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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3年第6期|黃平:魯迅遺稿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6期 | 黃平  2023年06月09日08:41

第一幕

“天空不像唐朝的天空了?!?/p>

飛機緩緩下降,穿過濃云,透過舷窗,機場已隱約可見。舷窗映出孟弧略顯憔悴的面容,他的臉很瘦削,眼眶深凹,眼圈有一絲發(fā)黑??粗巴饣颐擅傻奶炜?,孟弧默默念出魯迅先生這句話,合上《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五卷。臨行前,他在書房里盤算許久,就像戰(zhàn)士臨陣前摩挲手中的彈匣。屆時將沒有手機,沒有電腦,從上海飛西安,由不得帶太多的行李。他沒有選擇《魯迅全集》或者別的什么版本,精心選了這一本——這一卷完整地涵蓋了魯迅先生一九二四年的西安之行。

沒有太多準備的時間,對方幾乎算定,他看到短信后一定會來。昨天上午收到的短信,約定的是今天中午的航班。孟弧是大夏大學中文系的知名教授,上海青年文學評論家的翹楚,從未收到過如此冒失的邀請。但這條短信的內(nèi)容,讓他無法拒絕:

孟弧教授:久仰先生盛名,今有一事相邀。我受內(nèi)山完造先生后人委托,請您鑒定魯迅先生長篇小說《楊貴妃》手稿真?zhèn)?。茲事體大,萬望保密,并謝絕攜帶任何電子設備。書稿現(xiàn)在西安,盼先生于明日乘坐東航MU2156航班抵陜面議。

孟弧心臟狂跳地看完這條短信,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幾大遺憾之一,就是魯迅沒有寫過長篇小說。魯迅一九二四年的西安之行,本來是為《楊貴妃》搜集資料,但從西安回到北京后,突然沒有緣由地放棄了《楊貴妃》的寫作。難道魯迅寫出了《楊貴妃》的手稿,并且把手稿留給了內(nèi)山完造?孟弧想回撥電話,卻發(fā)現(xiàn)短信是通過網(wǎng)絡軟件發(fā)過來的。這是詐騙短信吧?現(xiàn)在騙子的文化素養(yǎng)不低啊。

似乎是猜到了孟弧的震驚與懷疑,對方隨即發(fā)來第二條短信,這次是一張圖片。孟弧認出這是民國時期靜文齋的箋紙,上面的筆跡是熟悉的魯迅字體:

灰黑色的城墻和雉堞,城墻外,武士們持著矛,一排排的呆站著。遠遠地有兩匹馬并著跑過來。此后是拿著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滿路黃塵滾滾。又來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車,上面坐著一隊人,有的打鐘擊鼓,有的嘴上吹著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勞什子。路邊的人陸續(xù)跪倒了,伏下去。一輛黃蓋的大車馳來,車上呆木頭似的沉默的,花白胡子的太上皇,就是玄宗了。

一個黑瘦的乞丐式的人,忽地站起,撲向玄宗的大車。他拔出青色的刀,青光充塞宇內(nèi),那刀便溶在這青光中。大歡喜的光彩,從這刺客的眼睛中射出來。

玄宗瞪大亡魂失魄的眼睛,天邊的血紅的云彩里,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巖中。

孟弧推敲這幾段文字,確定是魯迅的文風無疑。而且孟弧知道,這個開頭和魯迅好友馮雪峰的回憶對得上。在馮雪峰的回憶中,《楊貴妃》正是從玄宗被暗殺寫起,魯迅還親口告之馮雪峰,“這樣寫法,倒是頗特別的?!泵匣“褕D片下載到電腦里,像欣賞書法一樣,放大每處墨跡反復揣摩。假如這是真的,這將是改寫中國文學史的事件,也是每個文學研究者夢寐以求的時刻。孟弧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他還有一個月就四十歲了,這是四十歲這一年又一個大禮包嗎?這可比他之前謀劃的大禮包貴重。如果是詐騙的話,對方能騙到什么呢?代表東方航空騙他一張機票?他深吸一口氣,貌似淡定地回復道:“感謝邀請,很有趣的活動,我去參觀學習?!?/p>

西安咸陽機場,T3航站樓。

暑期,機場里到處是旅游的客流。孟弧隨著人群走出到達層,接機的人群中,一個矮壯的出租車師傅,汗衫卷在肚臍上,舉著塊廢紙殼,上面用黑筆粗糙地寫著兩個人的名字:吳遠行、孟弧。孟弧心里瞬間浮起一絲不快。請一位打扮得像空姐的女孩,捧著一束紅艷艷的仙客來接站,和請這位師傅拿著個快遞箱的紙殼來接機,孟弧并不覺得有什么區(qū)別。他覺得不快的,是燕京大學的吳遠行也在受邀請之列。這次或許名垂青史的鑒定,他無法獨享了。

孟弧淡然地走到這個師傅面前,客氣地打個招呼,細看一眼牌子,孟弧的弧還寫錯了,寫成了孟孤。師傅有些生冷地問他吳遠行人呢,孟弧解釋他是從上海飛來的,吳遠行是北京的教授,和他不在一個航班上。正說著,孟弧看到吳遠行從行李轉盤上取下來一個黑色手提箱,遠遠地走出來。吳遠行也看到他們了,臉上瞬間浮起笑容,熱情地揮著手。

吳遠行和孟弧同歲,洛陽人,微胖,個子不高,兩眼炯炯有光,說起話來嘴唇下有個肉窩,一幅龍門石窟里的大佛長相。孟弧倒是又高又瘦,快一米九的個子,平日里的學術活動,他和吳遠行走在一起,背影望過去很像神龍教里的胖頭陀瘦頭陀。孟弧作為評論家,在學術上是一個雜家;而吳遠行專攻魯迅研究,各類重大項目拿個不停,被視為四十歲以下的魯研界學術明星。燕京大學這幾年的魯迅研究,也儼然有超越北大人大等學術重鎮(zhèn)之勢。孟弧看著吳遠行微笑著走過來,心里忽然涌起一個疑問:自己盡管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和吳遠行齊名,但畢竟不是魯迅研究專家,對方請吳遠行好理解,為什么同時還請他呢?

孟弧不及細想,和吳遠行握手寒暄,并排往航站樓外面走。師傅在身后提醒了一聲,“還有個人哩?!眱蓚€人一愣,已走到了T3的出口。這一天正逢立秋,關中還是燥熱,暑氣撲面而來,像臊子面出鍋一樣熱氣蒸騰。孟弧擦了一下眼鏡,定睛一看,西安當?shù)毓哦即髮W的許構正在外面抽煙。

孟弧和吳遠行又驚又喜,以為是老朋友許構邀請他們來的。許構和他們同齡,四十歲不到,已經(jīng)是古都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研室的主任,對于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學的關系研究得很深,京滬之外引人矚目的青年學者,一般會想到許構。今年五月,“五四運動”一百周年紀念,在華東師大舉辦的學術研討會上,就是孟弧、吳遠行、許構以及華東師大本校的王平四位青年學人做的大會主題報告。兩三個月沒見,許構還是一副陜西話講的閑人樣子,有點無所事事,有點頹喪。無論長相還是神情,都酷似這兩個月熱播的《長安十二時辰》里的張小敬。許構也看到他倆出來了,把煙掐滅,有點茫然地看著他們:“這是個啥事?你們倆也收到短信了?”

