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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3年第6期|巫昂:告別儀式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6期 | 巫昂  2023年06月08日09:24

E

最后一次接聽到E的電話,是一個深夜??赡芤呀?jīng)一點半了。他在電話那頭帶著鼻音,鼻腔里像是被液體灌滿。

“我喜歡你的腿?!彼瞄}南口音說。

“你記錯人了,我的腿很粗,很丑?!?/p>

“不,沒錯,你穿著黑絲和高跟鞋真好看。”

“我不喜歡穿黑絲,倒是挺喜歡高跟鞋的,但幾乎沒穿過?!?/p>

我們這樣文不對題地聊了一會兒。那一刻,我差點忘記他的大名。事后,我懷疑他也壓根搞不清楚我是誰,我只是他在大醉之后隨機撥打的一個電話。我的性別如果是男的,他可能會聊別的,但是離不開性。也許E在喝醉之后唯一的話題只有性,涉及性,哪怕僅僅是波及或者觸及。酒精觸及了他大腦一個偏僻的分區(qū),這個分區(qū)是分管性的,他給我打的電話也只是那一次而已。我事后也確實想不起來我們除此之外的任何關聯(lián)。在我們只有二十出頭的時候,他長得倒是挺修長的,又細又白的手指,喉結(jié)上掛著絨毛。那時在他的老家泉州附近一個叫安海的地方。他家里有一艘捕魚的船。他讓我暑假去找他,他帶我去海上釣魚,一個夏天下來就可以曬得黑黑的。我答應了。從龍泉到安海并不難,有直達的火車。

這些年來,我的大腦當中也有一個偏僻的腦區(qū)被不知道什么東西侵害。記憶陷入了令人恐懼的狀態(tài),我經(jīng)常會忘記跟某個昔日故交的往事。很奇怪,我記得所有與他們分別時的情形。這好像是被擦拭的腦區(qū),它看起來說不定像一個黑乎乎的小房間,有人進來打掃,但是不小心留下了門背后那一小塊地方?jīng)]有打掃干凈,灰塵與垃圾依然留了一小撮在那兒。

以此推論,E深夜給我打的那個電話就算是我們之間的告別儀式了。那次之后他說不定還挺想再跟我敘敘舊的,但是我把他的所有聯(lián)絡方式都刪除了。我覺得我們的關系最好到那個談論黑絲的電話為止。這是個恰如其分的句號。

有一天,電閃雷鳴,我待在自己大概八平方米屋頂傾斜的臥室里,窗外的閃電照耀著整個小區(qū),甚至超出了小區(qū)的范疇,附近的七八個小區(qū)統(tǒng)統(tǒng)被它照亮了。我從未在夜里看過這個區(qū)域這么明亮、這么突兀。煙花一樣的閃電和薩翁名劇《暴風雨》一樣的雷電之后,天上的水打算轉(zhuǎn)移到地面上,于是臥室的窗前就像是掛了尼亞加拉大瀑布,雨水大得都不分縷了。當時為了看清閃電,我關了屋里的臺燈,紅色的燈罩暫時失去了用途。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E,想起了我和他在二十出頭的時候,在他家那條并沒有多大的漁船上的所作所為。那時候E讓我坐在他膝蓋上,因為船艙在下面,下去的話要爬一段異常陡峭的木頭梯子。我膽子很小,對于E的建議似乎也沒有什么可拒絕的。他讓我坐在他膝蓋上,用一只手摟住我的腰。那天我們最多只釣上來了兩條半斤不到的金鯧魚,在彼此看來,都是一個明確的意思。

我想起自己在電閃雷鳴大雨如注時站在自己八平方米左右的臥室窗前,突然想起二十出頭的時候跟E一起在他老家的漁船上的時間點。下午四點半不到,在云南省的思茅,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之后,山間形形色色長著巨型葉片的芋頭也被擊打得七零八落。我連日失眠,皮膚干燥,從一張已經(jīng)坐變形了的按摩椅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后跟著一只發(fā)出秋天一樣蕭瑟恐怖聲音的黑色掃地機器人。我坐到工作臺前,打開帶紅色燈罩的臺燈,讀波拉尼奧的新書《重返暗夜》。里面那篇《克拉拉》的英文版,是我今生第一次讀到波拉尼奧,是在二○○八年的波士頓劍橋鎮(zhèn)波士頓大公園附近的地下室里。

