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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3年第6期|儲福金:別來無恙(選讀)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6期 | 儲福金  2023年06月12日08:22

別來無恙。

康思進看到信箋上這四個字,一種特定的感覺浮上心頭。

那是一個特定的年代,經歷了特定的歲月,在特定的處境,由特定的對象,產生特定的意味。說特定,是獨一無二的。

那時康思進生活在一個小縣城,在文化館從事創(chuàng)作工作,其實寫的是一些諸如快板書、小演唱之類的群眾文藝。但在小縣城里,他算是一個筆桿子,自己也并沒什么不滿。關鍵那時他正青春年華,還萌動著一些帶點色彩的幻想,想走出去,在高階層上拓展自己的人生。他本來就是從大城市下放到這個縣的農村,就因為他能寫會編,才被縣領導看中,借著一個招工的機會,被招到了縣文化館。他雖心有不甘,但自我安慰:那些回到原來大城市的知青們,只能在城市的大集體小集體工廠當學徒,哪里比得上他的創(chuàng)作工作,是自由自在的。這樣過了數年,他已年近而立,環(huán)顧四周,與他年齡相仿者都已成家,不免覺得身子是在辦公室和小宿舍浮著,便開始考慮戀愛結婚的事——本來就多有給他做介紹的熟人,連館領導也給他介紹過對象。這時他結識了他的未婚妻方穎。這是一個身材苗條,微笑生動,在縣城算得上漂亮的姑娘,且家庭也有背景??邓歼M帶點與工作一般小小滿足的感覺,決定要結婚了。而婚禮想要有所不同,與未婚妻子說好了,走出縣城,去旅行結婚。第一站放在省城,康思進同時聯(lián)系了他的朋友任辰。

任辰是康思進在一次縣泥炭工程中認識的棋友。那時康思進下放在縣東頭的鄉(xiāng)村里,冬季農閑時,被隊里安排到縣泥炭工程上。泥炭工程集中了各公社來的民工,在冬季的陰雨天,開挖幾米深河道中的泥炭??h里有泥炭,本來就是拓寬河道時發(fā)現的??邓歼M與任辰正編在一個組里,聊起來,聊到了圍棋,便成了棋友。

雖說是棋友,當時的泥炭工地上不可能有棋,圍棋在農村是稀罕物,康思進下放農村數年,沒有和任何人下過棋。他認識了任辰,任辰和他談到棋眼、棋勢、棋語、棋道,雖然還沒有下棋,就成了棋友。在鄉(xiāng)村,難得有這樣的棋友。很多的時候,他們在一起談棋,談棋的故事與棋的人物,談王質爛柯山看棋,談小道士一著饒?zhí)煜?,談范西屏與施襄夏的當湖十局,談日本的爭棋與吳清源的《黑布局》《白布局》??邓歼M與任辰一下子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一起挖挑泥炭,一起排隊吃飯,一起草鋪入睡,一起談天說地。晚上有時康思進聽任辰拉二胡。任辰帶著二胡,拉弦時動作舒展,偶爾會揚起頭晃動一下,那琴音嗚嗚咽咽,悠長悠長的。

有一天,臨時歇工期間,康思進與任辰拉兩把稻草在泥濘的河堤邊對坐,任辰突然對康思進說:“報你的生辰八字,讓我來與你看一看,算一算。”

康思進見任辰說得認真,也如他一般盤膝而坐,神情嚴肅地報了自己的出生年月。

任辰的右手拇指點著其他指節(jié),咧著的嘴里念念有詞,一副老夫子的形象,仿佛在那神秘的世界中游動。他這神情成了以后康思進記起他時便浮現的形象。

任辰的嘴唇又微微張開了些,似乎帶點神秘的微笑,仿佛看穿了多一層的東西。天很寒冷,是三九寒冬,一陣風吹來,寒風能凍水成冰,但沒凍住任辰嘴角微微的神秘笑意:“五行水潤。格局秀貴。是藝術之才。”

康思進沒有笑,雖在當時,算命絕對歸于一種迷信,但康思進看雜書多,也接觸到一點這方面的知識。再說,他信面前這位朋友,任辰不會誆騙他。任辰應該鉆研過這一門學問,如果這算是學問的話。且任辰給他算的是好命,他希望任辰說的是對的。

