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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藝》2023年第1期|路魆:膜翅目與異鄉(xiāng)(節(jié)選)
來源:《湘江文藝》2023年第1期 | 路魆  2023年05月23日07:55

路魆,1993年生。小說發(fā)表于《收獲》《人民文學(xué)》《鐘山》《花城》等。著有小說集《夜叉渡河》《角色X》,長篇小說《暗子》。曾獲“鐘山之星”文學(xué)獎,PAGEONE書店文學(xué)賞評審團賞。

 

膜翅目與異鄉(xiāng)

文/路魆

秦是從什么地方來嵯峨谷的?有沒有一種可能,嵯峨谷本來就是他的故鄉(xiāng),他只是回來了。又或是,他對人類的聚居地已不再向往,才甘心來到這偏僻的地方離群索居。秦又記起,城市里的季節(jié)流行病,持續(xù)時間已超出預(yù)期,再這樣下去,演變成年度流行病也并非不可能。為此,只能暫時移居郊區(qū)。在郊區(qū),他仍可日夜耳聞流行病的近況,心緒不寧,不得已繼續(xù)往后撤,一直撤到偏僻的嵯峨谷來。在這里,死了也沒人知道,死了也沒人來拾骨。

夜半時分,秦探頭出窗外,找到一只藏在樹冠里的夜鸮,想搞清楚它到底在哀鳴什么。有些動物的叫聲,聽起來跟人的哭聲是一樣的,但事實上跟哭聲沒有半點關(guān)系,跟他思索過的東西也毫無瓜葛。人自古喜歡把意志強加給自然: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不是嗎?就今天的結(jié)果而言,人的進化對自然來說,應(yīng)該是有害無利的。不過達爾文提出,這是自然選擇的結(jié)果,留下的都是經(jīng)過選擇的。還是作罷,不要跟一個百年前就死去的科學(xué)家較勁了。

一團鬼里鬼氣的霧氣飄過來,張開一個灰色的大口,將他探出的頭裹了進去,蠕動著,翻滾著,像在吃他頭發(fā)上的皮屑,又像在吞噬他僅剩不多的思維電波——秦認為,這無名之物,似乎想從一團孱弱的霧氣,轉(zhuǎn)變?yōu)橐粓F帶電的瘋狂雨云。于是,他站著不動,成人之美。他繼而想起,某些鳥類會幫助鱷魚清理牙齒,幫獅子抓跳蚤。那么,他到這里來,也會與山谷發(fā)展出一種互惠互助的自然形式嗎?比如他和這團來源不明的霧氣之間,存在什么樣的互助關(guān)系?有待查明的事太多了。另外,嵯峨谷里當然還是有居民的,只是種群的樣本數(shù)量過少,對他的獨立生存不構(gòu)成緊迫的威脅關(guān)系。

一步步后撤,也不全因為流行病的恐慌。嵯峨谷大概是他眼下唯一的解救。已經(jīng)很多年了,秦無法進行有益的思考,渴望切斷與人群的親密關(guān)系。作為一名工程師,按照行業(yè)規(guī)則與職業(yè)道德,他的有益的思考應(yīng)該建立在客戶需求上。另外,他的種種自我素養(yǎng)的完善,也應(yīng)該以客戶需求作為出發(fā)點。增值自我,是為了更好地服務(wù)他人。一種人,應(yīng)該是另一種人的工具。我們?nèi)祟惢セ莼ブ?,互為工具。若建筑方案得不到集體的一致贊同,因而落選,因而被淘汰,則意味著他的道德和素養(yǎng)是失敗的,畢竟它們失去了服務(wù)的對象。

“皮尺只有在丈量物體時,刻度才顯出意義來?!痹洪L在總結(jié)會上捏造了一個譬喻。秦坐在臺下聆聽,覺得自己右手握緊的拳頭是一把錘子,左手的手指是一根根鐵釘,他要把自己釘在座位上。

