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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5期|令狐鐵:馬廄班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5期 | 令狐鐵  2023年05月29日08:20

許俊文,筆名令狐鐵,安徽滁州人。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散文集、長篇兒童小說、報告文學等十余部。曾獲安徽省政府文學獎、全國第二屆大自然長篇兒童小說獎、全國百首優(yōu)秀歌詞獎、安徽省報紙副刊好作品一等獎等。作品入選新中國70年優(yōu)秀文學作品文庫,列入國家教育部向全國中小學生推薦的“一本好書”、國家新聞出版總署農(nóng)家書屋工程優(yōu)秀圖書名單、河南省重點圖書扶持項目。大量作品被《新華文摘》《散文海外版》《讀者》《青年文摘》等轉(zhuǎn)載。

 

馬廄班其實不叫馬廄班,軍事編制單位名稱叫馭手班,通俗點講,就是野戰(zhàn)部隊中飼養(yǎng)軍馬的最小單元。我們十來個兵都住在馬廄里,除了喂馬,洗馬,刷馬,釘馬掌,就是遛馬,所以,官兵們都管我們這個班叫馬廄班。連隊首長這么叫,團首長也這么叫。一個叫起來順口的名字,叫就叫好了,反正我們也是兵。

馬廄在營區(qū)最后一排,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蘇聯(lián)援建的,一溜六大間,寬敞得可以踢一場足球賽。馬廄靠南一面是拴馬樁、馬槽和馬欄,靠北一面改造成宿舍、飼料房和雜物間——也只是砌一堵墻。房子一隔為二,中間空出的地方,走一輛拉馬糞的大車還綽綽有余。

聽老兵說,我們所在的部隊換防前,這里原是木工房。我到部隊的第一個夏天,馬廄曾上演一出驚心動魄的“大戲”。那天我正在午睡,恍惚覺得蚊帳在不停地抖動,似有什么活物懸在自己的頭上。睜眼一瞧,媽耶,原來是屋頂上掉下一條赤斑蛇,被蚊帳兜住了。軟塌塌的蚊帳像個陷阱,它哪里游得動,蜷作一團,嗞嗞吐著血紅的蛇信子。

那是一條大蛇,松松垮垮的蚊帳被它壓得垂下來,幾乎碰到人的臉,我不敢貿(mào)然爬起。

“蛇!”

全班的兵都被我的驚叫聲叫醒了。

“蛇!蛇!”大家慌作一團。

班長張平走過來,朝蚊帳頂上瞄了一眼,正色道:“午睡時間叫什么叫,不就是一條蛇嗎。”只見他嗖地出手,兩指精準地捏住蛇頭。

沒隔多久,我們馬廄屋頂上的朽木板換成了新木板。大家開玩笑,說這是我對馬廄班的一大貢獻,應(yīng)該載入史冊。

我從新兵連分到馬廄班,許多新兵對我既羨慕又嫉妒,他們一個個熱血沸騰,向連隊遞交了決心書,有的纏著連長和指導員,要求去馬廄班養(yǎng)馬,愿意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接受組織考驗,可偏偏被我“高中”了。其實我是因禍得“福”呢。下新兵連沒幾天,周圍都是生面孔,想家,寂寞,便私自跑到操場上加練投擲手榴彈,由于沒活動開筋骨,結(jié)果把自己的右臂給弄骨折了,住進了醫(yī)院,新兵分配的前一天才出院。當時我后悔極了,就差沒扇自己的嘴巴,心想這下完毬了,槍還未摸過,就成了傷兵,別說老紅軍連隊去不成,就是一般連隊也不會要我。

我被分到了高機連。

我悄悄問一位即將退伍的老兵,高機連是干啥的。老兵賣關(guān)子:“飛機是你的死對頭。”

我一拍腦袋:“原來是專干飛機的??!”

“你不傻?!崩媳徚宋乙谎郏瑳]興趣跟我這個新兵蛋子啰嗦。

十二點七毫米的高射機槍就是一堆死鐵,可沉了,得兩個人抬,每天外出訓練,從馬背上搬上搬下,我那只受過傷的胳膊肯定吃不消,于是,歪打正著去了馬廄班。

養(yǎng)馬就養(yǎng)馬,入伍前我在生產(chǎn)隊喂過牛。所不同的是,我現(xiàn)在是穿著軍裝喂馬,而且還是軍馬,說得好聽一些,是戰(zhàn)馬。