任辰給康思進解說古代陰陽五行學說。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又各分陰陽。五行與天地人及整個世界相融,融為方位:東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融為季節(jié):春木夏火秋金冬水每季末月土。融為顏色:青木紅火白金黑水黃土。融為人體五臟:肝木心火肺金腎水脾土。五行相生相克,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任辰說陰陽五行不是迷信而是科學,古代中醫(yī)的基礎理論便是陰陽五行。中醫(yī)的辨證施治,如虛火上浮,治本,治的是克火的腎水不足。任辰用流行語來解釋:比如少女臉紅,心動矣。心屬火,色紅。再如人發(fā)怒時,形容為大動肝火,臉色鐵青。肝屬木,色青。在任辰口中,似乎天地人和整個世界都在陰陽中旋轉,在五行相生相克中變化。中國古代的陰陽學說是自成一體對世界的看法。

康思進和任辰在泥炭工程中成為知交,年前立春之時,工程結束便各自回村,還聯(lián)系著要相互走訪。就在那一年,縣里招工,康思進是插隊知青,在招工之列。而任辰是本地青年,沒有招工機會,依然在鄉(xiāng)村生活,只有時進縣城,來文化館看康思進。他身穿春秋服,下面挽著褲腿,卻還顯一副夫子模樣,點著頭,垂著眼。任辰來縣城都有事,偶爾趕不上回鄉(xiāng)的車,在康思進的宿舍小床上,與康思進通腿而睡。康思進只覺任辰的腳總是冷的,但他們之間的情感卻是熱的,都相信他們會是一輩子的好友??邓歼M后來才想起來,他也沒問一下任辰自己的命格,他不相信任辰會一直在農村待下去。

那兩年社會變化很大,接著便涌來高考潮,任辰考上了大學,這對康思進來說,并無驚異。他自己也報考了,卻名落孫山。于是,任辰進了省城,康思進還在縣城度著日子。那時信件是朋友常用的聯(lián)系方式。信來信往,綠色的郵局似乎有著熟悉的氣息。

這次康思進給任辰去信談到旅行結婚要去省城,任辰立刻復信,安排他的住宿與旅游日程??邓歼M看到任辰的信,依然是用毛筆寫的。任辰的毛筆字頗見功底,臨過魏碑,如此舔筆蘸墨,一筆筆寫來,顯著珍重。琴棋書畫俱常在,任辰還是夫子的本來面目。原來康思進在縣城,任辰在鄉(xiāng)村;而今,康思進還在縣城,任辰卻省城大學畢業(yè)進了一個機關工作。他倆總在不同的天地中。

任辰為朋友的到來做了精心準備,賓館靠著市中心,卻又在安靜的街巷,他留條告訴康思進,周邊哪家餐館可吃晚餐,哪家小吃店可吃早點。蜜月第一晚,好好歡愛休息,第二天由他來帶他們游玩。

第二天,康思進吃過早點,站在賓館的巷口,等任辰來??吹饺纬綇拇篑R路過來時,感覺有點陌生。任辰中等個子,走路時左手臂靠著身子,右手劃動,像是軍人的儀態(tài)。康思進知道任辰沒當過兵。

這一天任辰帶康思進夫婦逛了一座座公園與一個個館舍。方穎對什么景觀都有興趣,康思進原先開會到過省城,不少地方都曾游覽過。康思進讓方穎一個人去參觀,他與任辰坐在石桌邊說話。有時,方穎走回來,說那邊景致實在好看,要拉他們拍一張照。

康思進和任辰相視一眼,微笑站起來,聽方穎安排,走到她認為合適的地方,并由她指揮這個的身子向前一點,或那個的身子側過一點。她對著鏡頭看了一會兒,又覺得背景并不滿意,拉他們到一邊軒窗前。兩人依然微笑著聽從她的安排。這么擺了幾次,方穎還是覺得不滿意,又過來挪動康思進的身子??邓歼M在縣城戀愛期間,多少習慣了方穎的脾性。作為夫妻,他們在慢慢的相處中磨合。對這個要與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他遷就著,同時對任辰顯出一點似是無奈的笑。

“你將來的作品會帶有哲學意味?!比纬胶髞韺邓歼M說。

康思進輕輕對任辰說:“她是真單純?!?/p>

兩人像是說著不同的話,但這一對友人從來都是相互理解的。

康思進是剛結婚,正在蜜月的開始。帶著肉體接觸的嶄新感覺,妻子整個形體是可愛的。今后無限的歲月,會生出多少變化,會承受怎樣的情緒,這是以后的人生經歷。

過去從鄉(xiāng)下來縣城見康思進的任辰,相比于省城接待縣城來的康思進的任辰,一般是夫子神情,又似乎多了一點省級機關的風氣。他們之間不變的是濃濃的友情。

任辰在一家飯店設宴為這對新婚夫婦接風慶賀,任辰的妻子劉萍萍趁單位午休趕來待客。任辰的年齡比康思進大一些,大學里與同學戀愛成了家。在康思進印象中,任辰在鄉(xiāng)村時有過妻子,因為在縣城的康思進兩次提到去鄉(xiāng)村看任辰,任辰都以家陋謝拒了??邓歼M不愿逆任辰的意,想著以后總會有機會,沒料任辰很快魚躍龍門。就算任辰在鄉(xiāng)下結過親,恐怕也是受鄉(xiāng)俗鄉(xiāng)規(guī)的壓力。而那年代,農村青年上大學后與鄉(xiāng)下妻子離婚,也是常事。糟糠之妻不下堂,并不是新時代所有的道德觀念。

