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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5期|少一:他的名字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5期 | 少一  2023年05月24日08:23

少一,本名劉少一,男,土家族,湖南省石門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lián)簽約作家,常德市作協(xié)副主席,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結(jié)業(yè),湖南省文藝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藝家。2013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民族文學(xué)》《當(dāng)代》等刊物發(fā)表作品200多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看得見的聲音》《絕招》等,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獲2016年《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首屆“中國土家族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入選首屆“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之星”。

 

就在今天凌晨,一位身著軍裝的耄耋老人突然闖進書房,用手槍頂著我說:“還記得你答應(yīng)我的事情嗎?”

我一時腦霧——再好的記憶也受不住這般驚嚇。我做出毫無意義的擋子彈的手勢說:“請您先把槍收起來好不好,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p>

“言而無信,我先崩了你?!彼挥煞终f扣動了扳機。我最后看到的是槍管里噴出的那團淡藍(lán)色的火焰……

我被嚇得魂飛魄散,醒來虛汗淋漓,臥看窗外,天光隱隱發(fā)白。

近日來,我集中精力讀完第八屆魯迅文學(xué)獎的中、短篇小說獲獎作品。我發(fā)現(xiàn),軍旅題材的作品占了很大優(yōu)勢,而且大都與西北邊陲相關(guān),沒南方什么事兒。中篇小說有王松的《紅駱駝》和王凱的《荒野步槍手》,短篇則有張者的《山前該有一棵樹》和董夏青青的《在阿吾斯奇》。大致說來,劉建東的《無法完成的畫像》也可歸于“軍旅文學(xué)”一族,只是故事發(fā)生的時間稍有不同而已。嘖嘖,占比一半,夠牛的了!

或許,白天的“沉醉”便是我夜有所夢的源起。循著這樣的思路,我恍然想起那個朝我開槍的人。我確定,就是他。是啊,我們曾經(jīng)有約,可后來,他做出的那件事情不可理喻,也傷害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我不想和他繼續(xù)交往下去,也就無所謂兌現(xiàn)承諾。

想不到,他竟追到夢里來了。這老頭!

剛調(diào)進縣城那年,常聽人說起“老革命”。開始并未上心,以為就是個公眾人物,年齡稍長點,既然扯上“革命”,無非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洗禮,北上過?南下過?抑或是跨過鴨綠江吧。后來聽別人嘮叨多了,未免產(chǎn)生疑問,“老革命”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干啥樣工作、年紀(jì)多大,可問誰都是只鱗片爪,諸多不詳令我產(chǎn)生好奇。

老紅軍!而且是當(dāng)時全縣唯一健在的老紅軍——從縣人武部獲知,算官方消息。世間物因稀貴,人以獨尊。老人家既“唯一”健在,人們尊以“老革命”當(dāng)屬實至名歸,其他皆不重要。

關(guān)于“老革命”,社會上傳聞多多。我簡單歸納一下,由遠(yuǎn)及近,擇其要者大抵有這么幾個橋段:

傳聞一,關(guān)于他當(dāng)年參加革命的緣起。

“老革命”的父親早在一九二七年就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并擔(dān)任鄉(xiāng)農(nóng)協(xié)主席。一九三〇年十二月,為部隊秘密籌集糧款時,不幸落入敵手慘遭殺害,且禍及家人。時年十三歲的他不得不改名換姓,走上革命道路。

傳聞二,關(guān)于“蔣瘸子”的來歷。早前,人們不稱他“老革命”,而取其敗相直呼“蔣瘸子”。“老革命”戎馬一生,先后五次負(fù)傷。一九四二年十月,在山西恒曲縣的一次戰(zhàn)斗中,他帶領(lǐng)一個排阻擊敵人,掩護部隊突圍,右腿股骨被日軍炮彈炸傷。當(dāng)時醫(yī)療條件不好,腿里留下八十三塊彈片沒取出來,由此落下殘疾,走路一直瘸著。后來,他被評定為二等甲級傷殘軍人。平反之前,人們叫他“蔣瘸子”似也合理。那么,“老革命”姓蔣,我由是知之。

傳聞三,有關(guān)“老革命”繳槍的故事。某天,有一幫“紅袖標(biāo)”闖進“老革命”家里,要求他把私藏的手槍交出來。“老革命”領(lǐng)著他們進了臥室,然后不慌不忙從褲帶上解下鑰匙,將書案左邊最上面的屜子打開,抓出一把手槍,子彈利索上膛,槍口直接頂住領(lǐng)頭小將的腦袋,一字一頓,說出的話像子彈直突突:“小東西,你聽清楚,老子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手里的槍打死過日本鬼子,也打死過國民黨反動派,但還從沒殺過胡鬧瞎搞的孩子。你們誰敢動老子半根汗毛,我也就不在乎多殺一個小王八蛋,有種你試試?!鳖I(lǐng)頭小將就是個慫包,見“老革命”要動真格,嚇得渾身哆嗦,小便失禁,尿直接撒褲襠里了。“老革命”見狀,喝令一聲:滾!從此,“紅袖標(biāo)”們再也不敢上門招惹他。