客戶在秦面前囂張跋扈,凈提刁鉆的要求,猶如一個手握銀票的皇帝。當他離開秦的辦公桌,在另一位手握更多銀票的皇帝面前,也只能淪為一個仆從。沒有一種占據(jù)絕對地位的資本。還是要相信相生相克,要相信大自然的平衡規(guī)則在人工世界里照樣運行通暢。

然而,這套規(guī)則卻讓秦處于食物鏈的底層。他是河中的蜉蝣,是海里的磷蝦,是茫茫萬千獵物中的一員,等待被獵食者批量捕食。設(shè)計師們不被允許在設(shè)計圖上展現(xiàn)出于狂想與浪漫主義的自主構(gòu)思。院長、投資客戶、商業(yè)計劃書和長遠的城市規(guī)劃藍圖,才是這群設(shè)計師的集體大腦。他們的選擇權(quán)更多體現(xiàn)在如何把命令執(zhí)行得更完美一些。有時候,秦會想,如果他有幸組建一個三口之家,他還有可能成為家庭里的皇帝——但他也知道,在二十一世紀,妻子絕不會甘心只當一位對皇帝言聽計從的乖巧妃嬪。工作多年來,他已習(xí)慣面對無理蠻橫的客戶。但這次,有好戲看了,那位客戶竟同時觸怒了上層領(lǐng)導(dǎo)。

在規(guī)劃會議上,客戶團隊提出了種種不適宜居住的建筑結(jié)構(gòu),而他們的實際目的尚未可知。為了避免承擔不可預(yù)知的風(fēng)險,領(lǐng)導(dǎo)寧愿賠付違約金也要與客戶解約,沒有商榷的余地。同事們?yōu)橥词ы椖慷@,而秦,卻從中獲悉了一種可以幫助自己脫離食物鏈底層的方法!靈感正來自這位蠻橫神秘的客戶。

脫離食物鏈底層的方法之一,無非是離開捕食者的領(lǐng)地,到一個水草豐茂但沒有競爭者的地方去。可是,秦絕不會蠢到自動請辭,因為沒什么比捕食者自動自覺地放棄捕食獵物的結(jié)果更好了。所以,秦決定讓自己成為一種令捕食者敬而遠之的臭蟲。

幾經(jīng)周折,秦私下聯(lián)系上客戶的助理,從他那兒得知,客戶本人想重現(xiàn)一種居住奇觀,一種趨于復(fù)雜、也許無甚意義的居住環(huán)境。當他想知道更具體的核心構(gòu)想時,助理拒絕繼續(xù)闡述,說這是保密內(nèi)容,與其讓構(gòu)想在公開后成為眾人的笑話,還不如就此打住——不過,這只是客戶個人的想法,助理偏偏為客戶打抱不平,不甘心埋沒他的構(gòu)想??墒牵C芷跫s在約束他,而表達欲又在誘惑他,于是,在這種雙重的對抗之下,助理終于勉強透露一些模棱兩可的所謂關(guān)鍵詞:顛倒的;史前的;即時性的;非宜居,但合理的;形態(tài)粗糙,但宜觀察研究的……關(guān)鍵詞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助理列舉完后,故意面露懊悔,自責不已,事實上是暗帶微笑,仿佛向世間拋下一個尋寶線索。而他作為使臣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隨即返身回到亙古的洞穴,與流亡的皇帝一起等待,等待第一批抵達的探險者、追隨者,在鄉(xiāng)郊野嶺中,攜手謀劃重建新朝。

一周以來,秦在嵯峨谷沒有見到藏身郊野的皇帝,遇見的都是野蠻的山民。離開郊區(qū)時,他一邊尋找自己的去向,一邊回憶自己的來向。城市遙遠得反而更像是史前時期的居住形式。來到烈日炙烤的山谷,熱浪滾滾,路邊巷口悶燒著一個個小火堆,冒著嗆人的黃白色的煙。煙味兒真古怪啊。山民舉起不見明火的火把,他們在熏黃蜂。熱浪挾著暈頭轉(zhuǎn)向的黃蜂,撞到他臉上來。黃蜂身上有種帶著腥臭的細微甜味,像是母親哺乳的奶水??隙ㄓ幸桓泊淘辛怂牟弊?,現(xiàn)在,他的脖子根鼓脹起來,喉頭水腫,感覺要窒息了。

