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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5期|王彬彬:父親扼殺了我的才華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3年第5期 | 王彬彬  2023年06月01日08:12

小時候,我被周圍的人看成是很調(diào)皮的孩子,甚至以頑劣聞名鄉(xiāng)里。長大后我經(jīng)常反思兒時的行為,當(dāng)然干過一些比較搗蛋的事情,有過一些惡作劇,但特別出格的壞事實(shí)在沒有做過,讓我羞愧終身的劣跡,實(shí)在也沒有。頑皮的惡名,多少有些虛。我自認(rèn)為從小其實(shí)就不算膽大,因而也不敢真正地妄為。成人后,膽子就更小了。說白了,我從小就不是一個勇敢的人。

但既然生而為男,在少兒時期,總會做些讓別人惱怒、招父母打罵的事情。在外面惹了事,人家告上門來,這樣的情形,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是常有的。至于原因,大多數(shù)時候,是在外面與別人家的孩子發(fā)生了沖突。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在外面欺負(fù)了別人。孩子們在一起玩鬧,你瞪我?guī)籽郏伊R你幾句,或者你推我一掌,我搡你一把,通常談不上誰欺負(fù)了誰。我從小便不是一個樂意欺負(fù)人、敢于欺負(fù)人和有能力欺負(fù)人的人。在外面與別的孩子玩鬧后,回到家,就把啥事都扔在外面了。但有時候,突然就有人告上門來,說我欺負(fù)了他的兒子。往往是牽著那剛剛與我玩鬧過的兒子的手,上門告狀。我在外面受人欺負(fù)的事情,也是有的。但我就是在外面被人無端地打得鼻青臉腫,回家也決不說實(shí)話,會編造個理由,例如,說是自己走路跌了一跤,或是上樹摸鳥摔下來了。那鼻臉上的傷,與走路跌跤或上樹摔下,實(shí)在不相匹配。父母雖然看得滿臉狐疑,但也懶得深究??蛇@樣的時候,也有可能有人告上門。有的孩子,明明欺負(fù)了別人,明明把別人打得鼻青臉腫,回家仍然要向父母訴苦。只要有人告上門來,父親自然收拾我一頓。我最怕的,是家中正在吃飯時,有人上門告狀。父親有一個毛病,就是特別厭惡吃飯時有人打擾。桌上有魚有肉,或許還喝著小酒時,誰都不愿放下筷子酒盅應(yīng)付瑣事。但父親是就著咸菜豆腐乳扒著米飯時,也極其不愿有人打擾。扒著飯時有人來告狀,父親便分外火氣大。往往是告狀的人一開口,父親也不問到底是咋回事,放下碗筷,抱起我,便往離家最近的池塘跑。那告狀的人,自然不好意思跟著我們,看看父親是否真的把我沉塘了。也不能在我家里等著,看看我是否又回家了。所以,總是在父親抱起我往池塘跑時,告狀的人便訕訕地回去了。他來告狀,本意是要控訴我的罪行,但父親根本不給他訴說的機(jī)會。人家都要把孩子扔進(jìn)池塘淹死了,你還能說什么?父親這一招,對付上門告狀者,十分管用,實(shí)在是最佳應(yīng)對方式。但我相信,這絕不是精心設(shè)計(jì)的招數(shù)。父親那吃飯最煩打擾的毛病,也遺傳給了我。我想,這其實(shí)是一種沒有在進(jìn)化過程中喪失掉的動物本能。你看那些家養(yǎng)的貓啊狗啊豬啊,平時再溫馴,在進(jìn)食時,有人騷擾,也會齜牙咧嘴、發(fā)出哼哼嘰嘰的憤怒聲和警告聲。人吃飯時不愿意被打擾,還是這種動物本能的表現(xiàn)。也許有人說,這并非普遍現(xiàn)象。吃飯時特別厭煩打擾,說明這個人還很像禽獸。像禽獸很好。在很多時候,像禽獸,比像“人”,更令我心安。

