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3期|水笑瑩:去迪士尼(節(jié)選)
水笑瑩,安徽蕪湖人,目前就讀于華東師范大學媒體與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有作品見于《上海文學》《特區(qū)文學》《萌芽》《青春》等雜志。
一
徐美玉進入“愛琴海KTV”的大堂,煙的味道撲面而來,那是在積年累月的營業(yè)中滲進每一塊磚縫中的味道。因為是工作日的下午,大堂沒有什么人,只點了兩盞白熾燈,激光宇宙球燈泊港一般趴在天花板上。吧臺后坐著一個年輕的男孩,正低著頭玩手機。徐美玉放慢腳步,右拐進一條走廊,沒有開燈,走廊盡頭的窗戶很小,因此廊間很暗,兩邊排列著不下二十個包間,大多沒有燈光,偶有一聲尖銳的高音傳出,半途像被猛地戳破了的氣球一樣,音調(diào)陡然滑向計劃之外,或者完全破了音。
走廊上擺著一些綠植,徐美玉捏了下葉子,塑料的,花盆里的白石子上躺著不少煙蒂,石子被熏出了黑色,墻體鑲了鏡面的馬賽克,她對著照了照,用手抻了抻衣角,理平整了。
徐美玉朝為數(shù)不多的有聲音傳出的房間走去,臉貼在門上的玻璃門亮子上,看見梅姐正在張羅著給茶杯里倒水,一旁的男人對著話筒“喂、喂”地喊,像是在試音。徐美玉推門進入,梅姐放下水壺,拉住她的手,對男人說:“老周,別唱啦,美玉來了?!?/p>
老周放下話筒,屏幕上跳出《青藏高原》四個大字,李娜的聲音在房間里炸開,像突然降落在湖面的雨點,老周放下話筒,趕忙在點歌機上按下暫停鍵。徐美玉坐到沙發(fā)上,看著皮墊上被煙頭燙出的一個洞,余光瞥見老周正在看著她。
梅姐打開菜單,對美玉說:“想吃啥,你點,今天他請客?!崩现軟]有接話,只是笑著把水杯遞給美玉,杯子底部沉下去一撮黃的茶葉,她喝一口,澀得很:“不了,我剛吃完中飯?!闭f著抓起桌子上的瓜子說:“我就吃幾粒瓜子就行。”
出了KTV,日頭還沒落下,老周要坐八號線,徐美玉要回雇主家,梅姐拉著美玉的胳膊,對老周說:“我同她順路,咱們改天再約時間?!?/p>
老周走后,梅姐才問美玉:“怎么樣?人還可以吧?!?/p>
“有點瘦,唱歌的時候高音都上不去,中氣不太足。”
“到了咱們這個年紀,還是瘦點好,胖了三高、心血管疾病都找上門來了?!?/p>
徐美玉問:“他老婆怎么沒的?”
“乳腺癌?!泵方阏f,“走了快二十年了,他倆原先都是公交公司的,那年頭算是雙職工家庭,可惜女的走得早,他自己說的,怕孩子跟著繼母吃虧,就一個人帶大孩子,這么多年也沒再找?!?/p>
“他這樣的男的倒是少見,就怕是沒看上我,他對我也不是很熱情,剛才你說要點菜,他都沒反應?!?/p>
“摳點就摳點,以后一起過日子就好了,哪能在第一次見面的女人身上亂花錢?你放心,他跟我說得很明白,要找個一起過日子的老伴,不是那種胡來的人?!?/p>
美玉想了想說:“我看他點歌泡茶倒是挺熟練?!?/p>
梅姐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嗐!唱KTV才多少錢?咱這個包間,唱一個下午才三十八,還送瓜子茶水。他退休了,沒事了來唱一唱,打發(fā)打發(fā)時間,總比賭錢喝酒好?!?/p>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經(jīng)常唱歌,認識的老太太怕是不少,怎么會到現(xiàn)在還沒成事?”美玉問出心底的疑慮。
梅姐嘆了口氣:“這就是難的地方,他有個三十多歲還未成家的兒子。不過你放心,他兒子不是什么混子,在陸家嘴那邊上班,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三十多歲沒結(jié)婚的多的是。你考慮考慮,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p>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徐美玉接了電話,是太太打來的,囑咐她回來的時候經(jīng)過“盒馬”記得買瓶橙汁。
“你仔細想一想,你是農(nóng)村來的,又沒有退休金,過了六十,活也難找了,現(xiàn)在三四十歲的都削尖了腦袋找活干,你還能干幾年?”