煙霧里,秦躊躇而行,看不見來往身邊的山民。

突然,有幾個孩子吆喝一聲,朝他投擲石塊和木棍:“打野豬啦!打野豬啦!”——野豬?哪里有野豬?孩子們所指的,只能是秦。他是野豬。“唉,我都到這種地方來了,還要被當成獵物打。”他心想。于是,他喊了一嗓子:“我是人——”可是,喉頭腫得厲害,聲音含混不清,更像是野豬在嗷嗷叫。他慌忙張開雙臂,擺出老鷹獵食的姿勢,至少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好對付。

一個流浪者張開臟兮兮的闊大衣襟,對秦說:“快,躲進來,躲進來!”他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長發(fā),斜躺在路邊的火堆旁。煙一點兒也沒嗆著他。

“我不認識你。你是誰?”秦嚇得倒退幾步。

“你猜,你猜?!绷骼苏哒f。

“這時候還猜謎,你也自身難保了。”

“我只是想用一點陌生的善意,換你一點吃的?!绷骼苏甙岩陆笫掌饋?,發(fā)出一聲怪笑,又說:“只可惜,這里沒有夜晚,你在我的衣服底下,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啊。像我這樣的好心路人,能幫你到什么時候?再說,救你又有何用?你不如給我買點吃的吧?這樣還能多救一個人?!?/p>

“我還是走吧?!鼻卣f,“那些孩子又追上來了?!?/p>

“他們追的一定是你嗎?你怎么知道他們的目標是你?你不要自以為是!”秦跑遠后,流浪漢伸長脖子追問,“哦,對了——你猜,你猜,你猜我是誰。你還沒猜出來!”

這時,背包里有什么物品在叮當作響。是一串憑空出現(xiàn)的鑰匙。這串鑰匙如此古老,是用鐵線扭出來的老式鑰匙。它是否有可能一直都藏在里面?只是他早已將其忘卻。若抵達此地不是偶然,那么,這串仿佛是命中注定出現(xiàn)的鑰匙,必然能打開其中一間房子的大門。秦攥著鑰匙,在狹窄歪斜的巷子間逃奔。每當他想隨機打開一扇路過的大門,卻有什么阻止了他??傊?,時機還沒到。最終,是什么在暗中指引了他,讓他在眾多雜亂無章的房子面前,用一串陌生的鑰匙中的一條,打開了一道正確的木門?他開鎖的手法多笨拙啊,好在沒花多少時間。他鉆進正確的房子里,轉(zhuǎn)身就把門閂上好。在此之前,他相信自己從未使用過這類古老的鐵線鑰匙,對帶門閂的木門也不甚了解。人有記憶,才有回憶;作為反面,遺忘也肯定同時存在。也許,他于昨天遺忘了的,于今天才回憶起來了,模模糊糊地……

被當成野豬的惡作劇還沒結(jié)束,孩子們還沒有放棄追擊他。投擲而來的石塊,在玻璃窗上砸開蛛網(wǎng)紋的裂痕,熾熱的日光滲進來了,要暴露他隱身的黑暗處。他是一頭從城市來的野豬——

多年前,這里好像有一場山火:一頭野豬從野火里跑出來,在樹林外看見救火的人們后,又嚇得轉(zhuǎn)身沖回火場去?!拔矣只貞浧鹆艘恍┠吧倪^去……在這之前,我是毫無印象的?!鼻刈匝宰哉Z。在城市里,記憶的作用微乎其微,備忘錄時刻提醒人們未完成之事,廣告和通知多得像寄生蟲。博物館在開放日告訴人們,歷史已被記載下來。但是,個人的記憶呢?那些瑣碎的、對集體無甚意義的個人記憶呢,又在哪里才能得到提醒?在這煙熏火燎、危險重重的陌生山谷,秦的“記憶”開始生效,而且,不僅僅對他自身生效。他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肯定是因為臉面陌生,才招致山民的敵意吧。但在背包里莫名出現(xiàn)的鑰匙,以及突然浮現(xiàn)記憶的那場山火,似乎表明“記憶”這種東西是唯心的,它在必要的時候,會像間諜一樣,試圖勾合別的集體的現(xiàn)實,并消融在其中。