出租車從機場出發(fā),沿著繞城高速一路向南,沒有進西安市區(qū),而是直奔秦嶺北麓而去。一路走了百余公里,道路兩邊萬峰巉巉,高下崢嶸,山林里的余暉淡去,暮色愈發(fā)沉重。

一路上許構向孟弧和吳遠行介紹他了解的經(jīng)過。他也是昨天上午收到的同一條短信,唯一不同的是,作為本市的專家,短信結尾告訴許構有一輛車會接他去機場。許構本來以為是飛到外地去鑒定,上車后,師傅告訴他還要去機場接兩個人,之后去秦嶺北麓將軍山曲峪峽里面的一處別墅。許構想盤問出誰請師傅來接的站,師傅說就是出租車公司派下來的活,一個客人電話訂的車,其余一概不知。孟弧和吳遠行都是聰明人,知道茲事體大,對方刻意保密。只是本地人許構覺得這事怪得很,曲峪峽那片的違建別墅這段時間正在拆除,前幾天下過大雨,峽谷里恐怕更是泥濘難走。感覺這個保密的排場,不是鑒定作家遺稿,而是鑒定傳世國寶。吳遠行表態(tài)魯迅遺稿就是傳世國寶,捍衛(wèi)魯迅之余,和許構閑扯魯迅一九二四年西安之行的趣事,嬉笑地介紹魯迅來的路上腹瀉,一路上吃的拉肚子藥叫“help”。

孟弧更多時候是沉默,他不時盯著手機上的導航,想把行車路線記下來。但是進了秦嶺后,信號越來越差,轉進將軍山,手機上的信號完全消失了。他放下手機,凝望著車窗外連綿的秦嶺冷杉,蒼蒼渺渺,像肅然的秦國甲士。他心中隱隱覺得有些古怪,但是又找不出具體原因,一種不安的感覺揮之不去。

從繞城高速到關中環(huán)線,下高速走村道,灰白色的水泥石板路。從村道開進去,穿過一片山楊林,又開了近一個小時,來到一條幽寂的小河前。水疾且濁,河上有一座水泥橋,橋的盡頭是一片籠在霧靄中的別墅區(qū)。司機把車停在橋頭,橋頭立了塊牌子,紅油漆厲色寫著:危橋禁行。

司機說什么也不走了,指著橋體說,上個月拆遷,渣土車天天往來,橋面開裂,車肯定過不去,走路沒問題。夜色中望過去,河邊的別墅一片殘垣斷壁,里面的一排似還沒有來得及拆,影影綽綽,沒有半點燈光。環(huán)境倒是極好,這條河和這片山楊林,把別墅區(qū)和外界遠遠隔開,唯一出入口就是這座橋。司機轉身向坐在副駕駛的許構要錢,開口就是一千五。許構脾氣也急,罵了一句你怎么不去搶哩,我可是當?shù)厝恕K緳C早有準備,拉著許構三人下車,打開后備箱,指著里面說,這一千五是全算在內(nèi)的。

后備箱里,整整齊齊碼著三箱漣漪礦泉水、三箱銀橋牛奶、三箱米旗面包,甚至還有三包衛(wèi)生紙。這些上面,還壘著三輛菜市場常見的簡易手拉車。司機給每人分了一車,告訴他們這是訂車的客人安排的,車費加上這些,電話里約好一千五。訂車的客人還在電話里保證,你們仨肯定會給。孟弧等人面面相覷,假設魯迅遺稿就在河對面的別墅里,那多少錢的車費,都要走這一遭。三個人各付了五百給司機,出租車揚長而去。三位青年學者,一手拉著車,一手拉著皮箱,一個接一個走過小橋。臨走時司機告訴他們,電話里約的別墅是最里面的一棟,一號別墅。

這片別墅區(qū),原本是仿傳統(tǒng)徽派風格,青磚小瓦馬頭墻,回廊掛落花格窗,在深山里打造一片世外桃源?,F(xiàn)在進門的幾棟,只余一地瓦礫;里面的幾棟還在,森森然渺無人跡。施工隊已經(jīng)撤離,估計等著橋面修復。路上許構講起這片違建別墅的由來,孟弧和吳遠行在電視上也看過相關報道。一輪冷月升起,幾人沿著小徑徐行,路兩邊密密種著樟樹、雪松與懸鈴木,山風徐來,淺吟低嘯。走到小區(qū)最里面的一棟,虛掩著銅門,大門左右掛著“厚德載?!薄昂蜌庵孪椤眱蓧K牌子,牌子邊各栽兩棵旱柳。透過大門望進去,院子里荒草有半人高,種著石榴與女貞,開著一大片白色的木槿花。

這個一號別墅無論怎么看,也不像有人住的樣子。孟弧矜持,還敲了敲門。許構推門進去,庭院里安靜得連一只野貓都沒有,只是驚起女貞樹上的幾只山雀。房子共有三層,一樓是客廳與廚房,客廳與廚房中間是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對面是上樓的步梯。二樓有三間臥室,兩大一小。三樓兩間房,應是一間臥室一間書房。書房外是大露臺,直對山景。整棟估下來有三百多平,目前都是水泥毛坯,只是一樓的衛(wèi)生間交付時裝了簡易的臺盆與馬桶,供裝修工人使用。

三人互相照應,樓上樓下走了一圈,越走越驚詫?;氐娇蛷d,面面相覷,這詭秘的場面,是他們來之前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們都習慣了一路被當?shù)刈鲄f(xié)或大學周到照顧的文學研討會,習慣了簽到處、資料袋、星級酒店的大床房和包廂里的紅酒。孟弧生性謹慎,主張明天天亮就回城。吳遠行也有些懵,抿著嘴不說話。許構尿急,去一樓衛(wèi)生間方便。他拍拍門口的開關,發(fā)現(xiàn)沒有通電;扭開水龍頭,還好已經(jīng)通了水。許構打開手機電筒,發(fā)現(xiàn)這個衛(wèi)生間有人來過:馬桶的水箱上,提前擺著一臺巴掌大的老式索尼隨身聽;馬桶對面靠墻擺著三張疊起來的行軍床,每張床上搭著一張封在掛裝袋里的毛毯。

三個人饑腸轆轆,各拉起一張行軍床,圍坐在客廳里,吃著面包喝著牛奶,按下隨身聽的播放鍵。月光透過客廳的落地窗玻璃照進來,照在此刻幾位民工模樣的青年學者身上。伴隨著久違的磁帶沙沙聲,一個低沉的女性聲音響起。魯迅先生一九二四年的西安行,孟弧等人二○一九年的西安行,像滾動在月色中的水銀,在這秦嶺深處廢棄的別墅中,漸漸交融在一起。

第二幕

陽光刺眼,透過沾染著水泥灰塵的玻璃照進來,有一絲沉悶。許構走到落地窗前,推開一扇窗子,透一口氣。近中午了,幾個人剛剛醒。昨夜為了安全,三個人都睡在客廳,行軍床東一張西一張胡亂擺著。入戶的大門,孟弧用行李箱上的掛鎖牢牢鎖住。吳遠行胡亂洗一把臉出來,眼睛里帶著血絲。他坐在床上,看著他們倆說:“內(nèi)山完造在日本好像是有一個女兒?!?/p>

作為魯迅專家,吳遠行對內(nèi)山完造的生平也頗了解。吳遠行講,抗戰(zhàn)勝利后,內(nèi)山書店被國民黨接收,內(nèi)山完造被遣送回國。一九五○年,內(nèi)山完造與加藤真野結婚,這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他們生下了一個女兒。關于一九五○年代的內(nèi)山完造,吳遠行所知不多,他覺得內(nèi)山完造先生似乎有什么事情想告知國內(nèi),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渠道,內(nèi)山完造本人也很猶豫。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九日,內(nèi)山完造親自飛到北京,但在當晚的宴會上,突然發(fā)抖昏迷,第二天就在協(xié)和醫(yī)院去世,死之前一直昏睡不醒。這一年內(nèi)山完造七十四歲,就這樣永遠留在了中國,和第一任妻子、一九四五年病逝于上海的內(nèi)山美喜子,一起安葬在了上海虹橋路的萬國公墓。

孟弧和許構靜靜地聽完吳遠行的介紹,許構說:“昨晚上錄音里的那位,就是內(nèi)山完造和第二任妻子的女兒?”

