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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刊》2023年4月刊(7期)|谷禾:從前慢
來源:《詩刊》2023年4月刊(7期) | 谷禾  2023年06月01日08:19

《落日頌》

這世間,唯“落日難以窮盡”①

在大海上,我目睹過

它渾圓的墜落,殘陽如夢

每一道波濤,瞬間壁立,又摧毀

 

我經(jīng)歷過,它從升起

到退隱,在九十九層樓頂,以手指之

輕狂地,仿佛忘了

俯首即萬丈深淵,滾滾紅塵

它有赴死的慷慨——

每天一次,黑暗總是先抖開了襁褓

 

我也曾想過,用一根繩子

把它系在群峰之巔

令山河起立,萬方倨身。又在子彈

飛出槍膛的剎那

抬手摘下它,放進掰開的胸膛

 

而落日泰然,如亡命的

父親,在喪亂之前已心生去意

……這世間呵

更多的落日,不可辜負。

注:①引自哨兵《站在自然的一邊》。

 

《“一地深……”》

我在詩中引述媽媽的話:“一地深……”

大夫問的是她走出多遠兩條腿再邁不動

他一臉懵,弄不清“一地深”有多深,

他只知道多少步、多少米、多少站路,

并以此計算一個古稀患者的疾病輕重。

我解釋給詩人杜綠綠,她說可據(jù)此寫一首詩。

難題是我也說不準“一地深”到底有多深。

它只是從一塊田畝的起始到盡頭,

而每一塊田畝有各自的寬窄遠近,

種植小麥、玉米、大豆、棉花、稻黍,

也生出炊煙、丘壑、壟溝、蒿草和墓冢。

這“一地深”,接連著平原上的村莊,

它也是時間的此岸和彼岸嗎?

媽媽少女時代走進去,掙扎、掙脫、掙命,

這輩子再也沒走去“一地深”之外的地方。

“一地深”也是她計量疼痛的基本單位,

就像坐在高鐵靠窗位置,她一遍遍地感慨

從村上到北京“比趕一趟年集還快”。

“一地深”還是她起于塵歸于土的距離,

我對她的愛永遠比“一地深”淺之一毫米。

 

《一個農(nóng)民的神圣時刻》

我爹生活在鄉(xiāng)下,每次來城里

喜歡去周邊游蕩。

他總是披星戴月出門,天黑后許久

才風(fēng)塵仆仆歸來,如果手持

尺規(guī)和測量儀,他更像一個地學(xué)行家。

他滿意我的居住環(huán)境,

獨自在家時,喜歡看電視新聞,

為艱難世事焦慮和揪心。

他反復(fù)向我求證,東風(fēng)-17發(fā)射后

多久能達大洋彼岸;濃縮鈾

肯定比柴油貴太多,能否更換

太陽能或鋰電作為飛越太平洋的燃料;

太空艙里的宇航員

去哪兒如廁;照亮夜空的流星

都落去了哪兒;過路的鴨子

在紅燈亮起時,為什么比汽車

更自覺地停了下來……

他窩在沙發(fā)一角,不等我一一作答

喉嚨里就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我妻子夸他是一個有情懷的農(nóng)民

還一邊夸,一邊撇嘴——她沒見過

耕作時的我爹,在自己的一畝

三分田地里,這頭不服老的老獅子,

埋頭播種、收獲,偶爾直起腰身,

久久地望向星空,滿臉

蛛網(wǎng)般的肅穆和沉痛。我知道的

那才是一個農(nóng)民被情懷充盈的

最神圣的時刻。

 

《一兜草莓》

這多汁的誘惑,可吹彈的鮮艷

像最初的愛,在唇齒的罅隙里翻卷

我們低頭,在舌尖的自治區(qū)

直轄市之間,味蕾的高鐵

正疾馳在它噴綠枝葉間一望無際的曠野

 

哦,我熟悉它的生長

勞作的母親一次次彎腰后,終于站起來

她多皺的臉,消失了所有水分

而陽光里的草莓,在密集枝葉的蔭蔽下

越來越鮮艷,翹盼著采摘的時辰

 

多少次,我們走進去

踩著田壟,俯身,伸手摘下它,放入籃筐

在那里,清水洗塵

沿舌頭的道路,送入一座座黑暗之門

 

我們吃過的草莓,與更多的愛

作為從前的記憶

被用于談?wù)?、書寫,從一首淺薄的詩里

浮現(xiàn)。它經(jīng)歷的

風(fēng)雨,也不留下任何傷痕

 

還帶來自我的慰藉

在初夏的涼爽中

我吃下并寫到它,以及所有被愛銘記的日子

——用我全部的貪婪、憐憫,和羞愧。

 

《從前慢①》

從前慢,裹在棉被里,

也能看到入冬的雪,亂紛紛,

麻雀一樣落下來。風(fēng)太大了,

我只找到了“亂紛紛”這個詞,

把它和雪一起,潦草地涂寫在方格本上。

那么多清早,我揉開眼,看見

木格窗欞、雞窩、柴堆上,雪都落滿了,

從瓦檐上,垂下一掛掛透亮的冰錐子。

白茫茫的天地,再分不清彼此,

只有父親的影子,在雪中越來越高大了——

他挑兩只木桶,雙臂伸展了,

緊抓著扁擔(dān)兩端的繩子,小心放下后,

又向母親交代著什么。

過了一會兒,一縷炊煙從屋頂漫向天空。

注:①引自木心《從前慢》。

 

《那些不一樣的鄉(xiāng)村冬夜》

我有過這樣的童年:

小伙伴們聚在村頭空地,

舞刀弄棍,玩各種戰(zhàn)爭游戲,

演繹盜版的正義和生死,

在結(jié)滿白霜的月光下,

折騰到忘了時間。被驚動的

烏鴉,突然從枝頭飛起來。

這么晚了,我不再想

回家去,而是坐在樹墩上,

或倚著干草垛,在蟋蟀的琴聲里,

一點點地被月光曬黑。

許多年后,我住在城里,

仍想起那些不一樣的鄉(xiāng)村冬夜。

我的手邊放著一盞熱茶,

一本翻開的書,一副破損的眼鏡,

伙伴們又從泛起的曙色里

一個個浮現(xiàn)出來——

他們穿著臟兮兮的棉襖,

呲著豁牙,拿袖子抹著鼻涕,

有幾個已死去多年,

卻仍是舊時的模樣兒,

恍如我一生的快樂時光被定格了。

他們越走越近,待我起身,

又突然消失了影子。

我平靜地望過去——從心中

升起的溫暖和凄涼,超越了任何一個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