我名正言順地成了一個另類的弼馬溫。

馬廄班班長叫張平,是一條標準的北方漢子,闊嘴、方臉、濃眉,直捋捋的身板,一看就是塊當兵的好材料。他對我的到來十分高興。

“我們馬廄班也有秀才了?!彼粺o得意地對班里的兵說。

那一刻,說我受寵若驚,一點都不為過。一個曾受過傷的新兵蛋子,別的連隊都不愿要,居然在這里能夠受到如此尊重,唰地,我的臉紅到了耳背。

不錯,在入伍前的各種表格“文化程度”一欄,我填寫的都是高中,并在“個人特長”欄,大言不慚地寫下“愛好寫作”。其實吃下去多少字,自己心知肚明——初中晃一晃,高中兩年再晃一晃,就瞎混過去了,啥也沒學到。至于“愛好”,也只是在《皖東通訊》上發(fā)了個豆腐塊,不,豆腐干,那能叫“愛好寫作”?去毬吧,連我自己都不信。但是,跟連隊的許多兵比,“高中”就是天花板級的了。

張班長就是,參軍前還是個拽牛尾巴的文盲,七年下來,勉強能寫家信。

在我們連隊,不會寫家信的戰(zhàn)士才是多數(shù)。新兵下連隊后,按慣例要給家人寫封信,報個平安。許多兵拿著信紙,排隊找識字的戰(zhàn)友。我也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只字未提“喂馬”——我怕戳傷了他們的自尊心。

我背著背包朝馬廄走去,張班長像接天神一樣,全班集合在門口歡迎,巴掌拍得啪啪響。班長上前奪下我背上的背包,往一張空鋪上一丟:

“你就睡這張鋪。”

鋪是通鋪,鋪架子是磚塊,上面搭一塊床板。顯然比新兵連強多了,那里睡的是地鋪。

走進馬廄,一股嗆鼻的馬臊味徹底將我淹沒,粘在喉嚨里,我打了一個干噦。那氣味,比生產(chǎn)隊牛棚里的味道難聞多了。牛也拉屎拉尿,但它們吃的是青草和稻草,細嗅,屎尿中有一種植物特殊的芬芳。軍馬不同,它們享受的是精飼料——蛋白質(zhì)豐富的豆粕。

幾個老兵搶著為我整理床鋪,我攔也攔不住。班長對我說,今天你是客人,從明天起跟大家筷子一般齊,被子要按照內(nèi)務(wù)條令疊。

這個難不倒我。在新兵連疊被子,我多次受到過表揚。

班長又補了一句:“我們馬廄班的兵也是兵?!?/p>

我像小雞啄米,連連點頭。

全班的兵都圍著我轉(zhuǎn),擺瓷缸的擺瓷缸,放鞋子的放鞋子。此時,只有一個頭發(fā)從帽檐口露出來的兵無動于衷,坐在鍘馬草的鍘刀上吹口琴。

“汪滬生。”班長朝他喊。

汪滬生口中銜著口琴,瞄一眼班長。

“該鍘馬草了?!?/p>

汪滬生好像沒聽見,照吹他的口琴。

我一個立正,朝班長敬了個禮:“報告班長,我會鍘草?!?/p>

全班的兵都笑了。

我不知他們?yōu)樯缎?,我說我真的會鍘草。

班長很風趣,說,馬廄里敬禮,是六個手指頭撓癢——多一道子。

我吃了一個大紅臉。

馬廄班的墻上貼著一張值班輪流表,誰夜班,誰白班,誰出廄,誰遛馬,列得一清二楚。汪滬生今天值白班,和其他幾人要把馬草鍘出來——馬無夜草不肥。

我小跑過去。汪滬生吊了我一眼,懶洋洋地站起來。

“你是客人,還鍘馬草?”

我聽得出來,那聲音不陰不陽的,挺刺耳。

鍘馬草難不著我,我提起鍘刀,汪滬生不緊不慢地甩了甩口琴,用一塊布裹好,揣進褲兜里,然后蹲下來,將干稻草束成小束,搭在鍘刀的槽口上,我雙手握柄,刀起刀落,嚓嚓有聲。

班長把全班的兵都叫了過來,說,馬最愛吃的就是這種寸草,你們以后再鍘草,就照這個標準鍘。

我說汪滬生添草添得好,非常到位,再說,這草沒受潮,鍘起來嘎崩脆。

“新兵蛋子也會拍馬屁?!蓖魷值趿宋乙谎邸?/p>

他的話音剛落,那匹屁股正沖著我的〇九號馬,橫空放了一個響屁。

大家都笑抽了。

晚上熄燈號響過,大家鉆進了被窩。我的鋪緊挨著班長的鋪,感覺呼吸都不自在。

“聞得慣嗎?”班長小聲問我。

我知道他指的是馬廄里濃烈的馬臊味,連聲嗯嗯。

班長又問:“沒想到來部隊會當馬夫吧?”