這么想,他很快對身處的環(huán)境產(chǎn)生了一絲熟悉感,仿佛自己整個童年都是在這房子里度過的。在這里,他是安全的。他敲敲玻璃,探出頭,露出一雙眼睛,示意孩子們休戰(zhàn)。他朝領(lǐng)頭的孩子說:

“臭小子,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你表叔,剛回來。你砸壞玻璃,舅公今晚得找你算賬!”他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覺得這種關(guān)系有可能成立。

那個孩子趕緊扔了手中的石頭,一臉無辜,囁嚅道:“怎么是你啊?好多年沒見過你啦,還以為進了賊。”

“對啊,是我。那么我……”秦試探地問,“可以出去了嗎?”

“問我干嗎?真奇怪!這是你家?!?/p>

說完,他們一溜煙地跑了。

是啊,問他們干什么?這是他家。他假定自己是孩子的表叔,假定這里是他的故鄉(xiāng),假定他與這里有某種親密的關(guān)系。在許多個假定中,只要假定的樣本數(shù)量足夠多,勢必有一個是(或接近)確切值。

不下雨的話,破掉的窗玻璃還不急著修補。孩子們走后,房子恢復(fù)安靜。煙霧從裂縫灌進來時,會有聲音,像蛇吐信子,它流動的形狀如一頭蛇發(fā)。外面的濕氣要緊嗎?窗戶有幾道裂縫在,是阻擋不了濕氣的。如果要發(fā)霉,在南方,沒有什么物品能幸免于難?!拔业墓穷^呢?霉菌會從骨頭里開出花來嗎?”秦撓撓手臂。更別說是附骨之疽。他覺得自己好像只能聽命于萬物差遣。

幾天后,秦突然罹患濕疹。濕疹的爆發(fā)沒有預(yù)兆。能從昨天的食物中找到過敏的源頭嗎?不過都是一些性溫無害的粗糧。沒人會因為吃紅薯和土豆罹患濕疹。在這陌生的房子里,他第一時間找到的食物,正是這兩種塊根類植物。明明房子落滿灰塵,而它們就放在桌子上,一塵不染,好像是特意為他的到來準備的。早上,濕疹甚為嚴重,灼熱刺癢,如螞蟻噬身。到黃昏時,病癥才得以緩和。疾病也遵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guī)律。怎奈何,城市人一旦貪戀休息,卻成了新時代的懶惰之罪。

肯定是因為在過去幾年,自己沒有進行有益的思索,腦中的思想憋得太久又太深了,才導(dǎo)致思想在一夜之間以濕疹的形式在皮膚表面爆發(fā)。他視之為一個警告。人依靠思索自身活著。思索是一個消耗思想養(yǎng)分的代謝過程。一個紅腫的水皰,代表一個有待思索的命題。望著布滿耳朵和眼瞼的濕疹,秦深感自己落下太多思索的工作。濕疹像是嵯峨谷贈予來訪者的見面禮,是一個來訪的標志:秦來了,那么山谷就得為他烙下一個印記,像在他的護照本上蓋一個入境印戳——允許他通過。

更合理的致病因素,只能怪太潮濕。這里濕度真大啊。多余的水分淤積在血管里、肌肉里、皮膚里。太陽曬得那么死,河都快干了,空氣卻充滿腌臜的水汽。連魚也覺得太潮濕,太悶熱,從淺水里蹦出來,一條條蹦到岸上的爛泥里,死掉發(fā)臭。乍以為是有山民在晾曬魚干,但哪有活人,只不過是遍地死尸。