那一段時間,我敢肯定自己從未想起過E,那是我三十四歲的時候,E在通往船艙的木頭梯子上引導我坐在他身上,并開始撫摸我的腹部和胸部。他的一雙手沾過海水又被太陽曬過之后,手上有一層細細的鹽。當他的食指伸入時,我身體顫抖了一下,覺得有點沙沙的疼。當時E在老家已經(jīng)有了一個家里給安排的女孩,她就住在離這片海面最多三公里的村子里。我不知道那天她要是站在家里的露臺頂上,極目向海面上眺望的話,會不會看到我和E那一刻的坐姿。我們的姿態(tài)讓海風的形態(tài)發(fā)生畸變了嗎?海風當中的鹽分與水分的含量因此而發(fā)生改變了嗎?它們承擔了通風報信的功能了嗎?E實際上已經(jīng)跟那個女孩辦過喜酒了,在鄉(xiāng)村這等于是合法夫妻。然而當晚我就住在E家里,我們在他家二樓露臺上搭了一張竹筒床。

此后E和我并未走進彼此的生活,我是以他的大學同學的身份去他家的。他用我來向那段娃娃親示威然而無濟于事。大四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他的對象懷孕了,分娩的時候胎盤剝離大出血,他回去待了整整三個月,錯過了畢業(yè)答辯等一系列的事情。最終,他被迫向?qū)W校申請了輟學。那個對象為他生下了一個長相酷似他的兒子。他常常抱著還沒滿月的兒子在露臺上極目遠眺,像是在看向我們獨處過的船。因為妻兒和生計,輟學的E留在了那一片大海一側(cè),那艘船成了他的事業(yè),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彼此連手機號都沒有。我猜測他每天看著日落都會想起大學的時光,想到邯鄲路上初夏那一陣陣震耳欲聾的蟬叫聲,冬天宿舍用來煮面熱飯的煤油爐,等等。但是感覺上海夏天的花和E之后的生活毫無關聯(lián),他已經(jīng)沉沒到大海之下,像一根生銹的針。從那以后,他只能像章魚一樣把吸盤和觸角伸向黑漆漆的洋底。此后我去了北京,找到了一份不怎么樣的工作,每天用得最多的案頭工具就是涂改液,住在簡陋的出租屋里,偶爾會去看場電影。

我最常去的是紫金影院,在藍島大廈的頂層,每當影片暗淡的光線映照在臉上,我的左右都坐著陌生人,陌生人的那頭有時候也是陌生人。這個影院是很多獨自來觀看電影的人的天堂。有些片子過于感人,還得幫著遞給鄰座一張紙巾。因為這個影院,我相信北京獨居的人口肯定超過官方頒布的數(shù)據(jù)。我不知道我坐在黑漆漆的、僅有影片的光照射在臉上的影院內(nèi)所體會到的孤獨,與E坐在大海上等著撒網(wǎng)之后海里的魚聚集到網(wǎng)中,亮晶晶的洋面上的光反射在他的脖頸和下巴頜上的那段時間,他所體驗到的孤獨,有沒有什么不同。他是一個本科學哲學的漁民,他可能是班上少有的知道哲學在搞什么的學生。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打算去非洲工作一段時間,加入一個國際動物保護組織,我去負責非洲白犀牛這個分類的保護。從我到北京干了一份不怎么樣的工作到去非洲大概歷經(jīng)了四年左右的時間。臨行前,不解何故,我突然覺得這件事應該告訴E一聲。于是我問他大學同宿舍的男生要到他的手機號。

“我是W,我要去非洲了?!睕]等他說話,我先說了。

“你是誰?”

“W?!?/p>

“誰?”

