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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是時候了(節(jié)選)
來源:《花城》 | 陳謙  2023年05月29日16:59

柳瓊剛在“金柏長者之家”窄長的停車場里停穩(wěn)車,一抬眼,就看到妹妹桂瓊迎到車邊。桂瓊穿著裁剪妥帖的lululemon(露露樂蒙)灰黑健身裝,配一只黑色布質(zhì)大口罩,身手敏捷地閃近,拉車門,腦后那把高高扎起的馬尾一甩一甩的。

柳瓊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她趕忙從車門的小邊箱里扯出淡藍的醫(yī)用口罩戴上,車門就給桂瓊拉開了。柳瓊一腳跨出去,剛站直,迎面看到桂瓊那雙大圓眼下兩個黑藍的眼圈,被煙熏過一般,還有那些密集在桂瓊眼角的細紋,似乎都是新冒出來的。她心疼地抬手去撩妹妹垂在額前的碎亂短發(fā),急切地問:“爸還好嗎?”

“沒變化?!惫瓠傒p聲答應(yīng)著,低下頭來,接過柳瓊的手袋,未等柳瓊回話,又說,“姐,你要有準(zhǔn)備。Anytime(隨時)了?!痹捯粑绰?,兩姐妹同時伸開雙臂,將對方抱住。

柳瓊立刻感到自己被妹妹熱血突奔的氣息緊密包圍。身為兩個高中生的母親、加州大學(xué)圣塔克魯斯分校的化學(xué)教授,桂瓊是經(jīng)年無休的長跑發(fā)燒友。隔著口罩,柳瓊都能感到桂瓊吹到自己耳朵上那一股股熱騰騰的呼吸。她原先發(fā)涼的手心在回暖。桂瓊帶著濕熱的手掌在她的背后很快地滑下,松開前停了一下。“好像又瘦了?。 薄偨拥搅怂男穆?。

“我一直在努力地吃啊,胖了的?!绷傉f著,口氣急切起來。桂瓊攬過她的肩:“這話要爸說才管用啊。唉,現(xiàn)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闭f著聲音就變了。柳瓊趕忙打斷她:“當(dāng)然很重要。”——她這樣緊趕慢趕,就是為了要給父親送來這個最重要的告別禮物。就算對父親已經(jīng)不重要,對她仍是特別重要。她要完成父女一場的最后功課,畫圓那個閉環(huán)。是時候了。

桂瓊側(cè)過頭來,盯著柳瓊的眼睛:“姐,我以前還真不知道,人要咽下這口氣有這么難啊。特別難,看著太難受了。”柳瓊看到妹妹的眼睛一下紅了。她咬著嘴唇,沒說話。桂瓊昨晚在電話里已說過了:“所有的人都知道,爸就是在等你了。好在我們有歡歡啊,要不真不敢想象?!?/p>

疫情自春天大流行開來,作為重災(zāi)區(qū)的全美老人院和護理中心,已全面停止親友對老人的探視。若不是到了最要緊的生死別離關(guān)頭,“金柏”作為疫情防護第一線的老人護理中心,早已謝絕訪客。好在“金柏”是柳瓊姐妹的發(fā)小韋歡博士經(jīng)營的,這就讓在疫情中進入臨終關(guān)懷護理的柳瓊父親獲得了小小的特權(quán)。近半年來,桂瓊一周里能因歡歡的特許前來探視父親一次,更重要的是在眼下加州已經(jīng)規(guī)定外州人員至少要在自行隔離滿一周后才能出入公共場所的時刻,歡歡又為柳瓊辦了特許,讓從西雅圖趕來的她一下飛機就能直接來見父親。美國人如今在各種媒體上講到疫情中最深的痛,排在前三之一的就有“因為疫情而不能與去世的親人道別”。在今天之前,柳瓊每次聽到電臺里談?wù)撨@樣的話題,都會立刻掐斷。六月中的時候,組里的科學(xué)家大衛(wèi)在實驗室里接到遠在紐約上州小鎮(zhèn)的父親因新冠病毒感染去世的消息時,那男人壓抑不住的痛哭聲,轟隆隆地在她的耳膜里沖撞。她隔著六英尺的距離,安靜地陪他流下淚水。公司里的人們都知道,柳瓊病重的父親也住在老人護理院里,大家遠遠地圍出稀松的一圈,以無聲的關(guān)注安慰著他們。現(xiàn)在,是她的雙腳穿進了大衛(wèi)哭訴著喊疼的那雙鞋子里。她努力安慰自己,真是感謝上蒼眷顧,因為擁有發(fā)小歡歡,她們獲得了這樣的特權(quán),能讓她趕來為父親送別。