“嗯,她自己說是日本岡山大學東亞藝文系的教師。你記得吧,她說《楊貴妃》這個手稿是在岡山的老房子里發(fā)現(xiàn)的。岡山這個地方,就是內(nèi)山完造的家鄉(xiāng)。”

許構說:“那她為什么不來一次中國見面聊聊呢,托人弄得這么神神鬼鬼,她今年還不到七十歲吧?!?/p>

吳遠行說:“或許她父親當年在北京的意外去世,讓她沒有安全感?!彼D一頓說,“似乎內(nèi)山完造通過魯迅遺稿,知道了什么我們不知道的秘密。”

許構說:“魯迅就是個作家,他會掌握什么秘密呢?”

吳遠行搖搖頭:“民國那個時代很難講,而且魯迅先生不是一般的作家,各方勢力都在爭奪他。”吳遠行想了一想,又說:“魯迅先生臨終前,去過的最后一個地方,就是內(nèi)山書店。一九三六年九月十八日當晚,魯迅用日語給內(nèi)山完造寫了一個便條,表示身體不舒服,當晚十點他本來還約定和內(nèi)山完造見面。這個便條是魯迅先生留下的最后的文字,十九日晨,魯迅先生去世。他那天晚上想約內(nèi)山完造談什么事情,只有天知道了。”

大家一時無話,亂世知識分子的生活,確實和現(xiàn)在的他們天差地別。孟弧從行李箱里翻出來一塊黑巧克力,自己掰下一塊,也散給吳遠行和許構。吳遠行接過巧克力說:“今天的關鍵,也是昨天這位女士重點講的,就是參透她告訴咱們的這三段文本?!?/p>

許構說:“她這是要考考咱們吶。她說第二盤錄音帶也在這個房間里,線索就在這三段文本之中?!?/p>

孟弧說:“考就考吧,早點結束此事早點回家。住在毛坯房里,這是人生第一次。”

吳遠行說:“你這是習慣海上的花園洋房了。”

孟弧說:“你這首都來的大教授,在北京住得差?”

吳遠行說:“呵跟你們上海學者不能比,海淀那一片的老房子你不是不知道?!?/p>

孟弧看一眼許構,找補了一句:“還是長安的學者最好,聽說你們在大學城分的房子,每個教授都是二百平的大平層?!?/p>

許構避而不談,指著行軍床上的記事本說:“抓緊干活吧?!?/p>

這個記事本記錄下了昨天的錄音帶中,這位沒有具名的日本女士念的三段文本,據(jù)她說就是《楊貴妃》手稿上的三段。她表示該手稿記錄的內(nèi)容非常重要,她要確定請來的三位專家,有真正的鑒定能力。錄音并不長,但是反復記錄校訂這幾段文本,就搞到了半夜兩點。

第一段:

一道陽光斜射在西壁上,高力士順著剝落的宮墻走路。很能耐寒的樹木也早已經(jīng)禿盡了,灰黑色的枝丫,叉于清朗的天空中。微風起來,露在墻頭的枝條,帶著干枯的葉子搖動。

出了宮門,沒有直走大道,轉入岔路,在宮墻下慢慢地繞著。風大起來,括上黃塵來,遮得半天暗。

現(xiàn)在的長安可是不比一兩年前,玄宗在位的時候,街道寬闊,房屋也整齊。大店鋪里陳列著許多好東西,東市西市的店鋪里,堆積著蜀錦、吳綾、胡靴、絳紗鏡、銅器、酒器、名瓷、茶釜、茶鐺、茶椀、空青石、黃連、瑇瑁、珍珠、象牙、沉香……而今只余嚴冬的肅殺。

高力士拐到皇城東的永興坊,路過云麾將軍左龍武將軍劉感的宅邸,沿十字街走到西邊的荷恩寺。走到門口,高力士忽而覺得有些口渴。

第二段:

玄宗毫無動靜地坐著,好像一段木頭。

“父皇,您好嗎?”李亨輕輕地說,極恭敬地行著禮,

玄宗瞪著眼看定大殿的屋頂,沉默了一會兒,咳嗽幾聲,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動起來。

李亨屏住呼吸,側著耳朵聽。玄宗的牙齒都掉光了,發(fā)音不清。

李亨很有些焦躁模樣,聲音大了些,“父皇,高力士總不肯說,他說完全記不得了。這樣東西,怎么會記不得呢?”

“那不礙事,那不要緊。”玄宗說。

“怎么會不要緊?”李亨斜射出眼光來,有些憤懣。

哇的一聲,夜游的惡鳥,飛過了甘露殿。

玄宗仿佛并沒有覺得,但仿佛又有些覺得似的,“對對!”

兩人沒有話。李亨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氣,只是很懊惱,覺得有什么不足,又覺得有什么太多了。

第三段:

這是哪里,我怎么到這里來,怎么死的,這些事我全不明白??傊轿易约褐酪呀?jīng)死掉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在那里了。我的身體似乎比活的時候要重得多,所以壓著黃裙的衣褶,便格外的不舒服。

聽到幾滴水聲,幾聲喜鵲叫,接著是一陣烏老鴉。大約正當黎明時候罷。

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映出的月亮灰白的影。上下四周,無不冰冷。

三個人仔細地讀了幾遍,魯迅先生的文字自然是一流的,但是如何憑借這三段文字,推敲出第二盤磁帶的所在,大家都很茫然。吳遠行喃喃自語:“有些文字好熟悉啊,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里看到過了。”孟弧和許構也有同感,這幾位評論家平日各種應酬忙得腳不沾地,對于作品都有些生疏了。為了掩飾尷尬,許構開玩笑說:“等遠行老兄那個‘魯迅研究歷史文獻大型數(shù)據(jù)庫建設項目’完成后就好了?!闭f完,他又推一推孟弧,“你這大評論家是文本細讀的高手,你來講講?”孟弧皺著眉頭,敲著記事本上的第一段問許構:“長安當年一百零八坊,真有這個永興坊嗎?”

許構答道:“嚴格來說玄宗時不是一百零八坊了,不過永興坊一直在。魏征的家就在永興坊。”

孟弧說:“文學歸根結底是一種隱喻,這個道理你們兩位大咖當然明白。這三段就是謎面,謎底,是一個物,或者說是一個位置?!泵匣⊥nD一下,繼續(xù)說:“我想,高力士走的這條路看起來很奇怪,是不是在隱喻什么?”

吳遠行和許構聽孟弧這么講,又翻回來看第一段。許構說:“高力士走沒走過這條路不知道,但這段地理位置上的描寫,魯迅先生是寫實,是按著玄宗當年的長安城布局來的?!?/p>

吳遠行盯著永興坊反復地看,“永興坊現(xiàn)在是哪里?”