傳聞四,說“老革命”八十歲那年毛遂自薦申請回老家村里當(dāng)黨支部書記,為鄉(xiāng)親們脫貧致富干過不少好事,但我更感興趣的是他這個書記的特殊性:年紀(jì)一大把,享受副廳級待遇,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全國年齡最大、行政級別最高的村支書。軍人本色加桑梓情懷,含金量夠高的了,宣傳出去定能一炮打響。

當(dāng)然,關(guān)于“老革命”的傳聞遠(yuǎn)不止這些。他少年參加革命,長征到達(dá)陜北,后來受到過不公正待遇,恢復(fù)名譽后投身家鄉(xiāng)建設(shè)。在小小縣城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傳奇。然而,經(jīng)驗告訴我,傳聞大多有待考證。流傳中,事情經(jīng)過傳播者二度創(chuàng)作難免變形走樣,甚至面目全非。比如為躲過追殺,他曾改名換姓,那么,他真的姓蔣?名字呢?另外,一條右腿里留下八十三塊彈片,誰給數(shù)的?搞準(zhǔn)沒有?是不是稍微夸張了點兒?再就是他憑一把手槍真能唬住那幫“紅袖標(biāo)”保全自己?還有,他給H首長當(dāng)警衛(wèi)員的經(jīng)歷更是被傳得神乎其神,眾說紛紜,真相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我是個喜歡探究生活真相的人,疑點多多,心里便萌生出一個想法,一定要登門和這位“老革命”好好聊聊。我想,緣分會有的,小小縣城就是個熟人圈子,要不,怎會有個“六人定律”?

紅磚、青瓦、白墻、綠色葡萄架……

“老革命”的私宅坐落在縣城西郊一片橘園里,三間兩層的房子被院墻圍起來,屋后是一面緩坡,前面有馬路穿過,交通便利,環(huán)境幽雅。

鐵門上把著銅將軍。剛一碰響,便聞院內(nèi)狗吠,定是讓鏈子拴著,有金屬的“哐啷”聲入耳。接著,聽到有人吆狗,嚯嚯,嚯嚯,一顆白腦袋跟著聲音從門洞里晃悠出來。他走路趔趄,想必就是“老革命”了。

葡萄架下,日影斑駁。一方小桌,近在咫尺,卻實打?qū)嵉陌盐覀z隔開了半個世紀(jì)。相向而坐,我得以仔細(xì)打量這位“老革命”:他的膚色白里透紅,臉上肌肉飽滿,幾道淺淺的抬頭紋,不笑不顯眼。疏朗的發(fā)絲理成寸頭,根根豎立,經(jīng)綠色軍裝映襯更顯精神。他一半在說話,一半打哈哈,聲若洪鐘,笑聲在小院內(nèi)激蕩,全然不像朝杖之年的老人。桌面上擺兩只同樣的搪瓷缸子,正面烤著“為人民服務(wù)”的毛體,白底紅字醒目而遒勁。缸子并無主客之分,足顯平等待人之禮,上面氤氳著薄薄的熱氣,逸散出沁人心脾的茶香。這樣的氛圍溫馨、熨帖,與講述者和傾聽者皆契合而應(yīng)景。

“需要我講什么?你說?!?/p>

我知道,對這位渾身每個毛孔都浸透著硝煙味的“老革命”來說,故事不在話下,而我恰恰需要。我打開記錄本,擇最關(guān)緊的話題問:“聽說您給H首長當(dāng)過警衛(wèi)員?”