與別的孩子打架、弄壞了人家什么東西,有人告上門來,是闖禍了。上樹摸鳥,一般不會惹出事來。要惹事,惹的也是鳥事,不是人事。一般的樹,你往上爬,大人即便看見了,也就是看一眼而已,理都不理你。但在鄉(xiāng)村,有那種特別大的老樹,是不能爬的。一個人,哪怕本來是不怎么樣的人,甚至是很卑瑣無聊的角色,但如果活到被稱作人瑞了,就帶有幾分神圣,讓人仰視膜拜。樹也這樣。樹大到遠(yuǎn)超尋常,往上爬,就觸犯了某種禁忌。我們村里,北邊村口,那時便有一棵這樣的楓樹,拏云攫石,是幾個成年人合抱方能抱住的粗;朝日初升或夕陽西下時,那樹影會伸展到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田沖;樹冠如一座鳥島,有許多鳥窩。這棵樹,是不能爬的。連續(xù)幾年,我一次次地圍著樹轉(zhuǎn)圈,數(shù)著樹冠上的鳥窩,像在羊堆里數(shù)羊,鴨群里數(shù)鴨,總是數(shù)不清楚。春夏間,那鳥窩里常有小鳥在啁啾,像是在引誘,像是在嘲笑,也像是在挑釁。一個夏天的下午,我繞著樹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這樣地轉(zhuǎn)了好多圈之后,終于忍不住,開始往上爬了。這么粗的樹干,根本抱不住,手和腳都沒有牢靠的著力點(diǎn)。好在樹皮很粗糙,手腿并用,緩慢地往上攀援還是可能的。爬到一半,離樹冠上的鳥窩還遠(yuǎn)著時,遠(yuǎn)處田沖里干活的村人們便發(fā)現(xiàn)了我。他們認(rèn)出了是我,一半靠辨,一半靠猜。他們怒吼著,吼些什么,我完全聽不清,但能感覺到他們的驚恐。我也被嚇住了,趕緊往下滑溜。落到地面,兩肘內(nèi)側(cè)和兩股內(nèi)側(cè),都有了血印子。小時候,一到夏天,我身上不流血的日子很少,所以,也不當(dāng)回事。在我的爬樹史上,絕少失敗的記錄。這棵樹,打了幾年主意,卻只爬了一半,心里很憋屈,想:要找個人們都在家里的日子,再來爬這棵樹。打定這樣的主意后,也就把這事忘了。吃晚飯時,父親從外面回來,直沖到我身邊,抓起我便往池塘跑。往常,是跑到離池塘還有一段路,便把我往地上一扔。這一回,是跑到池塘邊上,才把我扔下,弄得我真的差點(diǎn)滾進(jìn)塘里。后來知道,父親在回家的路上,就有三次被人攔住,都是有人控訴我竟然爬那棵楓樹的滔天罪行。難怪父親進(jìn)門時,臉都歪著,那是氣的。

這樣的勾當(dāng),都算是武禍。小時候,我還多次闖過文禍。文禍,是因?yàn)槲恼?、言論而惹禍。一個鄉(xiāng)村里的小毛孩,能招來什么文禍?但我那些年,還真多次因?yàn)槲淖帧⒀哉摱衼砀赣H的打罵。我后來回憶,每次我闖了武禍,父親的打罵都具有強(qiáng)烈的表演性,是做給別人看的。打,手舉得很高,動作很夸張,手掌落到屁股上,感覺如撫摸一般,沒有什么像樣的痛感。至于動不動抱起我往塘邊跑,那與其說是要懲罰我,毋寧說是要讓告狀者難堪。但每次我惹下文禍,父親的打罵,非但沒有絲毫夸張,反而帶有隱秘性,即不想讓別人知道,卻打罵得很切實(shí):罵,聲音不高卻咬牙切齒;打,動作幅度不大,卻招招陰辣狠毒,打一下是一下,用的是抓鐵有痕、踏石留印的功夫。