席上,劉萍萍對縣城來的康思進夫婦并不顯熱情,也不顯冷淡,舉止有著大城市女知識分子的作派。飯后她說上班便起身走了??邓歼M覺得劉萍萍很漂亮,相較自己的妻子,方穎是可愛,劉萍萍是大方;方穎屬小家碧玉,劉萍萍則是大家閨秀。劉萍萍個子高挑,單看似乎比任辰要高一點,臉上也如任辰一般帶著點寬容的笑。她著裝隨意,一件春裝腰上一條帶子,帶子沒系,旋身離開時,那帶子拂到身后來,人如飄拂而去。任辰并不在意劉萍萍,似乎是老夫老妻的感覺,其實,他們成婚沒幾年。

那天飯桌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字,裱著的橫幅上書一首五言古體詩,字體龍飛鳳舞,草書二十字中,倒有六七個字是康思進認不出來的。最后的署名,康思進依稀感覺是任辰字樣??邓歼M只瞥一眼,眼光便滑開去,他本來對書法就不甚了解,只知道任辰每次信上的字都是魏碑體,一撇一橫皆工整有力,他如何又寫得這樣的草書。要在私下,或可問一下任辰,但在新婚的妻子面前,說出外行話來,還認不全其中的字,豈不丟臉。既然任辰沒提,康思進也就只當未見了。

還記得有一次任辰從鄉(xiāng)下到縣城來,康思進請他在城河邊的“開一天”飯店吃飯,包間墻上,也掛著一幅書法,乃是本縣書法名人所寫,也是一幅草書。菜還沒端上時,任辰站著朝那幅字看了一會兒,康思進問字寫得如何,任辰只咧嘴微微一笑,那笑帶點神秘,又似含著寬容。

省城這次飯桌上的菜式,康思進后來全然忘了,但飯桌上的不少對話,他一直記著。那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前半期,社會上有著一種積極的取向,也有一些新鮮的事物,他們不但談社會變化,也談到棋界的變化,中國圍棋開始有與日本圍棋爭勝負的態(tài)勢。雖然他們都沒談自己生活的現狀,但康思進聽清任辰從棋局變化中談到的層次,不管是棋界還是人生,都須突破層次高低。結合以前任辰對他命格的判詞,康思進多少堅定了一點前行的意志。

在康思進的記憶中,父親曾說三十六歲是人到中年。他在人到中年之前,因他的創(chuàng)作,調到了省城文化部門工作。也是因為上次任辰在飯桌上,提到居高而思遠,境界很重要。

康思進滿懷激情進了省城,他早早地告訴了任辰,然而,一直到他去新單位報了到,并把家安了下來,任辰只來見過一次,來也匆匆,半垂著眼聽他談如何會得省文化部門的注意,又如何涉過多重關隘??邓歼M說得鄭重,任辰依然是不驚不喜的夫子模樣,似乎早知一切有定,只是康思進還是不解,他如何會這般冷淡。

康思進在省城的新生活開始了,這時才知道任辰遞交了辭職報告。應該說任辰的機關工作還是很不錯的,清閑無多大壓力。然而任辰一直忍受著某種風氣,雖飽讀夫子詩書,但他還是有自己的性格脾氣,大學時也接受了西學的自由思想,忍受不了難熬的官僚作風。康思進能理解,他也是忍受過的,但沒想到任辰會毅然決然地辭了職。

