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3年5月刊(9期)|湯養(yǎng)宗:大海的聲音
《收拾》
傾覆之事總是發(fā)生在樹梢之上,接著
才豈有完卵。鳥寧愿一錯再錯
仍要服從世代傳授的對鳥巢的制造法
聽命于什么叫
被收拾與無枝可棲
在另一邊的地之頭海之角
漁村的海灘上
上午對著船骨還在哭灘的婦人
傍晚,又把兒子送出灘頭
在收拾與不可收拾之間,去做一個漁漢
《從魚皮到花衣》
從魚皮到花衣,從一片海
到一塊布。從海腥味
到公布在都市大街及各個角落的幽香
從碧波間的飛濺,到風(fēng)華流芳
扣好胸前最洶涌的水聲。
從私密到共識。從用于脫的手
到用于穿的手。
異質(zhì)與共生。從魚紋,到留在身體上
白姑魚般光潔又斑斕的妊娠紋
《一條魚的疼痛就是大海的疼痛》
每片海域都有神經(jīng)末梢
波紋的細致處,也有森林中的鳥鳴與落葉
整體的疼痛來自具體的疼痛
魚用通身的火焰漫游著
火在四面的水聲中,鱗光閃閃,灼疼了
養(yǎng)活它的海水
一條魚的疼就是大海的疼
它的骨骼刻寫著波水中火焰的形狀
每條魚都是火的攜帶者,又都是海的陰影
交錯著火和陰影,水聲里的疼
傳遍整個海域,那疼痛的地方
說出來有,摸上去卻說不出具體的位置
《星空下的三桅船》
比一只大鳥整整多出了一面翅膀,這艘船
夢的堅持者
在月光之上運載著月光
運載著我的幻覺,這沒有
陰影的飛行物,好像不屬于人間
不可能留下擦痕那般地,正從水面離開
這行動著的夢幻者,被浪聲
托起的呼吸,也在脫離海洋
它身上肯定沒有纜繩,它肯定不適合于
我們認(rèn)知的鐵錨和碼頭,而更加
適合于香氣和花叢
它是那種蝴蝶,把大海比作眠床
又不是眠床的蝴蝶
波水之上它已越來越白,這被揣測
另有一番路途的夜行者,正使用三面翅膀
拍打著我湛藍的神經(jīng),在月光之下
解脫原有的航程,懷揣著
神一樣的心事,要從水面起飛
這身份不明的天神,正身懷著飛翔的技藝
要去恢復(fù)從海面通向天空的路
它肯定與白云密約過
并已成白云的同盟者
在遼闊的星空下,這夢幻般的三桅船
《大海的聲音》
你聽聽,就是這種聲音,這謎一樣一再
待確定的動靜,世界的胎音
顯示著漫漫的時間,卻沒有具體的嘴唇
感應(yīng)到這聲音的形狀是圓的
呈現(xiàn)出彎度,純銀那樣高貴,自我孤立
但沒有一只手可以隨隨便便去撫摸
那是一種元素,與聽與不聽的耳朵
其實沒有關(guān)系。那是光陰與熱血的作坊
一切企圖靠近它的神經(jīng)會變黑
它才不跟我們一問一答,像囈語
一片漆黑;像某地址,真相從真實到虛無
但它的腳步顯然在山體和白云上奔跑
它在我們敢于想象出來的迷宮中
正傳出回響,沒有刻度,也不具
我們想要的距離,讓一切能從中得到復(fù)制
聽到這聲音,我們會再一次的醒來
看到荷馬與博爾赫斯坐在一起說話
麗達和葉芝的天鵝會在同一面湖上歌唱
這聲音是一個圓形上的點,對一切
相互啟發(fā)的點:使古羅馬的雨落我居住的
小城上,雨改變的方向,也是聲音的手段
我感到,但不能看見的是它不容分辯的
能力,這浩瀚的聲音相當(dāng)于神的表情
我們的身心只能臣服于它對我們的置換
不要說,我與誰同謀,而我保留著
這種風(fēng)格:一生對大海模仿與剽竊
學(xué)習(xí)它說話。一生也說不出一句自己的話
《霞 浦》
一生中能有一次看到大海日出
便是蜜,也是歌。可以值得
時不時的輕輕哼唱。
一生中,不斷地與大海與滿天彩霞
同見證:自己與這輪日出一而再地
正處在同一個時空中
那簡直就是一條值得炫耀的命。