我沉思了片刻,說挺好挺好。

“那就好?!彼瓬缌嘶璋档碾姛?。

馬廄的第一個夜晚,我怎么也睡不著,難聞的馬臊味彌漫在空氣中,濃稠得化不開,每呼吸一次,都讓我反胃、打噦。我用被子將頭蒙起來,誰知被子上的氣味更重。我靜靜地躺在鋪上,聽覺告訴我,所有的人都睡得很香,有的打著輕鼾,有的嘎吱嘎吱搓牙,有的說夢話。在我眼里,他們都是老兵,隨便拽出一個,起碼都有兩年以上的兵齡,也就是說,從走進軍營的那天起,他們在這種氣味里已經(jīng)“泡”得很久了。

寂靜中,馬咀嚼草料的聲音被放大,發(fā)出嘎嘣、嘎嘣脆響。這些都是正處于青壯年的馬匹,它們的牙口好。除此,還有偷吃馬料的老鼠的聲音,好像不止一只兩只,有許多只,窸窸窣窣地跑來跑去。

偶爾會傳來一陣嘩嘩聲,那是馬在肆無忌憚地撒尿。

起床號響了。

天黑咕隆咚的。當我從鋪上爬起來,班長已經(jīng)扎好了腰帶,正在扣風紀扣。

汪滬生的動作跟我差不多。他的鋪與班長的鋪一頭一尾,從起床動作的速度看,好像是八個音符倒著來——他最慢。

“以后,大家要給新兵做出好樣子?!卑嚅L顯然對汪滬生的動作遲緩不滿意。他加重語氣說:“大家記住,馬廄班的兵也是兵?!?/p>

于是,集合、列隊、報數(shù)。班長簡明扼要地安排一天的事務(wù)。

從這天起,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養(yǎng)馬的軍人了。

“你跟我遛馬?!卑嚅L對我說:“〇九號?!?/p>

原來就是昨天朝我放屁的那匹棗紅色白蹄馬。

班長從拴馬樁上解下繩子,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又捋了捋馬的鬃毛:“你小子別欺負新手?!?/p>

“〇九”打了個響鼻,咧了咧嘴。它笑得意味深長,上唇翻翹,露出一排鍍金的大黃牙,不知是嘲笑還是嬉笑。班長叫我把手掌貼在馬的鼻子上,讓它聞一聞。

“馬聰明得很,能記住人的氣味,以后它就認得你了。”

馬的鼻子很柔軟,我的手剛觸上去,“〇九”就伸出舌頭反舔我的手背,癢酥酥的,比牛的舌頭軟和多了。

班長戳戳自己的大腿根,說他第一次遛馬就被尥了一蹶子?!澳且货曜颖辱F錘還重,如果再往上移半指,”他比劃著,“這輩子就報廢了?!?/p>

我倒吸一口冷氣。

馬廄后邊是一溜低矮的崗丘。此時,滯留的夜色還未完全化開,霧蒙蒙的,我們就牽著馬踢踢踏踏地出了營區(qū)。這個時候出廄的馬最興奮,咴咴叫,振得空氣一波一波地顫動。我有些激動,突然想起“馬鳴風蕭蕭”來,不由得有一種悲壯與崇高感。

難怪那些新兵都爭著要來馬廄班,養(yǎng)軍馬真好!

班長和他的〇一號走在最前面,其他人馬緊隨其后。開始邁的是小平步,慢悠悠地,接著是大踏步,走著走著就變成了小顛步。我拽著牛皮韁繩,夾在遛馬的隊伍里,一路氣喘吁吁地小跑。

山路上遍布著石子,馬蹄踏上去,嘎嗒嘎嗒響,迸出一顆顆火星,明明滅滅。

山不大,不一會兒就遛了一圈。馬兒似乎還沒過癮,不愿從原路返回。班長牽著頭馬拐下一條毛道。下邊是一條河,窄溜溜的,目測只有兩丈寬,河面上結(jié)著一層冰。

大家不知班長要干啥,牽著馬立在河邊??瓷先?,這有點像《飲馬長城窟行》里的陣勢。

我又瞎想了。

班長說,下個月就要開始冬季野營拉練了,我們的馬是軍馬,平時走慣了平路,從沒有涉過河,蹚過水。說著,他脫掉鞋子,挽起褲腿,下到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河水只沒到小腿肚子,可是馬兒僵著脖子死活不愿下水。