“老革命”反應(yīng)夠快:“那我就先給你說個保衛(wèi)首長的故事?!?/p>

我趕忙記錄,生怕漏掉一個細(xì)節(jié)——

一九三七年二月,我在抗日軍政大學(xué)警衛(wèi)連當(dāng)戰(zhàn)士。后來,我被挑選出來,給H首長當(dāng)警衛(wèi)員。那之前,蔣介石在西安被張學(xué)良和楊虎城捉?。ㄎ易⒁獾?,他不說“抓住”?;蛟S,在他自帶情感的語境里,“捉住”更貶義一些)。為保命,老蔣同意跟我們合作,一起打日本鬼子。當(dāng)時,國民黨軍隊像烏龜縮在瓦窯堡縣城里不敢出來,城外全是解放區(qū)。國民黨派的縣長陽奉陰違,故意找岔子扣押了我們的干部。首長去交涉,到了縣黨部,我被攔在外面,他們只準(zhǔn)首長進去談。

吃飯時,他們不起好心,把我和首長分開,一個勁兒地給我灌酒,指望把我灌醉后渾水摸魚。我心里有譜,我們是去救戰(zhàn)友,又不是做客,哪來的心情跟他們拼酒?真要比酒,他們肯定不是老子的對手。我悄悄揣了條毛巾,每喝完一口酒,我就假裝擦嘴巴,把酒吐在毛巾里。這樣一來,他們都喝得暈噠噠的,我卻清醒得很。

“您喝酒挺厲害吧?”見“老革命”吹得起勁,我對他的酒量突發(fā)興趣,“能干多少?”

他把右手食指筆直伸給我:“我能喝這么多?!?/p>

“一斤?”

“老革命”好玩地?fù)u搖頭:“你再猜。”

我心里估摸著:一杯?太少了吧;一壺?概念有點模糊。“莫非是一公斤?我的天啦!”

“我就曉得你想破腦殼也猜不到?!薄袄细锩笨蓯鄣匦πΓ蝿又歉枪?jié)變形的食指說,“我這叫一直(指)喝?!彼f,他打小能喝酒,從沒醉過,到底能喝多少,連他自己心里都沒個準(zhǔn)數(shù)。

我知道,他小時候家里窮,肯定沒酒喝?!澳翘旌鹊貌簧侔桑俊彼哪X筋急轉(zhuǎn)彎游戲引起我更大的好奇。

“老革命”悶了一下:“差不多喝了八兩酒,吐掉三兩,肚子里還剩小半斤。真要喝,我有把握把他們都喝趴下去,你信不信?”

我稍微遲疑了一下,他馬上追問:“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還能搞半斤下去。你要是不信,俺倆約時間比量一下,我請客。”說到這里,他摸了一下鼻子,“哈,跑題了,剛才說哪兒了?”

回想片刻,他繼續(xù)說——

我假裝上廁所出去找動靜。哦呀,滿院子都是槍兵,刺刀閃著寒光——啥時候調(diào)來這么多人?我聽到屋子里有人對首長吼叫:“是你們在破壞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不搞清楚,今天誰也別想走!”我一聽情況不妙,首長處境危險,我必須沖進去保護他。

我膽子大,天不怕地不怕。你想啊,如果首長的安全出了差錯,我這當(dāng)警衛(wèi)員的還哪有臉面活著?對我們軍人來說,怕死是沒用的。我借口給首長送通知,扒開門崗直接闖了進去。我看見那縣長站著,樣子蠻神氣,他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首長大罵大叫。我們首長在延安可是千人敬萬人仰,哪受過這種窩囊氣?我一下火躥八丈高,沖上去將縣長按坐在椅子上,同時拔出盒子槍抵住他的腦袋警告說:“你對我們首長說話客氣點好不好?誰要是敢動他,我先送你見閻王佬兒?!笔组L見我鬧場子,一拍桌子命令道:“天才,你敢!趕快把槍收起來!”

天才?我心里一個咯噔,“老革命”有名字了,他叫天才。如果姓蔣,全名就叫蔣天才。采訪本上頂格還空著呢,我趕緊補上去。

——平時不敢違令,但這會兒我不會聽首長的把槍收起來。我朝外面努努嘴,火沖沖地說:“首長,他們不是真心談判,外面都圍緊了。”首長見機行事說:“既然這樣,我們先回去,日久見人心,誰是真抗日誰在搞摩擦,歷史自有公論?!被厝サ穆飞?,我噘著嘴巴覺得滿肚子委屈。首長知道我為啥不高興,安慰我說:“天才,還生氣呀?你當(dāng)時那么做是對的,我訓(xùn)你也沒錯,那就是做樣子給人家看。這叫策略,你明白嗎?”

聽到這里,我疑問道:“人家就這么放你們走?”