回想起來,我小時闖下的最嚴(yán)重的武禍,是把一個大娘的頭打破了。那應(yīng)該是我初中二三年級時,年齡是十二三歲。那時,我的父母已經(jīng)從小學(xué)調(diào)入公社初中,我的家就在學(xué)校內(nèi)。進(jìn)校門右手邊,是一排平房,前面兩間是分給我家的。學(xué)校邊上的村中,有一位獨(dú)身婦女,也就五十來歲。但因?yàn)槭枪吕?,所以是生產(chǎn)隊(duì)的“五保戶”。這位老大娘,是有精神病的。她的慣常行為,是用一副籮筐,把全部家當(dāng)挑著,進(jìn)京找毛主席。每次她挑著一副擔(dān)子,往自認(rèn)為的北京方向走,我都有些擔(dān)心。但卻總是今天出去了,明天又看見她在家里。除了經(jīng)常進(jìn)京拜見毛主席,她的另一個慣常行為,是站在家門口罵人。罵人,她會說出許多人名和許多雞零狗碎的事情,但我們從她慷慨激昂的罵中,實(shí)在理不出一個頭緒。我后來想,曾經(jīng)與她一起生活的人,應(yīng)該能夠聽懂她的意思。這兩樣之外,這位大娘也沒有什么特別怪異之處。一天下午,我拿著彈弓,四處找鳥,走到這位大娘家門口,見她站在門前,倒是沒有罵人,而是朝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看著。我想,她可能又在遙望北京,又在深情地思念著。我沒有在意她。離她幾米處的一棵桃樹上,幾只麻雀正嘰喳跳踉著。我沒多想,拉緊皮筋,一粒石子向樹上飛去。麻雀當(dāng)然打不著,我也根本沒指望能打著,但麻雀雖小也是鳥。既然是專門出來打鳥,不能看見麻雀而不打。幾只麻雀驚恐地飛走了。我正要離開,卻見大娘右手掌往前額一搭,“哇”地哭了,但哭聲不高。我趕緊靠過去,大娘把手掌拿下來,放在眼前看著。大娘仔細(xì)看著自己的手掌,是看看有沒有血,我仔細(xì)看著大娘的額頭,也是看看有血出來否。我沒有在大娘的額頭上看見血,但有一小塊油皮沒了,有半個小指甲蓋那么大。我的豐富的打彈弓經(jīng)驗(yàn)告訴我,這是石子打中樹枝,又從樹枝反彈到大娘額頭,才碰掉一點(diǎn)油皮。如果是石子直接擊中額頭,那會傷到肉,會有一個小小的傷口,會有一點(diǎn)點(diǎn)血流出來。但我仍然十分恐慌,連聲道歉。我一道歉,她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把兩手拍著地。我怕村人們圍上來,揍我一頓,一撒腿,跑了。

在一處小樹林里鬼混到快吃晚飯時,我才回家。心跳得多少有點(diǎn)快。家中正要吃飯時,門外起了喧嘩。我一看,那被我打傷了額頭的大娘,挑著一擔(dān)籮筐,籮筐里是被子衣服一類家什。大娘身后,是那個村里的兩個小伙子。他們是認(rèn)識我的。大娘和兩個小伙子在我家門前站定。大娘一邊悲泣著,一邊嘴里說些聽不明白的話。兩個小伙子則默默地看著我家的門口。他們是要把我父親逼出來的意思。很快,許多學(xué)生圍了上來,幾個老師也走了過來,校長也在不遠(yuǎn)不近處站著。父親與校長的關(guān)系不大好,校長的神情里顯然有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我縮在門后,探出半個腦袋,盯著門外。這時候,我最擔(dān)心大娘挑著家什闖進(jìn)我家來,那麻煩就不是一般的大了。但這位大娘,顯然是被那兩個小伙子引到這里的,到底為什么要來這里,她也不知道。所以,也沒有提出任何訴求,只是站在那里,悲泣著、嘟噥著。人群里漸漸有了嘈嘈雜雜的聲音。所有人,都很快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那就是我竟然用彈弓把一位有精神病的“五保戶”老人的頭打破了。在我家門口,他們不便大聲表達(dá)譴責(zé),但他們的竊竊私語,明顯透露出憤怒。我生怕他們看見了我,把我拉出去。我闖禍多矣!被人告上門來的情形多矣!但這一回不同了。告上門來的,是一個“五保戶”,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就是有理,也說不清。何況,確實(shí)沒有理。這一回,我是真的怕了。我在門后偷偷看著父親,父親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吸著煙,神色十分平靜,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仿佛門外只有空氣。這期間,不斷有人走到大娘身邊,查看她額頭上的傷勢。那一小塊破了油皮的地方,并不是一眼就能找到,要找好幾眼才能看到。好容易找到了,盯著看看,便有些失望,亢奮瞬間消失,像皮球泄了氣。天暗了下來,大娘額頭上的傷口,便無法確認(rèn)了。父親始終沒有走出家門。人群與我的家門這樣地僵持了許久。終于有人勸大娘回去了。他們說,“今天先回家吧!明天到北京告訴毛主席,毛主席一定會為你做主!”這話還真管用。聽到“毛主席”三個字,大娘立即停止了悲泣和嘟噥,很高興地回去了。

