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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季節(jié)》文學(xué)策劃班宇:打個共鳴的響指吧
來源:澎湃新聞 | 羅昕 王斯勤  2023年05月25日07:43

這個五一,《漫長的季節(jié)》火了,豆瓣收官9.4分,躋身近十年最好的國產(chǎn)劇之列。

不少人注意到,這部劇的“文學(xué)策劃”是85后東北作家班宇。到了劇中,劇名“漫長的季節(jié)”是班宇一篇小說的名字,王陽那首以“打個響指吧”開頭的小詩也是班宇的作品,而結(jié)尾那場落在所有人身上的大雪,靈感取自班宇寫在小說集《冬泳》封面上的一句話:“人們從水中仰起面龐,承接命運的無聲飄落?!?/p>

“這部劇本身在講故事,小說也在講故事。我和辛爽導(dǎo)演達成一致的是,故事都只是我們的一個外殼,我們想借故事說出自己的話,說出我們對時間的理解,說出我們的審美和價值?!?/p>

5月21日,班宇就《漫長的季節(jié)》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

班宇

(一)

2021年6月,導(dǎo)演辛爽找到班宇,希望班宇加入劇組,一起打磨這部劇。他給班宇講了整個故事——當(dāng)然,當(dāng)時的劇情和最后呈現(xiàn)的《漫長的季節(jié)》還有很大差別。但總體聽下來,班宇覺得還是挺有意思的。

這是班宇第一次參與一部劇的制作,他甚至不知道所謂“文學(xué)策劃”該是什么樣子。最初,他的任務(wù)是把整部劇情以小說大綱的方式重寫一遍,其中大約80%的內(nèi)容基于之前的人物關(guān)系和情境設(shè)定,他修改了部分人物的命運走向,又增加了一些人物。

比如,他新增了樺鋼廠的李巧云,并把她從過去的時間線拿到現(xiàn)在的時間線。后來越來越多的人物,比如邢三兒也出現(xiàn)在過去和現(xiàn)在兩個時間線里。

“我想寫的相當(dāng)于一個群像。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時代呼嘯而過。它既落在王響身上,也落在宋玉坤身上,也落在邢三兒身上。”班宇說,“我覺得王響在現(xiàn)在的時間里應(yīng)該有一條感情線索,這條感情線索可以把他過去那些樺鋼工友的命運勾連在一起?!?/p>

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時代呼嘯而過。

班宇新增了樺鋼廠的李巧云,并把她從過去的時間線拿到現(xiàn)在的時間線。

在許多網(wǎng)友心目中,第11集王響、李巧云和吳老師在出租車里的“黃昏三角戀”可謂封神之作,字字句句不提愛,字字句句都是愛。

班宇也特別喜歡那場戲:“有一種隔空喊話的感覺。王響朝前說話,但聽見那些話的人其實坐在他身后,也相當(dāng)于王響向前說的話是被過去的人聽到的。而且這二十年來,你以為王響只在乎追尋兒子的死亡真相,其實不是,他對每一個生活細節(jié)都有留意,他也一直認真地生活了這二十年,只不過,他一直困在了那個秋天?!?/p>

王響困在了那個秋天

(二)

一個男人的二十年,困在了一個秋天。

在班宇看來,整部劇最打動他的其實是整體的一個表述,“這個表述就是,人活到35歲之后,并不是按照一個線性時間去活,而是被一個個事件所切割。你的生命計時方式不再是一年、一月、一分、一秒,而是你因為這一件事,可能五年無法釋懷,可能十年揮之不去……所以漫長的季節(jié),最漫長的是等待重逢的那些時間,最短暫的是每一次重逢。”

“漫長的季節(jié)”這個名字,原本屬于班宇發(fā)于《十月》2022年第3期的一篇小說。小說講述一個女人的媽媽身患重病,作為女兒的她自此所有的生活重心都發(fā)生變化。對她而言,這也是她生命中的一個新的季節(jié)。

班宇碰巧在加入劇組前寫完了這篇小說。一次辛爽說起對原劇名不滿意,班宇就想到了這篇小說,他感覺小說和劇都想表達“時間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跡”。辛爽聽完也覺得不錯,劇名《漫長的季節(jié)》就這么定下了。

而無論在小說還是在劇里,“時間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跡”沒有對錯,也沒有道理。這樣的變化和留下,本身就是一種命運。

接著我問班宇,你怎么理解人的命運?