“城外全是我們的隊伍,他們敢怎樣?再說了,那是國共合作時期,誰破壞抗日誰就是歷史的罪人。”

起了一陣風(fēng),翻得橘樹林嘩嘩響。有幾片葡萄葉從頭頂?shù)募茏由媳淮德湎聛?,讓風(fēng)追著在院子里亂跑。一只健碩的花貓不知從哪兒躥出來,攆著翻滾的枯葉撒歡?!袄细锩贝蜃≈v述,目光停在不遠(yuǎn)處的花貓身上,不知看出什么玄奧,臉上綴滿慈祥的微笑。

“聽說您曾經(jīng)受到過不公正待遇?”我把開小差的“老革命”拽了回來。

他的目光在我的記錄本上溜了一眼,然后抬頭,漸漸朝北方望去。風(fēng)識相地停了,眼前是豐收在望的橘園,綠色的枝葉間掛著密集的果實,從屋門口一直鋪陳到遠(yuǎn)方。橘園盡頭是縣城的制高點,名叫方頂山。當(dāng)年,日軍想攻占縣城打開通往湘西的門戶,遭到方頂山守軍的頑強抵抗,最后不得不放棄?!袄细锩钡哪抗庠竭^山頂,眺望遠(yuǎn)處層層疊高的群峰,群峰之上的天空停泊著幾朵潔白的云。他輕輕嘆息一聲:“哎,往事不提了,和首長比起來,我受的那點委屈算不上什么?!?/p>

我想,只有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才有如此博大的胸懷,不計小我,包容一切,看淡時勢風(fēng)云。我不想讓“老革命”的情緒停留在不愉快的往事中,引出另一個話題:“聽說,您后來去北京看望過首長……”

那是一九八七年冬天,首長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退下來后,我第一次去北京看望他。工作人員把我?guī)нM辦公室時,首長已經(jīng)在等我了。一進門,他馬上起身相迎,緊緊握住我的手:“天才啊,我們快五十年沒見面了吧?”

“是的,我很想念您,這次是專門來看望您的?!?/p>

“這些年,你都在干些什么?”

“我當(dāng)書記呢?!蔽覉笙膊粓髴n,很自豪地報告首長,“只不過,我是中國最小的村支書。”

首長聽了呵呵笑:“哦,那你說說,你這村支書當(dāng)?shù)迷鯓樱俊?/p>

我就扳著指頭,給首長匯報自己的成績:“過去十年,我?guī)ьI(lǐng)村民修通了五公里村道,汽車能開到村部;兩百多戶人家全都通了電;從七公里遠(yuǎn)的鳳凰山引來山泉水,送到各家各戶灶臺上;開辟了三百八十畝茶園和一百七十畝臍橙園,栽了杜仲樹五千棵、雜交板栗樹兩千棵……”

聽到這里,首長豎起大拇指,嘖嘖夸獎我:“看來,你這個書記干得不錯嘛。天才啊,論參加革命的時間,你恐怕是全國資格最老的村支書了。革命戰(zhàn)爭年代你經(jīng)受住了考驗,和平建設(shè)時期你同樣是好樣兒的?!?/p>

那天臨走時,首長說:“天才呀,送你點什么呢?我很清貧,錢是沒有?!闭f著,他走進臥室,從枕頭下抽出一件毛衣塞給我,“拿著,這是我身上穿過的,留作紀(jì)念吧。到這把年紀(jì),我們是見一面少一面了?!?/p>

說到這里,他朝自己身上看看。換季了,他沒穿那件毛衣,但他神態(tài)若定,滿足地沉默下來。

我拎起水瓶,給他杯子里添水。

——一九八九年四月,聽說首長患病的消息,我又去北京看他。首長知道我住在一家小旅社,千里迢迢不容易,囑咐工作人員給我退了房,讓我住進就近的招待所。工作人員告訴我,首長交代過,我是他的客人,費用由他付。我清楚記得,四月二日是星期天。首長請我到他家吃飯,他老伴、兒子和女兒都在。首長親手把一只雞腿夾到我碗里,對子女們說:“這是位老戰(zhàn)士,曾救過我,你們不要忘記他?!?/p>

記得辭別時,我問他:“首長,我下次再來看望您,帶點什么禮物合適?”首長說:“能見見面、說說話比什么都好。你也老了,出遠(yuǎn)門帶東西不方便,我們之間不要講那些客套。”我說:“也沒什么好東西可帶,我們山里只有土特產(chǎn),不值錢的?!彼娡撇贿^,就想了想說:“那就紅豆吧。”我感到奇怪:“您怎么想吃那東西?”他看著我說:“還記得在延安時你給我弄過,蠻好吃的,以后一直就沒吃過?!蔽也挥傻孟肫鹨痪湃四晖吒G堡戰(zhàn)役期間,首長斷了三天糧。我找到一位老鄉(xiāng),用自己的一件襯衣?lián)Q了兩斤小紅豆,讓首長渡過了難關(guān)。