當(dāng)人群在我家門口聚集時,我以為父親一定會把我拎到眾人面前,痛打一頓。我把全身的筋骨縮緊,等著這一頓打。父親一直不動聲色。我以為,父親是等人走后再打。人散后,便開飯。飯菜在桌上擺好了,我仍然在門后縮著。母親沖著我喊聲“吃飯”,我才蹭到桌邊,坐下后,身上的筋骨仍然不敢放松。我以為吃完飯,父親會與我算賬。吃完飯,父親沒有提這件事。第二天沒有提。第三天也沒有提。我的筋骨才敢恢復(fù)常態(tài)。我以為父親至少會問一下我為什么要用彈弓打人。如果問,我就解釋是石子從樹枝上蹦到大娘的額頭上,不是我故意要打她。但父親連這個都沒有問,我也就無由解釋。

這一次闖了這么大的禍,父親竟然連罵都沒有罵一句。我想,那原因,就是門外的陣勢太厲害,我已經(jīng)萬分恐懼,這足以構(gòu)成對我的懲誡了。外面的陣勢有些令他反感,讓他反而懶得追究我,可能也是原因。這都是我的猜測,未必很準(zhǔn)確。就是兒子,有時也猜不透父親的心思。也許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何那次輕輕放過了我。闖下這么嚴(yán)重的武禍卻能放過我,倒是說明父親對于我在外面闖武禍,內(nèi)心其實(shí)并不太在意。但是,我闖下的文禍,卻一次也沒有逃脫父親的鑿栗。

我記憶中的第一次文禍,是一場雪帶來的。那也是在初中時期,那一年元旦,早晨睜開眼,便覺屋里分外亮堂。匆匆穿上衣服,出門一看,世界一片銀白。我家住在校門口。校門外面,是一個籃球場。我走出校門,籃球場上積雪幾寸厚。在我們那里,這就算并不十分容易見到的大雪了?;@球場的雪面上,只有那一邊的邊緣處,有一行狗爪留下的梅花印,此外便潔白平整著。面對這樣一片難得一見的潔白平整,我忽然有了創(chuàng)作的沖動,轉(zhuǎn)身回家,拿了把掃帚,走到籃球場中間,一筆一畫,寫下了“慶祝元旦”四個大字,每個字有方桌那么大。寫完了,往后退到一定距離,便欣賞起自己這雪地書法。正得意著,后腦上重重地挨了一下。急回頭,父親怒目注視著我,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還彎曲著,是隨時準(zhǔn)備再來一下的狀態(tài)。好在父親并沒有打第二下,只是又瞪了我一會兒,便轉(zhuǎn)身走了。父親從小打我,喜用鑿栗,別的手段用得不多。鑿栗之為物也,可輕可重。打得輕時,像用朽木敲了一下腦袋,沒有什么痛感;打得重時,則似鐵塊擊來,能痛上好長時間。父親用怎樣的力度敲鑿栗,當(dāng)然視闖禍的性質(zhì)和程度而定。還有,敲幾下,也頗有講究。如果敲了一下,再敲一下,甚至敲打了三下,那闖的禍就不是一般的嚴(yán)重了。但父親的鑿栗,最多敲打過三下,超過三下的情形沒有過。通常情形,是敲得不輕不重。特別輕,如撫摸一般,那樣的敲從來沒有過。但敲打得極其重,像是用最大的力氣、咬牙切齒地敲,那樣的情形也很少。如果敲了一下再敲一下,甚至敲到三下,那一定每次都敲得很重。不是氣極了,不會一敲再敲;既然氣極了,必然要使勁敲。這一次,雪地上的“慶祝元旦”四個大字,只換來一個鑿栗。父親轉(zhuǎn)身回去了。我左手摸著后腦,右手提著掃帚,也回家了。但當(dāng)時實(shí)在不明白,在雪地上寫個節(jié)日套話,有什么不可以的。

