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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西蒙:歐陽修史筆說道義
來源:北京晚報 | 黃西蒙  2023年05月23日08:46
關(guān)鍵詞:歐陽修

五代十國是唐宋之間一個非常短暫的歷史過程,也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時期,除了個別割據(jù)政權(quán)能保證相對的和平與安寧,其他地區(qū)的百姓大多處于痛苦與掙扎中,其混亂與黑暗程度毫不亞于五胡十六國時期。如今學界一般認為,五代十國始于907年的朱溫滅唐事件,終結(jié)于979年北漢滅亡。如果以趙匡胤發(fā)動陳橋兵變、建立北宋的960年來看,五代十國才持續(xù)了五十三年,期間政權(quán)更替,爭斗不斷。

這是一段極難書寫的歷史,也是宋代人必須直面的歷史。北宋時期有新舊兩部五代史,前一部為官修五代史,其監(jiān)修是曾在后晉、后漢、后周、北宋四朝為官的薛居正;而后一部五代史則是私人著作,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歐陽修。有趣的是,歐陽修憑借一己之力書寫的《新五代史》,在后世的影響力遠遠超過了“親歷者”薛居正主持的官修《舊五代史》,這是為什么?

“二十四史”最后一部私人著史

北宋初年,宋太祖開寶年間,朝廷下令編修一套關(guān)于五代十國的史書。當時,曾在四朝為官的薛居正,就成了監(jiān)修五代史的最佳人選——不僅是因為他的學識和地位,更因其特殊的身份與經(jīng)歷,在后晉、后漢、后周、北宋四個政權(quán)都做過官,五代史上的很多人物,他直接或間接地都接觸過,很多歷史事件,他也親歷或旁觀過。對薛居正來說,講述五代史就如同講述自己的生平事跡,說起那些一時的弄潮兒,簡直如數(shù)家珍。更何況,北宋宰相范質(zhì)修撰的《五代通錄》等史書,也為薛居正提供了翔實的史料,可以直接作為藍本來用。因此,這套五代史只花了一年時間,就修撰完成了,后世稱之為《舊五代史》。

長達一百五十卷的《舊五代史》,將大量筆墨放在五代政權(quán)人物的書寫上。跟以前的正史體例相似,光梁唐晉漢周五個中原政權(quán)的皇帝的本紀,就占據(jù)了大量篇幅。還有很多列傳,分別屬于五個朝代的各自史書中。對當時的人來說,這套五代史算是比較全面和精致的作品了,而且因為編撰史書與的時間距離書寫對象很近,很多內(nèi)容的“在場感”很強,反而保留了史料的鮮活度。

但是,就是這樣一部還算出色的官修正史,卻在宋代之后,變得愈發(fā)邊緣,甚至幾乎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直到清朝乾隆年間的學者邵晉涵,從《永樂大典》等資料里輯出了這部五代史,才讓其部分面貌,重現(xiàn)于世人面前,這也讓《舊五代史》成為最后一部被列入“二十四史”的史書。即便如此,還是有一些史料永遠散佚了。

究其原因,就在于歐陽修《新五代史》的名氣和權(quán)威性,后來遠遠超過了《舊五代史》。歐陽修的《新五代史》,原名《五代史記》,是“二十四史”里最后一部私人著史,這也使得這部史書帶有明顯的個人風格。喜歡《新五代史》的讀者,會十分推崇歐陽修在五代人物和事件上的個人見解與評論,但也有不少批評者,認為歐陽修時常大發(fā)議論,常以“嗚呼”開篇,憑著個人喜好來臧否人物,用今天的話說,這叫“夾帶私貨”。晚清學者章學誠就認為,《新五代史》里慨嘆和情緒化的內(nèi)容太多。

的確,過于文學化的表達,或許能增加史書的可讀性,但真正的思想未必需要寄托在情緒上,而是要通過邏輯的力量來呈現(xiàn)。歐陽修敢于挑戰(zhàn)前人的著述,甚至把個人的觀念夾在歷史敘事里,他未必沒想過,這樣做會面對后世的批評。更何況,官方編修的一百五十卷五代史已珠玉在前,歐陽修為何非要自行寫一部新的五代史呢?這部史書,又憑什么能夠躋身“二十四史”的經(jīng)典行列?