徐美玉抬頭,一枚落日滑進道旁的樹叢中去,光線被樹枝切割成一塊一塊的,日落后就是黑夜,梅姐說得有道理,站在六十歲的邊上,老周或許是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束光,她對梅姐說:“我再考慮考慮。”
二
去迪士尼的事是巴魯突然要求的,太太在手機上訂了第二天的門票。徐美玉給老周發(fā)信息,說明天他們不在家,自己能抽出空來。
老周回復她,總算能見面,咱們倆好像牛郎和織女。徐美玉沒有接他的話茬,在她的心中,自己和老周還沒有走到那一步。她用語音回復老周:明天上午你在路口麥當勞等我吧,我先去看看女兒和外孫女。
徐美玉彎腰去擦拭柜子下面的灰塵。她覺得最近腹部的贅肉多了一點,蹲下來的時候大腿會感到一絲阻力,膝蓋也變得脆弱了,蹲下和起身各自需要停頓幾秒??斓搅畾q,人好像正在一點點被什么東西覆蓋住,不再能靈活地應對各種事情,事實上她還沒辦法全然接受這件事,衰老不是一下子降臨的,而像日復一日不停地在她身上蒙上一層濕紙一樣,讓她一點點行動受困,直到最后才覆住眼耳口鼻,一命嗚呼。在這緩慢的進程里,她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感到新的不安。
她是今年才來這里做住家保姆的,小區(qū)在一家國際學校后面,有不少外國人住戶,保姆群里調(diào)侃她說,美玉打進了上流社會。然而在這個上流家庭里,美玉暫時擁有的也只是一張床,上下鋪,美玉睡下鋪,印尼家教薩莉睡上鋪。太太是廣東人,嫁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香港商人,徐美玉叫他先生,但也不常見到他,就算回來,他也主要是在書房的電腦前工作,電話響個不停。太太的兒子巴魯在國際學校讀書,徐美玉負責家務,薩莉不用干活,只負責教巴魯英文以及與學校溝通。徐美玉在電話里跟女兒說,還是當老外好,會幾句洋話,錢就來了。
疫情以來,大約是家里生意受了影響,美玉做飯的時候,太太輕聲說,月底過后她想辭掉薩莉,請一個兼職家教,要便宜不少。徐美玉聽著,手中切土豆絲的動作慢了下來。徐美玉把話壓在心里,洋人又如何呢?做保姆的,朝不保夕的事她早已司空見慣,太太的賬算得清楚,辭掉薩莉,自己難免要幫忙照看巴魯。
太太讓徐美玉準備點帕尼尼明天帶上,逛累了下午茶就吃那個墊一墊肚子。徐美玉當保姆二十多年,家常菜做得得心應手,也會細心地幫老年雇主剔去魚骨。帕尼尼還是頭一次做,她打開手機,開始查做法,因為不會拼音和五筆,她只能用語音輸入,她盡量說得很小聲,網(wǎng)頁上立馬彈出菜譜。她覺得字體有點模糊,將手機拿遠一點。五十三歲后她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老花眼的癥狀,不過她不想穿過客廳回到自己的房間拿眼鏡,就像忍住咳嗽和放屁的聲音一樣,她很謹慎自己在這里的表現(xiàn)。一旦過了六十歲,就很難再找到新的雇主,單就中介那一關(guān)都過不去。
徐美玉厭倦了在中介等活的日子,七八個平方的小屋子里擺著兩排凳子,女人們遞上證件后就挨個坐在凳子上,織毛衣或者閑聊,空間有限,她們的話語和身上的熱氣交織在一起。中介老板就是她們的菩薩,他在一堆證件中挑挑揀揀,選那些年輕點的,看起來老實點的,過了六十歲的人,身份證會被無情地剔除出去。雖然上海很大,但這些女人們的戰(zhàn)場其實主要就是在這七八個平方的空間里面,假如在這個小空間里被篩除,那么就意味著很難再在上海生存下來。
徐美玉距離六十歲還有一年八個月,剛過五十歲的那幾年,她沒有特別在乎年齡這件事。那時她在浦東金楊新村照顧一個獨居老人,老人八十多歲,獨生子在美國工作,年輕時他在學校教美術(shù),家里地上和墻角堆著不少裸體石膏雕塑。徐美玉第一次進家門,是中介梅姐帶著的,五十幾平方的房間,客廳隔成了兩居室,老人住主臥,保姆住隔斷間,里面沒窗戶,床是老式木板床,連“席夢思”都沒有。