許構說:“永興坊么,你幾年前去西北大學開會那次,晚上我不是來找你出去吃宵夜嘛,那次去的就是永興坊的美食街。咋跟你說呢,就是靠城墻東邊?!?/p>

吳遠行哦了一聲,“想起來了,咱們吃完后去看的秦腔?!?/p>

“對,咱們吃完去易俗社看的《三滴血》,那一路大概就是當年的永興坊?,F(xiàn)在的永興坊比唐朝那時候小多了?!痹S構說,“我老家也在那一片,長安歷史上著名的靈異事件所在地。你們讀過《酉陽雜俎》吧,在唐朝的時候永興坊的井鬧鬼,我小時候還聽過這個傳說?!痹S構國學底子好,對這一段也經(jīng)常當段子講,竟背了出來:“永興坊百姓王乙掘井,過常井一丈余無水。忽聽向下有人語及雞聲,甚喧鬧,近如隔壁。井匠懼,不敢掘。”

孟弧和吳遠行沒有讀過《酉陽雜俎》,只是知道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研究過該書。孟弧又指著第二段說:“這一段魯迅先生寫的是玄宗和李亨的對話,注意地點是在甘露殿。”許構一下子想起來了,“玄宗被趕到甘露殿,是公元七六○年夏天以后的事。李亨七五六年即位,玄宗那個時候起就被架空成太上皇,可恓惶了,自己的興慶宮也不能住了。玄宗被趕到甘露殿后,高力士也被流放了?!?/p>

吳遠行說:“讀這一段,李亨很焦慮,他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玄宗這里。似乎高力士也知道此事,但不肯說?!?/p>

孟弧繼續(xù)說:“此外,第三段的死者是誰?順著第二段的邏輯,我一開始以為是高力士被李亨殺了,但是注意,這個死者穿的是黃裙。”

“黃裙?”

“死者是個女人?!泵匣≌f,“而且這里魯迅先生的敘述手法很現(xiàn)代,是從死者的視點出發(fā)的第一人稱敘述?!?/p>

許構說:“魯迅為什么要這么寫呢?”

孟弧搖搖頭:“我現(xiàn)在還不清楚。這三段感覺彼此之間有一種微妙的呼應,但是到底在暗示什么呢?”

吳遠行和許構也陷入沉默。臨近中午,林靜鳥稀,秦嶺夏天的風吹進來,隱隱帶來小區(qū)外的流水聲。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河邊楓楊的果實垂蔓著,偶爾落在河中隨波而去,塵世的喧囂,遠遠在山谷之外。

孟弧睡不著,他習慣獨處,也是嫌許構他們這兩晚呼嚕聲大。他把床搬到了二樓,在三個房間里挑了一個最小的,設計上應該是保姆房。這是住在毛坯別墅的第三晚了,孟弧這幾天一直克制著內(nèi)心的焦慮,他必須要在幾天內(nèi)離開西安,單位還有一件大事等著他。

借著手電的亮光,他再一次翻出記事本。其實不用再看,這幾段話他差不多背下來了。怎么從字里行間找出蛛絲馬跡?孟弧這幾天試遍了所有文本細讀的方法,也很難解開眼前的這道謎。他曾經(jīng)想著要不就這么算了,干脆走出房間,穿過別墅區(qū),從小橋過山楊林,到村子里包一輛車,就這么回到城市,回到他所熟悉的世界該干嗎干嗎。但是眼前的文本充滿著無窮的誘惑,這誘惑一半來自魯迅遺稿本身,一半來自發(fā)現(xiàn)遺稿所帶來的巨大聲望。孟弧思來想去,還是舍不得走。吳遠行和許構這兩天也在抱怨,在這毛坯別墅里吃不好睡不好,但大家恐怕是一樣的心思。

他反復推敲這三段文字,憑借著一流文學評論家的敏銳,他覺得關鍵所在是第三段。前兩段是常見的第三人稱敘述,歷史小說常見的寫法。但是第三段是從死者的視點展開敘述,這在魯迅準備寫作的一九二四年,乃至于今天也不常見。孟弧想到的類似作品,有莫言的《生死疲勞》、余華的《第七天》,還有拉美作家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這些作品也是他在大夏大學的課堂上,經(jīng)常帶著學生一起細讀的。但是回到魯迅這里,他為什么要這么寫呢?

他放下記事本,枕著雙手,凝視著頭頂?shù)乃嗵旎ò澹杏X這兩天仿佛被困在一口井里。屋子里太安靜了,方圓幾里地,可能就他們這幾個活人。他橫豎睡不著,掀開毛毯坐起來發(fā)呆。就在這時,他隱隱聽到滴水的聲音,在這深夜中,一滴一滴地傳了過來。

孟弧突然閃念:“聽到幾滴水聲”,這句話出現(xiàn)在第三段之中。死者所在的那個環(huán)境,必然有水!一個思路像電流一樣,將大腦不同區(qū)域依次點亮。萬一第三段寫的這個“我”,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以擬人的方式寫的一個“物”呢?那么,它所在的地方必然有水!此刻,就在這棟毛坯別墅里,哪里在滴水?此刻耳朵里的滴水聲,是哪里傳來的?

只有那個地方!孟弧激動地站起來,摸索著蹬蹬走下樓,腳步聲驚醒了睡在大廳里的吳遠行和許構。兩個人朦朧中扭過頭,只見孟弧站在一樓衛(wèi)生間前。孟弧深吸一口氣,按捺一下自己的興奮,走進衛(wèi)生間,蹲下來,用手在馬桶下面摸索。沒有摸到什么,孟弧站起來,想了想,打開了水箱蓋。水箱蓋的背面很潮濕,一滴滴水珠,不斷落在水箱里。在水箱蓋背面的正中間,一盤磁帶,裝在密封的防水袋里,橫七豎八地用黃色膠帶粘著,像在水箱蓋下面粘了一顆炸彈。孟弧撕下膠帶,擦擦手,把袋子拿到手里,這就是他們苦苦找了三天的第二盤磁帶。

三個人都毫無睡意了,他們像來到這里的第一天晚上一樣,圍坐在一起。濃云遮月,他們各自的手機也都沒電了,周遭近乎一團漆黑。在這秦嶺深處的黑暗中,磁帶里一個男性聲音響起。這一盤磁帶和第一盤不同,講的內(nèi)容遠遠超過魯迅遺稿本身。孟弧他們聽得目瞪口呆,原來魯迅一九二四年的西安行,并不僅僅是為了《楊貴妃》的寫作而來,而是卷入了一個流傳千年的秘密。

第三幕

三個人一夜沒睡,還沉浸在昨夜的驚愕中,心里有團火在空洞地燃燒。

許構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問道:“大家啥主意?”

孟弧不說話,看著吳遠行。

吳遠行一只手揉著太陽穴,似乎有些頭疼。他想了一想說:“一九二四年請魯迅來西安的,是當時的大軍閥劉鎮(zhèn)華。他是陜西督軍。劉鎮(zhèn)華與魯迅之間,本來八竿子打不著。實際上動議邀請魯迅的,是北大的兩個青年學生?!?/p>

“就是兩個大學生?”

“嗯。現(xiàn)在想起來是有點古怪。一個叫王捷三,一個叫王品青,都是陜西旅京學生聯(lián)合會的成員。他們是通過當時西北大學校長傅銅的關系,通過傅銅說動的劉鎮(zhèn)華。”吳遠行轉身從自己的雙肩包里拿出幾本書,有孫伏園所著的《魯迅先生二三事》,有單演義所著的《魯迅在西安》。他拿起《魯迅在西安》:“我記的也不一定準確,更詳細的資料,你們看看這本書,這是西北大學一位老教授寫的?!?/p>

孟弧接過書,補充道:“我記得魯迅先生一九二四年的日記,也多次提到王捷三和王品青。王捷三這個人,當時是北大哲學系大三的學生,也是魯迅先生西安之行的接待員?!?/p>

吳遠行說:“對,之前沒有重視過王捷三這些青年。聽昨晚上磁帶里講到內(nèi)山完造遺留給女兒的那封信,才認識到原來他們的角色不簡單?!?/p>

兩個人說著說著,轉向許構,“老兄,你對傳統(tǒng)文化有研究,那盤磁帶里講到的傳國玉璽的傳聞,是真的嗎?”