回家后,我到處打聽,鄉(xiāng)親們都不種紅豆了,那東西產(chǎn)量低,搞不好還失收。后來,好不容易在離縣城一百多公里的大山里買到十斤紅豆,就趕緊動身給首長送去。那天,火車到站時天黑了,我剛在旅社住下來,就聽到電視里播出首長逝世的消息。我看著裝滿紅豆的袋子,趴在床上吼吼地哭起來。第二天,我趕到首長家里,把紅豆放在靈前,給首長磕頭。我說:“首長,天才來遲了,沒讓您吃上紅豆。您這一走,我們就只能在夢里相見了。如果有下輩子,我還當(dāng)您的警衛(wèi)員。”

說到這里,“老革命”已是淚流滿面。我聽人武部的同志說過,“老革命”是在H首長的親自過問下才恢復(fù)名譽平反昭雪的,不然,他還是那個“蔣瘸子”,可他從始至終只字不提這個。此刻,半個世紀(jì)的風(fēng)雨都化作他蒼老的淚水流了出來。

這是我聽到的最本色的革命故事。我表示,一定要把“老革命”的故事寫成文章,在報刊上發(fā)表,讓他的英雄事跡得以傳揚?!袄细锩甭犃耸指吲d,露出頑童般的欣喜。他說:“要得,都說你好文采,寫出來的東西肯定帶勁。不能吹我的泡泡啊。”

我承諾:“到時候一定把報紙送到府上,請您指正?!?/p>

“指正個屁,我一個文盲。”他說,“你要親自讀給我聽?!?/p>

“作數(shù)!”

“那我先欠你一份人情,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盡管找我?!?/p>

我嘴上應(yīng)著,心里卻不想承他的人情,不是他幫不了我,而是我想不出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出面幫助。我非超人,但不到萬不得已,不愿有求于人。“老革命”是何等了得的人物啊,在小縣城,他只要出面,壓在任何人頭上都是一座山,誰也承受不起;所以,這樣的“資源”切切不敢亂用。

我有點貿(mào)然了。自己立足未穩(wěn),卻把妻小接進縣城。沒房子,先租住。東找西找,相中了房管局一套公租房,七十多平方米,租金不貴,而且月交,對我這種低收入的工薪族來說很人性。可我經(jīng)驗不足,沒想到先去房管局“走程序”,而是稀里糊涂從租住戶手里直接當(dāng)了“接盤俠”,而且付了人家一筆在當(dāng)時看來不算少的“轉(zhuǎn)讓費”——那時候,房地產(chǎn)開發(fā)尚未興起,房源比較緊張,我犯了病急亂投醫(yī)的錯誤。等到房管局的大姐上門收取租金時,發(fā)現(xiàn)房屋已經(jīng)易主,而她毫不知情,這還了得!按規(guī)定,公租房不得私相授受。大姐很生氣,令我們必須馬上搬出去,沒商量。果真如此,我就虧大了,“轉(zhuǎn)讓費”收不回來,房子還沒得住。我好說歹說,大姐最后讓步,不“馬上”了,寬限到二十四小時,讓我們暫時緩沖一下??墒牵@點時間遠(yuǎn)不夠用,如果租不到房子,除了露宿街頭,我們一家只能“緩沖”到橋洞下去了。我一宿未眠,不得已想到自己手里還攥著的一張牌。

中午下班后,我去求助“老革命”。正是三伏天,日頭很毒辣,“老革命”抓一頂半新的草帽戴頭上,拄著拐杖就踅出院門。陽光將他的影子揉成一團投在路面,我見他腿腳不好使,準(zhǔn)備攔一輛車過去,卻遲遲不見有車過往。他反對打車,堅持走路,邊走邊嘀咕:“你錢多嗎?一泡尿遠(yuǎn)的路,你租車你坐,我不坐?!蔽抑览先思沂钦f一不二的人,拗不過他,除了緊跟其后默默行走,一點辦法也沒有?!袄细锩鄙碛袣埣玻呗繁瘸H死щy。他在前面一高一低地邁動著兩條腿,很費力。我看見汗水浸出他的發(fā)根,漸漸匯聚成水滴,像蚯蚓一樣在他的脖頸上爬行,白色的襯衫被汗水濕透,一塊一塊貼在后背上,像女人敷在臉上的面膜。我一面怪他多事,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問題,非要整這么一出,不是自討苦吃嗎?害得我也跟著遭罪。一面又覺得很過意不去,便沒話找話,以表達(dá)內(nèi)心的歉意。我說:“吳局長讓您在電話里說事,您何必跑來跑去?”

他說:“求人辦事,不能讓他認(rèn)為我拿架子?!?/p>

我就想,您隨便往哪一坐,哪就矗立著一座山啊。您這一上門,帶著興師問罪的殺氣,“架子”不是端得更大了嗎?