老人的耳朵已經(jīng)不好了,梅姐悄聲問徐美玉,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你來打工,又不是來享福的,這個條件夠可以了。徐美玉說,房子這么小,一地石膏雕像,我怕他摔倒了子女訛我。梅姐說,哪能的?不放心你讓他們在家安裝監(jiān)控,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徐美玉又說,這些雕像胸脯都在外面,這老頭怕是不正經(jīng)。梅姐拍拍手,他都多大了?說著伸手比了個“八”字,八十三了,早就是太監(jiān)了。徐美玉照顧老人那一年半,還是相對輕松的,老人不會計較她動作的快慢,吃東西也以軟爛的食物為主,不挑剔做法。只有一次,他趁徐美玉給他洗頭時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力道很輕,徐美玉漲紅了臉,沒忍住,當場在他那只手的手背上打了一下。洗發(fā)膏的泡沫弄得一地都是,老人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徐美玉說,你別混賬。老人沒再干過類似的混賬事。
按照手機里的描述,徐美玉在面包上依次鋪上生菜、西紅柿、煙熏雞肉和芝士片,再蓋上另一片面包,然后拿保鮮膜裹好。太太到廚房拿給巴魯?shù)呐D?,看到后告訴她,她喜歡吃有鱷梨醬的帕尼尼。徐美玉不知道什么是鱷梨,太太從冰箱里拿出一瓶牛油果醬,徐美玉重新打開保鮮膜,用調(diào)羹將牛油果醬抹在面包上,再包上保鮮膜。太太說,不能這樣,保鮮膜要用新的,舊的打開后沾了手汗和細菌,下次做這些的時候一定要戴一次性手套。
她知道太太的意思,去年冬天她的手背上生了濕疹,總?cè)滩蛔∪プ?,紅紅的一團疹子看起來很明顯,一開始太太讓她休息了幾天,但濕疹反反復復,手掌內(nèi)側(cè)和手指縫里面都出了疹子,每晚都要在手上涂上一層厚厚的藥膏。這雙手過去一直在廚房和洗衣間忙碌,脫皮、長濕疹都是在所難免,不過她比她媽媽要幸運,鄉(xiāng)下冬天的河水像刀子一樣,女人們洗完衣服后,挽起的袖子下的雙手一片紅。媽媽說人在世上,就跟地里的菜一樣,難免受風霜的磋磨,留下一些印記。爸爸腳指甲蓋上的銹色,是長年泡在稻田里留下的,媽媽關(guān)節(jié)變形的雙手,是在冷河里洗衣服留下的后遺癥。
春節(jié)期間她去看住在三林的女兒,女兒告訴她,濕疹還是要看中醫(yī),做做調(diào)理,最好不要經(jīng)常沾水。徐美玉想,自己哪有那個命,不沾水不干活,很快就會被炒掉。在太太家的房子里燉中藥,難保人家有什么想法。這里比不上鄉(xiāng)下,藥渣子倒馬路上讓車子碾過,大家只默認這是古時候傳下來的規(guī)矩。
濕疹嚴重的時候,徐美玉涂完藥膏,干脆拿醫(yī)用膠布貼在上面,既防水又不會被看到。雖然眼下已經(jīng)好了七七八八,但手上還是留下了一些黑色印記,她也沒有復診——沒有假期,看病都會被扣工錢。
三
第二天一早,太太就帶著巴魯和薩莉出門了,薩莉肩上背著一只碩大的包,徐美玉心里念一句“阿彌陀佛”,背著包跟著逛一天,光是想想她都覺得全身的骨頭要散架了。對太太和巴魯來說,去迪士尼是放松,但對保姆來說,則是另一種形式的工作。
他們走后,家里就只剩徐美玉一個人。她進入衛(wèi)生間,從柜子里拿出太太給她的快要過期的面膜,太太給她的時候說徐阿姨看起來還很年輕,臉上沒有什么皺紋,用了面膜保準更加年輕。雖然知道太太是在說客套話,但徐美玉還是覺得有些受用。
敷面膜的間隙,徐美玉瞥到了洗臉臺上的口紅,應該是剛才臨出門時太太對著鏡子補妝時落下的。敷完面膜,洗干凈臉,她回到房間里。打開衣柜,里面掛著一只托特包,是女兒淘汰下來給她的。雖然衣柜只有她和薩莉共用,但卻占據(jù)了一整面墻,薩莉的衣柜滿滿的,徐美玉這一邊則顯得空空蕩蕩,只有一只包和一些必要的衣物。徐美玉想,薩莉畢竟還年輕,到一個地方就要填滿衣柜和房間,過段時間被辭退了,她就知道有多麻煩。從衣柜里附帶的小鏡子中,她看到額頭兩側(cè)有白發(fā)冒出,于是翻出一盒染發(fā)劑。