“W?!?/p>

“我不認識什么W?!?/p>

他嗓音低沉,像是剛剛大病了一場,我覺得跟他聯(lián)系像是一種殘暴的介入。確實如此,那些年我還沒能徹底忘掉E,還把他當作一只飯盒裝著昔日的情意。我極盡所能讓他想起我,想起那個當時肋骨上還都沒什么肉的女孩。他醒悟過來之后,告訴我他買了另外一條船。之前那條船的發(fā)動機出了無法修理的問題。一條船很貴,所以他貸款了,每個月要還一萬多塊錢的按揭。我覺得這筆經(jīng)濟賬聊下去,他可能該向我借錢了,而我除了一張去非洲的單程機票幾乎身無分文,就等著入職后第一個月的工資。所幸他除了一直在講這筆花銷,并沒有打算跟我開口。我松了一口氣,隨即后悔起為什么要給他打這個電話。從電話里的聲音聽來,E的肺部已經(jīng)大不如前,可能是每天吹海風以及干重體力活兒導致的。不知道為什么,我聯(lián)想到他的陰囊可能已經(jīng)開始干癟。我感受到了他的聲音當中帶來了大海之下涌動的一些海生生物,也許不是空置多時的龍蝦籠子,不是螃蟹巨大的鉗子、海星的芒刺。隨著他絮絮叨叨的講述,我的眼淚毫無知覺地流了下來。也許他始終都沒有聽出來我是誰,他是把我當作一個熟人來處理的,毫無感情,跟我的期待相去甚遠。

他還在說,說自己有空的時候還會讀讀書,讀的都是學校里帶回來的。我問他要不要我不帶走的一些書,我可以寄給他,可能有兩三個紙箱。他毫不客氣地答應了。我告訴他那里面有很多本維特根斯坦和海德格爾,正好是他最喜歡的兩個哲學家,我們學了一個完全沒有任何用場的專業(yè),但他好像并沒有因此感到懊惱,回歸漁民生活對他是得其所愿。我內(nèi)心涌動著一種也許此生再也不能見到他的悸動。破舊不堪的稻草人在田野上茫然地張開雙臂的那種惆悵。但我自始至終沒有告訴他這一切。

在非洲,我很快跟同事好上了。我們住在一起,因為我們的辦公室就在客廳,唯一不同的就是有時候他來我的房間過夜,有時候我去他的。兩個房門相距不過五六米,早餐我們一起吃木薯粉攪拌的粥。他喜歡在里面加一勺子老干媽,我也如法炮制。我們可以使用公司的一輛豐田車。過了不到三個月,車燈、后視鏡、雨刮器都被當?shù)厝隧樖謩冏吡恕?/p>

有一天下樓,連四只車輪都沒了,他們拿了一堆磚頭頂著微微傾斜的車架子,我們又去安了一套新輪子,開著沒有后視鏡和雨刮器以及前后車燈的豐田行走在大街上,并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很慶幸,公司為我們彼此搭配了合適的性別和年齡。他已婚。

去非洲之前,E從沒有打來過電話,直到那個深夜。談論黑絲和高跟鞋的那天,是E的生日。我記得,也許我也記錯人了,E不應該是夏天生的。他身上始終有一股凜冬將至的氣息,多年前就是這樣。

K

K曾經(jīng)是我的房東,他是學化學出身的。這個房子K住了很多年,搬走前K將房間里的每個角落都用自己調(diào)制的消毒藥水擦拭過。那種消毒藥水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酒精外加芳香烴的氣味。他擦得過于干凈,而且房租過于低廉,讓我有段時間懷疑他在這個房間里還殺過人。這個一居室充滿了各種我猜測出來的奇奇怪怪的前史。我在房間里很容易碰翻各種玻璃瓶子。膝蓋側(cè)下方,大概足三里的位置總是覺得痛,不是左邊就是右邊。房間里總是彌漫著那股異常的味道。

這個社區(qū)在大西洋新城附近,它因為過于小,只有一棟樓,不能獨立成為社區(qū),只能依附在大西洋新城。大西洋新城在北京的望京地區(qū),迷魂陣一樣的望京從地圖上看很多路是東北—西南向,或者西北—東南向的,但是你身處其中又覺得很迷,像是指南針在你腦區(qū)中強行彎曲起來,指針是彎的,那根針的質(zhì)地看起來是啞光的銀,銀氧化之后的那種暗淡無光,但它特別無常。也就是說,會隨時改變它的彎曲度,彎曲的方向,有時候是二維,有時候是三維,有時候甚至是四維的,同一個地方在不同的時間點,它的方位是不一樣的。我早起拉開窗簾,太陽在我的右前方緩緩升起,等我刷個牙再回到現(xiàn)實生活,太陽在我的正前方,到了中午卻又跑回天頂去了。

在望京,我蝸居在K出租給我的房間里,說是一居室不確切,有一個次臥他始終緊鎖著,里面放了什么我也不清楚。K有時候會專門來一趟,背著一只巨大的登山包來取點東西,然后坐下來跟我閑聊一通。