柳瓊遠在西雅圖。疫情暴發(fā)不久,九十一歲高齡的父親就因拒絕查治胃部腫瘤而進入臨終關(guān)懷階段,住進了歡歡的“金柏長者之家”,果然應(yīng)了父親這些年一直講的,“我最后還有個歡歡,我沒有后顧之憂”。柳瓊在疫情中已不能像往年那樣利用年節(jié)假來加州妹妹這里探望父親。從夏天開始,她就一直是通過護工的幫助,與父親視頻聯(lián)絡(luò)。開始還可以一天一次,慢慢地,父親就已經(jīng)說不了多少話,視頻探視就基本斷了。她每天只能從妹妹桂瓊那里聽些消息,跟進父親病況的發(fā)展。如果要說心理準(zhǔn)備,柳瓊覺得自己很早就已經(jīng)做好了。她已接受那只是時間的問題。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繃到昨天,當(dāng)她同時收到妹妹和歡歡非常簡短的微信,讓她盡快趕來。柳瓊還是馬上約了她長期的心理顧問南希。這些年來,南希對柳瓊而言,心理支持已經(jīng)遠超過心理輔導(dǎo),在她離開前,南希給她念了“世間萬物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悲慟有時,跳舞有時;花開有時,凋零有時”?!舷U媸怯袕?fù)印機般的記憶力,那是她跟南希說過的,父親住進“金柏”前的半年里,在電話里最喜歡重復(fù)的就是“花開有時,凋零有時”。昨天歡歡在微信里的最后一句也是這個意思:it is about the time(是時候了)——熟悉的歡歡以一個專家的口氣在提醒,而且用英文講出這句來,沖擊力好像一下減弱了。

微微起風(fēng)了,前天過的秋分。停車場里有幾片卷著的深褐色落葉在滾動。正在落山的夕陽,將停車場邊幾棵紅杉在灰白的水泥地面上打出斜長的樹影。柳瓊輕嘆出一口長氣——她不僅趕到了,而且是在日落前趕到的。

柳瓊從小就知道,父親對“黃昏前的趕路”有著莫名的恐慌。晚年到了美國,只要天色一轉(zhuǎn)暗,哪怕是坐在車里在繁忙的高速公路上趕路,父親也會不停嘆息,有時干脆緊緊抓牢車窗上的把手,挺直了腰,屏住呼吸,好像擔(dān)心隨時會被甩出車外,跌入那暗合的暮色。柳瓊問起來,父親告訴她,他年輕時生活在浙江山區(qū),鄉(xiāng)里的土匪們大多在夜里出門打劫,山民代代相傳的古訓(xùn),就是告誡人們在日落之前要關(guān)門閉戶,趕路的人也要趕在日落之前住定,更不要說作為遺腹子的父親,一直跟著寡母住在祖父大家庭的外圍,母子都沒安全感。跟父親在一起,這樣的嘆息聽多了,柳瓊也對每天要在黃昏到來之前了結(jié)手頭的事情有著下意識的緊迫感。柳瓊從來不敢問父親的是,他對黃昏來臨的恐懼,是不是跟母親的死訊是在傍晚時分傳來有更直接的相關(guān)。在柳瓊來自五歲那個傍晚的記憶里,印象最深刻的氣息是父親所在的師大化學(xué)樓前桉樹林里那無邊濕氣的腥澀味,那怪異的氣息讓幼小的她第一次有了反胃的感覺;她一直無法抹掉的記憶殘片,還有父親隨一群灰藍色的年輕男女從高高的臺階上疾步而下時,看到她時猛別過去的頭,和他那張灰黃的臉。

柳瓊所在的西雅圖“博雅”藥物公司直接參與了對新型冠狀病毒疫苗的測試實驗,公司上下在疫情中都不曾停止過到實驗室上班。今天一大早,作為第一試驗室主任的柳瓊就跟室里的各位開完早會,確認了下周外接疫苗代測試項目的具體事項,忽然就說出來了:“我馬上要離開一些天。我父親到了最后時刻?!彼吹搅松⒆跁h室里的人們一雙雙露在口罩上的眼睛里的凝重。西雅圖老人院大批老人染上新冠病毒死亡的消息,曾一度震驚全美,人們對柳瓊傳遞的這個消息當(dāng)然非常敏感。一段短暫的沉寂之后,會議室里響起一片被口罩捂住的怪異的嘆息和安慰聲。柳瓊轉(zhuǎn)身離去,以最快的方式從西雅圖飛了過來——先到硅谷中心城市圣荷塞下機,再租車開了近一小時,趕到這里。終于完成了黃昏前的趕路。她算是父親的好女兒吧,柳瓊想,吐出一口氣,卻被口罩攔住,憋了下去。

……

(節(jié)選畢,閱讀全文請訂閱《花城》2023年第2期,責(zé)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