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勞罕，本名王慧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高級記者，被國務(wù)院授予“全國先進工作者”稱號。作品《心無百姓莫為官》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特別獎。

 

親情烙印

文/勞罕

人這一生，什么東西都可以丟，唯獨親情不能丟！沒了親情，也就沒有人味了……

——題記

我 爹

那就先說說我爹。

老人家大名叫楊方，“辛亥革命”那一年生的。老家在山東濰坊。

我爹八歲那年，家鄉(xiāng)遭災(zāi)，爺爺挑著貨郎擔(dān)子領(lǐng)著他和我的叔叔楊正開始闖關(guān)東。

東北，雖說地面寬展，可活人也不容易。“出了山海關(guān)，兩眼淚不干。”爺爺一邊做小買賣一邊四處尋找存身的地方。一路走啊走啊，最后，就來到了黑龍江邊境上的虎林縣。再往北，就屬人家老毛子的地界了。

虎林這個地方地廣人稀，那時候，許多地方還是原始森林。爺爺就在老林子里搭了個窩棚，帶著兩個幼子在沒人管的空地上開荒種地。窩棚離最近的屯子也有好幾里地呢。

早些年興樣板戲的時候，到處不是都在演“智取威虎山”嘛。有一回看戲回來，老人家悄悄對我說：“其實，土匪不是人人都像‘座山雕’。也有好的……”

我很好奇，就追著屁股請他講下去。

他說：“有的土匪，不殺老百姓，還送你吃的……要不是碰上土匪，今天興許就沒有你了。”說到這里，可能覺得不妥，不往下說了。

這句話吊起了我的胃口。不過，我沒有追著問，采取了迂回戰(zhàn)術(shù)。輕描淡寫地搖了搖頭，表示不信——實際上，是在激他。

還真奏效了，他就接著說：到虎林不久，就開始大雪封山了。開的那點地，來年才有指望。為了熬過冬天，爺爺帶著我爹和叔叔四處要飯，要到了就吃一點，要不到就只好餓著肚子。

有一回，白毛風(fēng)連著刮了好多天，人出不去，只好在窩棚附近扒點樹皮煮著吃。樹皮吃下去，拉不出來，每個人的肚子都漲得像鼓。爺爺愁得夜夜睡不著，嘆著氣說：“風(fēng)再不停，咱爺仨可能就這樣交待了！”

偏偏這時候，禍事又來了：一天半夜，幾個紅胡子（土匪）闖進了窩棚，揚了揚手里的槍問：“有豆包嗎？”爺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沒有。紅胡子不信，說：“你這個摳門貨！又不是要你金要你銀，幾個豆包都舍不得？！沒有豆包你貓什么冬？我看你是欠揍！”爺爺回答，真的什么也沒有。

這時，為首的那個紅胡子說話了：“放心，不禍害你們！我們哥幾個趕了一天的路，肚子餓，弄點熱乎的給我們吃吃就走?！?/p>

爺爺說，家里真的什么也沒有，不信你們就搜。

紅胡子還是不信，在窩棚里四處翻騰。仍是一無所獲。其中一個揭開鍋蓋一看，愣住了，他用棍子挑起鍋里煮的樹皮問爺爺：“就吃這個？”

爺爺有氣無力地回答：“是！”

“一天三頓就吃這個？”

“半個月沒吃過一口糧食了。”

為首的紅胡子嘆了口氣：“都是窮弟兄??！拿袋子跟我們走?！?/p>

爺爺愣著沒動。

“你是想餓死這倆犢子？”這個紅胡子有些火了。

爺爺也就不敢多問了，拿了個空袋子跟著紅胡子就往外走。

“真是窮命！換一個大袋子去?！?/p>

爺爺趕緊換了一個最大的。

翻山越嶺走了十幾里地，來到一個大戶人家門前。為首的紅胡子敲開了這家的門，對嚇得直哆嗦的戶主說：“不難為你。給他裝點糧食！”說完一指我爺爺。

大戶哪敢違抗啊，趕緊讓家人去后院張羅。

裝滿背出來后，紅胡子不滿意：“往地上使勁墩一墩，再裝幾捧！”