某一天臨近傍晚的時候,他來取完東西后,將那只巨大的雙肩包放在門邊,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我的單人沙發(fā)上跟我聊。那只沙發(fā)也是他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家具之一,但是他坐得那么謹慎,讓我懷疑沙發(fā)上是不是捆綁過什么人,或者后靠背上被他涂了什么毒物。他一方面要跟我閑聊,打消我的疑慮,另外一方面又不想讓自己中毒或者回憶起那段殺人的不堪往事。所以K來的時候,我總是顯得緊張兮兮的,怕他突然拿出一包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或者交給我一節(jié)死人的指骨。K那張脫水大白菜一樣干枯的臉上寫滿了隱秘的罪惡,每一個褶皺、每一處溝壑當中都有一段隱情。

“你知道人最后都要死的嗎?”那天聊完天,K突然跟我說。

“知道啊,這是必然的?!?/p>

“那你知不知道壽多則辱?長壽,高壽不一定是好事兒?!?/p>

“是說年紀大了有各種各樣的毛病,這些毛病還有并發(fā)癥吧?”

“各種問題,還有孤獨,衰老本身帶來的力不從心,被人嫌棄,自己嫌棄自己,一言難盡?!?/p>

我忍不住看著K的一身骨頭,幾乎可以像皮影戲一樣投射在屏幕上。他看起來至少五十開外了,而我才二十九歲,我剛剛從一份工作辭職,打算去非洲。那段時間發(fā)生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在成功去非洲之前,我可不想被一個學化學出身的半老頭兒弄死。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我懷疑K會催眠術,他用這些漫無邊際的言語讓我慢慢陷入了昏迷。我的腦子越來越不清楚,聽力也變得模糊,他說的句子與句子之間,詞與詞之間開始連在一起了。但我有一部分的意識還存在著,當時我瞇縫著眼睛,看到他像是站起來,走到門邊,從那個登山包里拿出一些藥劑瓶。他混合了兩種溶液,用滴管小心滴在我的手臂上。我沒有感到疼痛,而是冰涼涼的觸感。接著,他拿出一根棉簽,將滴液涂抹均勻。幾秒鐘的工夫,我看到皮膚上纖細的毛發(fā)脫落了。我昏昏沉沉,使不上力氣。我看著他,緩緩解開我襯衫下排的紐扣。他在我的小腹上,也滴了一些。那一片毛發(fā)去除后,他的膽子更大了。他伸手去解我的皮帶。我身子蜷縮起來,用盡力氣往后移動。他往前走了兩步,滴管里的液體落在了地上。他轉(zhuǎn)身去拿試劑瓶。當他背著我時,我四肢都在用力。當后背碰到墻邊的鐵架時,我知道地上有一個工具箱。我深吸一口氣,從里面抓出一根螺絲刀。

……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K。

不久之后,他的一個親戚上門來跟我說,以后的房租就交給她。她拿著我們租房合同的原件,還有K的身份證。于是,我相信了她。

我問她:“K去哪兒了?”

她說:“他失蹤了。”

“什么時候的事?”

“前一陣子吧,他出門了,因為他一個人嘛,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我有他家鑰匙,去了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份證都沒拿?!边@個親戚的門牙很板正,像一只年紀不小的松鼠。

K是離開這里之后失蹤的。但是,我沒有跟他的親戚說。從那以后,我給那個親戚陸陸續(xù)續(xù)交了三個月房租,就去非洲了。一個動物保護組織需要兩個懂中文的工作人員,我和一位已婚男同事被派遣過去。我打算去非洲工作一年,繼續(xù)租這個房子似乎意義不大了,于是我退了租,在附近租了一個放東西的懶人倉。

臨走前我像K那樣把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并用藥水擦去所有的指紋。

J

我的朋友J在武夷山那里,為自己的雙胞胎女兒買了一套別墅。別墅很大,交房的時候是毛坯房,灰色的水泥布滿所有的墻面。開發(fā)商怕是真的覺得附近的山景那么幽深翠綠,這些墻面、臺階和地下室就不用詳細雕琢了。J買下別墅后,起心動念要拍個電影。他找人寫劇本,又覺得劇本存在漏洞。于是,他找我修改劇本。

