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莊子》：壺子與季咸斗什么“法”？
原標題：壺子與季咸斗什么“法”？——再談《莊子》氣論
《莊子·應(yīng)帝王》篇里說了一個壺子與季咸“斗法”的故事。歷來解莊者對于這個故事都語焉不詳，或者牽強附會。我們再逐字逐句展開這段文字，換一種視角，看看解釋的效果如何。
著名的“御風而行”的列子，曾經(jīng)在壺子門下學習。有一天，列子在街上偶遇一個叫季咸的人，覺得是非常之輩，心存崇敬，轉(zhuǎn)而便對壺子崇仰的信念發(fā)生了動搖。莊子是這樣描述的：
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
大意是，鄭國有個被稱為神仙的巫師，知道人的死生存亡，禍福壽夭，并能計算到該人生死禍福的年月旬日。鄭國人遠遠見到他，因為怕知道自己生死禍福，皆避之而走。列子見到他卻心醉神迷。歸來后，列子跟他的老師壺子說：我起初以為老師您的學問道行為世上最高，現(xiàn)在我又發(fā)現(xiàn)更高的得道者了。很明顯，列子覺得壺子的學問道行不如季咸。
季咸又叫巫咸，此人在史上有記載。《尚書·君奭》提及他是殷代的史官。《世本·作篇》曰：“巫咸作筮?！薄妒酚洝ぬ旃贂芬嘣疲阂笊虃魈鞌?shù)者有“巫咸”。后傳說他著有《巫咸星經(jīng)》，為我國第一部天文學著作。其中有最早星表，據(jù)說含33座共144星。《晉書·天文志》《隋書·天文志》、唐《開元占經(jīng)》等皆有記載。但原本亡佚，后世存本列齊、趙國名，顯然屬于偽托。又傳西周有巫咸學派，后為宋國司星繼承，巫咸祒（字子韋，與上面提及的巫咸是兩個人）是代表人物?！妒酚洝ぬ旃贂酚浻兴螄窍蠹易禹f，《莊子·天運》有“巫咸祒”，皆可證。莊子善用寓言，此處季咸亦應(yīng)來源于巫咸。
壺子面對列子的質(zhì)問和懷疑，驚詫之余，不緊不慢對列子說：
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 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 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壺子說的意思是：過去我教你的盡是表面的，沒有實在的東西，你哪能得道呢？ 你受到的訓(xùn)練不成熟，故不能得道，如同動物群中有雌而無雄，怎么能生崽（卵）呢！而你用所學這點膚淺的道與世人應(yīng)對過招，還特別自信能贏，讓人一下子就看破你的底細，因此就知道如何對付你。既然你那么崇信季咸，試試叫他與你一起來，我展示一下我的“法”給他看。接下來，莊子寫到：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岀而謂列子曰：“嘻！ 子之先生死矣！ 弗活矣！ 不以旬數(shù)矣！ 吾見怪焉，見濕灰焉?！绷凶尤?，泣涕沾襟以告壺子。
就是說，次日列子與季咸一起見壺子。季咸見過壺子出來時，對列子說：啊，你的先生要死了！ 活不了了！ 活不過十天了！ 我在你老師壺子身上看見怪東西了，見到濕灰了。死灰可以復(fù)燃，但是濕灰絕然不可能復(fù)燃的。因此，壺子是必死無疑。列子送走季咸回來，很傷心，淚流滿面把季咸的話告訴壺子。
壺子聽罷，心中有數(shù)了，覺得季咸可能中招了。便說：
鄉(xiāng)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見吾杜德機也。嘗又與來。
壺子的話一般人很費解?！班l(xiāng)”同“向”，剛才之意。他的話直接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意思是，剛才我向他展示的是“地文”，萌芽之狀不動不止。這個狀況似乎讓人看到我關(guān)閉了德性機關(guān)。試試讓他再與你一起來。這里的“地文”“德機”意指什么，我們暫時存疑。但讀者清楚知道，“地文”展示的表象是關(guān)閉了“德機”。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岀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 有瘳矣，全然有生矣！ 吾見其杜權(quán)矣。”列子入，以告壺子。
