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3年2月刊（4期）｜李黎：夜行散記
《十二年》
我在這里住了十二年
這是漫長的歲月
這也是一段短暫的時光
今晚，我用一張濕巾
仔細擦著書房的門
它沾染著煙霧，紙巾變成黃色
門板表面多處隆起的氣泡
不僅講述油漆的失效
也講述時光，時光總是漫長的
這個道理寫在每個人的臉上
時光也永遠短暫
十二年前我第一次住在這里
出生一天的女兒在醫(yī)院
在她母親的身邊
無論我看著她還是不看著她
這段時光，甚至更長的
一生之內(nèi)的時光，只要被記起
就只能稱為短暫
《高溫瑣事》
那些高溫的日子，我每晚在臨睡前
去女兒房間，把空調(diào)風速調(diào)到最小
把溫度從最低的十六度，調(diào)到二十六度
有時，出于理解或溺愛，改為二十五度
但很多次，我想調(diào)到二十八度
或者定時一小時，她一定會
在黑暗中突然坐起來，帶著憤怒
在恢復清醒后把溫度調(diào)到最低
但我看不到這個畫面
我不可能一直等
也不宜長時間在她房間里
做父親只是階段性的，臨時的
能做的事也有限
例如睡前最后看她一眼
完整的事物只發(fā)生在想象中
《空煙盒》
兩個煙盒，相距四五厘米
它們構(gòu)成一個夾角，一個
正在刺向另外一個
表面的圖案像絢麗的夜景
或者濃烈的日出
每個人都可以說上幾句
煙盒在燈光下反光
像生活中的一句話
可以燃燒，也往往飄散消失
兩個煙盒是空的
只有殘存的煙絲和狹窄的空間
既然空了，那么此前
所有對它們的講述也落空了
傳記作者可以寫一部壯闊的傳記
但不能把一個空洞的人
或者一代空洞的人寫得精彩
因為他們空了
空洞的堅固無可替代
《大雨之夜》
十點十分開始下雨
時間在雨滴和雨滴之間流失
十點半過去了，十一點過去了
零點過去了，明亮的閃電
可能是時間的閃爍，也過去了
所有的時間在大雨的夜晚
陷入隱秘的縫隙中
發(fā)出單調(diào)又復雜的聲音
像一個人在唱歌，也像一代人
在沉默時沉重的呼吸聲
凌晨三點，雨停了
落在地面的雨水
向土地的深處滲去
落在地面的時間也是如此
《夜行散記》
老城區(qū)的巷子里
少量的人走在少量的光線中
身上明暗交替
我們以類似的速度
走向不同的生活
把所有走過的路變成直線
我們正在去月球的途中
或許已經(jīng)到達
可以回望地球
因為經(jīng)年的遲滯和往返
我們的腳步只能
應對一座小鎮(zhèn)
只有成為古人才會真正走遠
夜行的人回望時
只看到無盡的黑暗
那里永久沉默
沒有任何一束光用于紀念
他們唯有繼續(xù)走
在明暗交替中
《開門之聲》
他收集各種開門的聲音
有節(jié)奏明快的幼兒園大門
有一扇門在失去力量后緩緩滑動的長音
有一瞬間，也有長得無法忍受的過程
在收藏的后半部分，什么聲音都沒有
無數(shù)的門是在悄無聲息中被打開
他精心收藏了這些無聲無息
似乎為了證明這些收藏真的存在
他也悄無聲息地打開很多扇門
幾千次，或者幾萬次，他推開一扇門
宇宙深處一片安靜，他終究
也會是一個無聲無息的人
但確實打開過無數(shù)扇門
并且收藏了無數(shù)開門聲
包括沒有聲音的聲音。下一步
他會給所有沒有聲音的聲音分類
它們的無聲各不相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