山民普遍疏于養(yǎng)殖與耕作,在城里,這可是罪過,而且他們在鄉(xiāng)下不耕作的話,城里人哪有食物供應(yīng)?好在山民不浪費任何自然的饋贈,他們把品相尚可的死魚撿回家,稍稍清洗又可食用了。每到飯點,一戶戶昏暗的小房子飄出烹煮死魚的腥臭,接著嗞啦一聲,澆上白酒去腥。有人提議,魚骨在搗碎后,明天還能拌水煮湯。但野貓往往先偷走魚骨,藏閣樓里。秦昨天就搗毀了一個野貓窩,把漚得發(fā)臭的魚骨扔到河里去。

男性山民沒幾個有頭發(fā),頭頂長滿了濕疹和疥瘡,為了方便涂藥,干脆把頭發(fā)剃光,頭皮經(jīng)常是黏糊糊的,被太陽一曬,又結(jié)成黃色的血痂。婦女們堅決不愿把自己的秀發(fā)剪掉,反正熬過最潮濕的幾個月,這些煩人的小毛病自然會痊愈。禿頭的男人看起來聰明絕頂,而婦女總是把手指伸進濃密的頭發(fā)里使勁地撓頭皮,看樣子他們好像被某種深奧的思索傷透了腦筋。但秦知道,他們其實什么都沒思索,腦袋里裝的全是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

山民熏黃蜂的日子鬧騰了一陣子才結(jié)束。熏黃蜂像一場狂熱的種族滅絕運動,要對屋檐下的黃蜂趕盡殺絕。秦還沒搞清楚他們?yōu)槭裁赐春撄S蜂。煙霧散盡后,他的視野變得清晰了。

“過了冬天,黃蜂還會卷土重來!請各位嚴防死守!”大喇叭的聲音,刺啦刺啦的,除了播報通知,它每天還會轉(zhuǎn)播些新聞——不對,是舊聞。仔細聽聽,那都是些上世紀的奇聞逸事。到了昏昏欲睡的午后,有個講古佬開始在廣播里講演武俠小說。那時候,山谷里的人類活動都停止了。他們靜靜地聆聽講古佬用催眠似的聲音,把一個武俠故事演繹得冗長乏味。刀劍江湖的恩仇,像死水一潭,縹縹緲緲。只有在聽講古的時候,他們那副專心凝神,又迷離出竅的模樣,看起來才終于像在思索些什么。他們是那么癡迷那些產(chǎn)生于遙遠時代的故事,根本不關(guān)心外部城市的種種變故,或許對此根本一無所知呢。

一遇見山民,秦就停下來問他們:“你知道我是誰嗎?”

一些多疑的人以為秦在威脅他們,回答:“不管你是誰,我不怕你!”

更多人回答:“這有什么好問的?你不是老秦的兒子嗎?”

秦的父親,當然叫老秦。一個年輕人想要在城市學(xué)會自立,就不能靠老父親,應(yīng)該把老父親徹底忘掉。但是,假如這個年輕人現(xiàn)在回來了,他就應(yīng)該像其他人那樣,身邊也有一位堅忍沉默的老父親,在這里幫助他——否則,他如何才能靠單薄的自己,融入這野蠻之地,并活著從里面走出來呢?

在秦自以為需要,并渴望需要一位老父親出現(xiàn)在他人生中的第二天清晨,他看到一個額外的人,坐在餐桌邊上吃早餐。這個人肯定是他的老父親,這段日子以來,他或許一直就在這間房子里出沒吧?只是秦沒有留意到他。他們一個早出晚歸,一個早睡晚起,忽略了彼此的存在。正因為秦的一次渴望,這個早晨別開生面似的便產(chǎn)生了一次時空交匯。他們終于見面了。他們是一張拼圖板缺失的最后兩塊拼圖,至于缺口能不能完美嵌合互補,還有待驗證。要驗證,就得彼此靠近,去比對輪廓。

于是,秦在他的老父親身旁坐下。老父親跟其他山民一樣,也沒有頭發(fā),光禿禿的頭頂長滿了濕疹和疥瘡。淡黃色的組織液凝結(jié)在傷口處,像蜜蠟一樣,封存一個個裂口。