就這樣，爺爺背著滿滿一袋子糧食喜滋滋地回了家。

靠著這袋救命糧，爺爺他們熬過了冬、春。來年地里有收成了，他們的命續(xù)上了。根，從此也就在虎林扎住了。

后來，日本人打進來了，要“集村并屯”，把全家人趕出了林子。我爹和我叔叔氣不過，參加了抗日義勇軍。我爹說，隊伍里就有不少紅胡子。這些人，很講義氣，對兄弟肝膽相照，打起仗來不要命。有一回部隊被鬼子困住了，幾個紅胡子本來已經(jīng)沖了出去，又舍命殺了回來，蹚開一條血路，帶著大家突圍了出去。

再后來，部隊漸漸頂不住了。跟其他義勇軍一樣，我爹他們先是退到蘇聯(lián)，后來又來到了邊城。

一聽說是咱中國人的隊伍，是抗日的英雄，邊城家家戶戶門口支起了案子，把最好吃的東西拿出來，擺得滿滿的，讓我爹他們可著勁兒造。看大家衣裳單薄，有的人家還把新嶄嶄的衣服也拿出來往他們身上披。

我爹他們本想著借道新疆打回東北去，可上頭有命令：不能出星星峽，所有人在新疆就地安置。我爹和我叔叔一合計，既然回不了家，那就哪里也不去了——邊城人厚道?。≡劬土粼谶叧前?！

剛開始，基本上是吃“百家飯”。一到飯點，邊城的老百姓就爭先恐后到義勇軍的駐地拉他們到家里坐。時間一長，我爹就思謀開了：咱有手有腳，白吃白喝算啥？人得知道好歹！于是，他領(lǐng)著我叔叔到處去找事情做。

可是，邊城是個邊境小城，一下子回來這么多人，差事不好找啊。

離我爹他們駐地不遠，有一戶姓王的菜農(nóng)，家里有好大一片菜地。

王大爺祖上是天津楊柳青的，當年左宗棠征西的時候，先祖“趕大營”來到了邊城。

啥叫“趕大營”？清朝光緒年間，阿古柏占了新疆，朝廷任命左宗棠為欽差大臣，率軍西征。那時候，甘肅、新疆地廣人稀，軍隊很難買到生活用品。大軍需要后勤補給，朝廷就號召京津一帶的百姓隨軍做生意。天津楊柳青位于“九河下梢”的鹽堿灘上，日子不好過。所以，楊柳青人響應(yīng)最積極，肩挑貨擔(dān)追趕著大營走，清軍打到哪里他們就服務(wù)保障到哪里。這就叫“趕大營”。

聽我爹講，“趕大營”的天津楊柳青人有兩萬左右人呢。

這些人發(fā)了財后，紛紛買房置地在當?shù)匕差D下來。那年月，邊城有句老話：“八大商幫津為首”。意思是在津、燕、晉、鄂、湘、豫、秦、隴八大商幫中，屬天津人買賣做得最大。

王大爺?shù)南茸娣e攢下不少家底。到了王大爺這一代，家道雖然不如當年，日子也還算殷實。王大爺沒有子嗣，幾百畝地租了出去，只留下幾畝自己種菜。種菜對他來說，其實也就是活動一下筋骨，不靠它吃喝。王大爺心地善良，經(jīng)常請我爹和叔叔到家里吃飯。后來發(fā)現(xiàn)這哥倆總是借故不來，他先是心里犯嘀咕，是不是自己照顧不周？后來，也就琢磨出了道道兒：這哥倆要面子啊，不愿吃白食，是那種餓死不求人的“兒子娃娃”。