康思進本想著到省城能與任辰常見面,有時間有空閑,可以好好聊天,好好下棋。但他到了省城,任辰卻辭了工作,并決定要離開省城。

“機構不大,官氣不小,實在不愿為五斗米折腰?!比纬秸f,“一杯清茶一張報紙,就算無得無失,又有什么意趣?!?/p>

康思進覺得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能得到了重用,而任辰卻似乎進入了低谷。

那天康思進和任辰在街上散步,這也是他們的保留節(jié)目。在縣城的時候,康思進與進城來的任辰常常沿著城街走到郊區(qū),看夕陽在湖水上晃動,轉一大圈再繞回來。那時候縣城還只有一條街,慢慢地四通八達擴展開來。到康思進離開的時候,縣城已經有好多條新馬路。在省城,自然是任辰帶著康思進,似乎是隨意地走。走到了城邊,城墻外有一片樹林,深秋季節(jié)一陣風卷過,整片高大的樹林飄落下黃葉來,漫天飄灑著,落得那么均勻??邓歼M問任辰,省城雖然大,機關總有相通之處,又能換一個怎么樣的工作呢?總還需要忍受一些人與事。康思進在縣城,忍了那么多年,才能夠跳到省城來。人生有許多的無奈,這是康思進在生活中一步步感受到的。任辰微微一笑,神秘神情中,不是激憤而是一種寬容。這是康思進原來沒有清晰地感受到的任辰的神情,也許是他多少年在大省城修養(yǎng)出來的。任辰突然放聲笑了一下,隨手拍了一下身旁的樹干,那棵樹受到了震動,同時又似乎是被他的笑聲震動,附近的一片樹都向他們飄落下樹葉,落葉映著陽光,顯著金黃色彩。任辰告訴康思進,他不會在省城里另找工作。他要和兩個志同道合者,一起下海去南方城市辦公司。南方火旺,南方新城的變化非常之快,正是黃金時代。只要去,伸手便會抓到大把的錢。

康思進也聽說南方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但那是新天地新事物,想來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的,需要一點冒險精神。任辰一個夫子式的知識分子,舊文化接受得多,卻這么快跳出來,跳進時時與金錢打交道的商界中。開公司賺錢在南方城市很流行,那里是一個新的時代,在那里的人都認真談著變化。任辰過去談《易經》時,就談到“易”就是變化,隨時而變。古時文人避談錢,稱是阿堵物。錢其實是個好東西,南方風水寶地,是錢的來源集中之地。

“你看著吧。哪天我再回來的時候,會把人民幣與這葉片一樣,撒落到你的頭上……仰天長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p>

“我在縣城。你到了省城。我現在到省城了,你又要去南方城市了。”康思進的話帶著不舍的情感。

“是啊,人生總在變化中嘛。本來想著你將常居省城,有的是下棋的機會??裳巯挛覅s要打點行裝,不能和你好好地下一盤棋。也好也好,一切從簡,我不為你的到來而慶迎,你也不用為我的離去而歡送了。”

康思進上班了,所在的文化單位臨時寄居于一座古建筑中,到處堆著舊雜志。他離開縣城時,文化館剛搬入新大樓,辦公室處處是新粉刷的氣息。而這省城的新單位,卻如一個舊式殿堂,到處溢著舊塵埃的氣息。

那些天康思進想著要去給任辰打包整理,他剛搬完家,知道搬一個家不易。他也想與劉萍萍打個招呼,自那次旅行結婚見過一次,再沒見她。但任辰說走就走了,再聯(lián)系已不在省城。很快,任辰從南方城市寄來一封信,信依然用毛筆寫就,開頭依然是:別來無恙。對在南方城市的任辰來說,時間就是商機,公司須尋求變化,盡快開出一片天地。雖然在信中,能感受到任辰對新地方的信心,但那一紙毛筆字,一撇一橫,都寫得穩(wěn)穩(wěn)正正,力透紙背,一點沒有因在快節(jié)奏的新城中生活而引起的變化。也記不得什么時候,康思進曾在通信中問過任辰,為什么一定還要用毛筆寫信。任辰認真回道,他喜歡書法,像喜歡棋一樣,但已經沒有許多的時間去練字。好字還須時間來練。古人書法好,并非是他們專門練,就因為他們平常撰文與交往都用毛筆寫字,日久便見功夫。而現在的人,把毛筆字弄成書法專門來練,字便顯得矯情,失了平常心。

康思進感覺任辰干什么事,都能說出個道道來。而那道道又源于他的文化功底。不過康思進依然認定任辰給自己寫信用毛筆,是融著友情,他不可能完全借寫信來練字。他不再在鄉(xiāng)村生活,鄉(xiāng)村里沒有多少朋友需要寫信。他進省城,他去南方城市,接觸的面寬了,熟悉的人也多了,給每個人通信都用毛筆一筆一筆寫來,該費多少時間?

毛筆蘸了墨汁,靜靜對著毛邊的信紙,偶有筆尖滴下小小圓圓的墨漬,慢慢洇開去……燈光在夜色中發(fā)著細微的滋滋聲。

……

全文見《上海文學》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