她從五十歲起就飽受白發(fā)的煩惱,那一年她丈夫張友明去世,她在病床前一直照顧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氣。奇怪的是在照顧他的時候她并沒有長出白發(fā),等到過完三七,女兒張璇回到上海,不久后她也跟著來了,白發(fā)就一根根地從額前長出來,她去染頭發(fā),但很快從發(fā)根處又會變白。白發(fā)像癌細胞一樣纏著她不放,她突然能體會到張友明患癌那幾年的心情,一個一直健康的人忽然被疾病纏上,一點點喪失身體的自主權(quán)卻又無能為力。
徐美玉拿出染發(fā)劑,想了想又塞回包里,衛(wèi)生間的洗手池是白色的,染上黑色不好打理??傊鲞@份工作就像梅姐說的那樣,在任何享受的時刻都要用手指甲掐一掐手心,告訴自己是來工作的。徐美玉換上一件新買的襯衫,提著包,打算去看望女兒。這份工作除了春節(jié),幾乎全年無休,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外孫女嘟嘟了,與朋友們在公園跳交際舞簡直就像上輩子的事。
臨出門,徐美玉想了想,又折回衛(wèi)生間。太太的口紅擺在洗臉臺上,口紅的殼子上有一些粉色的水鉆,徐美玉用手摩挲著那些水鉆,她還從來沒戴過鉆石項鏈。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無法相信自己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四十歲都好像是昨天的事。那個時候她一天做三份工,上午和晚上各有一份鐘點工,下午自己在中介那里接點零活,她在公司廁所的鏡子里、雇主們家中的鏡子里都看到過自己的臉,不過來不及端詳,就匆匆用抹布擦除鏡子上的污點,她用這樣賺來的錢供女兒讀完大學和研究生。她很少有機會細細地看自己的臉,對著鏡子化妝或者選擇衣服,在她眼里是太太們的權(quán)利。徐美玉鬼使神差地擰開口紅,噘著嘴巴,抹上口紅,又抿了抿,用手指把顏色抹勻,再細心地把口紅按照原來的方式擺好。
在東方體育中心換乘11號線的時候,徐美玉留意到車廂內(nèi)有不少年輕的家長帶著孩子出游,孩子們要么腦袋上戴著米老鼠耳朵,要么穿著公主裙。徐美玉仔細辨認著車廂內(nèi)的路線圖,三林過去幾站就是迪士尼。去年女兒女婿帶著嘟嘟去了迪士尼,當時打過電話給她,問她要不要一起去,那時候剛好臨近圣誕,太太要請朋友回來過平安夜,徐美玉負責做飯,要想著花樣做各類菜品,走不開。后來女兒給她發(fā)照片,嘟嘟穿著藍色的公主裙,在啃一只火雞腿。她問女兒火雞腿多少錢,女兒說你別管,去玩的話就要盡興。
徐美玉敲了敲門,開門的是親家母焦鳳霞,她手里攥著一把掐了根的芹菜。焦鳳霞瞧見她,只淡淡說了句“來啦”,就去廚房了。女兒張璇從臥室出來,頭發(fā)也沒梳,抱著嘟嘟,嘟嘟撇著嘴巴,手里攥著一瓶酸奶,要張璇給她擰開蓋子。張璇把酸奶放下,要嘟嘟叫外婆,嘟嘟盯著徐美玉看了一會,才叫了聲“外婆”。
徐美玉當著焦鳳霞的面掏出錢包,往嘟嘟兜里塞了兩百塊錢,張璇放下孩子,對焦鳳霞說,奶奶看會寶寶。進了房間,張璇關(guān)上門,徐美玉看到床上堆著一堆衣服,嘟嘟的玩具到處都是,快沒地方下腳。
嘟嘟出生前,張璇跟徐美玉提過,想換一個大點的房子,現(xiàn)在的房子只有五十多平,太小了,但還缺一點錢。當時徐美玉將銀行卡攥在手里,打算給張璇,她感到卡都快被自己握化了,這里面的每一塊錢,都是她伺候人換來的。那么到她老了呢?她伺候過不少獨居老人,買菜要給人錢,月底要付人工資,去醫(yī)院看病還要額外給護工錢——活著就是在燒錢??ńo出去了,誰曉得她明天還做不做得動?