“你們都看見了吧,要是打起仗來,這咋行。”

“他還以為自己是團長呢?!蓖魷÷暠磉_不滿。

“你們從后邊轟。”

班長說的“轟”,就是強行驅(qū)趕。

副班長掄起馬韁繩,照馬屁股猛抽了一下,〇一號騰空一躍,跳進了河。其他的馬匹都看頭馬的,魚貫蹚過冰河。

汪滬生和他的十一號落在最后,他猶豫著是否值得平白無故地吃這份苦,而馬卻不聽他的,掙脫韁繩躍入冰水中。汪滬生只好脫掉鞋子,拋向?qū)Π叮皇?,落在了河里?/p>

我下河把汪滬生的鞋子撈了上來。

全班的人都盯著我看,那意思,我做了不該做的事。

汪滬生提溜著褲筒蹚水過河,走一步,嘴角夸張地抽一下,發(fā)狠話:“我八輩子都不會再當兵了?!?/p>

話尾巴還搭在嘴唇上,突然“哎喲!”一聲。他已經(jīng)顧不得寒冷了,彎腰從腳下摸出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狠狠地砸在冰面上。

“像你這樣還能打仗?”班長壓著怒氣,“都跟上隊?!闭f罷,牽著馬朝營區(qū)走去。

我陪著汪滬生走在后邊,他走幾步停一下,翻看腳板。腳板其實沒啥,既沒青紫,更沒流血。

“〇九”趁我一不留神掙脫韁繩,撒開蹄子一路狂奔。

“想提干也不是這么玩的。”汪滬生的氣還沒有消掉。

我發(fā)現(xiàn)他那張扁平的臉都氣歪了,鼻子和眼都挪了位。

馬廄班不參加連隊的軍事訓練,但要把高射機槍馱運到訓練場。日復一日地上架、卸載,訓練的就是人和武器、馬匹的契合度。

白天,我們的時間比全訓班排多一些。但要種菜。冬天沒菜種,班長也不會讓大家兩只手閑著。他琢磨出一個道理:水要流,兵要動。兵一旦閑下來,腦瓜子會長毛——想家。因而,他總能撥拉出一些事來,刷馬毛,曬草料,整理馱架。實在沒事,就領(lǐng)著我們翻馬糞,用鐵鍬把糞垛扒開,搗碎,潑上水,重新堆成垛,這樣春天氣溫回暖有利發(fā)酵,再用大車拉到菜地去。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比全訓班排的兵要自由得多,可以寫寫家信,或翻翻《毛選》,補補衣襪之類。

我入伍時偷偷從家里帶了一套《紅樓夢》,沒事時,一個人躲在馬廄外僻靜的地方看。班長走過來,問我看的是什么書。書殼是用報紙包的,我心里發(fā)虛,趕緊把書合上,說是一般的書。

班長朝我笑笑,挨著我坐下來,瞅瞅四下無人。

“這種書最好不要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咋知道我讀的是禁書?

班長語調(diào)平緩地說:“你有文化,只要好好干,會留在部隊的。毛主席說,一個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可能戰(zhàn)勝敵人的?!?/p>

看來瞞是瞞不過去,我只有向班長坦白,自己看的是《紅樓夢》。

“我沒文化,不懂紅樓夢,綠樓夢,但影響進步的書最好別看?!卑嚅L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像一個兄長。

我低下了頭,仿佛一個犯了錯的小弟弟。

“這樣好不好?”班長看著我,以征詢的口氣對我說,“這書,要么你寄回家,要么我替你保管?!?/p>

班長想得真周到。連隊有個集體儲藏室,專門保管戰(zhàn)士的個人用品,每月都會例行檢查一次,班長是老兵,又是黨員,連部文書一般是不會檢查他的包裹。

我把書交給了班長。

連隊每個周末晚上都要開班務(wù)會,大家圍坐一個圈,各自匯報一周的工作表現(xiàn),存在的缺點,談?wù)勗谛碌囊恢艿呐Ψ较颍詈蟀嚅L挨個進行點評。我們馬廄班是獨立班,連首長或連部文書通常參加我們的班務(wù)會。

我是班里的新兵,總是最后一個發(fā)言。本來我就不擅長表達,當其他的老兵匯報時,我就在心里打鼓,數(shù)人頭。每匯報完一個,我的心就咯噔一下。

終于輪到我發(fā)言了,我說:“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蔽业谋疽馐窍胍源苏{(diào)整調(diào)整緊張的情緒,給自己設(shè)置一個緩沖區(qū)。