“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蓖nD了一會,班宇說,“有段時間我會想,在很多境況下,命運看似有所選擇,其實沒得選,人只能走一條路。但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此刻我認為所有的選項都是真實存在的。命運就是你的那些選項,而非指定了你走哪條路,最終還是你自己來做判斷和權(quán)衡。”

(三)

打個響指吧,他說

我們打個共鳴的響指

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

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

吹個口哨吧,我說

你來吹個斜斜的口哨

像一塊鐵然后是一枚針

磁極的弧線拂過綠玻璃

喝一杯水吧,也看一看河

在平靜時平靜,不平靜時

我們就錯過了一層臺階

一小顆眼淚滴在石頭上

很長時間也不會干涸

整個季節(jié)將它結(jié)成了琥珀

塊狀的流淌,具體的光芒

在它身后是些遙遠的事物

有心的觀眾會留意到劇中多次出現(xiàn)的這首詩。詩在第5集出現(xiàn)時,無法理解兒子的王響還指導(dǎo)王陽第二句應(yīng)該是“吹起小喇叭,嗒滴嗒滴嗒”;后來,王陽在鐵軌上為沈墨讀詩;再后來,王陽不在了,王響對王北念起了這首詩。

這首詩在小說《漫長的季節(jié)》中也出現(xiàn)了。但事實上,在小說和劇誕生之前,班宇就已經(jīng)寫好了這首詩,它是一首寫給朋友的詩。

“這些年我很少寫詩了,可能一年就寫那么一點點。這首詩是一個獨立的存在,只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它用在小說里,用在劇里,都非常合適。所以無論在我的小說還是這個劇里,這首詩都起到了道具的作用。它不是只代表我的詩歌審美取向,而是我小說里的人和劇里的人都需要寫一首詩。這首詩不能太艱深晦澀,也不能寫得太差,我寫它時在心里把它想成一種謠,有點那種感覺。它是我小說里的文學(xué)初學(xué)者,或是劇里王陽這樣一個東北文藝小青年可以寫出來的,沒有什么技巧,但能流露出一點真誠的,這樣一篇東西?!?/p>

(四)

也有一種聲音認為,近年的“東北文學(xué)熱”衍生出“東北影視熱”,尤其是“懸疑、犯罪影視熱”,東北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被“工廠、下崗、鐵皮火車、命案”等元素固化了。

在班宇看來,這種說法并沒有什么意義,因為除了共通的地域,每部作品都是獨特的,每個創(chuàng)作者的切入視角也不一樣。

“我們一直想講的不是東北這個地方,而是人和命運的故事。我覺得《漫長的季節(jié)》之所以成功,這算是成功吧,是所有觀眾在共情人和人的命運,而不是共情東北這片土地。大家看到最后,可能都忘了這是一個懸疑故事,這是第一;第二,也忘了這是一個發(fā)生在東北的故事。事實上這兩點根本就不重要,大家最后只要記得這些人就行了?!?/p>

確實,不少觀眾留言說他們提前知道了“沈墨還活著”,也因此猜到了案情的走向,但這個“劇透”絲毫沒有影響他們繼續(xù)看下去。

“我們想做的,恰恰是把東北這個地方重新打開了,敞開了。”班宇說,“這兩年東北成為一個典型,因為媒體,也可能因為有關(guān)這里的敘事集合了80后、90后共同的時代記憶。我和辛爽導(dǎo)演想告訴大家的是,東北不是一個被卡通化的死氣沉沉的地方,仿佛只有大雪覆蓋,仿佛每天都有命案發(fā)生,不是這樣的。我們有過很熱烈的生活,我們也有過很美妙的季節(jié)?!?/p>

(五)

回想這小半年的劇組旅程,班宇也覺得深受啟發(fā)。他記得當(dāng)時劇組在云南一個近乎廢棄的地方搭建維多利亞舞廳的拍攝場景,在那些幾乎拍不到或至多一閃而過的墻上,都有美術(shù)組做的那種1990年代街邊墻上的小廣告。

“我忽然想到小說也是這樣,是靠無數(shù)這樣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堆積起來的,不管這些細節(jié)在最后有著多大程度的呈現(xiàn)?!?/p>

班宇《冬泳》

眼下班宇回歸日常生活,聽聽音樂,偶爾寫寫東西。他很久沒有“朝九晚五”地上班了,對于“今天星期幾”這種人為制定的時間概念都比較模糊。

“作家塞巴爾德寫《奧斯特利茨》的那個感覺對我影響很大。他的那篇小說相當(dāng)于一個回憶之書,在不斷的記憶里,一個圈套另一個圈,層層疊疊的??赡軓倪@一段記憶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枝杈,然后他就開始講枝杈是如何開花,如何繁衍的。過去和未來都有這樣的枝杈,然后交互形成一個織體,這些織體在每個時刻燃燒,一直在閃光,從而顯現(xiàn)出一種真正的共時性?!?/p>

這也是37歲的班宇如今對于時間的感覺——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現(xiàn)實就是一個晶體,“透過這個晶體,你可以看見你想看見的那些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