“我跟你一樣。”秦說。

“當然一樣,你是我兒子?!崩锨鼗卮?。

“我是說,我也長了濕疹,或許也會掉光頭發(fā),像你一樣?!鼻負狭藫鲜直凵系臐裾畎邏K。

“還有什么事嗎?”老秦在吃番薯。碗里還有一顆土豆。他吃得那么慢,那么小心,仿佛這粗糧里有值得細細品嘗的甜美滋味。秦呆住了。他得花點時間思考自己在這兒到底“還有什么事”。

“是的,城里有怪事,很多人生病。我想,回來會安全一點?!鼻卮蛩銖念^講述,“已經(jīng)快一年了,我——”

“從沒聽過生病的事,收音機里播了嗎?”老秦皺一下眉頭,又舒展開來。

“眾所周知的事。是你沒將頻道調(diào)對吧?”

“如果有怪事,我一定會知道。其他人不關(guān)心外面的消息,我可不一樣,每個頻道我都會收聽。自從你出去工作,我就一直在聽?!崩锨匕逊砥ず屯炼蛊艿揭黄穑瑝境梢粋€歪歪斜斜的寶塔,“那年送你去念大學(xué),是我第一次去邢市,我想,那會是我最后一次去。一眼過了十幾年,只要從收音機聽到邢市那邊的消息,這多年的濕疹就沒那么癢了。你一走,我就患上了濕疹。你今天為什么回來?為了讓我好過一些嗎?還是因為外面人人都在生?。縿e想糊弄我啊,我對那邊的變化一清二楚呢。除非,你不是從邢市回來的?”

“這些年我一直在那兒工作?!鼻卣f。

“別欺負老父親?!崩锨刂钢梦锱_說,“那臺收音機就是我的雙眼?!?/p>

秦望向置物臺,上面有一個年代久遠的收音機。收音機的表面,有兩個圓如黑眼睛的音箱。老秦補充說,收音機是在秦出生那年買的,沒想到如今還能用,有時候,它能接收到逝去年代已不復(fù)存在的電臺。永不消逝的電波,幽靈似的,還在大氣中回蕩,等待被接收、被解讀。秦有時覺得,老秦買這臺簡直能用到世界毀滅的收音機,是為了一輩子監(jiān)聽他的動態(tài)去向。

秦乜斜著眼,觀察老父親。他的臉是陌生的,一張早已被遺忘的臉。他們的父子關(guān)系是在彼此遺忘后,再度建立起來的,即使以父子相稱,他們對彼此的臉仍然是陌生的。秦想,一個人對自己的父親不必再描摹太多。父親只是一種形象,他可以從一只禿鷹皺巴巴的、如佛教徒似的臉上認出這種形象,也可以從一條哀傷的、長滿蜱蟲的流浪狗的臉上找到這種形象,甚至從千萬只一模一樣的工蜂的復(fù)眼中,瞥見這種令人戰(zhàn)栗的形象。

秦原本要在此重建生活的計劃,被一個從遺忘中走出來的舊人一手摧毀。歸鄉(xiāng)是一場情感上的浩劫,故鄉(xiāng)從此變成異鄉(xiāng)。秦欲哭無淚,憤慨不滿。老父親只是反芻似的,咀嚼口腔里甘甜的番薯渣,目中無人。既然老父親已經(jīng)出現(xiàn),秦再沒辦法令他消失,這個房子已經(jīng)將他的存在登記在冊。一個人可以變更住址國籍,卻永遠擺脫不了他的血緣。

吃完早餐,老秦要到河里捕魚。他在干涸的河床上扒拉出一處空地,想抓泥鰍和鯰魚。秦站在河岸觀望,發(fā)臭的淤泥熏得他頭暈?zāi)X漲,濕疹更癢了,用力一抓,抓下一塊帶血的死皮來。

“你是不是以為我很蠢?”老秦問。

秦搖搖頭,認為老父親在無事生非,不想跟他爭執(zhí)。

“這些魚會自殺。只要等著,它們就會受不住炎熱蹦出來。一天好像有二十個小時出太陽,曬得人心發(fā)慌?!崩锨貜目诖镒サ揭恢徊恢裁磿r候躲進去避暑的狗婆蛇,把它扔進水桶。那只小東西的脖子上,有一圈通紅的斑點,好像也患了濕疹。秦心里一怵,移開視線。耳廓上的水皰,畢畢剝剝地爆裂。