“兒子娃娃”，內(nèi)地人可能不懂，這是新疆話，意思就是男子漢、真爺們兒。

硬著幫吧，肯定會傷了人家的自尊。于是，他想出了這么一計：一天，王大爺找到我爹說，“我和老伴年紀越來越大，園子里的菜實在賣不動了?？刹毁u菜日子就沒有著落呀，你兄弟倆能不能幫我個忙？”我爹就問怎么幫，王大爺說：“園子里的菜，你倆每天拿筐子去裝，幫我去集市上賣掉。菜價我心里都有數(shù)，刨去我該得的，剩下的歸你們。”

怕我爹回絕了，王大爺趕緊補充：“兩位小老弟行行好，權(quán)當是積德行善吧?！?/p>

我爹一想，這倒也是個路子，便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就這樣，每天一早，我爹和叔叔就到菜園子里去裝菜，然后挑到街上賣。晚上算賬，王大爺只收很少一部分，大部分都留給了哥倆。

邊城客流少，有時候菜賣不出去，王大爺還倒貼錢給哥倆，說：“這是我借給你們的。等生意好了，我再扣回來?！?/p>

可從不見他扣去。

日子久了，我爹就琢磨出味兒了：人家這是變著法兒在幫他倆呀！

這一切，我爹都記在了心里。

不久，又碰上了另一個好心人。

我爹和叔叔在一個十字路口賣菜，邊上是一家鐵匠鋪。

我爹在蘇聯(lián)的時候，在一家工廠里學(xué)過鍛工。賣菜之余，看鐵匠鋪那幾個工匠手藝不到位，就熱心地指點一二。

一天，他剛指點完，邊上一個穿著華麗袷袢，戴著貂皮帽子的維吾爾族人開腔了：“我觀察了你很長時間，是個內(nèi)行，人品也不錯，還知道你是東北來的義勇軍。咱倆合開鋪子如何？”

我爹很意外，想了想說：“謝謝高抬！但是很抱歉，我沒有空閑，得給王大爺賣菜呢?！?/p>

那個維族人胸有成竹：“我都想好了。賣菜，用不著兩個大老爺們兒一整天都在這里站著。每天菜挑來后，你弟弟看著攤子，你來經(jīng)營鐵匠鋪。得利，咱倆對半分。這樣，既不耽擱賣菜，你又多了一份收入?！?/p>

我爹說：“法兒不錯?？晌疑頍o分文，哪有錢入股？！”

“這你不用操心。一分都不用出。你的能耐就是股?；厝ツ阍俸嫌嫼嫌嫛！边@可是天上掉餡餅呀！晚上回去，我爹把這件事一五一十給王大爺學(xué)了。王大爺高興得直拍巴掌：“楊方，你這是碰上貴人了。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邊城有名的大財主艾合買提。他家里水澆地有幾十頃，城里買賣有好幾處，家業(yè)幾輩子都花不完。他這是誠心想幫你哩！”

從那以后，我爹和叔叔一邊賣菜，一邊經(jīng)營鐵匠鋪，日子越過越好。

王大爺分析得沒錯，等我爹和叔叔站穩(wěn)腳跟后，艾合買提說話了：“我家業(yè)太多，顧不過來。鐵匠鋪你們兄弟倆經(jīng)營吧，我撤了?！?/p>

艾合買提要了很低廉的轉(zhuǎn)讓費。我爹過意不去，提出要翻倍，人家艾合買提生氣了：“楊方，你逞什么能？你比我家業(yè)大？”

我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一個勁兒抹眼淚……

王大爺和他的老伴兒，是我爹和叔叔送的終。他倆執(zhí)的是孝子禮。鐵匠鋪生意不錯，一直經(jīng)營到1956年公私合營。之后，我爹被安排到養(yǎng)路段工作，依然是負責(zé)鐵匠鋪，手下有幾個“兵”，月工資一百多元。比當時邊城的書記還高。