“老革命”見我沒應(yīng)他,繼續(xù)說道:“這種事情只能商量著辦,不能拿權(quán)勢壓人家?!?/p>

他既然這么說,我就該“懂味兒”了。我在一家小商店門口打住腳步,目光在琳瑯滿目的煙酒柜里逡巡。“老革命”問:“你干啥?”

我說:“我想給吳局長帶點見面禮?!?/p>

他拿手里的拐杖戳著地面“咚咚”響:“你年紀(jì)輕輕,哪里學(xué)來的這些歪風(fēng)邪氣?!”

我嘀咕道:“求人辦事嘛,怎么好意思?再說,也是一份尊重?!?/p>

“我們共產(chǎn)黨人不興搞這套?!?/p>

我說:“你不興,如果吳局長興呢?”

“那他就不要當(dāng)這個局長了,我去跟組織部說。”

我被噎得沒話說,只得拔腳離開。

見“老革命”親自上門,吳局長應(yīng)接不暇,嘴里賠著小心:“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讓您老人家跑這一趟?您隨便發(fā)個話,小吳照辦就是。”

“老革命”喘勻了氣,指指我說:“小劉遇到點麻煩,和你單位有關(guān)。他不認(rèn)識你,我給帶路來見個面,你看能不能給辦了?!?/p>

繼而,“老革命”就要我把事情簡明扼要地跟吳局長匯報一下。

吳局長聽完,恭恭敬敬地請示“老革命”:“首長,小吳想先聽聽您的意見。”

“老革命”呷了一口茶:“我是這么想,房子是公家的,人家搬走了,就得有人住,總不能空著。小劉一家?guī)卓趶纳嚼锇嵯聛?,沒地方落腳,同樣交房租,又不少公家的錢,就讓他住吧,誰住不是?。俊?/p>

“老革命”的話聽似委婉,實則給事情定了調(diào)。吳局長不敢怠慢,諾諾連聲:“您的指示一定照辦。這件事就交給小吳了,您不必再操心?!闭f完,吳局長轉(zhuǎn)向我,“這樣吧,你下午到房管局去一趟,直接找我?!弊詈?,他又給“老革命”解釋說,“按規(guī)定,公租房不能私下轉(zhuǎn)讓,應(yīng)該先到房管局辦理登記手續(xù)。這不是我們的房管員要給小劉出難題,制度是這么規(guī)定的。”

“辦啊,當(dāng)然辦,我又沒要你破壞制度?!薄袄细锩闭f,“不過,我聽小劉說,你手下那位女房管員有點不像話,作風(fēng)粗暴,不講方法,不體貼老百姓的難處,她限定人家一天之內(nèi)必須搬出去,不然的話要把東西甩下樓,這可不像我們共產(chǎn)黨人的作風(fēng)。我們是人民的勤務(wù)員,宗旨就是為人民服務(wù)嘛。她這態(tài)度有點問題?!?/p>

“您批評得很對?!眳蔷珠L見“老革命”動了氣,嘴唇直哆嗦,就一個勁地檢討說,“回到單位,我好好調(diào)查,一定嚴(yán)肅批評她、教育她,保證以后……”

“老革命”擺擺手:“事情過去就算了,往后注意點,改進就好,不搞秋后算賬那一套?!?/p>

幾番交往,我和“老革命”成了忘年交。

按那時流行的說法,我是在紅旗下長大的。見到“老革命”之前,我對英雄人物的認(rèn)知來自書本里,或人們的傳說中,抽象、淺表、單薄,局限于感性層面,僅僅是個具體的概念。可打從面對面采訪“老革命”,親耳聆聽他的傳奇人生之后,一座英雄的豐碑在我心里巍然矗立,變得具象而清晰。尤其是他頂著日頭,帶我去吳局長家解決租房難題后,我對他更是充滿感恩之情。我們的友情潔白無瑕,沒有摻雜任何世俗的東西。我想,這種友情一定會歷久彌新,就像窖藏的老酒,隨著時間的浸染會醞釀出歲月的沉香。