一夜沒睡,許構眼泡有些腫,頭發(fā)也亂蓬蓬的。他喃喃地說:“‘受命于天,既壽永昌’。誰拿到了傳國玉璽,在軍閥混戰(zhàn)那個時代,誰就是天命的代表。”

許構講給吳遠行和孟弧,傳國玉璽是秦始皇命李斯所制,四寸方圓,五龍纏繞,刻著李斯的篆書。從秦開始,一路經(jīng)兩漢、三國、兩晉、宋、齊、梁、陳、隋,傳到唐朝。隋朝滅亡后,隋煬帝的皇后蕭皇后,帶著玉璽逃到突厥部。李世民即位,蕭皇后從漠北回到中原,奉還了傳國玉璽,至此傳國玉璽回到唐朝皇帝手里。朱溫滅唐,奪了傳國玉璽建立后梁;李存勖滅后梁,奪了傳國玉璽建立后唐。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借契丹兵滅后唐,后唐最后一個皇帝攜皇后、太子與傳國玉璽自焚,至此傳國玉璽不知去向。

吳遠行說:“后梁、后唐的都城都是洛陽,傳國玉璽最后是在我老家失蹤的?”

許構說:“未必。我們陜西一直有個傳說,安史之亂時,玄宗覺察到了太子李亨奪位的野心,一直不肯將傳國玉璽傳給他,托高力士帶出宮藏起來了。李亨沒有辦法,偽制了一枚傳國玉璽?!?/p>

孟弧說:“也就是說,從李亨開始,傳到唐末的傳國玉璽,不是秦始皇的那一枚了。真的玉璽有可能還在西安?”

許構說:“圍繞傳國玉璽有各種傳聞。這東西太珍貴了,無價之寶。尤其是軍閥混戰(zhàn)的年頭,誰找到傳國玉璽,勝過雄兵百萬。所以磁帶里說,劉鎮(zhèn)華一直想找傳國玉璽,從河南找到了陜西?!?/p>

大家不語,沉浸在昨天磁帶所講的故事里。原來內(nèi)山完造留在岡山老宅的,不僅有魯迅遺稿《楊貴妃》,還有一封信,里面詳細記錄了魯迅臨終前去內(nèi)山書店的談話。一九二四年春,傳國玉璽在西安出現(xiàn),當?shù)氐倪M步青年把傳國玉璽藏到了一個極秘密的所在,避免落在軍閥手里。劉鎮(zhèn)華的黨羽獲悉相關傳言,不斷派探子在民間搜集,形勢岌岌可危。這群青年秘密聯(lián)系上陜西旅京學生聯(lián)合會,找到王捷三等人,希望王捷三他們聯(lián)系上魯迅先生。他們想將傳國玉璽托付給信賴的魯迅先生。王捷三等人借著西北大學暑期學校這個機會,說動了老鄉(xiāng)、時任西北大學校長的傅銅,將魯迅先生添加到講學嘉賓的名單中。由此,一場關系中華民族命運的國寶大轉移,借著魯迅先生來西安講學、搜集《楊貴妃》寫作資料的名義,不動聲色地拉開大幕。

內(nèi)山完造在信里講,魯迅先生本來有機會帶走傳國玉璽,但在離開西安的當晚,發(fā)生了一個意外,傳國玉璽還留在西安。后來劉鎮(zhèn)華兵圍西安,“二虎守長安”,知情人死在了這次圍城的劫難中;魯迅先生本人一直受特務監(jiān)視,找不到安全的機會回西安取回傳國玉璽。在當時列強環(huán)伺、軍閥林立的環(huán)境下,傳國玉璽不現(xiàn)身,反而是最好的結局。他于是將傳國玉璽的下落,寫進了《楊貴妃》這部小說。《楊貴妃》并沒有全部完成,只是完成了一些零散的部分。魯迅先生將小說手稿交給了內(nèi)山完造,托他在河清海晏之后,將手稿交回中國,找到合適的文學評論家,破解手稿里的機密,找回傳國玉璽。內(nèi)山完造作為魯迅先生摯友,作為熱愛中國的日本友人,在戰(zhàn)后一直想找合適的機會,完成魯迅先生的心愿。一九五九年他終于回到北京,但沒有預料到的是,他到北京的當晚猝然去世。一九五九年的北京之行,內(nèi)山完造為防不測,將魯迅遺稿一分為二,留在日本老家一部分,帶到北京一部分。內(nèi)山完造突然去世后,帶到北京的遺稿也消失不見。內(nèi)山完造女兒發(fā)現(xiàn)的,只有留在日本的魯迅遺稿,以及內(nèi)山完造留給女兒的這封信。

吳遠行說:“魯迅先生一生都很謹慎啊,沒有直接將傳國玉璽的所在,告訴內(nèi)山完造?!?/p>

許構說:“目前我們怎么辦呢?對方說我們通過了測驗,這幾天會將日本部分的遺稿送過來。”

孟弧說:“沒有想到要待在西安這么久,老實說,我這一段有個急事。”

吳遠行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孟弧,笑了笑:“誰不是呢?!?/p>

許構看著他們倆,表情復雜,欲言又止。

孟弧敲著手表說:“兩位老兄,八月十五日那一天,我得在北京。”

吳遠行盯著孟?。骸拔疫€給自己訂了一張返程票呢,也是八月十四日回北京?!?/p>

許構直性子,嚷嚷起來:“你們倆是不是入圍了今年的‘盛唐學者’答辯,還有我,給你們倆當分母?!?/p>

“盛唐學者”,目前國內(nèi)四十歲以下青年學者的最高人才頭銜。“盛唐”二字,一是向大唐盛世遙遙致意;二是有賴盛唐財團每年的慷慨資助,每年最終的獲獎者有一百萬獎金,學校也會有相應的配套獎勵。在今年五月華東師大的會議上,學會前輩暗示過孟弧,他入圍終審答辯的可能性極大。孟弧自己判斷,五月份大會主題發(fā)言的四位青年學者,他自己和吳遠行、許構、王平,是今年可能性最大的候選人。其中王平略小兩三歲,明后年還有機會;自己和吳遠行、許構都是壓線的年齡,按照慣例三個人中會有一個。許構的研究比較扎實,但人頭不熟,終究吃一點地域的虧。這樣來說,八月北京的終審答辯,自己和吳遠行二擇其一。去年、前年都是北京學者獲獎,考慮到平衡,今年花落上海的可能性蠻大。這頂帽子,孟弧已經(jīng)籌劃許久,是志在必得的。

吳遠行也是同樣的心思,但彼此是競爭對手,不好說破。許構嚷了這嗓子,大家倒有些尷尬。孟弧素來矜持,感到耳根有些發(fā)熱。許構說:“咱們不說虛的,不說傳統(tǒng)文化的偉大意義了。就說獎金。你們倆不一定誰得,也可能都不中。就算拿到了,就是一百萬。但是假設咱們幫人家找到玉璽,你們想想這是多少錢?”

