跑去洗手,洗得脫一層皮還洗。你說,今天洗干凈了,明天又去搬石膏,還不是灰頭土臉的,何必呢?梅明亮揭發(fā)我。

劉老師,我懷疑呀,我懷疑陳棟梁的魂在哪個姑娘身上。邱林子添油加醋。

格老子,你們莫給我嚼嚼嚼,聽人家劉老師說。老大邱紅兵瞪著他倆。

劉青松側(cè)身看了我兩眼,他的眼睛分外明亮,特別是那黑眼珠,用一個老套的舊比喻,黑得像葡萄籽。我在他眼眶里看到一個陳棟梁。陳棟梁站在命運面前,如同站在一塊薄冰上。陳棟梁露出怯怯的微笑?;蛘?,這微笑無甚深意,只能表明我的面部多塊肌肉正在進行收縮運動。我的魂此時此刻并非附體在這肌肉上。它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伸出手來。劉青松說。

我不由得把手往后一縮,要藏到背后去,我不想讓人看到它。劉青松從藤椅上直起身,又說伸出手來。我臉一紅,手伸到他面前。他低頭去看,他看到的不是一個井下工人所需要的手,硬似鋼鐵,粗短有力。他面前的這雙手,如此不合時宜——潔凈,修長,修長得要去彈鋼琴,去寫錦繡文章。

劉青松握住它,大拇指輕輕地按了按我的掌心。清澈的目光投注在我臉上。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fēng)云便化龍?!彼麛嗔宋业呢?,這斷卦使得邱紅兵、梅明亮幾個人一時間忘了劉青松的沉靜,不停地取笑:格老子,這小子,還龍、龍……

邱紅兵,又是你這個鬼家伙在鬧。在食堂上班的何云鳳回家了,嗔怪中夾雜著笑意。她麻利地摘下頭上的白工作帽,拍了拍,掛在鉤子上,又拿杯子給我們倒茶。

嫂子,你冤枉我啊,我是來請教劉老師的。邱紅兵嬉皮笑臉地辯解。

剛才是鬼在叫。何云鳳豎起右手食指,沖著邱紅兵的臉,戳了兩戳。

劉老師說陳棟梁一遇什么呀,一遇……邱紅兵忘了詞,邱林子趕緊補上一遇風(fēng)云。對對對,劉老師說陳棟梁一遇風(fēng)云便化龍。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這個鬼莫狗眼看人低。何云鳳笑哈哈地遞給我一杯茶。何云鳳的笑聲爽朗干脆,滿月似的臉,也是歡喜菩薩相。

謝謝嫂子。我說。

你看你,老實人,盡被這些鬼歁。下次這些鬼家伙再鬧,你告訴嫂子,我舀一勺子鹽放他碗里咸死他。

嫂子饒命,饒命。邱林子抱頭做討?zhàn)垹睢?/p>

滾回去,鬼家伙們莫再給我鬧,盡欺負老實人。

邱紅兵攏了攏披在身上的夾克,嬉笑道,謝謝劉老師,謝謝嫂子,撒喲娜拉,byebye。我們也就跟著魚貫而出。

梁子,你家祖墳埋在哪邊,東邊還是南邊?我們?nèi)ヌ鞓蛏洗碉L(fēng),邱紅兵問我。什么東邊南邊?我不解地看著他。邱林子照著我的后腦勺扇了一巴掌,說老大問你爺爺?shù)臓敔數(shù)膲炘谀睦?。我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說,這個,我……我還不清楚。傻子,你每天早上望著你們陳家祖墳的方向作三個揖,保你一遇風(fēng)云便化龍。格老子,這都不懂。邱紅兵大笑著揍了我一拳。邱林子和梅明亮笑得捂住了肚子。我也笑。天哪,我是一條龍?我笑疼了肚子。

笑聲傳得很遠,夜的春風(fēng)鼓蕩著,撲打我的胸膛。我雙手舉過頭頂,直向天空。我在指尖上,看到了一只鳥,正徐徐飛向夜空。它叫靈魂?作家是一個到處尋找靈魂的人?膏礦工人陳棟梁,他與作家的命運尚且隔著十萬八千里。他只是莫名地珍惜那雙修長的手,大碗喝酒時,巨大的虛無包圍了他,他喜歡一個人獨處。

紅磚屋的左面墻上糊著二三十張舊報紙。死蒼蠅、斷了線的蜘蛛網(wǎng)、幾塊油漬,還有一塊暗紅色的血跡粘在報紙上,不過仍可以辨認(rèn)出某些要聞:《亞洲基礎(chǔ)設(shè)施投資銀行協(xié)定》簽署儀式系列活動將于6月29日在北京舉行。亞投行于2014年開始籌建,于2015年12月25日正式成立,全球迎來首個由中國倡議設(shè)立的多邊金融機構(gòu)。9月3日,紀(jì)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閱兵在北京舉行。17個外軍參閱部隊、近1000人規(guī)模參加分列式。10月5日,中國科學(xué)家屠呦呦與另外兩名海外科學(xué)家分享了今年的諾貝爾生理學(xué)或醫(yī)學(xué)獎。

靠右面墻擺著一張單人床,枕頭旁邊齊齊整整疊著一件藍色中山裝。一張五六十厘米高的木桌子上擱著一盞煤油燈、一本書。書頁泛黃,書脊用白線加固,縫了一道邊。我的心怦怦直跳:劉……劉老師。

他望著我,笑。笑得茫茫然。

青松老師。

他還是笑。他環(huán)顧屋棚四周,尋找我口中的青松老師??瓷先ド裰净秀保粲兴?。他驚異地問道,青松者,何人也?