刪繁就簡 拒絕“神化”

歐陽修撰寫《新五代史》,確實有其獨特的訴求和精神寄托。歐陽修認為五代十國充滿了各種違反人倫天道的事情,甚至在帝王家,也有各種兄弟相殘、父子互害的事情。帝王家?guī)ь^破壞倫理和秩序,民間更是渾濁不堪。因此,歐陽修認為那些不符合道義的人物和事件,根本不值得大書特書,哪怕是帝王將相,也要對其事跡進行刪減和批評。

相比《舊五代史》原本的巨大體量,《新五代史》堪稱刪繁就簡的寫作。歐陽修以一己之力來著史,天然存在搜集史料、撰寫史書上的困難。因此,《新五代史》的內(nèi)容更加精簡,語言更為簡潔,還有不少微言大義的內(nèi)容,堪稱春秋筆法。

眾所周知,五代之亂,始于唐末亂局,但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還是朱溫滅唐。自安史之亂后,唐朝就開始走向衰落,但體量如此巨大的王朝,衰落的時間也是異常漫長的。到了晚唐時,各地軍閥早已不聽皇帝的調(diào)遣,這也給黃巢、朱溫等來自底層的起義軍領(lǐng)袖,有了徹底翻身的機會。朱溫就是在這個亂局中搏殺出來的梟雄,不論以當時的觀念還是后世的眼光來看,朱溫其人其行,實在算不上光明磊落。但在傳統(tǒng)道德觀念徹底崩壞的亂世里,朱溫這樣的人卻能不斷逆風翻盤,直到奪取唐朝的天命。

《舊五代史》在敘述朱溫發(fā)跡的歷史時,對其出身和能力,有著非常離譜的吹噓?!杜f五代史》說朱溫出生時,“所居廬舍之上有赤氣上騰”,他家房子上顯出奇異之象。少年朱溫堪稱頑劣之徒,因為家境貧困,他不得不在地主劉崇家干活,靠體力賺得一點生存的機會。但《舊五代史》依然想方設(shè)法神化了朱溫,借劉崇母親之口,說朱溫“非常人也,汝輩當善待之”,又說有次看見朱溫在睡覺的時候,他的身體變成一條紅色的大蛇。顯然,這種描述是為了佐證朱溫獲得天命的“合理性”。

講起朱溫的故事,歐陽修卻沒有薛居正那么“客氣”。他直接刪去了上述所有關(guān)于朱溫奇人異象的內(nèi)容,還十分辛辣地指出“溫尤兇悍”——相比他溫文爾雅的大哥朱全昱,朱溫簡直就是兇神惡煞般的存在。

《舊五代史》用了整整七卷來寫朱溫的歷史,是為《太祖本紀》,尤其是朱溫建立后梁之后的每年每月發(fā)生的事情,都盡量詳盡地記錄下來。但歐陽修大筆一揮,直接把這段歷史壓縮在短短兩卷之內(nèi),刪去了很多他認為過于繁瑣的內(nèi)容。而且,歐陽修還留出史論的篇幅,對朱溫進行深刻的批評:“嗚呼,天下之惡梁久矣!自后唐以來,皆以為偽也?!闭f白了,歐陽修壓根不承認后梁的合法性。在歐陽修等文人眼中,朱溫及其建立的后梁,就像秦始皇一樣殘暴,而且只能用一個“偽”字來稱呼。

歐陽修這樣寫的出發(fā)點,是基于內(nèi)心的道義感,按照儒家禮法觀念,認為朱溫是人倫和社會秩序的破壞者,毫不留情地指出朱溫并不是值得人們推崇的成功者,而是個人和家庭的失敗者。朱溫雖然成功滅掉唐朝,建立了后梁政權(quán),卻始終沒改掉殘暴荒淫的缺點,以至于禍起蕭墻,最后竟然被兒子朱友珪殺掉了。