在墻上寫字招來鑿栗的事情也有過。那也是在初中階段的事情。一天,我在校園里閑逛,見地上有半截粉筆,便撿了起來。會寫字的人,手里有了能寫字的筆,便想寫寫畫畫?;斡浦搅藢W(xué)校邊上的公廁。那公廁,是青磚建成。青磚上很適合粉筆寫字,寫出來效果一定很好。想到這,心里很高興。于是走到公廁后面,面對那后墻,上下左右估算了一會兒,便走近去,一筆一畫地寫了“廁所”兩個字。字很大,從左邊的男廁所寫到了右邊的女廁所。寫好后,也是后退到合適距離,一筆一畫地欣賞著。最后一筆,寫得太細(xì)了,正要去描粗一些,后腦上挨了一鑿栗。這種打法,這種方式的痛感,不用扭頭也知道是誰來了。我兀自痛了一會兒,覺得不扭頭看看,不太禮貌,才慢慢地扭過頭,父親又在身后對我怒目而視著,那右手還半抬著,食指和中指還保持著彎曲的狀態(tài)。我明白,如果再不扭頭,又會來一下。我很后悔寫以前沒進(jìn)廁所一趟。如果知道他在里面,我就不急著寫那兩個字,可以等他走了再寫?,F(xiàn)在后悔也沒有用。但好在他也沒有打第二下。這一下,不能算太重,但偏于重,比在學(xué)校門外雪地上挨的那一敲,要明顯痛些。或許在父親看來,在學(xué)校公廁上用粉筆寫“廁所”二字,比在白雪覆蓋的學(xué)?;@球場上用掃帚寫“慶祝元旦”,性質(zhì)要惡劣些,盡管雪地上有四個字,而公廁上只有兩個字。

招來兩下鑿栗的文禍,也闖下過。那是因?yàn)殡S口說出的一句話招致的。還是在初中時期,一次,上面的雜技團(tuán)下鄉(xiāng)慰問貧下中農(nóng),來到了我們公社。雜技團(tuán)只在每個公社演一場。貧下中農(nóng)白天都在“抓革命,促生產(chǎn)”,當(dāng)然只能是晚上演出。演出在中學(xué)的操場上進(jìn)行。我們家就住在學(xué)校。早早吃過晚飯,一家人進(jìn)了操場,都帶著小凳子,在入口處不遠(yuǎn)的地方,一字排開,坐下來,等候演出開始。這操場,四周挖了一條溝;挖出的土,沿著溝的內(nèi)側(cè)堆起一道壩,壩上種了芭茅,起著圍墻的作用。天一黑,操場上亮起了好幾盞汽燈,把操場照得雪亮。上面的雜技團(tuán)下鄉(xiāng)演出,是不收門票的。那時節(jié),難得有這樣的娛樂機(jī)會。貧下中農(nóng)們、公社社員們,從四面八方,成群結(jié)隊(duì)地涌來。有好幾個派出所的警察在維持秩序。入口處站著一名警察,拿著小喇叭,不停地喊:“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社員同志們!大家進(jìn)場后快點(diǎn)找地方坐下,坐下后就不要再走動了!”每次,這“坐下后就不要再走動了!”要重復(fù)好多遍。我因?yàn)閬淼迷?,已?jīng)坐了好久了,有了尿意,又有些煩躁,便想出去一下。走到出入的地方,警察伸手?jǐn)r住了我,說:“進(jìn)來了,就不要隨便出去了!”我當(dāng)然不敢跟警察分辯。好在尿意也不大,便又回到原地,坐下,脫口道:“這搞得像坐牢一樣!”話音未落,坐在左邊的父親急速地扭頭看著我。我們是并排坐著,兩人緊挨著,幾乎頭碰著頭,父親那眼神離我的眼睛很近,那眼神像刀子一般閃著寒光,又像火焰一般灼痛我的臉龐。在用這樣的眼神逼視我一番后,父親還是抬起右手,在我的頭頂上鑿了一下,又鑿了一下。父親平時鑿我,都是從后面鑿后腦。這次,是肩并肩坐在那里,不能水平地鑿后腦,只能垂直地鑿頭頂。平時,總是先感受到后腦的疼痛,后看見父親那兇狠的目光。這一次,是先感受那兇狠的目光,后經(jīng)受那鑿栗的打擊。這一次是在人群中,是在雪亮的汽燈照耀下,是否要打我,父親想來有過片刻的猶疑,但他還是終于克服心理上的顧忌,果斷地出手,而且迅速地?fù)舸蛄藘上?。我后來明白,在這樣的場合,在警察的身邊,說這樣的活動像“坐牢”,比在雪地上寫“慶祝元旦”和在公廁墻上寫“廁所”,性質(zhì)要惡劣一萬倍,宜乎連鑿兩下。頭頂?shù)目勾驌裟芰?,遠(yuǎn)不如后腦,所以痛感是后腦的好多倍。其實(shí),鑿栗,只應(yīng)該打在后腦,就像耳光只應(yīng)該抽在臉頰。父親朝頭頂上敲鑿栗,是很不講武德的。