次日，列子又與季咸一起來見壺子。出來時季咸告訴列子說：幸運啊，你的老師遇到我了！ 病愈了，痊愈有生機了！ 我看到他身上關(guān)閉的機關(guān)轉(zhuǎn)變了。列子進來，把季咸的話告訴壺子。壺子心里更有數(shù)了，對列子說：
鄉(xiāng)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fā)于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嘗又與來。
壺子的話與上文一樣讓人很費解。大意是：剛才我向他展示了“天壤”，虛名和實在都不能進入。而生機發(fā)于腳后跟。這個狀況讓人看到我接近好的生機了。試試讓他與你一起再來。所謂“機發(fā)于踵”就是腳后跟發(fā)出了一種生機。“天壤”意指的解釋這里也暫缺。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岀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fù)相之?！绷凶尤?，以告壺子。
次日，列子與季咸一起又見壺子。這次季咸覺得有點不對勁，出來時季咸對列子說：你的老師不齋戒（“齊”繁體字“齊”，同“齋”），我無法看到他的狀況。你讓他試試齋戒，我再來為他看相。列子進來，把季咸的話告訴壺子。從季咸的話可以看出，他對于壺子展示的“法”有點懵了，感到摸不著頭腦。因此，壺子覺得更有把握穩(wěn)操勝券，有點得意地對列子說：
吾鄉(xiāng)示之以太沖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嘗又與來。
壺子說：剛才我向他展示的是“太沖莫勝”。這個狀況讓人似乎看到我發(fā)氣機關(guān)的平衡。“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有三個。你試試與他再來?！蚌F”即鯨魚?！盎浮币饧幢P桓?！皩彙币鉃榫奂ｊP(guān)于“淵”，《列子·黃帝篇》列九淵之名：鯢旋之潘、止水之潘、流水之潘、濫水之潘、沃水之潘、氿水之潘、雍水之潘、汧水之潘、肥水之潘，當是附會。成玄英疏云：“而言淵有九名者，謂鯢桓、止水、流水、（汛）【氿】水、濫水、沃水、雍水、（文）【汧】水、肥水，故謂之九也。”這里“太沖莫勝”和“淵”的具體含義，以及九個“淵”到底是什么，難以確解，沒有人說清楚、說明白。我們還是暫時擱置解釋。故事還在繼續(xù)，我們還是先把故事說完。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span>
列子與季咸第二天一起又來見壺子。季咸抬眼一看到壺子的像狀，還沒有站定腳跟，拔腿就走，奪門而逃。壺子對列子說：快去追他！ 列子慌忙出去追趕，但季咸早已不見蹤影，追不到了。列子回來報告壺子說：季咸已經(jīng)逃之夭夭，看不見了，我追不上了。壺子得勝了，洋洋得意，這才告訴列子的原委：
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壺子說：其實剛才我向他展示的，都沒有超出我的道法本身。我與他虛與委蛇，他不知我的道法是何物。我展示的這個狀態(tài)，被他看作為變化頹靡，看作為流波不息，他深知我的道法不可探底，自己不是對手，因此逃之夭夭。其實，莊子筆下人物的名稱也是頗有用心的?！皦刈印敝?nèi)涵博大深厚不可臆測之意，顯然不是一般人能夠仰視而知的。
莊子所敘述的這個故事，文字十分精彩，生動記述了壺子與季咸“斗法”的過程。人物形象、語言、行動表情以及心理特征，都躍然紙上。了解全部故事情節(jié)，現(xiàn)在我們再來討論壺子所說的幾個術(shù)語，就有了很好的語境。