他很知足，一天到晚總是樂呵呵的，常常對我們兄弟姐妹說：“我一輩子盡遇上好人了。”

晚年，他一門心思想著報恩：街上，不管誰家有個紅事、白事，他緊著張羅。秋天，院子里的果子熟了，他摘下來成筐放在門口，讓街上的娃娃們吃。碰上過節(jié)，不管是漢族的春節(jié)，還是維吾爾族的古爾邦節(jié)、俄羅斯人的復(fù)活節(jié)，他都會提著籃子一家家送去他炸的油果子、馓子。路過一個乞丐，他一定會請到家里好吃好喝招待……

去世前，他還交待我們弟兄幾個：“邊城人對咱老楊家的恩情，幾輩子都報答不完！”

 

我的大娘

前不久，我打聽了一下我的大娘，這位老人家，現(xiàn)今還活著呢！

老人家姓薛。她的內(nèi)侄女告訴我，庚子年的臘月二十三，老人家剛剛過了99歲生日。

除了眼睛看不見、腿腳不靈便外，沒有其他大毛病。尤其是腦子，靈光得很呢，半個世紀前發(fā)生的事，都能給你講得清清爽爽。

每天起床，她都會把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頭發(fā)雖然稀疏了，但梳得紋絲不亂。她是我五服內(nèi)的親戚。聽長輩講，我該叫她大娘。小時候我們家下放的時候，我曾多次到過她家。那處四進的大院子解放初就被分了，只給她留了最盡頭偏房的一間。無論什么時候去她家里，她的屋里都收拾得干干凈凈：方磚地面如同水洗過一般，一塵不染。那時候，她就已經(jīng)失明了，在一張很陳舊的紫檀八仙桌旁端坐著，右手放在左手上，十根長長的手指蔥根一樣白白凈凈。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發(fā)髻，一根銀簪插在上面。她喜歡穿黑平絨衣服，或?qū)?、或斜襟，用的是盤扣。這些，全是她自己手工做的。她的臉色像牙般白凈，端直的鼻梁，眼睛靜靜地平視著前方。如果不是事先得知她已經(jīng)失明，你看不出她有什么異常。

大娘有一身的靜氣！慈愛中透著威嚴。小時候，我很淘氣，可是一到這位大娘的屋里，我一下子就老老實實的了。

這位大娘，很有些來歷——漢口大戶人家的閨女。爺爺在前清當過翰林，父親留洋回來后和德國人合開了一家醫(yī)院。全家就她這么一棵獨苗，心肝寶貝般供著：爺爺教她四書五經(jīng)，父親供她上了洋學(xué)堂。

我本家這個大爺在漢口念書時，不知施了什么“法術(shù)”，竟讓姑娘著了魔似的愛上了他。

起初，大爺?shù)母赣H不同意，還在娘胎中，就和另外一家財東訂了娃娃親。

這可怎么向人家交代？老爺子派人把大爺從漢口找了回來，威脅說，你要再跟薛家姑娘來往，就不再供你上學(xué)?？纱鬆敽荜瘢f你就是把兒打死，這輩子我非她不娶。

人家薛家也不同意。派人找到大爺，攤了牌：再敢胡騷情，打斷你一條腿！

這一下，連大爺?shù)母赣H也不干了，這不是太不把老王家當回事了嗎？

不過，老爺子并沒有硬著來：親自到陜南置辦了八船山珍，從漢江的后柳碼頭向漢口駛?cè)ァ斆嫦蜓医o兒子求婚呢。

老爺子那份灑脫和誠意，深深打動了薛家。薛翰林應(yīng)允了親事，還回贈了一船書籍。

婚事還沒來得及辦，抗戰(zhàn)爆發(fā)了。大爺投筆從戎。

國難當頭，誰都知道哪個先哪個后。

之后，大爺跟著國民革命軍方先覺將軍參加過長沙會戰(zhàn)、常德會戰(zhàn)和衡陽保衛(wèi)戰(zhàn)，戎馬倥傯，血雨腥風(fēng)，死里逃生。

1948年臘月，官至副師長的大爺終于獲準回鄉(xiāng)完婚?？苫槭抡诓俎k中，傳令兵飛馬來報：解放軍先頭部隊已經(jīng)打過來了，上峰急令大爺迅速歸隊。

大爺安慰雙親和嬌妻：放心，局勢很快就能穩(wěn)住，過幾天他就會回來。

可是，這一走，大爺再無音訊……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滄桑巨變。大爺依然杳無音信。