我告訴他:“我是學哲學出身的,修改劇本怕是不太行。”

他堅持說:“沒關系的,你就去武夷山我新買的別墅寫,我已經(jīng)裝修好了衛(wèi)生間。你可以洗澡,臥室拉上窗簾,地上鋪個床墊就可以了?!?/p>

那段時間算是一個空檔期。我的房東失蹤之后,離我去非洲還有兩個月時間。想著能去武夷山住一陣子,我隨即答應了。寫什么劇本不重要,住毛坯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在山里清靜清靜。住在化學房東的房間里,我越來越覺得恐懼。

臨行前,J說,“小區(qū)是全新的,可能什么人都沒有,你可別害怕啊。”

“害怕又有什么辦法,我都已經(jīng)答應你了。”我說。

“有點麻煩的是,我不知道合不合適跟你說,算了,還是等你平安抵達那個房子之后再跟你說吧?!?/p>

我回了一串省略號和一串問號。

乘坐高鐵,打車到這個小區(qū),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沒有鄰居。所謂的物業(yè)管理處也就是一個保安。他確實給了我一把鑰匙,生了銹的一把粗笨的鑄鐵鑰匙。

這是一棟地面三層底下一層的中規(guī)中矩的別墅。我在四方形的挑高客廳里轉(zhuǎn)了一圈。客廳的天花板上垂下來一只昏黃的、最多十瓦的老式燈泡,這幾乎是全屋唯一的照明了??蛷d之外是花園,天色逐漸變暗中,外面有一些藍灰的輪廓線,那是院墻帶來的。底下的植物在雨水澆灌下顯得豐茂無邊,南方特有的闊葉賞葉類植物。因為太晚了,我沒有出去一探究竟??蛷d的另外一側(cè)留出了開放式廚房的位置,未來的廚房和餐廳都會很大,如果家庭成員眾多,大家濟濟一堂還挺溫馨的。

我簡單地用床單當作窗簾掛在臥室,正中央地上放著一張一米八寬、不多厚的床墊。未經(jīng)裝修的地面上,走過去都是一層水泥灰,床墊上的黑色大垃圾袋里裝著簡單的床品和被褥,足夠我夜里御寒了。還有一只特別迷你的冰箱,就放在廚房里,還有一只電磁爐和一只鍋,簡單的餐具,要做飯都得蹲在地上。我當然不會做飯了,我也不會去改劇本,我來這里就為了武夷山的美麗風光。

大概過了兩三天,J扭扭捏捏地告訴我:修改劇本本身沒有費用,但是他可以包吃包住,還提供每天五十塊錢的補助。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默認了結(jié)果。

我?guī)缀跻矝]怎么坐下來研究劇本,我把院子逐漸收拾出來,將那些雜草分區(qū)域地清理掉,放到院子的一角,打算堆肥。從一個長居久住的思路出發(fā),這些雜草都是不應該存在的,它們頗有些喧賓奪主的感覺。保安會不定時地從院墻外經(jīng)過,騎著他的小單車,車子上的鏈條生銹了,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我收拾雜草的時候,會不經(jīng)意地聽到這種咔嚓咔嚓聲。在寂靜無邊的別墅區(qū),這就像是一只被臺風刮來的肥肥大大的母雞。

G

我很多年不跟G聯(lián)絡了。我相信,如果兩個人超過十年不聯(lián)系,在一個不應當碰面的地方碰上,多多少少會感到熟悉又陌生而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尷尬。

那天下午,我在一家汽車改裝行附帶的咖啡館和一位女詩人碰面。那間咖啡館的好處是你可以把車順道開來給他們改裝。換成越野輪胎或山地輪胎,將底盤架高,或是在車頂上裝一排大瓦數(shù)的頂燈。

女詩人是我從未認真玩在一起的一個人。我們倆也約了若干次才見了個面,在她的若干次深夜未接電話之后,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這種不好意思,只需要一次還完,它不會有后遺癥也不會留下任何心理陰影。我們坐下沒多久,她跟我談起了她最近投資的一家海鮮火鍋店。她的店面要將大連港的海鮮空運到北京。從早到晚,早中晚三餐。

“大早上的就開始吃海鮮嗎?”沒開過餐館的我驚詫地問。

“早上我們提供的是稀飯作為鍋底的海鮮粥,在里面放入貝類蝦類之后,最后那鍋粥,別提多鮮美了,改天你來店里我請你吃,你愛幾點起來幾點起來,到了隨時都有的。如果我不在,你只需要說你是誰的朋友就行了,我會提前把你的名字留給店長?!迸娙苏f。

我留意到她嘴角有一顆精美的痣,干枯的淺褐色,不偏不倚正好在上唇的一角上。我很高興自己終于過了那種將友情視同生命的年齡段,交了朋友也不會掏心掏肺。我隨意點了點頭。沒想到,女詩人接著問,什么時候方便去。

我想了想說:“下個月找個時間?”