“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連部文書打斷我的話,“班務(wù)會不是抒情的地方。”

我徹底蒙圈了。心跳加速,渾身發(fā)抖,先前想好要講的話,全忘到爪哇國去了。

“讓他說嘛?!卑嚅L笑笑,替我解圍。

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連自己都不知說了啥。

文書是代表連首長參加我們馬廄班的班務(wù)會,然后把全連各班排的情況匯總起來,為連長點評提供依據(jù)。表揚誰,批評誰,一般都是文書先定個調(diào)調(diào)。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班長看看馬蹄鐘,問誰還有什么要說的,大家都搖頭。

班長出于禮貌,說:“請文書給我們講評一下?!?/p>

文書也是老兵,端著架子說:“好的方面我就不講了?!彼戳艘谎郯嚅L,“你們班要加強政治學習,養(yǎng)馬不能脫離政治。對不對?”

班長說:“你說你說,有什么問題我們虛心改正?!?/p>

“聽說你們班有人看不該看的書?!蔽臅挚戳税嚅L一眼,余光卻瞟著我,“我沒有證實,也許有,也許沒有。還是那句老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p>

我的表現(xiàn)和匯報使班長感到失望。事后他跟我說,你下冰河幫戰(zhàn)友撈鞋子,為什么不說道說道?我說那有啥好說的,舉手之勞的事。班長說,你咋腦瓜子不開竅呢,哪有那么多大事,小事上見精神。

我為此愧疚了很長時間,深感對不起班長。

一天,我和汪滬生在山坡上放馬,馬安靜地吃草,我們倆躺在背風的陽坡曬太陽?;蛟S是我那天撈鞋子起了作用,汪滬生對我的態(tài)度好了不少。

“《紅樓夢》是禁書,難道你不知道?”汪滬生吊著眼看我。

我心里一凜,不知該怎么回答他。

“你瞞著我,別以為我不知道?!蓖魷炖镢曋桓萸o,一忽兒撥弄到左邊,一忽兒撥弄到右邊。

“但不是我說出去的?!?/p>

汪滬生真夠意思,他向我交底,入伍前他在工廠當車工,又苦又累,交了三個女朋友都吹了,太埋汰人了。他說,當滿三年兵回去可以換個輕松一點的工種。

我的心思全在倒霉的《紅樓夢》上,對汪滬生的事,只是心不在焉地支應(yīng)著。

汪滬生比我精明多了,他叫我把《紅樓夢》趕快寄回老家,不然會連累張班長。

我一怔,此人老跟班長搓反索,怎么又關(guān)心班長起來了?

汪滬生似乎看出我心中的疑竇,悄悄告訴我,文書和我們班長都是提干的苗子,他們兩個人暗中較勁。

“切,笨人都能看得出來。”汪滬生擺出一副鄙夷相。

我就是個笨人。

“他什么都壓我們馬廄班一頭,其實壓的是班長。”

照汪滬生這么說,文書在班務(wù)會上挖苦我,是針對我們張班長的。

我真笨。

星期三晚上是自由活動時間,兵們都出去找老鄉(xiāng)聊天了,馬廄班里只剩下班長和我。他問我為啥不去會會老鄉(xiāng)。我說和我一起入伍的老鄉(xiāng),他們的駐地都很遠,晚上去趕不回來。

班長看見我手里捧著一本魯迅的書,說:“看書好?!?/p>

我想對他說一聲“對不起”,想想還是沒說。

那本魯迅的書,名字叫《吶喊》,是我用那塊“豆腐干”換來的,一直被我視作驕傲的資本,走哪帶哪。

班長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問我為啥不寫寫新聞報道。

我顯得很為難,也很好奇,班長認識的字,寫家信都不夠用,為啥對寫報道這么感興趣呢?再說,新聞報道也不是好寫的,連部報道員鼓搗了兩年,連報屁股也沒摸著——這話是指導員說的。

聽說我們連隊有著新聞報道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前兩任報道員都穿上四個口袋的軍裝,唯獨現(xiàn)在這個報道員連續(xù)兩年剃了光頭,連首長要換人。

“你有文化,”班長湊近我,“這對你,也許是一條路?!?/p>

我撓撓頭。

“我看過你的檔案?!卑嚅L突然冒了一句。

我羞愧地低下頭。

班長肯定是從我的檔案資料受到啟發(fā)的,叫我學寫新聞報道。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把那塊“豆腐干”隨身帶到部隊。

班長的話點到為止,沒有再往下說。

他走到草料間,動手朝外邊搬東西。我問騰房子干啥,班長羞澀地笑笑。

“你嫂子要來探親?!?/p>

“什么時候來?”