先看看先前諸家注釋。關(guān)于“地文”一詞，陸德明《釋文》曰：“地文，與土同也?！背尚⑹瑁骸拔?，象也?！蓖跸戎t《集解》曰：“《列子》注引向云：‘塊然若土也?！蓖跏遽骸缎Ｔ彙吩唬骸暗匚恼?，陰靜之兆也。”陳鼓應(yīng)說：“‘地文’為形容心境寂靜?！标P(guān)于“天壤”，郭象注：“天壤之中，覆載之功見矣?！背尚⑹瑁骸笆局蕴烊溃^示以應(yīng)動之容也。譬彼兩儀，覆載萬物，至人應(yīng)感，其義亦然?！惫鶓c藩《集釋》：“《文選》陸士衡《演連珠注》引司馬云：壤，地也。”錢穆《纂箋》：“王敔曰：天氣入于壤中?！标惞膽?yīng)說：“示之以天壤：示之以天第間生氣（李勉說）?！标P(guān)于“太沖莫勝”，郭象注：“居太沖之極，浩然泊心而玄同萬方，故勝負莫得厝其間也?！背尚⑹瑁骸皼_，虛也。莫，無也?！眲⑽洹都鈨?nèi)篇補正》：“《文子·上仁篇》：‘天地之氣，莫大于和。和者，陰陽調(diào)?！读凶印ぬ烊鹌罚骸疀_和氣者為人?！髯又^陰陽二者合為太和。據(jù)此諸說，此太沖之所由名也。陰陽和，則無爭，無爭，何有勝？ 故曰：‘太沖莫勝’也?！标惞膽?yīng)說：“‘太沖’，即太虛?！獎佟礋o朕。‘太沖莫勝’，喻太虛而無朕兆之象?！?/p>
這些解釋都是根據(jù)原詞語中的單個漢字字義進行的，例如“地”“文”“天”“壤”“沖”“莫”等，止于望文生義。其余相關(guān)詞語也是如此。關(guān)于“德機”，成玄英疏曰：“至德之機，開而不發(fā)，示其凝淡，便為濕灰?！蓖跏遽骸缎Ｔ彙吩疲骸爸^堵塞其自得之機兆也?！标惞膽?yīng)說：“堵塞生機。”關(guān)于“淵”字，郭慶藩《集釋》引郭嵩燾曰：“《說文》：‘淵，回水也?！卞X穆《纂箋》：“釋德清曰：‘鯢桓處深泥，喻至靜，即初止。止水澄清，萬象斯鑒，即天壤之觀。流水雖動，而水性湛然，即太沖莫勝，止觀不二也?！悏鄄唬骸F桓之水非靜非動，喻衡氣機。止水靜，喻杜德機。流水動，喻善者機。三者不同，其淵深莫測一也?！蓖跏遽骸缎Ｔ彙氛f：“《淮南子》：‘有九璇之淵。’許重叔云：‘至深也?！笨梢钥闯?，這些解釋基本上都與上下文義割裂，不能疏通上下文義。對于理解整篇文字所敘述的故事情節(jié)，可謂隔靴搔癢，不得要領(lǐng)。
現(xiàn)在我們換一種思路，如果把“地文”“天壤”“太沖莫勝”等這些詞語，作為一種壺子展示給季咸某種功法的名稱，文義就通暢了。與此相聯(lián)系的所謂“杜德機”“不震不正”，以及“九淵”之說，把它們解釋為描述這種功法的語言，也就順理成章。而“機發(fā)于踵”之說，與《大宗師》篇“真人之息以踵”如出一轍。“至人”這種與氣相關(guān)的功法，與壺子此處展示的功法有種內(nèi)在相通。此外，莊子這里對于壺子與季咸斗法的生動描述，尤其讓我們聯(lián)想到金庸武俠小說里面的高手過招。金庸描述一些功法的術(shù)語，例如“九陰白骨爪”“紫霞功”“蛤蟆功”等，其實與莊子這里的“地文”“天壤”“太沖莫勝”等術(shù)語，在某種意義上基本相同。因此，我們知道“九陰白骨爪”等功法名稱，雖然字面上也有某種意義指向，與功法套路和本質(zhì)特征也有關(guān)聯(lián)。但是，我們絕不能把“九陰白骨爪”拆解成“九”“陰”“白骨”“爪”，作單個字義的疏解。所有金庸讀者皆知那絕對是望文生義。同時我們知道，金庸武俠小說基于深厚的中華武術(shù)和氣功傳統(tǒng)文化?，F(xiàn)在中華武術(shù)的門派眾多，所有拳術(shù)套路也有成套術(shù)語。常人所略知的例如“猛虎掏心”“黑狗竄襠”“白鶴亮翅”“兔子崩鷹”“掃堂腿”“逍遙掌”等，都是對于拳法的命名。同樣，現(xiàn)代氣功功法中，所謂“小周天”“大周天”等，都是基本術(shù)語。行內(nèi)人們對于術(shù)語名稱的確切意指，一說就明白。但外行難以完全理解，有些只能略知一二。因此同樣不能把這些術(shù)語進行單字拆解來進行解釋，望文生義。
《莊子》中描述行氣導(dǎo)引之術(shù)的文字可謂俯拾皆是。在《刻意》篇中，莊子就有對于當時各色人等的概括和描述，其中包括修道練氣者：