我闖了武禍,父親幾乎沒有動用過鑿栗,總是裝腔作勢地要把我沉塘。我闖了文禍,一次也沒有逃脫過鑿栗的擊打。但留在記憶里的,并不是那鑿栗帶來的痛感,而是父親在施用鑿栗時的眼神。闖了武禍,父親的目光有時也很怕人,但那目光放射的是氣憤,臉有時都?xì)獾妹盁?,也是恨鐵不成鋼的惱怒和悲哀。而闖了文禍,父親那眼睛里,滿是恐怖,那恐怖,寒氣逼人,又熱浪襲人。那些年,各種各樣的“反標(biāo)事件”太多了。不小心寫錯了個字,就成了“反革命標(biāo)語”;無意間說了一句什么話,就成了“反革命口號”。一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那就是家破人亡。我這樣地喜歡亂寫亂說,怎不令父親深深地恐懼。

連挨三下鑿栗的禍,我也闖過。還是初中時期的事。一年暑假期間,學(xué)校的老師都回家了,我因?yàn)榧揖驮趯W(xué)校,所以仍然在學(xué)校生活。另外就是校長偶爾來學(xué)校,每次來都住一兩晚。我的同班同學(xué)中,有一位是公社副書記的兒子,姓趙。趙副書記是北方南下的干部,家就在公社院子的邊上,離學(xué)校很近。趙同學(xué)暑假里經(jīng)常來學(xué)校找我玩。我那時剛剛讀了魯迅的《自嘲》詩。這首詩中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盡人皆知。但一般人也就只知這兩句,并沒有讀過全詩。我很快背熟了全詩,雖然并不很懂其意,但覺得十分有味道,總在咀嚼玩味著。這天,我與趙同學(xué)一起在空寂的校園里蹓跶著,逛到了單身教師的宿舍區(qū)。老師們的房門都鎖著。走到走廊盡頭,正要離開這里,卻見最頂頭的那間宿舍門前有一破舊的桌子,桌上有硬紙做成的粉筆盒,盒中有幾根寫掉一半的粉筆。我于是拿起一段粉筆,在這房門上寫了一副對聯(lián):“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這也是魯迅《自嘲》中的兩句。我平時寫字潦草難看,但因?yàn)槭菍戶斞傅脑?,便不敢潦草,是一筆一畫地寫。難看仍然難看,但并不難認(rèn)。那位趙同學(xué),也不知我寫的是啥。他問都懶得問。這間宿舍,住的是一位教數(shù)學(xué)的女老師,姓汪,是安慶市人,暑假里汪老師自然回安慶市了。但我寫下那副對聯(lián)時,根本沒管房間的主人本來是誰。寫完了,我和趙同學(xué)便走開,把這事忘記了。第二天傍晚,我們家正在吃晚飯,校長進(jìn)來了。雖然是盛夏,校長臉上刮得下霜來。校長昂著這樣一張臉進(jìn)來,我們自然都停止了吃飯。“王老師!你到我這里來一下!”校長說完轉(zhuǎn)身離去,父親立即站起身,跟著校長到了他的房間。父親走后,我們繼續(xù)吃飯。飯剛吃完,父親回來了,也換了一張凝著霜的臉。父親厲聲命令我:“跟我走!”于是,父親在前,我在后,走到了汪老師宿舍門前。這時,我已經(jīng)猜出是咋回事,心里并不很害怕。我想:我寫的是魯迅的詩??!寫魯迅的詩,難道也有錯?站在汪老師門前,父親用研究的眼光看了一會兒那對聯(lián),然后父子之間有了這樣的互動——

“擦掉!”命令低聲而強(qiáng)硬,同時移步到我身后。

“這是魯迅的詩!”我爭辯著,扭過頭,斜眼看著父親,有幾分得意。父親用異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抬起右手,“咚!”一個鑿栗打過來。平時,鑿栗總是打在后腦的正中間,這次,因?yàn)槲翌^微微向后偏著,鑿栗的擊著點(diǎn)也偏了些,后腦正中最抗痛,兩邊的部位抗痛性能就差些,又打得比較重,就比較痛。