“今天晚上。”

我和班長正搬著東西,外出的兵陸續(xù)回來了,大家聽說班長媳婦要來探親,葷話上了一大桌。

“你們是嘴上抹豬油,聞著香。”班長畢竟是過來人,沒啥不好意思的。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車站接?”副班長是管內(nèi)務(wù)的,他這么說沒有錯。

汪滬生似乎抓到了話把子,借題發(fā)揮道:“你想當電燈泡是不是,人家見到久別重逢的媳婦怎么下嘴。”

全班的兵幾乎笑翻了。

班長媳婦是半夜到的,藍底白花的棉襖上,粘著細碎的雪花,臉紅撲撲的,是個俊俏的農(nóng)村小媳婦——這是值夜班的兵告訴我的。

我們營區(qū)離縣城火車站七公里,大冷天的,班長把媳婦接到馬廄班的飼料房,我一點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起床號一響,我發(fā)現(xiàn)班長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

下半夜落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外邊風很猛,打著尖利的呼哨。

“這樣的天還遛馬?”汪滬生嘟噥著。照他的估計,班長的媳婦在途中顛簸了一兩天,早上是不會遛馬的。

班長牽出〇一號,打開馬廄的門,一陣風雪餓狼似的撲進來,他打了個寒顫,愣怔了片刻,毅然出了門。

我們牽著馬繞著山崗跑了一圈,回到馬廄時,班長媳婦手里拿著毛巾站在門口,替每一個人除去身上的雪。

汪滬生是最后一個進來的,受到了特殊照顧,背上重重地被抽了三下。

“你怎么舍不得抽你家張平?!蓖魷砩厦爸鵁釟?。他的氣已經(jīng)消了,可他不會放過這種斗嘴的機會。

班長媳婦又追上去抽了一毛巾。

“你要是我娘子,我保證讓你抽得手抽筋。”

大家笑得一團糟——咳嗽的咳嗽,打噴嚏的打噴嚏,葷話素話一起上。

班長任由著大家鬧騰,他拿著掃把,輕輕掃去馬身上的雪。

“你們小兩口配合真默契,一個掃馬,一個掃人?!?/p>

又是一陣大笑。

汪滬生這個活寶,當初班長媳婦來部隊成親,婚房就在馬料間,那天晚上他值夜班,故意學馬叫,折騰得一對新人一夜都沒合眼。

班長媳婦的到來,讓我們馬廄班每天都有歡笑聲。

汪滬生也不再賴床,出操集合號還沒響,他就牽著馬出去了。

班長媳婦來隊的第三個晚上,我值夜班。添過第一遍馬料,我靠在稻草垛上打盹兒。寂靜中,恍惚聽見抽抽嗒嗒的啜泣聲,像拉風箱,有一搭,無一搭。我覺得奇怪,側(cè)耳細聽,聲音來自草料間。

我不敢確定是鼾聲還是啜泣聲。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馬廄班的兵還在睡夢中,穿戴整齊的班長媳婦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臂上挽著一只包袱,班長沒精打采地跟在后面。我上前正準備跟她打招呼,班長噓了一聲,將食指豎在嘴上。我知道他不讓我出聲,怕影響兵們睡眠。

班長的媳婦向我招了招手,我看見她的臉上沒有一點憂愁的樣子,也許昨晚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

那天早上遛馬,我們班長第一次缺席。

原來部隊要開始冬季野營拉練,班長叫他的媳婦提前回去了。

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我孜孜矻矻鼓搗了一篇《“馬倌”張平》,悄悄地交給連部報道員,不承想,竟然在《人民前線》報紙上發(fā)表了,與我的原稿相比,登出來的文章多了一個作者名字。

誰知道班長看了那篇報道很生氣,把我訓了一頓,說連隊的好人好事多得很,不該寫他,更不該寫他媳婦。

那天,報道員把我叫到連部,文書見了我,臉拉得比馬臉還長。我心想,這下可捅婁子了。

一連幾次班務(wù)會,文書都沒有來我們馬廄班。

我們開始整理馱架,擰緊每一顆螺絲。盡管我們很細心,班長還是不放心,把每一個馱架的螺絲都檢查一遍。他說拉練就等于打仗,掉一顆螺絲,都會影響戰(zhàn)斗。

給馬蹄掛掌,是我們班長的獨門活計,這也是連隊一直不讓其退伍的理由。連首長換了一茬又一茬,調(diào)走的,勸班長再等等,新來的,叫班長安心工作,給人的感覺,只要軍馬還在,班長就有希望朝自己的那個目標接近一點。