孟弧和吳遠行默然不語。昨夜磁帶里的男人,介紹自己是日本三井財團的董事,內(nèi)山完造女兒的丈夫。妻子告訴他這件事后,他知道此事關系極大,不僅涉及到中華文明的瑰寶,也牽涉到中日兩國的友誼。他愿意代表三井財團,請三位學者代為查找傳國玉璽的下落。沒找到的話依然支付每人一億日元勞務費,找到則支付每人三億作為酬謝?!稐钯F妃》的手稿,也無償轉讓給三位學者,算作他們的發(fā)現(xiàn)。如果同意,請他們將大門口“厚德載?!薄昂蜌庵孪椤边@兩塊牌子彼此換個位置,左邊掛在右邊,右邊掛在左邊。他的人看到后會盡快奉上魯迅遺稿,并且接他們到一個舒服的地方慢慢研讀。

許構繼續(xù)說:“老吳你現(xiàn)在是牛逼,蒸蒸日上,但一個項目就是三五年,你有幾個五年?這項目的錢,你敢都留在自己卡上?北京的房價噌噌漲,你在咱這個圈做得再好,和后廠村互聯(lián)網(wǎng)那幫人比比?和金融街那幫人比比?還有,孟弧老兄,你名氣大,和媒體熟,經(jīng)常上電視。但你寫的那些東西再精彩,有幾個讀者?現(xiàn)在誰還看當代文學評論,當代文學都沒啥人看了。你跟那幫暢銷書作家比比?你不是和起點中文網(wǎng)的總編熟嗎,你跟網(wǎng)絡作家比比?”許構很果斷,越說越激動,“這次是咱們千載難逢的機會,這輩子就這一次了。就算最后啥也沒找到,保底一個億,人民幣差不多五百萬。下次你們再來秦嶺,住我家的別墅!”

孟弧和吳遠行被許構一席話說服,吳遠行主動握住孟弧的手,“老兄,看來咱們這輩子,賺不到一百萬,要賺這三個億了。”孟弧笑笑,說那就早點去門口換牌子吧,這地方待夠了,也等著一睹魯迅手稿真容。幾個人走到院子里,站在山楂樹下,頭頂萬里無云,正午的陽光傾瀉而下。多么好的天氣啊,莫名地,孟弧忽而想到了楊貴妃,十五歲的楊玉環(huán)在洛陽參加咸宜公主婚禮那一天,可能也是這樣的天氣吧。

就這么等了兩天,一直沒有后續(xù)消息。孟弧有些心焦,終日在房間里讀自己帶來的書,也讀吳遠行、許構他們帶來的資料。三個人的書,組成了一個臨時的主題圖書角。他們也常在一起討論,想從目前的資料中找出魯迅西安之行不尋常之處,但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許構吵著要過橋去村子里吃碗面,天天面包牛奶吃不消,再給家里打個電話報平安,但也是嫌路遠,開車過來都要一個小時。吳遠行準備了一個A3的草稿本,查證當年的史料,勾勒魯迅的路線圖,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規(guī)律。

這天下午,幾個人到三樓的大露臺上呆坐著,望著陽光極緩慢地在對面的山梁上移動,聊著想象中的三億日元。許構慨嘆小日本怪有錢的,出手大方。吳遠行冷笑一聲,說人家是占個大便宜。明成化斗彩雞缸杯就是個普通皇帝用過的酒杯,拍出兩個多億人民幣;傳國玉璽至少上百億,換成日元要兩千多億。日本人找到后,大模大樣地歸還中國,這背后潛在的收益不得了。孟弧沒有接話,看著對面山梁上的光影,就像一束光在暗綠色的氈子上移動。長天流云,時聚時散,陽光也隨之隱沒。

吳遠行打趣,說天天這樣悶煞了,讓許構來一段秦腔。都是很熟的朋友,許構也沒啥不好意思,伸長脖子就吼了一段:“一個兒,兩個兒,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三六一十八位尊羅漢……”他一臉壞笑地對著吳遠行、孟弧“一個兒、兩個兒”地數(shù)起來,吳遠行還沒有反擊,孟弧卻心念一動,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時還無法理清頭緒。他很嚴肅地問許構:“這唱的是什么?”

“《雙錦衣·數(shù)羅漢》,你沒聽過吧,你們上海人是聽歌劇的?!?/p>

“《雙錦衣》……”孟弧默念了幾句,對吳遠行說,“遠行兄,辛苦你去把樓下的書帶上來?!?/p>

“怎么?”

“魯迅的西安行,有一個地方很奇怪?!?/p>

所有資料搬到露臺,攤在孟弧的面前,吳遠行和許構圍坐在兩邊。孟弧指著遠方的山梁說,“你們看那束光,一會兒亮起來,一會兒暗下去,但就是不走”。

“是啊,這有什么奇怪?”

“我在想,魯迅在西安的二十天,有個地方,為什么魯迅先生離開了又去,離開了再去,反復去了幾次?”

“什么地方?”

“易俗社!”

“易俗社?”

“對,魯迅是一九二四年七月七日從北京出發(fā),十四日到的西安,八月四日離開西安。在這二十天里,魯迅去了五次易俗社,分別是十六日、十七日、十八日、二十六日和八月三日。還有,就是王捷三陪同他去的易俗社?!?/p>

孟弧翻開他帶來的一九二四年《魯迅著譯編年全集》,把魯迅日記中的記錄指給他們看:

(七月)十六日

晚易俗社邀觀劇,演《雙錦衣》前本。

十七日

夜觀《雙錦衣》后本。

十八日

夜往易俗社觀演《大孝傳》全本。月甚朗。

二十六日。

晚王捷三邀赴易俗社觀演《人月圓》。

八月三日

晚劉省長在易俗社設宴演劇踐行。

吳遠行看著自己的筆記說:“除了在西北大學暑期學校講課外,易俗社是魯迅去過最多的地方。魯迅很信任易俗社,他臨行前,把這次講學的部分薪資,捐給了易俗社。”

許構接話道:“這易俗社是當年進步青年的聚點,‘易俗’的意思,就是依靠文藝的力量移風易俗,‘編演新戲曲,改造舊社會’?!?/p>

孟弧說:“魯迅去西安之前,和易俗社就有過交往。魯迅當時是教育部的僉事,這個職務比司長低,比科長高。他主管的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會,曾經(jīng)給易俗社頒發(fā)過獎狀。”孟弧指著面前的資料說,“我昨天讀孫伏園的回憶,易俗社當時的主事人呂南仲,還是魯迅紹興籍的老鄉(xiāng)?!?/p>

吳遠行明白了孟弧的意思,“你是說,傳國玉璽很可能被藏在易俗社?”