我,我是陳棟梁呀,青松老師。

何人,棟梁也?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fēng)云便化龍。我說。

客官何以來此?他又一次問我的來路。

我拿起桌上的《易經(jīng)》,青松老師,您給我算一卦。

天機乎,天機不可泄露哉。他把《易經(jīng)》拿過去放回桌子上。然后,他去門外扯了幾根狗尾巴草,返回屋棚,蹲在地上拼起來。兩根草平放著,橫擺在最上面,第三根草沿著第二根的中間向左斜擺,第四根草接著第三根的尾端向右平鋪過去。他擺得很慢,雙手不住地打戰(zhàn),像得了瘧疾似的。擺到第五根,他把草放進嘴里,咬斷大半截吐在地上,剩下的一小半截壓在第四根草末端。他向我點點頭,指著地上的草圖,莊重地念“云云”。我跟著他念“云云”。那只老狗趴在地上,一聲不吭看著我們。

我試探著問,青松老師,你還記不記得你和我嫂子何云鳳住在這里?

劉青松答,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

嫂子在食堂上班,給我們打飯。

劉青松答,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看來只好孤注一擲了,我說,青松老師,邱紅兵,邱大膽你記得吧。

劉青松答,君子以儉德辟難,不可榮以祿。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

他看著地上的“云”,喃喃自語:天乾三連,地坤三斷。雷震仰盂,山艮覆碗。火離中虛,水坎中滿。澤兌上缺,風(fēng)巽下斷……午后的風(fēng)吹來一縷一縷蒿草的清香,劉青松的聲音顯得高曠而幽遠。

一輛二八式鳳凰自行車,劉青松雙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龍頭,腰桿挺得筆直,目光正視前方,殺敵英雄般跨在高頭大馬上。何云鳳摟著他的腰,不時地扯一扯他的衣角下擺。那是一件藏青色的卡其布中山裝。我們五膏礦一共有三個人熱愛穿中山裝。礦黨委書記劉愛民、礦長秦壽生、機電組組長劉青松。你們又去城里逛啊?快活喲。礦上的“包打聽”花嬸嗑著瓜子問何云鳳。何云鳳說逛個啥喲,我家青松去城里買書,上個星期買了四本,這個星期又要去買。餐館老板劉富有說劉青松,自行車騎牢了哦,莫把你嬌婆娘的屁股摔破了。何云鳳笑嘻嘻的,劉老板放一百個心,我家青松騎自行車穩(wěn)得很。劉青松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笑意。一個星期一次,最遲兩個星期一次,何云鳳和劉青松都要有模有樣地騎過五礦街道,往清寧城去,買書,看電影,沿著清寧河邊兩人肩并肩走路。有人羨慕何云鳳和劉青松恩愛,也有個別人吃不了葡萄說酸話,說兩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當(dāng)然瀟灑快活。

劉青松性子軟,溫和。何云鳳性子躁,爽朗。劉青松下了班,手臉洗盡油垢,捧著書讀。何云鳳下了班,買米買煤修水龍頭,做飯掃地洗衣。干干凈凈的堂屋里坐著一個干干凈凈的讀書秀才?;▼鹫f,何云鳳,你要個男人只是幫你煨被子???劉青松直草不拈、橫草不拿。何云鳳說我就喜歡?;▼稹芭蕖绷艘宦?,何云鳳,你開口不說我家青松,是不是就不會說話呀?你個苕婆娘,活苕!

生不出一兒半女,這是6-14家中唯一的缺憾。男的不能生?女的不能生?當(dāng)事人不講,大家就只能猜。猜了一兩年,偃旗息鼓了。人家何云鳳和劉青松該摟著腰上清寧城,照樣摟著腰上清寧城,劉青松的中山裝該筆挺的,還是筆挺。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大伙兒聽不到何云鳳哈哈哈的笑聲,但不出一個月,笑聲又起。何云鳳又用鐵勺子磕我們的鋁制飯盒,哐哐地響,你們這些鬼,嫌咸嫌淡,你們是哪家的大爺?