哪想到,租房問題解決后的某一天,“老革命”找到我單位來了。他是直接奔領(lǐng)導(dǎo)來反映問題的,可那天我們局長不在家,就電話安排了辦公室主任接待他。以“老革命”的資歷和性子,他有事情不會藏著掖著,而是直來直去。他不知從哪里翻出我的“老底”,要求單位將我辭退,理由是像我這種“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不能留在公安機關(guān)這樣重要的崗位工作。我們時刻都要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活動。我只差驚掉下巴,都什么年代了,他還在拿出身論說事?!對,我祖上是地主,可到我父親那輩早就“摘帽”了。我壓根就不知道“剝削”是咋回事,反倒是從小吃苦,靠自己的勤奮努力才一步步走到今天。主任不知道我和“老革命”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他認(rèn)為“老革命”是囿于他的階級情感才提出這種不合時宜的要求,可“老革命”身份特殊,主任只能做些不痛不癢的解釋,還口口聲聲“保證”一定尊重他的意見,給領(lǐng)導(dǎo)匯報后“研究處理”?!袄细锩笨赡芸闯鲋魅尾惶咝?,離開時還一再叮囑,不準(zhǔn)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啊。

起初,我還蒙在鼓里,并不知道這回事。有次閑聊,主任突然問我:“你認(rèn)識‘老革命’?”

我把和“老革命”的交往說與他聽。主任聽完后頗感疑惑:“那就是說,你們的關(guān)系不錯嘍?”

我嘚瑟道:“算忘年交吧?!?/p>

主任不信:“就沒發(fā)生過什么誤會?”

我肯定:“沒有?!?/p>

主任說:“那就奇了怪了,不至于嘛?!?/p>

我聽出哪兒不對勁,便套他的實話……主任叭叭叭一通,最后說:“老同志難免犯迷糊,你就別往心里去了,只當(dāng)是他開了個玩笑,反正誰也不會當(dāng)真?!?/p>

“老革命”這樣的“神操作”令我對他刮目。我不恨他,但想法還是有的。我迷惑,他是真老糊涂了,還是我們之間有了什么誤會?我最擔(dān)心的事情是社會上總有小人見不得別人好,會不會有人在我們之間搬弄是非,離間我們的關(guān)系。“老革命”老了,耳根子不清凈,容易偏聽偏信,可以理解。但以他的智慧和秉性,就算聽到什么謠言也完全可以和我直接溝通,不必從背后來。如果由此產(chǎn)生罅隙,讓我們純潔的友誼付諸東流,多可惜啊。我想,我得抽時間去見見“老革命”,我期待他給我一個說法,如果真是我錯了,我有勇氣承擔(dān)一切。

蹊蹺的是,自從那次到公安局告狀之后,“老革命”沒有后續(xù)跟進,對他的“息訪”我們都感到詫異。我太了解“老革命”了,他是個性格倔強、執(zhí)著無悔的人,盯上的事情是不會輕言放棄的,這是他在血與火的年代里建立起來的堅韌。后來打聽到“老革命”生病住院了,這是個不祥的信號——對他這樣高齡的老人來說,一旦病倒就很不容易爬起來,我真為他捏著一把汗。“老革命”的病情引起了社會各界關(guān)心,我們單位也決定派人去看望他。鑒于我和“老革命”之間的緣分,主任邀我一同前往。怕我心里有疙瘩,他特別向我“劇透”:“人武部的同志說,‘老革命’專門點你將,希望你能去說說話。”主任還特意提醒我,“那事就別提了?!敝魅蔚膿?dān)心有點多余,我還不至于那么小心眼兒,“老革命”身體欠安,我就算有再多的憋屈,也只能暫時隱忍,見面后只字不提,就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一樣。

“老革命”住在高干病房,狀態(tài)真的不太好。見了我們,他使勁欠起身子打招呼。護理人員讓他躺著說話,他不干,堅持把床搖起來,坐正身子和我們握手、說話。許是剛剛拔了吊瓶,我感覺他的手有些涼,甚至有些輕微抖動,臉色也明顯蒼白、憔悴。進來之前,醫(yī)生告知,“老革命”體力不支,需要休息靜養(yǎng),我們待的時間不宜太久,最好控制在十分鐘之內(nèi)。主任遵醫(yī)囑禮節(jié)性地問候幾句,就拉上我起身告辭。

“慢著。”剛走到門邊時,“老革命”招呼我,“小劉,你不忙吧?留下來坐會兒,我們單獨說說話?!闭f完,他費力地咳嗽起來。

我轉(zhuǎn)過身,馬上去扶他,輕拍他的后背,然后在床邊坐下來?!袄细锩闭姓惺郑骸白鴶n來點?!蓖瑫r吩咐護理員給我倒開水。見我們有話私聊,冰雪聰明的護理員退出病房,在門外候著,讓我們有事隨時叫她。我把杌子挪近“老革命”身邊,握住他的手,一時意緒萬千,不知從何說起。

“還好吧?”他注視著我,目光比話先到。

我不知道他這話啥意思,是在試探我,還是要繼續(xù)“關(guān)注”我。我怕他心里添堵,于康復(fù)不利,隨口敷衍一個字:“好。”

“恨我,是吧?”許是病體虛弱的緣故,他說話盡量用短句,“看得出,你在撒謊。”

我該怎么說呢?我的心情無比復(fù)雜,這種復(fù)雜不能簡單地歸納為一個“恨”字,甚至和愛與恨沒半毛錢關(guān)系。我只想知道是否有人在我們之間摻和了什么,而他的話語焉不詳,所透露出來的信息讓我捉摸不透?!澳哪馨?,我還欠著您的人情呢!”