孟弧點點頭,“這樣一些細節(jié)就對得上了。為什么邀請魯迅先生十六到十八日連續(xù)三晚去易俗社?這應該是王捷三他們和易俗社溝通好的,借著觀演,易俗社里面的主事人,可能就是呂南仲本人,和魯迅先生懇談此事。在第三晚,也就是十八日晚上,顯然雙方談妥了。魯迅專門補了一句‘月甚朗’。二十六日晚,雙方可能在具體討論怎么帶走傳國玉璽,注意當晚魯迅和王捷三都去了易俗社。”孟弧指著魯迅八月三日的日記說,“遺憾的是八月三日這一晚。這是魯迅臨行前的最后一晚,沒有意外的話,他要在當晚帶走傳國玉璽。然而好巧不巧,劉鎮(zhèn)華也到了易俗社,到這里陪魯迅吃飯踐行?!?/p>

吳遠行說:“那不知道劉鎮(zhèn)華是聽到了風聲,還是就是一次巧合。但無論怎樣,劉鎮(zhèn)華在,魯迅沒有機會將傳國玉璽帶走了?!?/p>

孟弧說:“我也是這么想。這應該就是內(nèi)山完造留給女兒的信里,提到的魯迅告訴他的那次意外。”

許構說:“這么說傳國玉璽當時在易俗社,可惜不知道具體在哪兒?!?/p>

孟弧沉吟道:“我們還沒有看到內(nèi)山完造女兒手里的全部魯迅遺稿。但是,僅憑目前我們看到的三段,我有個推斷。”

吳遠行和許構期待地看著孟弧,等著他繼續(xù)講下去。

孟弧把記事本打開,回看第一盤磁帶里提供的三段文本:“這三段中,最容易理解的、最淺白的是第二段。這一段是玄宗與李亨的對話,那個時候李亨已經(jīng)當了皇帝。李亨要的東西,現(xiàn)在看,顯然就是傳國玉璽?!?/p>

孟弧接著說:“由此回到第一段,這一段寫高力士出宮。高力士出宮很詭異,他這樣的身份,一個人出門。他去的地方是永興坊。我一直在想,長安一百零八坊,魯迅為什么安排他去永興坊。當然,高力士步行,沒有乘車馬,永興坊緊鄰皇城,走路近。但魯迅寫得很細,他寫高力士進了永興坊之后,一直向西走,去的是荷恩寺?!?/p>

許構插話說:“現(xiàn)在永興坊西邊沒有這座寺。”

孟弧轉過頭,雙目炯炯地看著許構,“永興坊現(xiàn)在的西邊,是什么地方?”

許構想了想,“今天的西安,是在明長安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明長安和唐長安的變化很大。像你們熟悉的鐘樓,是朱元璋當皇帝的時候建的。永興坊最西邊,應該在鐘樓的東邊。那個地方……”許構猶疑著說,“那個地方,應該就是易俗社那一帶?!?/p>

吳遠行驚愕地說:“也就是說,魯迅先生以高力士的路線,暗指易俗社的方位。高力士出宮,是要把傳國玉璽藏起來?!?/p>

孟弧有些激動:“我還沒有說完。注意這一段最后一句,高力士到了荷恩寺門前,他覺得口渴了?!泵匣】粗麄儍扇耍斑@么重大的事情,為什么魯迅要在這里插入一處閑筆,為什么要寫高力士口渴了?”

吳遠行和許構有些茫然,他們知道孟弧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

孟弧越說越激動:“答案在第三段。注意這個死者是穿黃裙的。我一直不懂魯迅為什么要重點交待黃裙,直到昨天讀許構老兄帶來的資料,我才想明白了:楊貴妃喜歡穿黃裙。在《新唐書》里記載著,‘楊貴妃常以假鬢為首飾,而好服黃裙’?!泵匣〖又卣Z氣說,“我敢斷定,魯迅寫的這個死者,這個女人,就是他這部長篇小說的主角:楊貴妃!”

許構問:“那楊貴妃和傳國玉璽又有什么關系呢?”

孟弧說:“大家注意,這篇《楊貴妃》,魯迅已經(jīng)不是當小說來寫了,而是當謎面來寫,為了給后人留下傳國玉璽的線索。楊貴妃是玄宗心中的無上珍寶,作為換喻,對應著小說作者心中的寶貝?!?/p>

吳遠行有些興奮地說:“你是說,這第三段中,對讀者說話的‘我’,可以被理解為傳國玉璽?”

孟弧抑制著激動的心情,盡可能沉著地說:“幾天前,‘聽到幾滴水聲’,我想到了馬桶的水箱。但當時我不能解釋的是下一句,‘黑沉沉的一無所有,只有映出的月亮灰白的影。上下四周,無不冰冷’。你們說,這是什么地方?”

吳遠行恍然大悟:“井!在井里!”

孟弧說:“不錯!易俗社的同仁,在當時的處境很危險,劉鎮(zhèn)華的人隨時可能搜查劇社。他們又不放心把傳國玉璽寄放在外面。所以他們用了傳統(tǒng)的方法:把玉璽藏在井里。我猜想是在井壁鑿出一個洞,把玉璽藏在里面了?!?/p>

許構也很激動:“東漢末年的時候,傳國玉璽就是被藏在了洛陽的井里,后來被孫堅找到的?!?/p>

孟弧轉頭對許構說:“現(xiàn)在想來,你前兩天提到《酉陽雜俎》時,我們就該想到了。魯迅先生對《酉陽雜俎》很熟悉,他在西安期間的講稿《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專門提到了段成式的這本書。甚至于,可能魯迅先生就是受這個靈異故事啟發(fā),建議易俗社的朋友們把傳國玉璽藏到井里的。”

吳遠行轉頭問許構:“易俗社的井還在么?”

許構說:“我也不知道,現(xiàn)在那一片是歷史文化街區(qū)。哪怕被填了,就請這個三井財團把周圍的房子買下來!”許構說得眉飛色舞,忍不住振臂狂笑,似乎感覺自己已經(jīng)站在拆遷現(xiàn)場,黃塵滾滾中,挖掘機已經(jīng)就位。

吳遠行抱住孟弧的肩膀:“老兄,今年很遺憾,否則你這‘盛唐學者’實至名歸。”孟弧笑笑沒說話。吳遠行招呼許構,踏過一地資料,旋風般地下樓,準備翻翻行李箱,找點喝的慶祝一下。

孟弧釋然地一個人在露臺坐著,平復內(nèi)心的澎湃。他凝望著對面的山梁,說話的功夫,陽光漸漸暗下去了。在密林深處的光暈中,這一刻,似乎魯迅先生隔著百年的煙塵,從一九二四年的夏天,沉默地轉頭望向他。迎著魯迅的目光,孟弧突然有點慚愧,不自覺地低下了頭。他的父母都是上海當?shù)馗咧械恼Z文老師,魯迅先生的崇拜者,“孟弧”這個名字,就是魯迅先生一九二四年前后使用的筆名之一。他盡管按照父母的愿望一路讀到博士,當上了名校的文學教授,但是他讀魯迅的作品,往往感到隔膜。魯迅的世界太沉重了,總是會榨出他“皮袍下的小”。今天的他,把自己的聰明都用在這三億日元上,他們?nèi)齻€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回避一個問題:為什么不直接找到國寶交給國家?證書和錦旗的光榮,在他們這幾個名教授心中,已然很虛無了。世上的一切,無論如何冠冕堂皇,都是聰明人的游戲。他想,魯迅先生的目光,望向的是當年的西安吧。在黃河的激流上,乘船離開的魯迅先生,對于西安城內(nèi)的朋友們,內(nèi)心更多的是惜別和牽掛。易俗社的青年們,還在軍閥的監(jiān)視下,像守衛(wèi)著心中的信念一樣守衛(wèi)著國寶,精神抖擻地唱好舞臺上的大戲。那是一種怎樣的信念,支撐著秦音永存,支撐著他們相信文化的力量,可以改變那個貪婪而殘暴的世界?孟弧不忍細想,他感到一種崇高的悲哀,在黃昏中一點點彌散開來,但是自己并沒有半滴眼淚?!翱旖Y束了。”他安慰自己說。

尾聲:一出喜劇

然而始終沒有人來,一天、兩天……到了八月十五日這一天。紅太陽飛速地升起,黃太陽飛速地下墜,孟弧心里很焦灼,等得要發(fā)瘋了。

真到了預定的“盛唐學者”答辯日,說是不遺憾,還是放不下。他仿佛看到,王平正在北京某家高檔酒店的會議室里低調(diào)而沉靜地侃侃而談,對面是五位德高望重的評委,會議室外是過于安靜的長椅——其他的候選人都聯(lián)系不上。他以為自己不在乎了,但到了這一天,這輩子徹底無緣,內(nèi)心還是涌動起強烈的不甘。他想起今年春天在華東師大開會的時候,王平彬彬有禮地迎來送往,一臉溫和而飽含深意的笑容。吳遠行與許構相對沉得住氣,但也不像前兩天那么亢奮,終日坐在院子里發(fā)呆,望著院門外寂寞的長路。

這一天是中元節(jié),月光從銀盆中流下來,漫過這一片死寂的山楊林。孟弧想靜一靜,他躺在二樓的床上,閉上眼睛,復盤這一周的每個細節(jié)。無數(shù)符號紛至沓來,彼此撞擊,在孟弧的腦海中展開無數(shù)交叉的小徑。他越想越心驚,會不會有另一種可能?他有些心悸,有些懊惱,急匆匆地沖下樓大喊:“吳遠行!許構!”