這第一下,雖然打得偏重,但不是最重。

“這是魯迅的詩呀??!”我又一次分辯,斜眼看著父親,有幾分委屈。父親用憤怒的眼光看了我一眼。那右手本來就半抬著,食指和中指本來就彎曲著,于是,很便當(dāng)?shù)亍斑恕绷艘幌隆_@一次的鑿栗,比第一次力道大得多,接近于最大值了,擊著點(diǎn)仍然有些偏,也就比第一鑿明顯痛些。

“這是魯迅的詩?。。?!”我第三次分辯,聲音高上去,同時斜眼看著父親,有幾分憤怒。說完,我把頭扭回正常狀態(tài),把后腦正對著他。那意思是,要打就盡情地打吧。我雖然看不見父親,但能感覺到我的憤怒讓他怒上加怒。我感覺父親把右手像拉弓一般扯向肩后,然后猛地向我的后腦打來。這一次擊著點(diǎn)在正中間,把我打得向前一趔趄,額頭碰到汪老師門上,后腦還沒有感到痛,前額卻先痛起來了。父親的右手,與汪老師的房門,算是合伙完成了一次對我腦袋的前后夾擊。我站直身子,用左手摸著后腦,用右手摸著前額,終于明白,我把魯迅的詩背得再熟,魯迅也救不了我??墒牵檬裁床聊??我四周看看,找不到家伙,便用右手的拇指以外的四指扣緊袖口,用袖子前端上下左右地把汪老師房門上的字都擦掉了。但門上卻是一片白色。見字沒有了,父親轉(zhuǎn)身回家。我也跟著回到家中。父親在家里找到一塊抹布,在臉盆里打濕,然后輕輕擰了擰,抓著還在滴水的抹布,又向汪老師的宿舍走去。第二天,我溜去看了一下,父親把汪老師宿舍的門,擦得像水洗過一樣。

我后來知道,校長假期里每次到校,要里里外外巡視一番。這天午睡起來,巡視到汪老師宿舍門前,大驚失色。校長不知道這是魯迅的詩,但那十四個字當(dāng)然都認(rèn)識,也知道“破帽遮顏”“漏船載酒”不是什么好話?,F(xiàn)在特意寫在一個女老師的門上,那是存心要罵她。我和趙同學(xué)時常在校園里晃悠,校長是知道的。這汪老師門上的字,不是我寫的,就是趙同學(xué)寫的。趙同學(xué)是公社趙副書記的兒子。如果是趙同學(xué)寫的,那另當(dāng)別論。為了查明真相,校長特意到趙副書記家了解情況,弄明了是我寫的后,校長決定要嚴(yán)肅對待。把我的父親找去,肯定有一番嚴(yán)厲的告誡。好在校長倒是沒有往政治上想,沒把這作為政治事件,只以為是我存心要?dú)饽峭衾蠋煟踔翍岩墒俏夷赣H與汪老師鬧了別扭而唆使我干了這樣的事情。父親則一開始就嗅出了政治性的風(fēng)險(xiǎn)。幸好是魯迅的詩,幸好校長抓不住政治性的把柄,否則麻煩就很大。我這次寫的是政治上無礙的文字,說不定下次就寫成了“反革命標(biāo)語”。只要喜歡亂寫,遲早要出事。想到這些,父親怎能不緊張,怎能不氣憤,怎能不恐懼?想到這些,父親怎能不連給我三個鑿栗,而且一個比一個結(jié)實(shí)有力?

我初中時期闖下的文禍不止這些,有些就不寫了。為什么文禍都集中在初中時期呢?小學(xué)時期,還沒有創(chuàng)作欲和發(fā)表欲,也寫不了幾個字,主觀上客觀上都不具備闖文禍的條件。到了高中階段,我已被父親的鑿栗規(guī)訓(xùn)得很懂得約束自己了,已經(jīng)知道亂寫亂畫、亂說亂動,后果可能極其嚴(yán)重。自己死無葬身之地不算,還要給家里人帶來巨大的災(zāi)難。

在初中時期,父親的鑿栗有效地打掉了我頭腦中對亂寫亂畫的喜好,政治上比較安全了。但我此后就有些瘟頭瘟腦,直到現(xiàn)在還是如此。我本來在寫作上可能有點(diǎn)天賦、有些才華,但在初中時期,就被父親的鑿栗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到現(xiàn)在,也只能寫些不痛不癢、不冷不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