頓了頓,他幽幽地說:“再給你講個故事吧,也許,這是最后一個故事?!?/p>

接下來,我聽到了“老革命”投奔隊伍的另一個版本。

父親死后,我成了放牛娃。有一天,我把地主家的牛放在山上后去下河洗澡,沒想到牛踩進天坑摔死了。我當(dāng)時嚇得半死,東家肯定會要我賠償損失,不然,我的小命難保。我可嘗到過東家的厲害,平時只要稍不如意,他就會用皮鞭往死里抽我。我常常吃不上飯,還被打得渾身是傷,通夜睡不著覺??墒?,不給地主放牛,誰能收留我呢?現(xiàn)在闖下大禍,我肯定回不去了。我在樹林里躲了一會兒,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后來,肚子餓得咕咕叫,我又轉(zhuǎn)到河邊,捧了幾口水喝,然后躺在沙灘上,饑餓加勞累,很快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聽到河磡大路上有急急趕路的腳步聲,而且還伴著什么鐵器撞擊出的叮當(dāng)聲。我爬上去一看,是一支破衣爛衫的隊伍。他們扛著槍或梭鏢,帽檐上縫著紅五星,我知道那是我們窮人的隊伍,我爹和我二叔曾經(jīng)參加過。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跟在隊伍最后頭,成了他們的尾巴。

跟了一段路,最后那個人扭頭問我:“你干啥子?”

聽出湘西口音,我問:“你們是紅軍吧?”

那人對我嘿嘿笑,露出一口黃牙:“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我爹也在你們隊伍里干過。”

“你爹?”那人來了興趣,“他叫什么名字?我興許認(rèn)得?!?/p>

“他死了,我現(xiàn)在沒爹了。”我怕他丟下我,攆著說,“我要參加紅軍,替我爹報仇。”

那人問:“你今年多大?”

我說:“十三歲?!?/p>

“太小了。”那人說,“你跟不上隊伍的,回家去吧,等你長大了再來。”

我沒理他,心想,我哪來的家?你也別小看我。就這樣,我成了一名“紅小鬼”,一直走到延安,后來的故事你都聽說了。

我聯(lián)想起他參加革命的傳聞,不禁一頭霧水:“不是說您在親人遭殺害后就直接投奔革命了嗎?”

“父親死后,我改名唐天才,先逃到一戶地主家當(dāng)放牛娃,才保住了性命?!?/p>

怪不得H首長叫他“天才”。我自作聰明地說:“哦,您叫蔣天才?!?/p>

他搖搖頭:“不,我叫蔣文模?!?/p>

什么劇情啊?!

見我蒙圈,他抓過我的手,摩挲著說:“我本來就叫蔣文模,唐天才是我在隊伍上的名字。平反時,我要求組織上恢復(fù)了我的原名?!?/p>

是這樣啊。我仍不明白,他把我叫回來叨咕這么多,僅僅就是要給自己正名?

“我去過公安局,你應(yīng)該聽說了?!?/p>

我裝糊涂。

“我痛恨地主。”他對自己的階級立場毫不掩飾,“所以,聽說你出身不好,我感到擔(dān)憂。我沒有錯?!?/p>

“老革命”襟懷坦白,我卻啼笑皆非,不知說什么好,最后說:“我理解?!?/p>

“后來,我也想明白了,一碼歸一碼,出身的事怪不得你。嗯,好好干,不要有包袱。”

接連說了這么多話,他咳嗽得更厲害了。咳嗽聲也是召喚,護理員聞聲進來。

道完珍重,我徐徐離開病室。

“你還答應(yīng)過我一件事呢?!陛p飄飄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并非不記得,只是因為那點別扭,我沒做,也不想做。我忽然想起來似的:“哦,一直忙,把大事給忘了。放心,我回去就干?!?/p>

沒多久,“老革命”去世,我由此欠下一筆文債。

人世間,所有欠的債都是要還的。

對執(zhí)著者來說,尤其不能輕許諾言?!袄细锩倍甲返綁衾飦砹?,我還有什么好說的?

于是,你讀到了這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