班長呢,有時估計自己沒戲了,身上的軍裝都穿破了七八套,哪里還有機會。但有時又覺得后面也許還有戲。

結(jié)婚后,媳婦也勸他,七年的兵都當過來了,不差那一年兩年,開水就靠最后一把柴。

班長心里燃著一把火。

他琢磨我不是接班的最佳人選。在他眼里,我有文化,一個小“秀才”怎么可能留在馬廄班呢?早一天飛,晚一天飛,都會飛。

于是,他物色了一個比我早進軍營兩年的農(nóng)村兵,作為培養(yǎng)對象。

冬季野營拉練是個苦差事,不停地行軍,不停地出敵情,走一路,練一路,翻山越嶺,扎營露宿,時間長達一個月。戰(zhàn)士的鞋子磨破了,有備用的,馬可不行,它們一旦上路,想換“鞋子”也來不及。

我們班共有十三匹馬,九匹馱高射機槍,另外四匹馱子彈和草料。

部隊開拔的前三天,新任連長來到我們馬廄班,見班長正在領(lǐng)著吳家奎掛馬掌,他說自己是干步兵的,懂槍懂炮不懂馬,要我們班長多辛苦一些。

班長一個立正:“報告連長,保證完成任務(wù)!”

給軍馬掛掌,真是一個技術(shù)活。首先你得熟悉每匹馬,馬也得熟悉你,彼此間建立起信任關(guān)系,不然,它們冷不防給一蹄子,不送命,也得落下殘疾。

我們班的十三匹馬,都是經(jīng)班長一手調(diào)教過的,每匹馬的脾性,班長都摸得一清二楚,有的得順毛抹,有的得給它一點顏色看。用班長的話說,得鎮(zhèn)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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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班長從雜物間搬出一個大榆木墩子,叫吳家奎牽出〇一號。班長“吁”了一聲,用手拍拍馬臀,〇一號仿佛懂得要給它換新“鞋子”,乖乖地提起一只后腿,班長用錘子敲敲木墩,〇一號順從地屈腿反掌搭在木墩上。班長先用鉗子拔下磨損的馬蹄鐵,操起一把鋒利無比的切刀,像技藝高超的揚州修腳師傅,將蹄殼腐爛的部分切掉,鏟平,再換上新的馬蹄鐵。掛掌時,下釘子最有講究,深了,不僅傷馬蹄,還可能致殘;淺了,蹄鐵容易掉落。

我請求班長讓我試試。

“下次吧。拉練就像打仗,可不是兒戲?!?/p>

十三匹馬,班長和吳家奎整整忙活了兩天。

馬匹換上新的馬蹄鐵,班長叫我們牽出去跑兩圈,看看馬蹄鐵與馬蹄是否吻合。如果釘子下深了,馬兒走起路來,蹄子不敢重重著地。

冬季野營拉練并非像我想象的那么刺激、好玩。第一天行軍二十公里,我走得很輕松;第二天三十公里,感覺也沒啥。

晚上我們班寄宿在一個牛棚里,喂過馬,從連部受領(lǐng)任務(wù)回來的班長叫大家早點睡,明天有情況,需要奔襲八十公里,搶占陣地擔負對空警戒。他仔細檢查了馬匹和馱架,才最后一個躺下。

天上又開始飄雪了。

我們馬廄班走在隊伍最前邊。那雪下得真叫狂猛,剛抖掉又落滿一身。羊腸小道埋在雪下,負重的馬匹蹄下打滑,行進的速度非常慢。班長擔心馬匹摔倒損壞了武器,叫我們收緊韁繩,貼著馬肚子走,萬一出現(xiàn)險情,人得頂上去。

韁繩上結(jié)著冰,硬得像根棍子。

我的襯衣已被汗水濕透,寒風一吹,冷到骨頭里。班長見我那個狼狽樣子,順手奪下我的步槍,左肩挎一支,背包上橫一支。

當又一個黑夜來臨時,我們的隊伍還在匆匆趕路。走在前面的班長提著馬燈,我們就追著那一團昏黃的燈光走。

積雪的道路似乎沒有盡頭。

朦朧中,我看見汪滬生拽著馬尾巴,一步一晃,他的整個身子幾乎要癱軟下去。

前邊響起了歌聲:向前、向前、向前——好像是班長的聲音。我強打起精神跟著唱起來,剛唱兩句,上氣不接下氣,只得閉嘴。

當我們疲憊不堪地趕到目的地,天色已微亮,早早等候在“陣地”的團長和幾位參謀人員同時抬起手腕看表:“你們提前了十分鐘。”