其實,下個月我就要啟程去非洲了,去參與保護非洲白犀牛,給它們拍照,跟蹤它們的日常行蹤,做一些必要的記錄,然后回到營地吃午飯和午休。下午繼續(xù)。我不知道營地有沒有電源。如果沒有電源,我得提前帶一只大容量的充電寶。那么問題來了,大容量的充電寶飛機讓帶嗎?我腦海中盤旋著一只巨大的充電寶獨自飛往非洲的情景。

在我們閑聊期間,女詩人說得更多的是如何寫詩。她在想象中尋找詩句,在現(xiàn)實中開了個海鮮火鍋店。在聊寫詩的時候,她一個勁兒地邀請我去白吃白喝。

可惜我要去非洲了。我心想。在去非洲之前,還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要打天花疫苗、流感疫苗、麻風病疫苗、埃博拉疫苗等等,打在不同的部位,從胳膊到后腰到大腿,到時候我全身會遍布打完疫苗留下的針孔。有些人當天針孔就愈合了,也有些人會越來越大,直到最后像一朵黑色的霉菌。我不知道這些疫苗最后的去向是哪里。

在我浮想聯(lián)翩時,女詩人接到了一個電話。事后我才知道是G打來的,G這些年跟這位女詩人玩得比較多。她接電話時,并不知道我跟G曾經(jīng)是好朋友。她掛了電話跟我提起了G,說他請她去吃晚飯,應該會有一桌子人。

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G,何況是玩在一起。G有著并不太嚴重的小兒麻痹癥,走路的時候身體微微前傾,即便是有人在身邊,他還是靠自己走路,基本上不需要任何扶持。他趴在我身上的時候,喜歡用一只腳踩著床頭的鐵欄桿。這種借力的方式,總讓我在高潮到來前開始走神。

G的性格有點像我的父親。他是一個脾氣暴躁的男人,如果你扶著他走上盲道,他可能會甩開你的手,并無緣無故地大發(fā)雷霆。這一點,讓我跟G在當年就有些代溝,盡管他其實比我還要小幾個月。任何一件小事上,他都喜歡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時間久了,尤其是拿了結(jié)婚證以后,這個代溝在各個方面都顯現(xiàn)了出來。在我為一些瑣事生氣的時候,他不知道寬慰我,而是說服我不要亂發(fā)泄情緒。他從沒給過我情感上的空間,婚后不到半年,我們就因為我見了一個網(wǎng)絡筆友而爭吵起來。好在我們分開的時候,兩人都很理性。我們彼此畫好了界線,跟認識的朋友們也說清楚了。我一個搞金融的朋友說,這就是人類試圖獲得愛的沉沒成本。

我父親患上肺癌的整個過程中,時常會想起G。我留意著朋友圈有沒有什么小道消息說G身體欠安,甚至像我父親那樣坐上了電動輪椅,所幸一直沒有。G還是好好地住在公主墳。他經(jīng)常坐地鐵一號線在人群中閱讀,讀他深愛的一些作家,一些我越來越不熟悉的作家。

“生命的張力從何而來?”

一天晚上,我夢到G坐在光線昏暗的房間里問我。那是我唯一一次夢到G。

那天吃飯,我僅僅走到包間門口,又離開了。我瞥見G在一大桌人當中哈哈大笑。他比在我夢中的模樣還要更消瘦、更滄桑一些。我站在包間門口,沒等他認出我,就轉(zhuǎn)過身去。我給女詩人打了個電話。我說,我預約的狂犬疫苗今晚就該過期了,得火速趕到順義區(qū)去打。女詩人沒問我為什么要打狂犬疫苗。在那一系列的疫苗風暴中,狂犬疫苗可能是最不起眼的。

那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見到G。不久之后,他就會聽說我死于非洲,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