在歐陽修眼中,匪氣十足的朱溫,即便當上了皇帝,還是一副混世魔王的面孔。朱溫就是打開五代十國亂局的家伙,卻沒有能力收場,以至于天下亂戰(zhàn)幾十年。歐陽修回想起這段歷史,就感到十分痛心,不僅是因為民不聊生,生靈涂炭,也是因為像他這樣的儒家君子心中的道義感和秩序感,在亂世幾乎蕩然無存。

絕大多數(shù)人都在亂世里上下沉浮,鉆營者和叛逆者不計其數(shù),真正秉持內(nèi)心良知的人卻十分罕見。歐陽修就是要為這些難得的君子樹碑立傳,哪怕他們生前是不起眼的小人物,也足以進入《新五代史》的列傳了。

守護良知 為君子立傳

《新五代史》里有一篇《一行傳》,專門記錄在亂世里潔身自好的君子的故事。當然,歐陽修也沒忘了先發(fā)一段感慨:

當此之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而搢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復廉恥之色者皆是也……自古材賢有韞于中而不見于外,或窮居陋巷,委身草莽,雖顏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況世變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時乎!吾又以謂必有負材能,修節(jié)義,而沉淪于下,泯沒而無聞?wù)摺G笾畟饔?,而亂世崩離,文字殘缺,不可復得,然僅得者四五人而已。

在歐陽修看來,五代十國是個混亂和荒唐的時期,要做君子,就更難了。翻遍史書,竟然只有五六個潔身自好的人。這樣說看似偏激,但考慮到當時能夠有名聲和地位的人,很難在“逆淘汰”的亂世機制里混出名堂,歐陽修再從中找?guī)讉€典型人物,最后只選出五六人,也未必是夸張之辭。歐陽修推崇的幾位君子,包括鄭遨、石昂、程福赟、李自倫。他們或是大賢大孝之人,能夠在誘惑面前保持節(jié)操,或是品行高潔之士,寧可辭官歸隱,也不愿趨炎附勢,為五斗米折腰。

比如李自倫,是個鄉(xiāng)間紳士,以孝義著稱。在人倫顛倒的五代亂世,他竟然能做到六代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史稱“六世同居不妄”。歐陽修也不禁發(fā)出感慨和贊美:“五代之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婦人倫之際,無不大壞,而天理幾乎其滅矣。于此之時,能以孝悌自修于一鄉(xiāng),而風行于天下者,猶或有之,然其事跡不著,而無可紀次,獨其名氏或因見于書者,吾亦不敢沒,而其略可錄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倫?!?/p>

《新五代史》里有不少列傳,都打破了政權(quán)和官職的限制,按照人物的品性、特質(zhì)來分類,有點像司馬遷在《史記》中的分類方法,刺客、酷吏、佞幸、游俠等都有專門的列傳。歐陽修的分類,則是一行、死節(jié)、死事、伶官等列傳。

比如著名的《伶官列傳》,表面上看是寫伶官,實際上是在分析后唐的衰敗原因。他開篇還是在感慨:“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焙筇魄f宗李存勖,繼承李克用的遺志,建立后唐政權(quán),一時風頭無兩。但是,李存勖在事業(yè)巔峰之時,沒能繼續(xù)開創(chuàng)偉業(yè),甚至一統(tǒng)天下,反而耽于享樂,沉溺于宮中伶官的戲劇表演,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還要跟伶官混在一起,給自己起了個藝名,叫“李天下”。更離譜的是,李存勖非常寵幸伶官,景進之類的伶人,竟然都被提拔為朝中忠臣。李存勖不得民心,最終從巔峰墮入谷底,兵敗身死。

歐陽修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嗚呼”,以及對《舊五代史》中各種繁瑣史料進行刪減,就是要讓五代十國的歷史,成為北宋朝廷的鏡鑒,從前朝敗亡的歷史中汲取教訓,讓帝王變得仁義,守秩序,百姓才能安居樂業(yè)?;蛟S正是這樣的著史心理,才讓《新五代史》即便面對諸多爭議時,依然有不可撼動的歷史地位。在讀書人心中,它與《史記》的筆法有頗多令人共鳴之處,歷史不再是冰冷史料的堆砌,而是在光明與黑暗中不斷演進的鮮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