“很遠的南極,好幾個月都沒有太陽?!鼻卣f。

“那不就可以一直睡覺?真羨慕生活在那種地方的人?!崩锨厝粲兴?,“我們這兒的人也想一直睡覺,睡到采蜜的日子,才醒過來勞作……”

“在刑市不能這樣,大家在爭分奪秒地工作?!?/p>

“大不必向我描述外面的生活?!崩锨匕央p腳從爛泥里拔出來,蹣跚地走幾步,“你為什么不留在那邊?你心知肚明,因為哪兒都寸步難行嘛。魚在水里會死,蹦出來也會死?!?/p>

秦覺得受到了侮辱。回到這兒來,生活真的會更輕松嗎?

“你表侄子昨天還說,你要去干告密的事兒?真嚇人!”

“污蔑,完全是污蔑……”

秦放棄辯解下去。他默默站在烈日底下,和老秦一起等了半小時,也不見有魚蹦上來。魚大概已經(jīng)絕種了。秦離開時,老秦還在等自殺的魚出現(xiàn)。城市人早已不流行守株待兔了,他們欣賞主動出擊的品質(zhì)。但是,沒法跟山民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道理,哪怕離開這個山谷十里路,對他們而言都太過遙遠了。

黃昏時分老秦才回家,說今天沒抓到魚,但在河里撿到一些新鮮的魚骨,在這個沒有蜂蜜可采的時期,暫且能填填肚子。說著,他從水桶里抓起一把魚骨,放到桌上的瓷碗里。

“今天的魚骨都是你的了。你啊,別告我的密?!崩锨卣f,語氣沒有一絲害怕,卻是有點不屑。他撿回來的是秦前幾天扔掉的魚骨,發(fā)爛發(fā)臭。秦咬咬牙。他反問自己,到底知道這個山谷什么秘密?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在煙霧蒙蒙的山谷里,有什么是不必費力辨認就能看真切的呢?

“告密的事跟我沒關(guān)系?!鼻厝滩蛔≌f,“我能告什么密?我只是回了一趟家。難道我會跟外面的人說,這里的生活有多可怕多落后?”

“看吧,不打自招!你這些都是病菌引起的!”老秦伸出一根手指,指著秦臉上的濕疹說,“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告密者!資本家的走狗!”

老秦撂下話,把水桶往地上一扔,氣呼呼地鉆進房里去。水桶打翻了,翻出幾條滑溜溜的黑色鯰魚。它們咂巴著寬大的嘴,在地板上游動,劃拉出幾道滿是黏液的拖痕。老秦今天明明抓到了魚,卻非要拿臭魚骨來羞辱他,這讓秦覺得自己是個囚犯。鯰魚慢慢聚集在他腳邊,擺動著惡心的尾巴。

秦又想起了一些陌生的記憶。很久以前,一個午后,一個叫漢的同學(xué)告訴秦,他在屋后的石板下發(fā)現(xiàn)了一窩鯰魚,叫秦一起去逮魚。秦自告奮勇,親自打開那塊沉重的石板,看見的卻是一洼黑壓壓的污穢之物。那是糞池的石板。漢在一旁笑得前仰后翻,然后飛似的跑掉,沒有留給秦任何反擊的余地。

他們才是蛆!他們才是走狗!有些東西活著本身就是丑惡……他正是因為這個才要離開的吧?他寧愿到城市去吃資本的苦。他厭惡鄉(xiāng)村生活,厭惡不加掩飾的屎尿屁,厭惡這里帶毛的植物和有毒的昆蟲讓他敏感的皮膚每年都要潰爛幾次??墒牵裉鞛槭裁从只貋砹四??外面的季節(jié)流行病也許無關(guān)緊要。外面的偽善和這兒的赤裸哪個更容易接受?總之,哪個都沒有太好。

秦思前想后,打算與老父親言歸于好。父子若不和解,他的生活只會變成一場真正的浩劫。

……

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