云云立起身子,躥到門外,回身沖劉青松叫。劉青松跟著出了紅磚屋。云云瘸腿,跑得卻是快,三跑兩跑,隱在蒿草中不見蹤影。云云,云云,劉青松喚它。云云站住了,蹲在原地等。我和劉青松快走到它跟前時,它又往前跑。云云跑一跑,等一等。工友告訴過我,何云鳳死了兩年后,劉青松養(yǎng)了一只狗,叫云云。

云云跑過礦區(qū)原來的斜井井口,徑自向緊挨著礦區(qū)的翟家村跑去。井口果然向下墜低了很多,旁邊的磅房和值班室叫兩把鐵鎖鎖住了。不遠處的地面運輸線上,十幾輛翻斗車銹跡斑斑傾倒在地。2014年3月,正是忙春耕的時候,翟家灣的幾畝水稻田一夜之間往下墜了兩米多深,形成一個巨大的天坑。村支書找時任礦業(yè)公司老總的邱紅兵理論。邱紅兵說,地要往下陷,我拉得???村支書說,你們不斬盡殺絕地挖,地會掏空?地不掏空,我們的田會往下面陷?邱紅兵說,照你翟支書這樣說,地震又是哪個掏空的呢?邱紅兵盡管話說得強硬,但付給翟家灣賠償費后不到一年,就廢棄了五礦。礦成了廢礦,礦上人家便陸陸續(xù)續(xù)地搬走了。有搬到一礦二礦的,有搬到清寧城的,有搬到附近翟家村的。2015年底,“好再來”餐館的劉富有也搬走了。一天到晚,做不了兩撥生意。再不搬走,他只能去喝西北風(fēng)。

云云把我?guī)Щ亓说约掖宕搴竽瞧瑝灥?。墳地埋翟家村的人,也埋我們礦上的人。墳地四周長著上百棵毛竹。風(fēng)吹竹林,簌簌地響,仿佛睡在地下的人訴著萬千心事。我深吸了一口氣,想靠在某個墳堆邊,哪個墳堆都可以。我認(rèn)識的,我不認(rèn)識的。我打賭,靠著任何一個墳堆,我都可以安然入睡。

就在前不久,我獲了一個年度文學(xué)獎。獎有點兒大,新華網(wǎng)、騰訊網(wǎng)、人民網(wǎng)、今日頭條,鋪天蓋地報道,還有花團錦簇的個人專訪。我輾轉(zhuǎn)于慶功宴,輾轉(zhuǎn)于酒杯。酒前酒后,還有講座會、分享會、研討會。又是掌聲,又是鮮花。緊接著,我就不能睡覺了。喝再多的酒,也不能睡。有個聲音在我耳邊絮絮叨叨:你以為這就是你所得,你以為這就是你所得。這聲音,寒意徹骨,糾纏我,攫取我。我認(rèn)出了它,這條名叫抑郁的黑狗。它即將把我收歸它有,蓋印封存。

一個月零三天,我睡不著。我去找相識的心理醫(yī)生。他十萬分地同情,你看你,還寫個啥,命都要寫沒了。我不寫,我干什么?我無助地望著他。干什么?干吃,干喝,哪兒不能干。你出門去,找個地方轉(zhuǎn)轉(zhuǎn),從書桌前逃開。醫(yī)生朋友恨恨不已。

逃,逃到哪里?

我逃回舊時間,逃回五礦,來找19歲的陳棟梁。那時候,陳棟梁在井下挖石膏。他夜晚經(jīng)常一個人到墳地這邊來,靠著一處隆起的黃土,看夜空中的星星,看埋進土里的人,正坐上一輛他叫不出名字的馬車,緩緩地上升,升到對流層、平流層、中間層……陳棟梁身邊,螞蚱、蛐蛐、草上的露珠,透著無限的歡喜。它們搖曳生姿,唱著死亡的贊歌。

正當(dāng)我決意選擇一個墳堆靠下來,一直走在前面的劉青松站定在一座墳邊。墳頭上的墓碑凹凸不平,缺了上半部分,碑上的字叫舊時間侵蝕得看不太清楚。墳邊一尺見方的空地上,擺著幾根已經(jīng)干枯的草。橫,橫,撇折,點。

2006年秋,那天晚上下起了傾盆大雨,我們礦上的消息集散地小賣部里除了店主王老二守著店,沒有一個人。大伙兒早早上床睡覺。街面上濕漉漉的,閃著水光。夜里9點多鐘,傾盆大雨仍沒有停歇,雨滴打在屋檐上,嘩嘩地響。

突然,一陣撕心裂肺的號哭劃破了整條街。隨后是混亂的腳步聲,幾家的男人趕緊開門,跑到街上。

劉青松光著上身,短褲,赤腳,昂著頭在大雨中狂走狂叫。兩只手擂鼓一樣狠命地擂胸口,叫聲含混不清。大伙兒說那天晚上,劉青松把他一生的淚水都哭了出來。

三天前,何云鳳的骨灰壇子由邱紅兵從廣州送回五分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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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芙蓉》2023年第1期

【作者簡介:周芳,湖北省作協(xié)簽約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北京文學(xué)》《鐘山》《天涯》《長江文藝》等刊,著有非虛構(gòu)作品《重癥監(jiān)護室》《在精神病院》,散文集《沽酒與何人》《執(zhí)手何須傾城》。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北京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