我的地盤叫霞浦。跟蹤著
文采,可認(rèn)作:棲霞處,海之浦
全稱叫“藍色圣地,棲霞之浦”。
我就是那個命好的人
夢幻般的海岸是云彩出沒的聚集地
經(jīng)常橫空出世,美成
不可一世,給所有人一條多彩的命
我是個稍不小心就渾身上下
涂滿色彩的人,常常喜滋滋地
在天地美景中暈頭轉(zhuǎn)向。
在這里,再木訥的人
也有開花的沖動
身處這里的石頭,也是最深情的石頭。
在閩,閩之東,天光海色中
看海的人無法斷定
天空在海里還是大海在天上
但每個人都可以聽從
云霞,熱血,偉大的藍
跟著日出,或自帶光芒,出場。
《燒海的人》
用一口鍋放在海水底下燒,并不是沒有
可能。如果被指認(rèn)的人是海神
縱火的人或者玩火的人
便一定是我。每當(dāng)海水沸騰
是我的火候正在得勢,我讓
整片海域難以自控,并情不自禁地
把澎湃的心潮展現(xiàn)出來
而這個在鍋底下弄火的人
不但氣質(zhì)上有深邃的眼神
還懷著一種襟抱,要給自己的地盤
不斷加上一把火:讓沸騰成為一種情懷
沸騰的海不是為什么,而本來就是什么
《一個挑魚苗的人也挑著一擔(dān)幽靈》
那個挑魚苗的人也挑著一擔(dān)幽靈。
他的左肩點著火,右肩刮著冷風(fēng)
肩挑的東西也叫種子
這叫法令人心事?lián)u晃。這些
有尾巴有鰭刺的小家伙
都來自我的老家,它們有名字
有部分屬于祖上的先人
我在城里做事多年,能辨別的星星
已越來越少,但我認(rèn)得它們。
繞著這擔(dān)魚苗,贊美它們
人所不知的面孔,實際是要蹲下來
多呆上時間,它們有的
被我摸到,我喊聲大伯
沒有誰注意到這當(dāng)中的秘密交往
《大海腥香》
我們走在大街上,會反復(fù)遇到一些
體息濃重的人,她們泄露了
這幽香的來處,說致幻的東西
都具有手感上的波紋,無法細究
但令人恍惚,在看不住中不斷趨近
仿佛它是來安撫這個世界的
或者,要讓我們與什么
在物理上隔開,融入飄揚的氣體
服從浩瀚的秩序,跟著它的神性
也成為洶涌的一部分
說著說著,我們就說到了大海的腥香
這香氣覆蓋著名詞、動詞、形容詞
自古以來,人類被這氣息
牽引著穿過生死,并為之
低頭密議,相聚或散場,都活得
心中有數(shù),精神上,也總是一再蕩漾
《那天,大海像一罐悶酒放在我右邊》
時光的意味有時是咸的有時是酸的
繞不過去的口感中
還有一種叫不動聲色的東西,它與蒼茫同坐
小身體與大遼闊,天海茫茫,波瀾不驚
心中有鐵,有大石、波水
酒氣濃烈,可以一壺在手
仿佛天地間的事,只剩下我與海洋兩個人的事
那天,大海像一罐悶酒放在我右邊
我一口一口來,好像這樣也可以用盡一座滄海
《群 島》
浩浩湯湯中的葡萄串,將星粒的夢想
一下子撒開,群島出現(xiàn),天空空掉
海神看見了下凡的牛羊
眺望群島,眺望一些土地身影零落地
遠游。我們身體里親愛的骨頭
一下子也找到了分散開的形式
在大陸架以外,它們是我身體外的身體
沿著不經(jīng)意的路徑,踩著波水
氣象一路撒開,展開了浩大的靈魂
它們忘記了恪守于誰的承諾
在海面列隊,集體的氣息
類似于松香粒,類似于形散神不散的信念
喊聲加重了這白云與心跳的血緣關(guān)系
我們擔(dān)心任何撿貝殼的手,也撿走了
那存放在海天之間的心跳
這些仿佛飛過一遍的土地
用距離說出了我們的傾訴與牽掛
同時也看到祖國牢不可破的力和時間
眺望群島,眺望也在向我眺望的祖國
血脈相連的星粒,它們是我
分散的骨骼,也是珍珠瑪瑙、鉆石和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