周圍的人，包括公婆，都勸大娘改嫁?？伤冀K不為所動。

聽老輩人講，那位大爺確實招人喜歡！人才一表不說，還文武雙全。我們這個地方尚武，大爺從小跟著一個老鏢師習(xí)武，十五六歲時，武功方圓百里竟沒碰到過對手。“國共合作”時期，他為當?shù)睾臃啦筷爩懙能姼?，意氣飛揚。

我還記得最后面這段：

倭塵未盡掃，

絕不卸征袍。

拋顱灑血在今朝，

血沃山河花更嬈。

兄弟們，

生，我是英豪；

死，我是天驕；

好男兒何處不狂飆！

薛大娘天天坐在八仙桌旁垂淚，視力越來越差，幾年后，她的眼睛看不見了。

大爺?shù)苄謨蓚€。弟弟也在漢口上過洋學(xué)堂?？伤?，選擇了另一條道路——抗戰(zhàn)爆發(fā)后參加了新四軍。1948年底，上級調(diào)他回家鄉(xiāng)，被任命為區(qū)土改工作隊隊長。

不想，這位二爺在工作中犯下了錯誤，他把捕獲的發(fā)小地主給放了。原因很簡單，這位發(fā)小的父親曾經(jīng)救過二爺?shù)拿?。事發(fā)之后還是二爺?shù)睦项I(lǐng)導(dǎo)出面求情，才算保住了二爺這條命。

經(jīng)老領(lǐng)導(dǎo)斡旋，讓他在鎮(zhèn)中學(xué)當勤雜工。他的同事們這樣評價：“這個人呢，好人。但是思想老是轉(zhuǎn)不過彎，始終沒有擺脫親情的束縛……”

后來，在一次批斗會中，二爺怕盲嫂摔跤，不顧組織勸告一次次去接去送。那年冬天，“五類人員”要給街上的楊樹刷石灰，他拎著石灰桶幫她一起刷……于是，有人傳了閑話，說他和嫂子明鋪暗蓋哩！

這次，二爺有嘴也辯不清了！

沒想到，一向嫻靜如水的大娘站了出來，在一個趕集的日子，當著鎮(zhèn)上熙來攘往的老少爺們，她拉著鎮(zhèn)干部說：“俺嫁到王家，還沒圓房他就不見了。到如今，俺還是黃花閨女！咱現(xiàn)在就可以去醫(yī)院檢查。如果不是，俺當場碰死在大家面前。如果檢查后，說是，今天必須給俺和俺兄弟一個說法。俺守了一輩子寡，在俺眼里，名聲，比命都金貴！”

此后，再沒人敢拿這個來說事了。

隨著時代風(fēng)云變幻，在一個風(fēng)清氣朗的日子，武漢那邊傳來消息，抗戰(zhàn)時大娘的父親給新四軍支持過大量的藥材，還偷偷給許多新四軍將士治過傷。于是，被政府部門追認為烈士。

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勸她回去繼承遺產(chǎn)。可她毫不猶豫地謝絕了。人們知道，她還沒有死心，她還在等那個人。