這一次,我們的班長立了三等功。

給大家的感覺,他仿佛離那個目標又近了一步。

第二年秋天,我的一篇文章出現(xiàn)在更大的報紙上,并引起一時轟動。令許多人想不到的是,它竟然與《紅樓夢》有瓜葛。

成功來得太突兀,我覺得有點兒虛幻,見了人就想躲。

班長端著飯碗來到連部,呲著嘴笑。

“飯還是要吃的。”他替我打了一份飯菜,“趁熱乎快吃?!?/p>

當時我的眼淚差點兒都掉下來了。

連隊指導員自然對我高看一眼,叫通信員通知我,把鋪蓋搬到連部。

班長的好事也來了,團政治處干部股電話通知連隊,叫他明天去醫(yī)院參加體檢。誰都知道,這是提干的前奏。

我為班長高興,班長也為我高興。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班長叫我跟他去縣城走一趟。我們走到縣城時,已近晌午時分了。我倆在空曠的大街上晃了兩個來回,班長踅進馬路邊的一個小飯店,點了兩個菜,要了一瓶酒,理由是歡送我。

其實班長根本沒有酒量,他只喝了兩小杯,就紅頭杠臉的。我也不是能盛酒的家伙。不過,那一次的酒,我們喝得很開心。

班長雙手搓著微微發(fā)燙的臉說,是那十三匹馬成全他。我說是他成全了我。

班長擺擺手:“你有文化,部隊將來需要有知識的人?!?/p>

我頭有點暈乎,怔怔地看著坐在對面的班長,突然端起酒杯站起來:

“班長,你不要喝,這杯酒算我敬你?!?/p>

說罷,我一閉眼,把杯中的酒喝干。

班長為我搛了一塊豬頭肉。

“還記得《紅樓夢》那本書嗎?”

我說早忘了。

“我可沒忘?!卑嚅L又給我搛了一塊肉,笑模悠悠地說:“你可以把它拿回去了?!?/p>

我笑起來。

班長比我笑得更燦爛。

我雖然搬到了連部,但還是每天都朝馬廄班跑,有時還會跟他們一起遛馬。文書是我的新班長,由于有那篇文章?lián)沃T面,他不大過問我的事。

說來也怪,我再去馬廄班時,已經(jīng)聞不到馬臊味了。

班長的話越來越少,每次見面,除了叫我安心寫報道,不要熬夜,也沒有多余的話。

汪滬生變了。我每次去馬廄班,他不是在鍘馬草,就是在清理馬廄,連個人內(nèi)務(wù)也整得挑不出毛病。他悄悄告訴我,離老兵退伍時間不會太久了,自己反而覺得心里發(fā)空。我說你當了四年兵,養(yǎng)了四年馬,是有感情的。

聽了我的話,從沒見過點頭的汪滬生,連連點頭。

“說不定將來哪一天,我會回來看看的?!彼穆曇粲行┻煅?。

時間一天天過去,班長提干的消息一直在路上,我都為他著急,但又不便安慰,怕觸動他心里的痛處。

每天,班長還像以前一樣喂馬、洗馬、刷馬、遛馬、鍘馬草,也有說有笑,但我隱約覺得我們的班長快活不起來。

沒過多久,從上邊傳來高機連要換裝的消息,單管高射機槍改為雙管,淘汰騾馬,用卡車牽引。聽到這個消息,全連官兵無不歡欣鼓舞,翹首以盼,從訓練場到飯?zhí)?,“換裝”成了使用頻率最高的詞。

文書顯得特別興奮,故意當著我們班長的面,夸新裝備如何如何厲害。班長表面上附和,內(nèi)心深處,很可能翻江倒海。

終于,我們馬廄班的十三匹軍馬被牽上了一列火車,拉走了。那天我也在現(xiàn)場,火車徐徐啟動后,班長追著跑了一段。跑著跑著,好像突然醒悟過來,呆呆地佇立在站臺上。

這是冬天向春天的轉(zhuǎn)換季節(jié),略帶寒意的風把班長的軍裝吹得鼓起來,身體仿佛大了一圈。驀地,他脫下軍帽,緩緩地,舉起來,舉起來……

這一年的老兵是春季退伍。此時,我被抽調(diào)到軍里參加新聞報道會戰(zhàn)。而張平班長也離開了連隊。

四十多年過去了,聽到軍歌,我好像又回到了年輕的歲月。戰(zhàn)友們,你們在他鄉(xiāng)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