張璇看懂了母親的猶豫,最終沒有要徐美玉的錢,嘟嘟出生后,徐美玉拎著草雞蛋和走地雞去看女兒,焦鳳霞在一旁說:“雞蛋哪里都能買到,家里地方小,擺不下。”
“你來就來,給嘟嘟錢干什么?你賺錢那么容易?”張璇問。
“這么久沒見你們,我做外婆的給嘟嘟錢買零食吃怎么了?”徐美玉心里清楚,焦鳳霞就圖這些小恩小惠。
“還不是因為你那個工作,要我說,以前那種鐘點工就蠻好的,住家保姆,搞得有家不能回。”
話到嘴邊,徐美玉硬生生咽了下去。張友明生病那幾年,她帶著他去北京和上海求醫(yī),一個療程的化療少說也要半個月,病床位難求,大多數(shù)時候都要在醫(yī)院旁邊的小旅館租房子,張璇那時候工作剛穩(wěn)定,打算結(jié)婚,買房子需要不小的一筆錢。張友明說,不能麻煩孩子,徐美玉咬牙硬挺了過來,錢流水一般往外出,人也沒保住。張友明去世后徐美玉回到老家,她婆婆住在后院,徐美玉跟賣菜的多說一句話,老人家都要借著送一把空心菜的由頭來敲打她。徐美玉知道,老人從苦日子里過來的,對兒子留下的一磚一瓦都格外珍惜,生怕她再婚后卷走家里的錢,可家里還有什么錢?她歇不住,也為了避免跟老人家爭吵,打算找點活干,可在中介找了一圈都沒合適的,地方小,對家政的需求不大,到最后還是跟著張璇前后腳回到上海。
打從徐美玉踏入女兒家門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待不長,女婿常說要把媽接過來,生了孩子后就讓他媽帶。徐美玉看看這個家,兩個小房間,以后添了孩子,親家母再過來,自己還不得趕緊挪窩?想來想去,徐美玉還是找了梅姐,梅姐是中介,也是她老鄉(xiāng),這些年她倆還算有點交情,梅姐看中徐美玉不偷奸耍滑,是個“老實的”。徐美玉沒說女婿的事,只說趁著還能動想多賺點錢,梅姐越過中介所其他等活的女人,單獨給她介紹了現(xiàn)在這份工作,這對徐美玉來說是個大恩情,因此梅姐說到老周的事時,原本沒有動這個心思的她還是答應了見面。
“嘟嘟爸爸呢?”徐美玉岔開話題。
“還能去哪?被叫回去加班了。”
“哪天有空,我?guī)銈內(nèi)サ鲜磕嵬?。”徐美玉理了理張璇夾進褲子里的一處衣角,“他們家今天去迪士尼了,我就想起你小時候,我跟你爸從沒帶你去玩過?!?/p>
女兒起身,打開桌子上的電腦說:“改天再說吧,每天一堆活,家里的,公司的,媽你出去陪嘟嘟玩會,我來處理個緊急文件。”
徐美玉拎著包出了房門,打算去衛(wèi)生間染頭發(fā)。廚房里嘟嘟正在奶奶身邊,用腳踩滴落在地上的酸奶,焦鳳霞說,哎喲小搗蛋鬼,奶奶好不容易拖干凈的地……焦鳳霞放下鍋鏟,拿一張廚房紙,她彎腰的時候徐美玉看到了與自己的動作相類似的遲緩,她把地上的酸奶一點點擦干凈,抬頭看到拎著包的徐美玉,說:“留下吃飯吧?!?/p>
徐美玉把染發(fā)的事憋了回去,只說:“不了,約了朋友?!?/p>
“朋友?”焦鳳霞重復了這兩個字。
焦鳳霞在這里當然沒什么朋友,在安徽農(nóng)村做了一輩子家庭婦女,老了又來伺候兒子一家,朋友最多就是幾個同樣從老家來上海帶孫子的老人。帶孫子好像是每一個老人的宿命,徐美玉覺得自己是從這張宿命的網(wǎng)中漏出的魚一樣,但看著焦鳳霞圍著灶臺鍋爐忙的樣子,她好像在這張網(wǎng)中自得其樂。說是廚房,其實就是在客廳里開辟了個空間,稍微轉(zhuǎn)個身都能撞上一旁的冰箱。但焦鳳霞細細地把每一寸空間都安排妥當,哪里放碗,哪里放碟,哪里掛個掛鉤能扣鍋子……徐美玉忽然明白了,原來這張網(wǎng)里有焦鳳霞全部的生活。
……
(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