直至1986年，二爺患了絕癥走了，享年64歲。是孀居的寡嫂為他送的終。

聽人說，大娘不允許任何人插手，自己摸索著為小叔子凈了身，剪了指甲，還用指甲刀背面的小矬子認真把毛邊挫平整。一針一線給小叔子縫了老衣。

我上大三那年，聽說大爺從臺灣回來了。

遺憾的是，大爺帶回來了一個小自己近20歲的夫人。

那是個大夏天，通往古鎮(zhèn)的石板路曬得燙腳。大爺在鎮(zhèn)外就下了車，一步一叩頭，匍匐著向鎮(zhèn)里挺進。陪同的當?shù)亟y(tǒng)戰(zhàn)部的干部勸他：“您恁大歲數(shù)了，別傷著了?！?/p>

他老淚縱橫：“按咱老家的規(guī)矩，游子回家，無論當多大官、發(fā)多大財，在鄉(xiāng)親們面前，都要低一輩?！?/p>

他從鎮(zhèn)外一直磕到祖墳，又從祖墳磕回老宅。膝蓋都磨破了，鮮血淋漓。

進老宅那一幕，極有戲劇性：

大娘穿著當年新婚時穿的那套衣服——不知這套衣服是怎樣躲過了解放后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了一個發(fā)髻，用一根銀簪子插在上面。

她莊嚴地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

大爺一進堂屋就要跪下：“我該死！我該死！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你……你一直……”

沒等到大爺跪到地上，大娘哆哆嗦嗦、跌跌撞撞把他扶了起來：“不行！不行！在咱老家，沒有掌柜的給媳婦跪的……我眼睛看不見，沒辦法給你行禮了?！?/p>

大娘很大度，說：“我不怨你，這是世事造成的。天殺的世事啊！怪我命苦……我了解你，你不是陳世美……”

大爺早已淚流滿面了。

據(jù)說，大爺是在四十多歲后，才在老長官的強令下，和一個遺屬結(jié)了婚。

走前，大娘給他提了一個要求：“當年娶我，是三媒六證。那個時候沒有結(jié)婚證一說，合的八字都還在呢。你要休我，只要把八字還我就可以了……”

“使不得！使不得！你沒有做錯什么，憑啥休你？！錯的是我！錯的是我！”

“如今已是一夫一妻制了。再說人家妹子是信基督的，目前這狀況，讓人家回去咋說哩？你能不能出面辦一桌酒席，當著街坊鄰居的面，認下我這個干妹子？咱倆的事說清楚了，你和妹子回去也就不用背著思想包袱了。這樣做，還有一個說道，按照咱老家的風(fēng)俗，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嫁出去的閨女不能入祖墳。從輩分論，你現(xiàn)在是老王家的長門長孫，只要你出面拜過鄉(xiāng)鄰，也就是承認我是王家的閨女了。死后，我就能進王家祖墳了。將來，把我埋在咱爹娘腳下面的位置，我給他們暖腳……”

大爺走前，透露了一些情況：

在他和大娘婚后的第六天。傍晚時分，他帶著騎兵衛(wèi)隊回到了古鎮(zhèn)外圍。知道要南撤了，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他想回家見一下爹娘和新婚的妻子。

前哨摸了一下情況后告訴他，解放軍的土改工作隊已進了古鎮(zhèn)。而隊長就是他的弟弟。如果貿(mào)然進鎮(zhèn)，就很有可能和弟弟的隊伍發(fā)生一場激戰(zhàn)。憑自己的人馬和武器，肯定能占上風(fēng)。

可畢竟是自己的弟弟?。?/p>

他在鎮(zhèn)外樹林里徘徊到了深夜。讓衛(wèi)隊把馬蹄用布裹了起來，牽著馬在大街上走了一圈，囑咐衛(wèi)隊：“不要驚擾了我的鄉(xiāng)親們！”然后，他來到家門口，跪在門口磕了三個響頭……

大爺還說起了那邊：一起過去的老鄉(xiāng)們，逢年過節(jié)都會團聚。端午插艾，正月鬧燈……一絲不茍地恪守著老家的規(guī)矩。他囑咐兒子：“‘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間?！療o論漂泊多久，一定要歸葬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