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飄蕩著獨屬于小說的智慧之聲
我一向認為,好的作品一定會包含作家或顯露或遮掩的真情,部分的時候它會連接自己的血液和肋骨,我們在閱讀中即可察覺那種血脈上的相通和暗暗的涌流……在我看來,邵麗的《金枝》即是那種連接了作家肋骨和血液的作品,它豐沛,充盈,飽滿,耐人尋味,始終有著一股動人的持續(xù)力量——能有如此持續(xù)不斷,始終保持在情感的高音音頻上而不塌陷的中國作品并不常見,更重要的是,其中那股緩緩回旋著的渦流還能在以為足夠高、幾乎至頂?shù)狞c上再次升高,讓我和我這樣的閱讀者難以自拔。閱讀這部小說曾讓我十數(shù)次落淚,邵麗卓越的塑造和對生活、人性的真誠發(fā)現(xiàn)讓我“化身”為其中的穗子,慶凡,拴妮子,朱珠以及……是的,我說這部小說是連接著作家血液和肋骨的好作品,此言不虛,但我還想指認這里的連接是個復數(shù),它不只是與其中的某一個人連接,而是眾人,幾乎所有被提及的人,邵麗給了所有的人以體恤,以悲憫,以理解,以審視:要知道,能做到這一點并且真誠地做到這一點有多困難,而邵麗,做到了。她愛著并體諒著這里的所有人,每個人的身上她都放置了百感交集,并讓這份百感交集在各自的行為和選擇中獲得有意味地呈現(xiàn)……也正是這一點,使這部家族史超越了恩怨,情仇,親人、家族和他者間的愛恨糾葛,而呈現(xiàn)為一種難得的“悲憫之書”。它有光。這種光,得以把沉浸于疼痛、歡愉、悲欣和苦難中的生命悄悄地有所照亮。
活著,活著的不易,邵麗以微弱而持續(xù)的光始終照見:這生活,這命運,這道路,這選擇,以及這片土地上的愛與恨,恩與怨——哪怕,它們是被掩藏著的,哪怕,它們存在于日常的陰影和褶皺之中。必須承認,邵麗對自我、對親人“下手極狠”,她不肯為自己和親人諱,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有內(nèi)容和復雜性的微點,不肯讓那種屬于個人內(nèi)心幽暗處的大小波動被輕易地掠過,凡是一有(哪怕是風吹草動的一有)便會被她狠狠抓住:“拴妮子怕娘(穗子)發(fā)狠,卻更怕娘和她親熱。她和她親熱的時候,往往預示著更強烈的發(fā)作。每次劇情都差不多,最后總是落腳在一句臺詞:你要有種,就去找周啟明,找你那不靠譜的爹!他不讓你活好,你也不能讓他好活!”“他自己認這個閨女嗎?恐怕在爸的心里,無論拴妮子這些年小媽長小媽短地巴結討好,還是對她周語同的服軟作傻,他的這個女兒都只是家庭之外的一個累贅。她拼命地想把自己嫁接進爸的家,而她的親爸只是將其視為無理取鬧……”我承認,我始終覺得邵麗有些“粗枝大葉”,是計大事做大事而忽略微小的人,沒想到在《金枝》中,她那么那么敏銳地伸展著神經(jīng)未梢,敏銳地捕捉著來自人情人性的種種細微。正是她的“下手極狠”,我們才更為有效地窺見那些個人身上的多重面影,他們所暗暗含著的多面性使我們難以用一種單一情緒來面對他們。米蘭·昆德拉提醒我們,小說的精神是一種復雜性精神,它永遠都會對它的讀者說事情遠不像你以為的那么簡單——邵麗的《金枝》在塑造人性的復雜性方面,相較多數(shù)的中國作家的作品都更真實也更深入。
我們可以把《金枝》看作是家庭史小說中的又一部,它當然具有家族史書寫的全部要素,部分地可與作家邵麗的具體生活相對照,何況,在人民文學出版社舉辦的《金枝》座談會上,澎湃新聞直接引用邵麗的發(fā)言,她提及故事中的人物時也自覺地對應起自己家族中的那些家人們:“于我而言,忘記僅僅是忘記,是一個中性詞??蓪τ谀赣H,‘忘記’是她對待苦難最好的武器,是她的一項專業(yè)技能?!薄艾F(xiàn)在想來,我祖母的一生,過得是多么智慧和清醒。她打小就沒了娘,以不變應萬變,躲避了世間的一切龐雜繁復……”然而,我想我們會把《金枝》看作是不同的、另外的、獨特的一部,將它僅僅看作是家族史寫作或多或少會“損害”這部小說的獨有光芒。在對它的閱讀中,我偶爾地、但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聶紺弩對于沈從文小說《丈夫》的一句評價,他說,“這篇小說真像普希金說的‘偉大俄羅斯的悲哀’”。我覺得《金枝》寫下的可能并不是家族,而是我和我們的民族共有,是我們在歷史進程中的共有經(jīng)歷和基本面對,是我們在具體處境中的掙扎與多難,是我們過往的和現(xiàn)實的共有面對……邵麗未在《金枝》之中設立隱喻,可隱喻在,甚至構成了籠罩。我說它不應僅僅地被看作個人家族史寫作還出于它巨大的虹吸力,它能夠輕易地把我們吸入到它所營造的氛圍、情節(jié)和故事之中,讓我們“身臨其境”并“感同身受”,完全忘記這原本是一個“他者”的故事,作為閱讀者的我外在于這個故事只是一個旁觀者。不,我不覺得我可以旁觀,我覺得它在言說的是我,和我們。
再次提及米蘭·昆德拉,他說道,小說產(chǎn)生于道德懸置的地方;偉大的小說常常比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更聰明一些……對于《金枝》和《金枝》中塑造的那些人物,它很可能逼迫我們放棄我們的道德判斷:這個放棄并不是出于自覺而是出于判斷的困難,它讓我和我們驟然地意識到簡單判別是何等地簡單,可笑,甚至愚蠢。事實上,外在于事實之外的針砭、指責總是輕易的,不及物的,而當我們“是”這個人物,譬如穗子,譬如朱珠,譬如拴妮子的時候,我們會怎樣選擇,能怎樣選擇?哪些,是我們可以說出的,而哪些,又是在這種具體的生活中永遠不能也不會說出的?哪些,是我們可以做的和選擇做的,而哪些,又是我們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做的?立足于生活的《金枝》讓我們依賴種種概念和習慣所養(yǎng)成的道德判斷無從下嘴,盡管,你和我都可能并不認可她們的這一選擇?;谶@一點,我也覺得,《金枝》大約比它的創(chuàng)造者邵麗要更聰明一些,這里面飄蕩著獨屬于小說的那種智慧之聲。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lián)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興縣。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河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曾先后發(fā)表小說、詩歌、文學評論等文字。有作品被各類選刊選載,或被譯成英、法、德、日、俄、意、韓文。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面的鏡子》《藍試紙》《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變形魔術師》《消失在鏡子后面的妻子》,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在我頭頂?shù)男浅健贰堕喿x頌,虛構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等,共計20余部。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文學獎、第九屆《人民文學》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一屆孫犁文學獎、第一屆建安文學獎、第七屆《滇池》文學獎、第九、十一、十二屆河北文藝振興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