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游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強國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間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間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jīng)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yǎng)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這里描述的第一類“山谷之士”是隱士。他們鐫雕其意志，高尚其行為，削意令峻，遠離世俗社會，危言聳聽，抱怨非議，清高傲慢。這是一些非毀當世、形容枯槁、慷慨沉河之人，如鮑焦、介子推、申徒狄等。第二類“平世之士”是治世之士。他們主張仁義忠信，恭儉推讓，修身治世。這是一些好為人師、游說博學之人，如儒者之徒。第三類“朝廷之士”是入世干臣。他們追求功名，輔助君主治理朝政。這是一些尊主強國、開疆拓土建功立業(yè)之人，如管仲、樂毅等。第四類“江海之士”是閑云野鶴之輩。他們棲隱山藪，放曠皋澤，是一些無為閑放避世之人，如許由、范蠡等。第五類“道引之士”是追求長壽的修煉之士。他們修煉之法即與氣相關(guān)。“吹呴”同“吹噓”。“吐故納新”意指人體呼出廢氣、吸入新鮮之氣?！靶芙?jīng)鳥申”意指日常行為若熊攀樹而引氣，若鳥之飛空而伸腳?！暗酪?、“養(yǎng)形”即導(dǎo)引神氣，以養(yǎng)形魄?！盁o不有”即沒有不獲得的?！氨娒馈币庵该馈⑸频鹊滦?。
這里所謂“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jīng)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yǎng)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很明確，就是一些類似今日氣功愛好者修煉氣的功法。這是今日所見古代文獻中最早提到與修煉行氣導(dǎo)引之術(shù)的氣功相關(guān)文字。從上述文字看出，壺子就是屬于這類人物。從全部《莊子》的思想整體中，不難發(fā)現(xiàn)莊子對這種導(dǎo)引之術(shù)的推崇。筆者以前論證了莊子筆下的至人、真人、神人、圣人等，都與行氣導(dǎo)引之術(shù)相關(guān)。因為，在《莊子》看來，這種修煉不僅保健養(yǎng)生甚至長壽不老，也能通向“天地之道，圣人之德”。
再說回來，壺子與季咸“斗法”，可能是當時社會一種現(xiàn)象，是特別行當內(nèi)部的通行法則。正如后來的擂臺決勝、比武招親、華山論劍等等一類事物一樣。現(xiàn)代社會除了單項體育賽事澳網(wǎng)、法網(wǎng)等，更有舉國歡騰的足球世界杯、奧林匹克運動會等等，不一而足。這些活動與古代的武術(shù)擂臺、功法過招，在社會生活的意義上也是異曲同工。這都是人們的社會生活極為重要的內(nèi)容。因此，莊子描繪壺子與季咸“斗法”，與當下報道具體體育比賽的場景、情節(jié)，在當時人們看來，是極為普通的，對于那些內(nèi)行的人，也是容易理解的。
但是，當下的讀莊者對于莊子描述的壺子的古代功法，由于失傳，基本無從得知。從歷代注疏可見，連五百年后魏晉時郭象也毫無所知。但盡管如此，把這些詞語解釋為壺子向季咸展示的就是他修煉氣的功法，對于整篇文字和故事情節(jié)，就可以達到完全順暢的理解。而對于這些詞語任何拆解成單字望文生義的解釋，都無法達到對這段文字整體意義的通暢閱讀和理解的效果。
通過這場斗法，列子對于壺子的功法有了深入認識，徹底誠服。
然后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無與親，雕琢復(fù)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
列子閉門三年苦學苦練，為妻子做飯，喂豬像伺候人一般，對任何事無親無近，返璞歸真?！皦K然”意為無情之貌?！凹姸庠?，一以是終”意即無論世事紛亂散亂，皆總一歸道。列子后來可以“御風而行”，終于修成正果。
（本文所引《莊子》文字皆出于章啟群著：《莊子新注》，中華書局2018年）