許構正在院子里燒紙,吳遠行在一旁遠遠看著。許構在院子里僻出一塊空地,把自己帶的幾本書,拿著打火機依次點了,祭奠過世的父母。帶著火苗的膠版紙旋起,像翅膀著火的黑蝴蝶。許構圍著火圈走,嘴里也在念叨著什么。

孟弧快步走到兩人身后,用力地梳理了幾把頭發(fā):“我感覺不太對?!?/p>

許構停下來,吳遠行也靠過來。

孟弧說:“我們一共收到四段《楊貴妃》的段落,短信中的一段,第一盤磁帶錄音中的三段。我一直覺得這幾段話,像是在哪里看到過。比如磁帶中的第三段,死者的自白,有的句子應該來自《野草》中的《死后》,可能還有《死火》。我吃不準有沒有來自《故事新編》的?!?/p>

幾個人帶來的都是研究資料,偏偏沒有完整的魯迅作品集,魯迅全集也不易攜帶。吳遠行說:“我這幾年主要做數(shù)據(jù)庫,讀魯迅作品讀得少。不過你說的《死后》和《死火》,都是發(fā)表在一九二五年的《語絲》。算起時間,恰好是魯迅一九二四年結束西安之行回到北京后寫的。魯迅那時候既然決意不發(fā)表《楊貴妃》,把一些段落拆成獨立的作品發(fā)表,也說得通。這倒也解釋了《野草》中一些作品的起源?!?/p>

孟弧說:“遠行兄你想的還是學問和資料,你跳出來想,萬一這些不是魯迅本人寫的呢?”

許構有點懵:“啥意思?這幾段是很明顯的魯迅體?!?/p>

孟弧說:“確實是魯迅文風,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是文壇高手借鑒魯迅的一些原文,攪拌在一起偽造的呢?”

吳遠行驚訝地說:“你是說像集句一樣,把不同作品中的文字重新組合在一起,加上自己偽造的一些話來起承轉合。那對方的文學造詣極深,這樣的人沒幾個啊。他偽造這個東西圖什么呢?”

孟弧苦笑一聲,“今天是八月十五,你們兩位老兄覺得圖什么呢?”

聽到孟弧這句話,吳遠行和許構仿佛如夢初醒,“為了……‘盛唐學者’的答辯?”

孟弧說:“四分之一的機會,現(xiàn)在變成百分之百了?!?/p>

許構說:“這說不通啊,那干嗎選在這個鬼地方?”

孟弧說:“這恰恰說得通。對方選在任何一家酒店,或者任何一個正常的地方,都有無數(shù)的攝像頭,都會留下各種各樣的痕跡。唯獨這里,這片全國都知道馬上要拆遷的無人敢來的廢園,這里沒有電,沒有手機信號,沒有任何鄰居。對方需要做的,就是帶著兩盤錄好的磁帶,找到一間廢棄的別墅,擺幾張床,回去之后用網(wǎng)絡軟件給我們發(fā)幾條短信,同時再雇一輛出租車接我們?!泵匣☆D了頓,“這也解釋了為什么要用磁帶這種老古董,對方可以用一個變音的話筒對著念,磁帶里沒有任何數(shù)字痕跡。”

吳遠行和許構面面相覷,“你是在懷疑……華東師大的王平?”

孟弧緩緩地說,“大家都是朋友,我本來不該這么想。但是王平今年五月在華東師大的迎來送往,好用心啊?!?/p>

吳遠行和許構一時說不出話,魯迅遺稿,傳世國寶,這歷史深處浩浩蕩蕩的一切,最終竟然落在這么瑣細的心思上。他們感到一陣氣悶,甚至于惡心。

許構近乎吼起來:“你想多了!你這幾天等得太著急,有些煩躁了。”

孟弧長嘆一聲,也不言語。

吳遠行說:“這樣,大家都冷靜一下想想。這件事從頭到尾是很奇怪,此刻無論是在易俗社的井里有一枚傳國玉璽,還是王平在回上海的高鐵上彈冠相慶,都有可能。甚至于傳國玉璽可能在其他地方,甚至魯迅在一九二四年見到的那一枚也是假的,畢竟我們沒有看到完整的魯迅遺稿,而且內(nèi)山完造后人的遺稿也不全……”

孟弧微微搖著頭,看著火堆中的灰燼喃喃說:“魯迅遺稿,魯迅遺稿……”

吳遠行繼續(xù)說:“或者就是一場騙局,像孟弧分析的,把我們?nèi)齻€誑在這里。這也解釋得通,為什么這么多天一直沒人來接應我們。但是……”吳遠行加重語氣說,“但是,這么恢宏的構想,這么逼真的描述,僅僅是為了芝麻綠豆一點的個人利益,這可能么?畢竟,畢竟是大學啊!”吳遠行試圖強調(diào),但不知為什么,自己也說得結結巴巴的。

許構在草地上用力地跺跺腳,把涼鞋上的紙灰跺掉。他說:“這樣,我們等到明天,就不等了!明天中午,我?guī)銈內(nèi)ネ饷娴拇遄?,找村民雇個車,咱們回西安,你們先去我家。”

吳遠行拍拍許構說:“對,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們回西安后,先去一趟易俗社……”

許構說:“我認識易俗社一個副總經(jīng)理,咱們先進去看看……”

孟弧慢慢地走遠,借著繁霜般的月色,走出這棟別墅,仰面是深藍色的夜空。秦嶺的深夜,秋意漸濃,周遭廢墟的瓦礫下,起伏著蟋蟀、螻蛄、蟈蟈的叫聲。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想這么在暗夜中走走,也許就這么走出這片別墅區(qū),走回西安,走回上海。之后呢,洗個澡,吃一碗黃魚面,坐在書房的電腦前,繼續(xù)著沒有完成的項目,改一改論文,抓緊投出去。這次往返的機票,開學后找財務報掉,沒有住宿發(fā)票有點麻煩,還要找個理由……魯迅、易俗社、傳國玉璽,這一切就消失在一九二四年,像消失在書里的一行字,而已。

這是二○一九年最后的夏夜了,隨著這個夏天結束的,是未來多年的光陰。孟弧感到一下子好多年過去了,好多年周而復始的無聊,以及無聊的泡沫上,偽飾出來的意義。一切像一個精致的游戲,而游戲的內(nèi)部,就像眼前所見,是深夜里一片空空蕩蕩的廢墟。

就這么走著,走得足夠遠了,小區(qū)出口就在前方的暗影里,耳邊也傳來門外淙淙的水聲。就在這時,孟弧隱隱聽到身后一陣驚呼,似乎吳遠行在用力地喊他的名字。

他回過頭,感覺有一道刺眼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